第18章

上回说到,陈微借灵符变化,巧破法印,打开洞门。

明崇等人随即攻入洞府,直至被一条深渊阻隔。

正焦虑间,陈微赶到,明崇求问:“陈道长,目今妖魔炸毁桥梁,留下一条万丈深渊做天堑,不好过去,为之奈何?”

陈微往下一望,果是深不见底。

往对面一望,又有群妖部署的弩车、石砲在崖边,防范严整,踊跃待战。

思忖多时,说道:“若单是越过深渊,即用灵符,不在话下。唯恐妖魔趁我们半渡而击,空中发来砲矢……”

神色一顿,即令清台:“师侄,我欲将灵符变作腾云,载我们过去。你届时便站云头,以风法打散箭矢。”

又转对明崇:“明兄弟,你则站在她边上,以气功抵御砲丸。砲丸沉重,你宜谨慎。”

明崇笑道:“轻而易举,小事一桩。”

陈微点点头,最后对万海道:“杨公子,你是俗客,体内浊气太多,腾云难载。只有请你使用火刀,自行飞去。切记紧跟我们后面,方可躲避危险。”

万海道:“悉听尊命。”

安排妥当,众人依计行事,一齐来到崖边。

陈微携符念咒,须发飘飘,俄顷,深渊里雾气弥漫,从下向上吹起风波。

陈微略一抬手,灵符脱手而出,盘旋翻飞,汇聚雾气,渐次变成一朵白云。

清台、明崇在前,陈微在后,纷纷跳上白云,向对崖进发。

万海那火刀也真是灵宝,不需另外咒令,径自带着万海,紧跟白云,稳稳飞行。

而白云虽是灵符变化,毕竟承载三人,速度不快,看看云路切近,只听对面群妖齐吼一声,弩砲齐发,箭矢砲丸,便如雨点般打向众人。

清台见状,忙以折扇招风,远远刮去,早打散箭矢,但是砲丸势沉,强行突破过来。

明崇运功,将手一张,衣袍开敞,顿有数道气浪喷薄而出,将砲丸尽数击坠,旋即落入深渊。

陈微拂须笑道:“如此只消片刻,便可抵达。”

却是好事多磨,世上岂有万全之策?

顷刻间风云突变,半空里鳞片鸣响,自斜角处猛现一团银色飞鳞,直直朝众人撞来。

只听清台惊叫道:“霞山君!”

方要招风去挡,不意飞鳞忽改阵型,散开如星,随又纵横交叉,从四面八方穿过云朵。

陈微看得分明,急喝道:“这必是要打消腾云,令我们坠落深渊!诸位速速御气,随我后撤!”

然而事出突然,料及已晚,云朵屡遭穿梭,渐次消散,变回了灵符本形。

其上众人皆坠入深渊。

最后独剩万海一个,受火刀拉拽,趁飞鳞追击众人之隙,惶恐逃出洞口……

霞山君见打坠了云朵,扭转回身,从空中飘降对崖,群妖赶紧迎接,围圈跪拜,口称仙君万福。

那霞山君先前被灵符金光所伤,如今伤未痊愈,便仓促应战,虽侥幸得手,仍被真气震破伤口,还未说话,嘴边先挂下了一缕鲜血。

周围群妖悚惧,更不敢发一语。

霞山君此时形神大不如前。

脊背佝偻,脖沉肩斜,发髻不理,任由垂落。

一双眼血丝遍布,两只手原鳞已现。

皱巴巴的道袍胡乱披着,以此掩盖可怖的伤躯。

等了多时,它方叹息一声,问老熊妖道:“此役我派死伤如何?”

老熊妖抄手道:“禀告掌门,山道、洞门均被贼道人攻破,我等血战到底,至今……已死伤千余门徒……”

它听过此言,眉头急蹙,嘴角一咬,继而正色道:“那我命你收拢门徒,转从西山下山,再也不要回来了。”

老熊妖一愣,忙道:“掌门……这是?”

它声音顿高:“听不到么?即刻下山!全部!”

群妖哗然。

老熊妖磕头不已,连劝道:“我等追随掌门多年,虽未有幸承教,也得了许多道行。如今霞山存亡危急,我等绝不愿舍弃掌门而去!望掌门念及旧情,留下我等护卫洞府,可尽一腔热血之愚勇,驱使鞍前马后之效力!”

群妖也跟随附应道:“齐心御敌,争为掌门分忧……!”

半空中飘着絮絮雾气,深渊里传来隐隐风吼,喧闹的声音一旦发出又停止后,一切就显得过于寂静,甚至于诡异。

但霞山君背手肃立,默然以对。

良久,长叹一声,只是说道:“你们何必如此。霞山就是一座寻常山脉,这样的山,天底下不知有多少?霞山派也就是一个寻常门派,这样的门派,天底下也不知有多少?我欲舍弃此山,另投他处,我叫你们走,不过是因为你们不会腾云驾雾,若贼道人再打来,怕你们难以逃脱罢了。”

老熊妖怔怔道:“掌门……此话当真?”

霞山君道:“当真。我有上天入地的本领,又有你们一帮拥趸,何处不能再创门派?何处不能再造仙业?我目今看好西面蜀地的绝云山,你们便走可也,我随后就到。”

老熊妖道:“蜀地仙洞虽多,向来不容我们。”

霞山君道:“可笑,过往仇怨,唯是对我一人之仇。我将会亲往蜀地,与各大仙洞洞主一一会面,说明利害,我想大敌当前,总不致囿于内斗。而且你们都是霞山本地生灵修炼而成,未曾参与过派系争斗,蜀地之事,自与你们无关,他们也不会找你们麻烦。安心去罢。”

老熊妖道:“掌门想得周全,我等无可挑剔。我只有一个请求——恳请留下我老熊一个,护卫掌门左右。其余人即刻便走。”

霞山君道:“休说傻话……现在形势混乱,山下说不定还有贼道人的同党埋伏,若无一个领头的良将,率众一心,胡乱散了去,岂不是任人宰割?你跟了我多年,我知道你生性忠厚,为大伙儿所敬重,此事独你可做,切勿推脱。”

老熊妖夷犹不定,还想措辞请求,霞山君断喝一声道:“岂是儿戏?还不走!”

老熊妖看看没法,叩首拜伏于地,顷刻泣不成声。

群妖也皆动容,齐声哭道:“我等拜别掌门……”

霞山君背过身去,抬臂一指:“快走,快走。”

群妖陆续撤去,独留霞山君一个,寂寥呆立。

这时大殿处现出一个身影,快步前来,抄手报道:“仙君……”

霞山君见是金鱼儿,苦笑道:“洞府沦陷,大势已去。你还有何事可禀?”

金鱼儿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仙君跟我们一起撤罢。”

霞山君道:“你当我赚你们走,我自己不走?我只是在等我两个徒儿。”

金鱼儿道:“杨花逸无情无义,如今投奔了外道。古柳曼胸无城府,注定被人所欺。有此二人,霞山败局已定。仙君何不放长眼量?有大千世界,无数机缘,只待仙君去寻,再造伟业。”

霞山君眼神一黯,摇了摇头,慨叹道:“说我念旧也好,说我滥情也罢。几百年前,我初遇着她们,她们还是附于柳树上的魂灵。我路过柳树时忽感灵应,吐出一团精血,精血吸附在柳树根部,随后由杨花枝头与古树根系中各分离出一颗灵胎。我带走两颗灵胎,在洞府里以法力浇灌,四十九年后灵胎成型,化作妖灵。再悉心教导,又四十九年后修成人体。赐名杨花逸、古柳曼。因柳树本为她们母体,我是妖仙,又长柳树一辈,故称作她们姥姥……尽管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确有家人之实。如今霞山败了,底下面的小妖或可另投他处,挣得一线生机,但她们呢?我在江湖上仇家颇多,我怕她们离了我,从此惶惶不可终日,再不能安心修炼……”

金鱼儿道:“仙君,你是何苦啊?她们将来怎样,各有命数,你岂能独力包揽,逆天而行?”

霞山君自顾自道:“我想柳曼,她不经世故,纯真烂漫……我若不在了,真怕她会吃大亏,误了仙路,送了前程……”

金鱼儿道:“她心性虽憨,法力不弱,她会没事。倒是仙君,拖着一身伤躯,却难维系,还是走罢!”

霞山君将手一摆:“我要等她回来。”

金鱼儿跪下磕头,连声道:“求你了仙君!霞山上上下下,皆仰盼仙君平安!走罢!”

霞山君道:“不可。她就快回来了。”

金鱼儿再道:“仙君!走罢!走罢!”

霞山君道:“我意已决,休劝废话,徒费唇舌。”

继而神色一顿,冷冷道:“知你忠心,我最后令你一道——即刻去往后山,将那对狗男女杀了,再放上一把火,把庭院焚毁。我保不住洞府,却也不让贼道人鸠占鹊巢。听到吗?”

金鱼儿情知苦劝无用,只得含泪点头道:“仙君不肯走,小的不强求了。仙君这最后一道令,小的必定完成。”

霞山君又从臂上撕下一挂鱼鳞,迎风一晃,压实鳞片,变作短刃,交给金鱼儿。

嘱咐道:“那女的没了真气,那男的不会武功。且都没有兵器。你怀揣此刃,去到他们屋里,就说受柳曼之请,带他们去西山赴宴,趁其不备,突然袭击,即可轻松杀之。”

金鱼儿发狠道:“霞山落此惨状,与那对狗男女直接相关。仙君放心,我必将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方解心头大恨!”

说罢,转身离去,快步如飞,身影在大殿后一闪便无。

于是崖边又只剩下霞山君一个,独自望着深渊,神色冷峻而落寞。

却说古柳曼此时正在赶回霞山途中。

此前它来到蜀地,挨个儿探访仙洞,遍搜杨花逸下落,然而搜览半日,并无半点线索。

直至朝阳升起,一道金光俯照群山,忽的心里一紧,掐指卜算,卦象大凶。

顿感不妙,方调头回家。

它念动法诀,急催真气,全身化作青烟,顷刻飞抵陕西地界。

辄一到达,还没够到霞山,便远见山林里有火光溅射,似是人妖相斗。

吹口气,按落身形,飘然降于梢头。

再一望,惊得目瞪口呆。

——竟是老熊妖率领霞山群妖在与一个苗族小妞激战!

只见那小妞擎持巨剑,往来冲杀,周身真气蓬发。

手腕上带着佛珠,碧光熠熠,忽聚忽散,飞射如雨。

甚为奇诡。

她持巨剑,却不解剑匣,进退攻防,样貌颠狂;她戴佛珠,身上却无一丝正气,缭绕蒸腾,满身妖力;一举一动,皆无人形,狼奔豕突,几如魔道;一叱一咤,均失人声,牛鸣马嘶,行随兽吼。

而老熊妖拿枪接战,被她攻得疲于招架,败相暗露,口里不住的道:“你是人是妖?与我霞山有甚冤仇?说明则个!”

柳曼一眼便认出这是道人同伙,忙对老熊妖道:“当心!她的剑厉害,我前时在天蓬山客栈曾见有个汉子使用,想必她是那女儿,如今她已入魔,法力更增数倍!”

老熊妖见柳曼来到,壮起胆子,喝应道:“管她入不入魔,到底是肉骨凡胎。吃我几枪,便是几个血红窟窿!”

说罢,挺枪上前,与小芸赌斗。

小芸将剑一遮,掩身后撤,复以剑匣所贴符纸发功。

须臾现出许多光箭,飞射而来。

老熊妖就地一滚,躲开光箭,脚尖踢起枪杆,望空一掷,径取小芸面门。

不意小芸毫无惧色,反是跨步向前,巨剑砸地一击,激扬滚滚沙尘,将老熊妖笼罩其中。

沙尘里刀枪相交,两个身影往来纵横。

电光石火,忽明忽灭,焠律律走千条金蛇,浴腾腾绽万朵红莲。

顷刻大震了一记。

归于无声。

柳曼心觉不妙,忙挥袖呼风,待到刮散沙尘,只见满地皆是碎骨烂肉,不辩模样。随后小芸现身,持剑傲立,嘴里尚衔着老熊妖断掉的枪头。

柳曼呆默无言,小芸将枪头一吐,指着便骂:“你这妖孽!快说你家妖主何在?我要找她算账!”

那嘴角鲜血直流,犹如野兽血食已毕。

柳曼脸色铁青,将袖一卷,化作烟云直上,小芸大叫:“哪里走?我要杀你!”

随即跳上树梢,并脚一纵,手腕上佛珠忽亮,展现神通,竟让她整个人腾空而起,也追逐柳曼飞去。

剩下百余个小妖面面厮觑,多时才有机灵会事的,召集群妖说道:“霞山败了,熊将军也死了,我等道行虽浅,合一合还算是一股军。依仙君教旨,应砥砺前行,争取去到蜀地安顿。诸位谨记,沿路不可搜民采生,稳妥为重,方能行远。”

群妖皆约定听令。

后来,这股妖军亦成蜀地绝云山主力,由雪耳天狐统领,闭门清修,与民相安,以至也多有修得地仙者,遂成一段妖界佳话。此乃后事。

再说回霞山之战,柳曼作烟云离去,并非避战,只是诱敌,全凭着身体轻盈,速度急快,片刻就甩开了小芸一大截。

而小芸虽有佛珠拉拽,毕竟不如那妖法自如,被程程引诱,已至中天,看地面群山都如土堆一般。

渐次飞得颠簸。

柳曼料知她不善飞行,调转回头,放以青烟冲击。

小芸远远只见有两股青烟,盘旋交错,化作绳结,向自己绞来。

忙以剑匣光箭去射,然而光箭过处,径直穿透,毫无效用。

青烟瞬息便至,正中小芸,小芸猛遭一击,口鼻呛住,咳喘不已。

青烟随后继续绞紧,上下汇成巨网。

小芸陷在网里不辩方位,任由佛珠带着乱飞乱闯。

屡试几番,仍无解法,气得大骂:“死妖孽!你不敢现身么?待我去到霞山,将你们一窝端!死妖孽!你且缩住了头,我早晚揪你出来!”

话犹未了,忽见巨网裂开一缝,却待要走,惊现一张绿藤织就的大手,从缝里探出,劈头盖脸抓来。

小芸向旁飞躲,再召光箭射那大手,然而大手不管不顾,横掌一抽,小芸虽用剑匣挡住,仍被震得耳鸣目眩,又呛进了许多烟,身形大乱,踉跄悬空。

柳曼此时方肯现身,从网外一跳而入,右手化作一柄木剑,笔直向小芸攻来。

小芸挥剑急打,奈何柳曼路数灵巧,腾挪躲闪,挨不着丁点,反将小芸刺伤,随后又令大手从旁夹击,围阻困扼,弄得小芸无处可逃。

危急关头,小芸佛珠显威,但见整串发光,周遭温度急攀,炎气蒸腾,竟将大手生生逼退,俄而卷起气浪,犹如炎角,径取柳曼。

柳曼岂料此招?

木剑一触,转瞬即焚,继而烧着全身,痛得惨叫一声,拂袖钻回烟里。

小芸纤眉倒竖,怒目圆睁,嘴里连吼几吼,挥剑划破烟网,穷追不舍。

片刻赶上,但见柳曼一翻一覆的往下坠,浑身火烧烟燎,尚自挣扎。

小芸趁势切近,劈头便打,柳曼情知避无可避,拼命抵抗。

两个佳人就天上缠斗,从上到下,从西到东,场面瑰丽奇绝,金光纵延三千丈,红云横盖百余里。

小芸斗得正酣,柳曼却渐次力疲,支撑不住,心生一计,面儿上卖个破绽,赚小芸来攻,自己则化作青烟,直往地面树林飞去。

小芸打了个空,又分明看见青烟进了林子,便也调头去追,不意正中柳曼障眼法——柳曼虽不及霞山君法力高强,移形换影之术也堪一用。

小芸所追不过一个假身,进到林里随即幻化成寻常树木,而真身仍隐在天上,趁机逃离。

小芸果然跟丢了柳曼,气急败坏,凶性大发,一路冲向霞山,沿途挥剑毁林,片刻夷平了周遭,佛珠又随即引燃草木,弄得烈焰腾腾,黑烟滚滚。

远见犹似一条黼黻火龙,正在扒地前行。

而柳曼甩脱小芸之后,惊魂未定,心里想道:“止这小姑娘,就如此厉害,若他们道人一齐攻打霞山,为之奈何?且灵宝真形符还在陈微手上,一旦施展,姥姥进退不得,必然陷险……”

转念一想,惊叫出声:“我真傻!适才老熊妖带一帮门徒西撤,必是姥姥谕令,方敢离山!不好了!姥姥定是想跟贼道人玉石俱焚!”

急催真气,加速往霞山而去,口里念道:“姥姥!等着我!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姥姥!等我……”

再说那霞山,此时也颇为混乱,各方人物穿插其中,机缘凑巧更是复杂,犹如花开几朵,唯有顺延主干,依次来说,方不觉乱。

便说万海被火刀拉拽出洞,飞在天上悬空,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盖因火刀虽是灵宝,运行机理只为除妖,诸凡面前有妖时,即可自动飞行,前往剿灭。

但若没有妖时,兜兜转转,不为人所控。

万海便被这么晾在半空,动弹不得,那底下又是万丈山涧,故不能念咒中止,嘴里叫着苦,不知高低。

万海挨延多时,只觉手劲要松,堪堪欲坠,忽的风里传来一丝细微声响,火刀突发震颤,领他俯冲向下,吓得他惨叫连连,翻过几道石岭,随即又飘然向上,径至群峰另一面。

峰顶高空,寒风凌冽,万海身着单衣,被冻得瑟瑟发抖,对刀便骂:“刀兄啊,目今剩我两个相依为命,你发什么羊癫哩?带我来这儿受冻,冻死我了你另谋高就么?”

呆了片刻,只听风里又传来一丝声响,与前时相似,火刀再震一记,几乎震下万海。

万海忙握紧刀柄,心里忖度道:“莫不是有妖出没?引得刀兄追击过来?可适才既是洞门,这又是何处?”

便远眺巡睃群峰,努力辨别来向,直至发现山间确有一条羊肠小道,往后山延伸。

万海继续找寻,不多时果见一个黑影出现在小道之上。

万海悄声问刀:“刀兄刀兄,你追的可是它么?”

火刀没有嘴巴,自然不能回答,但万海仔细一想,猜出个大概:“以前常听话本故事,这类妖洞往往不止一个洞府,常有后山暗洞,以备不时之需。平日里操练妖兵,聚会宴饮,便在大洞府。有见不得人的隐事,便放在后山暗洞,或是修炼秘法,或是掳人作乐……霞山这等大山头,也必有这类地方!说不定,沈姑娘正是被放在后山某处关押!而它是去搬人哩!”

一想及此,忙令火刀:“刀兄,你立了大功了!发得好羊颠!快!快追!”

火刀随即飞去,不远不近,只跟住了那黑影。

一刻之后,那黑影来到一处山洞,在门口抖擞身子,似是做好了什么准备,随后迈步直入。

而此洞确实是关押飞霜、星眠的洗心院所在。

洞内阔大,陈设颇丰,须经三重宅院,通过层层把守,方可到达洗心院。

但如今把守的小妖皆已散去,到处空空落落的,只剩下亭台楼阁在寂静中矗立……

飞霜、星眠二人正呆在房里歇息,浑然不觉。

飞霜先前受了刑,本身又功力尽失,苏醒不久,气息奄奄,靠着床首喘吁。

星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转身便打了一碗热水过来,柔声道:“你还是喝点水罢,我喂你。”

不意方走到床首,屁股还没沾床,飞霜将头一偏,转向另侧,说道:“不用劳烦了,我自己歇着就好。”

星眠叹道:“何苦呢?你知道我担心你。”

飞霜道:“你还是担心你自己罢,被掳来这几月,日日作乐,夜夜笙歌。我听闻‘精亏伤身’,你宜保重身子,别误了大好年华。”

星眠忙道:“我分明说得是‘时时想你,刻刻念你,只恨不能背生双翅,飞离这监牢。’怎的变成寻欢作乐了?且我被掳虽久,因妖气浸体,多是昏迷不醒,就见那女妖也只有六七回。”

飞霜冷笑一声:“六七回,不够么?倒好六七十回叫你爽够。”

星眠又叹道:“哎……你明知我对你一片深情,若非那女妖变作你的样子,加之阁楼上迷香作用,我怎会……不说了,不说了,你先喝口水。”

端着碗走到床首另侧,然而飞霜再偏头过去,否道:“不用献这般殷勤。我今日恰是撞着这一回,之前发生何事,总凭你一张嘴,你说的便是对的。”

星眠道:“不管怎么说,结婚之前,我们便是过命的交情,我若是卑鄙无耻小人,怎得你芳心以许?我光明正大,不怕猜疑。说句实话,我幸能苟活至今,都是那女妖对我有意,平日多有维护,不然我早被老鱼妖杀了。但我对她绝无一丝爱欲,遑论夫妻之事。我若一字有假,便遭天诛地灭。”

飞霜听罢,默然不语,但脸色稍微好转些许。

星眠知她心里有坎,暂时难以渡过,只得将碗摆在床首,俯身退去,径往长凳上一坐,暗自神伤,同时不禁去想:“霞山此劫,颠倒诡谲,实乃世间怪事之极,是否老天有意在考验我们?想看看我和飞霜经历了此劫之后,究竟是情比金坚,还是渐行渐远?”

紧跟着又想道:“可为何要用这么残酷的方法呢?如果老天有眼,合该叫飞霜快好起来罢。她一心救我,并没做错事。反倒是我,冥顽不灵,任由妖魔欺骗。我甘愿受一切惩罚来抵偿。”

此时无声胜有声,房内万籁俱寂,只剩二人惆怅的叹息,在空气中轻飘飘的交汇。

试问千思百转,同江潮之起伏,男女情丝,同日月之轮转,如何易结而易解?

正是《道德经》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无有入无间……

二人犹在龃龉置气。

过不多时,只听远处似有人打开院门,飞霜即从床上坐起,问道:“你叫小妖过来了么?”

星眠回道:“没有。”

飞霜又问:“那是何人?”

星眠仔细听过,摇了摇头:“平日里却也有走来走去的小妖,不过不是这个,听脚步不像。”

飞霜怪道:“你倒也会听脚步了。”

星眠道:“你忘了。以前在义阳胡家食肆,有次我从背后接近你,你不仅认出了我,说我脚步打摆、下盘不稳,还笑我不会武功……从那时起,我就有意去练耳朵,到现在也能分辨个大概。”

飞霜忽听旧事,不由得神色一怔,俄而幽幽道:“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记着,真记仇……”

星眠肩膀一耸:“关于你的,我都记得。也该记得。那么现在怎么办?只怕来者不善。”

飞霜道:“推料是前山出事,紧急来搬后山财物的。又或是那霞山君自知洞府难守,便派小妖来杀掉我们,随后打算率众逃亡。”

星眠道:“你没了功力,我不会武功,更没兵刃,为之奈何?”

飞霜道:“不慌,我们且设下一计,只待那妖中计时,却好逃脱。”

叫来星眠,吩咐布置,如此如此……

说那金鱼儿,怀揣鱼鳞刀,在院中乱转,挨门依户的搜览,终于来到洗心亭旁边的矮房,见矮房门扉紧闭,里面隐隐有声,断定这便是飞霜、星眠居所。

整理了一下行头,摸到近前,以手扣门,装模作样说道:“代掌门派我来禀告,前山正在大摆宴席,庆祝成功打退攻山道人一役,特请二位赶往赴宴。代掌门说,此乃仙洞,素与世俗断绝,你们虽是民间夫妻,但与我等同桌欢宴并无不可。代掌门宽宏大量,有此赏赐,实是天福,快快随我去罢。”

一番话说完,然而房内毫无回应,金鱼儿又道:“二位在吗?容小的擅进则个。”

抽刀在手,藏于袖中,轻轻推开门扉,便见二人都卧睡在床,整个盖在被下,侧身向内。

金鱼儿见他们睡着,登时改转了面皮,暗骂道:“狗男女,今日便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大迈步抢进,握刀猛往床上一刺,不意刀尖穿透棉被,直直插入,咔嚓一响,亦不见血。

忙掀开被子来看,竟是两根木头。

方知中计,气得大吼:“好个贱人!竟敢耍我!休叫我抓着,否则乱刀凌死!”

跺了跺脚,转身冲出门去,扫视院中,见一方花圃,东歪西倒,泥里略有翻动之迹,心想“定是往深院跑了。步履匆忙,带起许多泥。”

于是跳进花圃,一手持刀,一手拨花,且搜且找,片刻追远了。

而房内二人听得脚步离去,方从床下爬出。

星眠道:“此计只可骗得一时。它找不到人,必然回来。我们快走。”

飞霜恨恨道:“若我不丢功力,杀它易如反掌。”

星眠道:“任它佯狂,也不多时了。原本我还当霞山势盛,陈道长说不定会吃亏,对你所言,还不尽信。如今听它一番狗屁,说什么前山大摆宴席,请我们去同乐,便知霞山实则一败涂地了。若是真的打退了陈道长,后山守卫何须要撤?空放着满洞金银财宝不要了么?前山群妖定是作鸟兽散,灭亡在即。”

飞霜道:“不错。我们也该尽快过去,省得陈道长担忧。”

星眠道:“我牵着你,我们绕开花圃,沿着院墙走。”

二人离了房门,快步加急,往外便走,途中远远绕开了花圃,唯恐被金鱼儿察觉。

然而天不遂人愿,终究棋差一着,路过池塘边缘时,飞霜失脚跌进水里,虽是星眠当即拉起,到底水声溅响,便传进金鱼儿耳中。

想那金鱼儿也是鱼妖所变,一听水花响,随就看过来,怒见二人将要跑出院门,怪吼一声,纵身跳入池塘。

旋即水遁而来。

瞥尔间便至,捉刀在手,越出水面,猛的按倒了飞霜。

星眠拼命想拦,被它一拳打翻在地。

金鱼儿拧笑道:“你们这对狗男女,狡诈无比,倒险些骗过了我!你们欲投哪里去?这里好吃好喝供着,好山好水玩着,如此风水宝地,做个最终归宿不好么!”

飞霜神色凛然,并无惧色,冷哼一声道:“却轮不到你替我们操心。其他小妖都散了,你独不走,还要逞凶。一看你这份不顾自己安危,专心为主子劳做的模样。便知是一条难得的好狗。然而狗仗人势,你家主子不日将亡,到时你却何去何从?你不如操心一下自己葬于何处。”

金鱼儿听罢,怒不可遏,扼住飞霜脖子大骂:“你这贱人休强口舌,待我撕烂你嘴,看你如何说三道四!”

星眠从旁喝叱:“你敢动她一下!我定叫你死!”

金鱼儿将头一偏,狠狠瞪着星眠,挑衅道:“却待怎的?叵耐你这厮深得柳曼喜欢,否则早变为我盘中血食!整日撞骗,实是可恨!真不知柳曼看上你什么?”

星眠道:“你们一山妖孽,离经叛道,颠倒黑白,先前强掳我来,便是合遭天谴之因,今日便结满门抄斩之果!”

此言既出,戳到金鱼儿痛处,金鱼儿甩开飞霜,面目狰狞,径往星眠处来,将刀直指:“老仙君原本令我杀了你两个狗男女,我尚自纠结是否留你一命,皆因柳曼恋你太深,私下不止一次对我说,将来若是霞山有事,她定要带你离去……如今看来,她实是铸成大错……我再留你,便是我给霞山自种恶果。都怪老仙君过于宠溺柳曼,使得我派千年不断之伟业,竟落得遍地狼藉之败局。”

金鱼儿走近,一脚踩住星眠,一手把准刀尖,只见表情怒极生狂,嘴角颤动道:“杀了你……早杀了你!柳曼便能悬崖勒马,迷途知返!早杀了你,霞山还有转机!你给我死罢!”

言犹未了,刀尖劈风而下,直至星眠。

——刀光一闪,红莲开绽,便见整刀鲜血染遍。星眠瞳孔猛的一缩,随后怔怔不动。

金鱼儿的胸前,竟然贯穿出一截刀尖!

金鱼儿口吐鲜血,身躯被冲劲带得踉跄几步,须臾摔进池塘里,水面皆红。

星眠眼睛发直,惊愕到无以复加,俄而那刀从水里飞出,兀自回到院门口万海的手中。

万海匆匆赶来,抄手对飞霜、星眠道:“二位受惊,我来晚了!”

飞霜松了一口气道:“还好有你在,否则我们小命不保。”

万海道:“我被火刀拉拽至半空,忽觉有妖异动,跟刀飞来,便到此后山洞府。真是老天保佑!”

星眠问道:“你是和陈道长同路的义士么?幸会幸会,我是赵星眠,请问义士大名?”

万海道:“杨万海。”

星眠称谢,又道:“陈道长现在何处?是否已攻入老鱼妖洞府?”

万海道:“我正要说此事,现状颇为麻烦。那洞府正殿前有一条幽冥深渊,陈道长带清台、明崇以灵符腾云将过,岂料霞山君半渡而击,打散腾云,他们都坠落而下,是生是死尚不可知。独剩我被火刀所救,侥幸逃回。目今我也没个办法,你们看看如何是好?”

星眠听了,蹙眉哀愁:“本想合兵一处,大家团圆。最后竟落得这般惨状。完了。完了。陈道长为救我舍生忘死,叫我于心何安?”

而飞霜听了,只略略一笑:“不须担忧。”

星眠、万海齐道:“却又怎解?”

飞霜道:“若陈道长真的死了,霞山君遣散门徒做什么?不该大排宴席,庆祝个三天三夜么?想必它也知道,那深渊里另有说法。且陈道长持有的灵符,是变化无穷的道门至宝,危急时必显灵,不说飞跃深渊而出,单说保住性命不成问题。还有,霞山君之所以不亲自来后山杀我们,反派个小妖来,足以说明它需要留在深渊边,维系某种结界,如此这般方能困住陈道长。”

万海思忖一会儿,随后说道:“前时我也奇怪,我自离洞府,霞山君也不曾出来追击,原是它根本不能离开深渊左右?那既然它不走,我们倒该去攻,看看能否搭救陈道长。”

飞霜道:“所言甚是,我们即刻出发,去往前山。”

万海道:“我这火刀或可再带一人,你身子轻盈,应当无碍。但要带赵兄弟的话……”

万海看看星眠,星眠忽然摆了摆手,说道:“你便带飞霜先走,陈道长那里耽误不得。我留下,还有一桩事要了结。”

飞霜怪道:“所为何事?”

星眠从地上捡起鱼鳞刀,以手摩挲几下,随即放入怀中,正色道:“霞山之战,从我而起。是我当时大意,以致被妖魔掳掠。害得大家为我涉险,我深感愧疚。方才这小鱼妖说——柳曼不止一次提过,霞山有事,将会带我离去——那我便在这儿等柳曼来,若它真的前来,我便趁机杀之,给这里发生的一切怪事,做个彻底了结。”

飞霜听过,张着嘴,欲言又止。

星眠抢对万海道:“杨兄弟,拜托了。带飞霜先走。”

将身一转,大步离开,身影片刻穿过了花圃,径直向那脱胎换骨阁。

却是万海见飞霜神色夷犹,徘徊不前,劝慰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倒觉得赵兄弟此计可成。你不用太过担心。实在不行,待我们救出陈道长后,立即折返回来。”

飞霜情知事态迫切,不宜拖延,轻叹一声,说道:“那好。便有劳你了。”

万海道:“沈姑娘抱住我胳膊,此刀飞行甚急,有时难以把控。”

飞霜点点头,将手抱紧万海,片刻后二人腾飞离去。

而星眠来到脱胎换骨阁上,重新打开房门,收拾桌椅。

四下里找出一张宣纸,提笔写字,笔走如龙,因事立凭,诸如这般……随即铺设完毕,静候柳曼。

再说柳曼此时甩脱小芸,赶紧飞往霞山,因想道:“姥姥在洞府内与贼道人交手,必炸毁石桥,留下那条深渊作为天堑,或能阻滞些许时辰,只是需有人持续施法,赖以维系封印。姥姥负伤,恐不能久持,待我去了,替换下姥姥,便叫姥姥先走,我随即也用飞云法逃离,那帮贼道人虽有灵符,却不能一直腾云,速度也无法与我相比。如此……姥姥和我都能活命。”

便将身一挺,拉高云头,不从前山山道处走,转从峰顶绕去后山,将欲直入洞府,抵达深渊崖边。

然而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天意。

柳曼路经后山,擦身掠过,无意间瞥去一眼,竟见洞门大开,无人把守。

又想道:“不好。莫非是贼道人兵分两路,一路去攻打洞府,一路来营救星眠?我该去瞧瞧。可……姥姥那……”

踌躇一时,忽觉心头发紧,鬼使神差般的,自顾自道:“只恐待会儿逃离时贼道人步步紧逼,我无暇再来后山,便白白放走了星眠。不如现在先接上星眠,再去找姥姥,我飞云法信手拈来,多带他一个,照样能走。”

决定先去找星眠。

转而急调云头,径往后山洞内飞去。

一入洞内,见几重宅院,空无一人,亭台楼阁,默默昏昏。

愈发的焦虑揣度,唯恐星眠已经走了,连洗心院景象都不曾看,直接飞到脱胎换骨阁上。

柳曼飘降门外,将手一推,门扉吱呀打开,阁里陈设规置,恍同旧日,只是迷香断了。

柳曼顾不得许多,匆匆赶往卧房,还未进门,听得星眠轻咳一声,心里面便像石头落了地一般,径自笑了出来,迈进房门,对星眠道:“还好你没有走。”

星眠神色如常,站在桌边,手里转着毛笔,淡淡道:“听你所言,好像我还能去哪儿似的。我在此处住了有两月有余,虽不是人间居所,住得倒也算舒坦……而且,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所以没有走。”

柳曼问道:“你想明白什么?”

星眠道:“正是我一贯嫌贫爱富、忘恩负义之本性。”

柳曼忙道:“怎解?”

星眠暼来一眼,将手一背,转转悠悠的,对柳曼道:“我呢,其实也是一介俗人。若非嫌贫爱富,怎会攀附权贵,住在那衣食无忧的倚辉抱月庵?若非忘恩负义,又怎会背弃婚誓,同你做那人妖媾和之事?虽说机缘凑巧,屡受强迫,却也难说是不是我命中注定,要犯此种种恶行……做便是做了,无可抵赖。如今我想明白了,与其逆命而行,还不如一堕到底,偏就和你浪迹天涯,纵情欢乐。傍上你这般法力,虽离霞山,包管吃喝不愁,我也好效仿刘禅,乐不思蜀,做一个‘安乐公’,善度余年。人生苦短,我何必徒劳抗命?所以我不仅不走,我还要等到你回来,对你倾诉。”

此番话说过,柳曼原地怔了多时,神色复杂,上下看了星眠几眼。

随后应是觉得心中郁结,一时尽解,竟然清泪飞挂,说道:“你在我这儿,永远都是天下第一等的好郎君……你绝不是什么嫌贫爱富、忘恩负义之人,而是你慈悲怜悯,懂得恻隐我一颗痴心。我想要做人,想要得到爱,我想要太久了,可是又太难了。直到我在鄂州遇见了你……我当时藏身庵内,常常偷窥你和沈姑娘恩爱缠绵,我太羡慕,以至于成了嫉妒,那正是我求而不得的生活。原谅我罢,星眠。我强行掳走你,全因我情难自禁……话说回来,其实我不恨沈姑娘,反倒是对她很愧疚。我在想,就算我们将来浪迹天涯,也应该常去看看她。远远看看。我会尽力保证她生活无虞,还有,我知道你们在倚辉抱月庵里受制于人,我也定会让她自由。”

柳曼说得情真意切,泪眼婆娑,径往星眠身边来。

星眠也不禁动容,神色一顿,叹道:“柳曼……你有没有想过,做人、被爱却有何益?生而为人,受七情六欲之苦,贪嗔痴三毒俱害。说什么及时行乐,说什么红尘作伴,短短几十载,镜花水月转头空,到底是徒留遗恨。我既已为人,无路可选。你是天材仙质,还有前途。若你潜心修炼,成就大功,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单我一介俗人,一段孽缘,何足牵挂?”

此时心里已经有所动摇,在想是否杀定柳曼。

但柳曼紧跟着的一番话,又令形势急转直下,无法避免。

只见柳曼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的。我若成仙,或是还做妖,斩断三尸,摒绝前缘,世间一切又与我何干?我在意的人都忘记了我,空有寿长又何用?而我若真能做人,我会是一个贤良淑德的小娘子,身边陪有一个爱我的如意郎君,耳鬓厮磨,缠绵缱绻,过上随行随喜的日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不比空虚寂寥的仙道更好么?都说无限风光在险峰,我看不然,险峰四望唯有云海。我看无限风光只在人间。”

星眠见柳曼神采飞扬,实难相劝,将头一偏,讪讪道:“我本意要让你想明,岂料你固执不已……你就算把我带上,我这肉骨凡胎,耐得你的妖气么?我乘你青烟,必然受寒发病。且我只要一日活着,引客侯便不会放我。陈道长亦会追你不休。”

柳曼一听,表情转阴,幽怨道:“你方才说要与我浪迹天涯,怎的翻脸如此之快?是不是沈姑娘同你说了什么?对了……你救下她,又将她放哪儿去了!”

星眠道:“和她无干。”

柳曼急道:“怎会无干?一定是她!她跟你说了贼道人已到陕西,不日便攻霞山,叫你等待救援对不对?”

星眠道:“陈道长会来救我,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正如我所说,引客侯绝不会轻易放了我。”

柳曼渐次激动,语声发颤:“不,你不要骗我了。我看的出来,你心里踌躇不定。但是我告诉你,就算霞山真被攻破,贼道人也伤不到我分毫。我会飞云法,半日可行千里,他们就算腾云追击,亦被我轻易甩脱。更不提还有姥姥相助。此处洞府修制严整,里面机关重重,纵然贼道人手握灵符,在姥姥算计之下,也将难免死伤!你宜速断痴念!安心与我相伴离去!”

星眠却是满脸冷淡:“你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自古都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陈道长百战之身,岂会被老鱼妖轻易击败?只怕将来我跟着你,也是走投无路,整日奔逃。”

柳曼怒道:“你……你这些话定是沈姑娘同你说的罢?我就知道,让你们见面没有好事!是我太优柔寡断了……至于贼道人一行,我即刻赶赴前山,提他们人头过来,叫你看个分明!”

随即袖里腾起青烟,气汹汹转身要走。

星眠情知形势危急,已到生死存亡关头,不容再拖,咬咬牙,下定了决心,忙唤柳曼道:“你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将桌上那张宣纸拿起,举在胸前。

柳曼回头一看,当即愣住,随后快步走来,拿过宣纸,仔仔细细读过,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休书?你写的休书?”

星眠道:“对。休书。我给沈姑娘一份,让她拿了下山。我自存一份,留给你看。”

只见那休书如此写道——河南义阳县人赵星眠,为因命运不利,恶况百出,恐今后存亡不保。

有妻沈氏,身患眼盲,生活不便,更需好人照料。

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

委是自行约定,即非相逼。

为有凭证,立此为照。

年月日。

柳曼拿着休书,双手都颤,看星眠道:“你……你真的想明白了?你愿意陪我走?”

星眠点点头:“千真万确。只求你放过她和陈道长一众。”

柳曼连声道:“好、好、好好……”

复又看那休书,就比得个仙宝还要欣喜,笑容满面,忍不住手舞足蹈,转起袖子,打散青烟,说道:“那我们收拾了东西,马上就走罢!实不瞒你,姥姥正在前山等我,我是中途转过来找你的,我还当你不肯随我走,准备下许多说辞要劝你,结果你自己主动同意,还写下休书,叫沈姑娘下山……真好,星眠。待我们择日拜过天地,我们便是真正夫妻了!真好,我也要有郎君了!我、我终于要得到爱了!”

星眠抿住嘴,隐忍不语。

柳曼仍自顾自道:“我修炼了几百年,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想必是老天感念我一片痴心,终于要赏我福报了……星眠,你说,我们将来去哪儿玩呢?是去西蜀,还是去南越呢?我走过那么多地方,永远是孤零零一个,不免空虚乏味,但现在有你陪我,我们可以把去过的地方再走一遍。星眠,谢谢你,有些话我——”

喇嚓。利刃划破宣纸,随即插入柳曼胸膛。

柳曼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低头怔怔看着胸前,鲜血犹如瀑布飞挂,片刻染红了衣裙。

柳曼只觉浑身发麻,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叫声,直至身子歪倒而下,被星眠一把揽入怀中时,望着星眠哀蹙的眼睛,方嗫嚅着问道:“为什么……”

星眠叹了口气:“对不起。你是妖。”

柳曼道:“是、是她让你杀我,对吗?是、是她的主意……”

星眠又道:“对不起。”

柳曼道:“是,她的主意?还是,你的。”

星眠偏过头去,不愿回答。

柳曼抬起手,扒住星眠的衣领,挣扎着想要追问。

然而那手渐次变成了柳木,垂落在地。

柳曼道:“看啊……我变回原形了,我快死了。”

星眠仍是不语。

柳曼扭头望着自己的身子,但见从手臂到前胸,从小腿到腰腹,泛泛生烟,处处冒血。

皮肉毛发接连崩散了,尽都改换回了柳木。

直到此刻,柳曼才信了“人妖殊途”,才信了“天意难违”……最后苦笑一声,对星眠道:“我想我真是可悲又可笑……可悲的是,我曾觉得为爱而伤、为爱而死是一件无比浪漫的事,至少,是我有过爱的证明。却不曾想过我会死在所爱之人刀下……可笑的是,我现在居然还爱着你,我感受到你的仿徨,便忍不住要去原谅你。你为什么要蹙着眉头呢?你如果绷着脸,冷冷的杀了我,我或许一下子就不爱你了。我还觉得,你的怀里好温暖……沈姑娘,经常被你这样抱住。一想到这,我仍然嫉妒她。我都快死了,却还是嫉妒她。你说,可不可笑……”

星眠不敢对视,唯是揽得更紧。感受着柳曼的气息慢慢变弱,身子愈发寒凉,只如怀里抱有一樽木雕像。

柳曼的眼睛睁了睁,流下一缕清泪,却被已是木质的脸颊迅速吸收。那眼光随即黯淡下来,片刻就连微弱的闪烁也没有了。

它死了。香消玉殒。

星眠这时方扭过头来,把它放倒在地。它安静躺着,烟气飘飘,像是行将回归大自然。

星眠收好鱼鳞刀,把床上被褥扔在地面,复去厅堂里拿来帘幕、纱网等物,一齐丢在房内,投去蜡烛,随而引燃大火。

阁楼烈焰大作,浓烟滚滚。星眠走在院中,不时回头望去,就像在辞别柳曼,辞别这两月来的奇异经历。

过了片晌,阁楼烧空,坍塌四落,火块点着花圃,继而整院沦陷火海……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