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却说万海搭救小芸回来,亲在房内陪护,但小芸面色晦暗,接连昏了两日,只有茶水能喂进口中,饭食丁点也吐。

万海没法,吩咐店仆去附近村镇找医馆大夫,大夫来后,诊断开药,调了些开窍醒神、清热解毒的汤水,让小芸服了,丝毫不见起效。

万海又让店仆去寻些江湖郎中,开土方子,符水、虫皮、香灰喂了不少,也没效果,见那面色反倒更差。

值此危难之期,第三日下午客栈忽有外人来到,总共四人,径入大厅,便唤伙计。

万海在房内听得外头响动,走出来看,见竟是萧平和道人装扮的男女,忙下楼来相会。

萧平见万海神色慌张,又不见小芸,猜到有事,问道:“怎么就你一个?我女儿呢?”

万海道:“你可算来了……小芸遭了妖邪,状况不好,此刻还在房内昏睡。”

萧平听罢,顾不得与万海介绍陈微等人,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去。

万海也紧随其后。

陈微和清台亦跟上。

飞霜拄着盲杖,追也不及,干脆在大厅等候。

萧平进到房内,果见小芸昏迷沉沉,忙到床边拿住她手腕把脉,诊断道:“脉细如线,举按无力,表昏气沉,内含邪风。”

转对万海道:“清醒汤喂过没有?”

万海点点头:“不止喂了一次,都是片刻略醒而已。我后面又找人治她,开了许多醒神药方,没有用。”

萧平思忖片刻,从背篓里取出几根长针,扎入小芸头顶穴位,小芸登时惊颤,头皮须臾有黑血涌出,萧平复把脉,言道:“脉象忽变。脉短如豆,厥厥动摇。犹似梦魇癔病。”

对万海道:“我女儿经历什么?还不快说。”

万海道:“我未见全程,只是赶到一处乱坟岗时,看到她……”

细说一遍。

又呼隔壁老樵夫过来说详情。

老樵夫把前后都说了。

众人惊诧。

萧平眉头紧锁,面色一时铁青,接着说道:“我女儿生性要强,遭此妖邪折辱之事,导致气血上浮,阳气暴脱。后虽得救,施以药石,但骤上而下,如骤暑而寒,便气血两虚,心神衰微。”

万海道:“完了,那我用了这么多醒神药治她,反而是害了她。”

萧平道:“如今之计,是再回原处取一捧土,以为引子,复行科仪。镇定她的心神。”

万海异道:“原处?你是说那乱葬岗?”

陈微听了,加问道:“萧兄弟,你说的可是叫魂之法?”

萧平道:“正是。从前我旅行百越,亲见一桩奇事,有人被妖魔掳掠,幸得生还,却神色晦暗,昏迷数日。后有道人言‘此为惊恐太甚,魂不附体。需在他撞鬼处取土,再取一碗小米,倒入碗中混合,用红布包裹了碗,安放在他额顶过夜。家人围在床边整夜念诵聚魂咒。’都遵照做了,一夜后恢复如常。”

陈微道:“百越虽为偏远之地,但此法与中原相差不远。我观你女儿表症,正是魂不附体。”

万海道:“既如此断定,我这便取来。谁与我同去?”

陈微道:“萧兄弟在此照看女儿,我与你去。”

清台本也想同去,但受陈微嘱咐道:“沈姑娘还在楼下,她身子也不甚利索,多关注些。”

因而作罢。

万海、陈微简单收拾下楼,正要出门,老樵夫追来道:“我、我跟你们去!忽然想到那妖僧圈围的场子,起初好像不在那坡上,而是一方平坦地,我怕你们取错地方,带我一起细查罢!”

万海道:“老家伙,你也撞了鬼,你不再休息休息?”

老樵夫道:“我躺了两日,已好多了。”

又挠挠头道:“再说小芸出这事,我也有责任,让我帮帮忙……”

万海想了想,叹口气道:“行。你我两个,也算搭档了,为了小芸,倒出了多少事。”

老樵夫道:“只这几日的经历,我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哩!”

三人当即起行,深入林中。

而萧平留在房内,要来热水,给小芸擦洗身子。

清台则下去陪飞霜点了些茶食,两人边吃边聊,清台叙述了一遍事情经过,飞霜闻言,想起什么,思索后道:“我过去在红叶寺留宿时,听住持说,有一个大妖,行为事迹与你所述相差不远……它酷爱佛法,自号‘小如来’。但性情乖张,心理颠倒,遵佛不遵礼,守法不守戒。还自创了一套歪理邪说。以妖术招魂纳鬼,啸聚为害。”

清台道:“或许是它。不过我有个疑问,明明是妖,怎么还会爱佛?我一直认为,妖是鸟兽发智变成,其性情自是兽性居多,食污吞秽,浑无逻辑可言。但近来见闻,着实让我惊异。妖有妖世,妖魔举止,也仿着人间,妖魔心理,也趋同人心。甚至都求仙问道。这样下去,法力高强的妖,和法力高强的人,又有什么分别?”

飞霜笑笑,抿了一口茶道:“或许没有分别。”

清台道:“那就乱了,天下大乱,道家讲的‘五道不明’,佛家讲的‘因果无常’。”

飞霜道:“肉身只是载体,神灵却是趋同的。天下万物,弱肉强食,更代相传。在长久的斗争中,妖魔们自发成为了比类人间的社会,它们的魂灵也自然演进,纵使身灭,也不会停下它们互逆戕害的大势。那群仙会上的妖魔们自相残杀,再想想人间武林大会上的可笑场面,莫不是最好映证。”

清台道:“可是善恶终有报。我们执剑证道,为的就是扫清妖邪,锄强扶弱。妖就是妖,作恶者十有八九。人之为人,善恶难定,多由利益纠葛,有的还尚可教化。”

飞霜道:“不错,只可惜我飘零半生,所遇十有八九是恶人,我的剑,如今饮血六百单七。年初在义阳,把当地黑帮杀了个干干净净,还灭了一个走火入魔的狂人……”

说着,抽出盲杖剑刃,以手抚剑,那表面遍布划痕,深浅不一,刃口蔓延裂纹,却还闪着凌厉的银光。

清台略有些发怔,不意飞霜杀过这么多人,但转思飞霜行事狠辣,道心仍守,杀人也必是义举,无需耿耿于怀。

便说道:“你的事迹,我有所耳闻,你是为了救义阳百姓,才跟引客侯到鄂州。”

飞霜道:“我做事不需要别人来褒贬。我刚才说妖和人没有什么分别,并非为妖魔开脱,而是想说,不论是妖还是人,不论是单个还是一群,只要作恶以至于惹了我,我就会除恶务尽、一杀到底。”

清台不知飞霜过往,只当是她意指泥尸山四妖,也自冷然一笑:“善如佛徒,都云‘菩萨心肠,也有霹雳手段。’何况是对恶人。人生在世,快意恩仇,以战止战,也是修道。”

飞霜点点头,将剑收归杖内。

又端起茶碗自饮。

而其实只有飞霜自己知道,她并非意指泥尸山四妖,而是花凝兰……即使时间已过去半年,每每想起在白牢里身受酷刑,仍旧惊心,有时夜半回想,还会猛然醒觉,泪水飞挂,浑不由己……

那些诡异的刑具、猖狂的恶人,以及花凝兰阴毒的语声,都成为了她内心最深的梦魇。

而当时吞噬身子的泛滥的痒感,更是她直堕无间般的永劫。

她恐惧。因为恐惧,所以愤怒。因为愤怒,所以大开杀戒,势要把全部的敌人和脆弱的自我通通埋葬。

清台忽然发现飞霜端茶的手在轻轻颤抖,不过没了话头,沉默片刻,还是没有再问。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说陈微等人赶到乱葬岗,此时日头尚热,岗上却泛着薄雾。

陈微细心感受,发觉雾中存留些许妖气,顺着妖气找去,直至岗后一处平坦地,有许多脚印泥痕。

老樵夫环顾一圈,忙说道:“就是在这!我记得,不会错!”

万海异道:“可这里什么也没有。岗上还有墓碑石堆,埋藏许多尸骨,妖魔喜浸阴气,怎不去那里,反在这里?”

老樵夫道:“岗上那地势摆不了游戏场。你想,我们还能玩套圈哩……”

陈微扬手道:“两位,妖气就汇聚在此处,说不定是来自黄土之下,且抄家伙,掘地看看。”

万海、老樵夫闻言,面面厮觑,但见陈微表情坚定,只得照做,从背篓里拿出提前准备取土的工具,共两把短铲,你一铲、我一铲的就地挖掘。

方挖了半米,阴气逼人,渐次从土里泻出。

陈微点头道:“继续挖。”

挖至一米处,见许多虫儿,纷纷乱爬,四面散去。

又挖至一米半,见有绿色汁液,渗漏而出,到处冒泡,恶臭扑鼻。

万海道:“怪哉,挖到屎坑不成!”

陈微道:“别停,还要挖!”

再挖过几铲,铲头撞物,万海拨土一看,吓得毛骨悚然,挣扎要走。

老樵夫倒老练一些,忙按住了他。

陈微探身过来,眉头紧蹙,愠怒道:“世上居然还有此等邪法,实是歹毒!”

原来万海挖到的是一个大缸,缸内都是小孩子的头骨,堆得满满当当,周遭流淌绿汁,弥漫恶臭。

万海叫道:“怎会有这种葬法?闻所未闻!”

陈微道:“这是一种偏门的拘鬼法,将早亡的孩童尸骨收集起来,设法拘作小鬼,可运财利富。但我以往所见,不过四五具尸首,这里竟有十多具。”

万海道:“拘鬼遣灵,意思他们投不了胎么?”

陈微道:“对,因此法太过恶毒,往往招致邪祟作乱,反晦福仪,贻害无穷。所以中原已不多见。这或许是外来妖道,帮助本地富绅而设。”

万海道:“难怪小芸会撞鬼,这里原是一个大鬼窝!”

陈微道:“为今之计,是将他们重新安葬。待你们取出尸骨,我念咒渡鬼。”

万海扶额道:“我……我有点头晕……会不会中邪了?”

老樵夫道:“有道长在,我两个干干体力活也就行了,且安心罢!”

话毕,两人又一铲一铲的把缸挖出,再一颗一颗的捡出那些头骨,摆在地面。

陈微抽出木剑,脚踏法步,口中念念有词,须臾木剑生烟,笼罩周遭,俄而便听有孩童哭喊声,此起彼伏,少刻消止,其烟自散。

陈微掐指未改,对万海道:“可重新安葬了。”

万海闻言,赶紧和老樵夫再去挖了十多个小坑,将头骨挨个安放。

陈微再挥木剑,望空一划,忽有十多道白光,飞射向东而去。

于是法成。

万海问道:“好了么?那我们便取土罢?”

陈微面色未明,说道:“我方才感受到此地的浓烈怨气,均是这些枉死的冤魂所发散。阴极阳衰。我担心,光是取土也不足以治愈小芸,还需吊起她的阳气。回去后,要到大药馆采买一些上好的人参。”

万海紧回道:“这个容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山野集市里什么都有,我们回程路上绕去看看。”

于是转头挥铲取土,取了一大袋,扎好袋口,搁在背篓里。

三人正将回,万海对老樵夫道:“小芸此刻还在昏迷,你可带土先行回客栈,叫她爹用叫魂法试试。我和道长绕去山野集市采买人参,若小摊上没有好的,我就在竞买行里讲价购入,只是时间久些。”

陈微点头同意:“务必要好的,否则无济于事。”

老樵夫道:“既如此,我先去也,两位注意安全!”

万海摆摆手道:“快去快去!”

老樵夫告辞,背上背篓,沿小路穿林而去。

万海、陈微走了一刻,来到山野集市,这里场面依旧热闹纷纭。

摊贩、棚主叫卖相争,奇珍、异宝琳琅满目。

两人沿大道逛了逛,未发现有卖人参的摊子,又到棚庐处找寻,听得人说“山货菇参等都被一伙商队包买,目今停在竞买行里歇脚”。

复到竞买行,老板认识万海,热情欢迎,万海提出要见商队领头,老板代为牵线,介绍双方。

那领头一见万海那副老江湖模样,本无兴趣,但见陈微仙风道骨,且一心救人,便不由得生起钦佩之情,愿意坐下来商谈。

万海看中了一颗上好的百年野山参,双方谈了多时,领头咬定要一百五十两银的价钱,万海没有这么多现钱,只得拿出自己去商洛的货单,交割给领头。

临走为感谢老板牵线,还在竞买行花十几两买了一副士人字画,方才离去。

两人走出竞买行时,日头将落,林影铺染,陈微望见万海脸色比天色还暗,慨叹道:“若以我派往日鼎盛之势,莫说一百五十两,就一千五百两也不在话下。只可惜如今寄人篱下,身无余财,我等有心除妖卫道,济世救人,却过不了金钱关。”

万海听了,苦笑一声,摇摇头道:“无妨。小芸现在这样,我也真看不下去,若能救她,一百几十两算什么?人活一世,本就劳碌之命,我不过再多跑几趟挣钱而已。她年纪尚轻,我不想她有事。”

陈微道:“你是行商之人,倒有这般觉悟,难得。我看你与小芸,缘分不浅。”

万海一怔,问道:“何来这话?我只是想救人。”

陈微道:“随缘乐助,福有攸归。若你未遇小芸,或是遇到小芸而未救她,都不会影响你原本的命途,甚至会商运亨通……但你选择了救她,并且倾囊相助,使你这趟绩业白打水漂。万事万物,冥冥中自有定数,小芸值得你如此破费,必是你两个命里有缘,还有后话。杨公子,且行,且看,且悟。”

万海见陈微神色微妙,似乎话里有话,略往深处想,竟有些逾越礼节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

小芸那艳丽可爱的面容,娇小玲珑的身子,活泼俏皮的举止,兼之一嗔一喜,一颦一蹙,都瞬间涌现……忙回过神来,自说道:“她才多大,又是外族人,这样不好,这样不好。”

而陈微见惯多少男女情长、春月秋风,只轻轻一笑,也就随口带过了:“千里姻缘一线牵,人之遭遇皆系命。具体如何,还待天时。若月老红绳绊得住两人,那么无论天涯海角,犹有相会之期。无需急于一时,想个是非分明。”

万海听了,觉得也有道理,心里稍松快些,颔首道:“真是受教。”

陈微以手抚须,语声委婉:“何谈教授?我虽比你年长些,还修得一点道法,然我亦不敢违逆天意。多年修道,只知顺势而为,水到渠成罢了。人之百欲,发乎内心,见于自然。世道之行,不外如是。”

这面两人相谈正浓,那面集市里突然大为喧嚷,继而有人呼喊“来人灭火了!”

喊过了几遍,满地摊贩皆骚动起来,纷纷要走。

万海对陈微道:“不好,不知是何处失火了。这里都是草木,若起大火,后果极坏。”

陈微神色一凛,两脚相并,纵上旁边棚顶,遥见集市东北角上风处有火舌飞窜,烧着树林,说道:“火势方起,我还可施法阻止。你且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

继而身形如飞,脚踏于路棚顶而去。

万海帮不上忙,只得在原地转悠。见许多商贩,都着急忙慌的搬取货物,有手提肩扛的,有唤马拉车的,也有争抢逃散的,全都乱作一团……

就在这大为混乱的场面,却有一白净女子吸引了万海的视线。

但见那女子神色镇定,衣衫规整,遥遥望火,驻足不动。

修长身段立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万海顿发好奇心,挤过人群,渐次向她挨近。

万海此一去,不要紧,命里又遭风波:先于大老远瞧她的背影时,便觉有点眼熟;随后靠近些许,瞧到她的侧颜时,那耳朵、脖颈更是似曾相识;及至近得只有两丈左右时,上下瞧了个真切,旋即吓得魂飞魄散,两腿一软,跌倒在地。

那女子……竟是杨花逸!

万海难以置信,怎么这女妖会出现此处?自己前时在木珠寺拿祝融火刀差点杀了它,怎么还敢找来?

好在人群密集,杨花逸并未察觉有异,望火片晌,只耸了耸肩,而便步行离去。

万海连吐了几口气,抚抚胸膛,从地面爬起。

远见花逸离了集市,往东进入深山。

跟也不敢,走也不是,在原地徘徊不前。

硬拖了将近一刻,等到陈微赶回来时,方才告诉情形。

陈微闻言大惊,说道:“我们几日前在群仙会遇着了此妖,正是霞山君座下徒儿。后被沈姑娘击败,斩落下一只妖耳,我拿妖耳作法,探得霞山方位。且待寻它妖窝,不意它主动前来。”

万海道:“奇怪。瞧它行迹,是它放的火,想要驱离集市人群。既然它打不过你们,又为何做此怪事?”

陈微想了想,神色一顿,紧张道:“不好。妖魔行事,愈发奸险,其必有所图。我定要探查清楚,你可看见它往哪去?”

万海指道:“往东进入深山了。”

陈微道:“杨公子,你先回客栈,把事情告知众人,叫他们小心戒备妖魔偷袭。我去一探究竟。”

万海这面刚问:“道长,你法宝都带了么?”

陈微那面将袖一卷,施起神行法,须臾已到林中,飘来话道:“我辈降妖除魔,所仗法宝不过是一颗纯澄道心,如此沙石草木皆可为用,岂因尺长寸短则避趋?”

遂而身影渺无。

万海怔怔看着他走远,及至回过神来,才拣路离开。

但集市此时混乱无比,商贩的车马、散落的货物都横在路上,里里外外围了几层,人群拥挤,堵塞难行。

万海好不容易跟着人流挤出集市,往客栈的方向要走,忽听得几声唿哨,路旁竹子竟成排倒下,从阴影中突然冲出十几名贼汉,抡斧挥刀,逢人便砍。

万海见状,抱头鼠窜,势同漏网之鱼,推开左右,折往一旁山坡上奔逃,耳后风声混杂,总是惨叫回荡。

同路奔逃的也有几人,边上有个说道“怪哉!若是以往,官兵们早过来查看,怎么今日连影也不见?”

但事实不容置疑,分明就是深山的贼寇大张旗鼓杀将出来,要趁乱劫一笔大财。

火灾、女妖、贼寇……这其中必有连环设计。

然而万海顾不得许多,穿林而逃,把同行的都甩在背后。

狂奔一刻,渐次离远了,只害腿脚打摆,支撑不住,不得不瘫坐在地喘息。

远远听得呼救声此起彼伏,那血腥场面实不敢想。

因此惊魂未定,稍坐了坐便爬起又逃,一头扎进了乱木丛中。

天色已晚,光照稀疏,万海慌不择路,哪管什么方位,没多久彻底迷失,连东南西北都不知。

兜兜转转,正走得脚软筋疲之时,附近忽传来马蹄踩叶声音,起初还当是贼寇骑马来追,吓得赶紧躲藏身形,但那马蹄声只是经过,作一连串向前头去了。

万海紧跟其后,于路果然愈走愈宽,最终转到了另一条大路上。

仔细一看,发现竟是最初来客栈的路。

此时路面上略有些摊子,都是茶摊,已在收拾歇业。

骑马的人来到其中一处摊子,和小贩简单交谈几句,小贩便交出了自己衣服并扁担茶桶等物,骑马的都携带着走了。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万海在后看得分明,结合刚才几桩奇事,几乎能料定这是贼寇要对客栈众人施下毒手。

于是顾不得身体疲乏,快步加急,直奔客栈……

再说陈微那面。

陈微自进入深山,便觉有一股凌冽寒气,笼罩林间,体感犹如冬日,愈发觉得惊异,想道:“如此发寒,较群仙会都不差半点。必是阴气极重的妖魔们聚会在此,或是数目极多,或是其中有法力极强者。”

转念又想:“我既有那女妖妖耳,何不再施归踪法,查明方位?若打探得有用消息,即刻回客栈通知众人,也好设计迎敌。”

便从腰间锦囊里取出花逸之耳,用木剑作法,顷刻烟起,飘向某处。

陈微顺着烟气,纵步飞身,径直过去。

少时到一座矮山,见山脚有一幽深洞窟,隐隐有光。

陈微收起木剑,念藏身法遮蔽了气息,随即潜入洞中。

洞内乱石嶙峋,两壁插着蜡烛,沿路涂有怪画。

陈微愈走愈寒,断定这是妖魔聚会之处,走了片刻,忽听有说话声,忙谨慎前进,随后声音更大,穿杂怪吼,陈微摸到一个石门前,就门缝里窥看其内。

见诺大厅堂,设有桌椅板凳。

二三十个妖魔,分坐两侧。

当中正是霞山君,座下杨花逸、古柳曼,侧座皆是山里妖物。

众妖正在商谈举事。

那西侧厢,为首一个鲮鲤(穿山甲古称),领了一群带鳞覆甲之徒,个个背挎弩机,手持刀叶,形似刺客用具。

鲮鲤站起了身,抄手一躬道:“老仙君!上次别后,俺们朝夕思念,仰盼再会,无一日不想报答深恩。听闻你在群仙会遇险,俺们本想出发救援,奈何自知法力浅薄,唯恐有负众望,故央求山顶魈属,大伙团聚集结,再行开赴砚台山。正在此商谈细则之时,不意老仙君亲临来到。俺们见你宝体未受丝毫损伤,皆心生感召,万分蒙幸。更听得老仙君有新仙旨在此,敢不殚竭驽骀,倾尽指臂之力?”

那东侧厢,为首一个山魈,领了一群带毛覆发之徒,个个腰配长鞭,手持弯刀,形似沙国勇士。

山魈也起了身附应道:“说的正是!一听老仙君说有仇敌到此,端的叫俺们手痒难耐!俺们整日在山中游荡,下山又惧官兵势众,只恨无处发泄精力。今幸遇大战,俱各欢欣鼓舞,唯望老仙君发一声令,即刻冲到山下,大开杀戒!老仙君,下令罢!”

言罢,众妖通通抖擞,齐声发吼,震荡洞窟。

而霞山君见这两派妖物,果然痴勇无比,着实惊喜,抚掌大笑,说道:“诸位快快请起。为我私人仇怨,何敢仰赖外力?然我今日所见,诸位奋勇争先之姿,实显我辈精诚团结、一致对外之格!好。好。老驽便暂借神力,荡平旧敌,还我秦岭一片安宁。杨花逸,你来说,那帮臭道士目今何在?”

座下花逸当即回道:“禀姥姥,正在天蓬山隘口客栈中。”

霞山君又道:“先前嘱咐你做三件事,做了没有?”

花逸回道:“第一件,制住官兵。正午时我亲自潜入军营,在饭菜里下毒,早已毒翻了。第二件,清退集市。我在集市东北角放了把火,已将众人赶走。第三件,联合贼寇。我找到了山寨首领,许以金银,方才贼寇已尽出打劫,扩大声势。”

霞山君点点头道:“做的不错。经此三件,制造恐慌,该引得那帮臭道士自己分离,出门救人,届时我们便先取客栈,回头再斩余众——想那陈微,因循守旧,心怀妇人之仁,易逞匹夫之勇。必带着他那女同伴救集市、退贼寇。此二人是法力较强者,且让贼寇拖住他们纠缠——我们集中全力,先将客栈道士杀尽。随后带领人马,再回去收拾他们。”

此一番话说罢,众妖欢呼雷动。

霞山君离座起身,手捻仙草,形同菩萨赐福似的,将仙草往前一拂,半空顿现许多金粉,满堂飘洒。

随后正色道:“我自群仙会血战杀出,持得仙草,盖天命攸归,天缘注定也。但时局坎坷,异道屡犯,竟有不分青红皂白、肆意屠戮我辈者。思此义愤填膺,誓要报仇雪耻。望诸位齐心协力,破敌除害,做成大事。将来老驽若统一江湖,必把在座诸位视为亲赖家人,百般富贵,有福同享。是此所愿,绝非谋私一己之尊,唯图我辈世代之安。言由肺腑,行随内心。诸位,老驽先行感谢。”

众妖应道:“仙君大义,我等愿遵仙旨!”

俱各跪地磕头,态度极诚。

门外的陈微听了,只觉毛骨悚然,心道:“妖魔此招甚为阴毒,料知我派行事,绝不会见死不救。放起大火,联合贼寇,要赚我出门,与众人分离。接着各个击破。如今辄需回到客栈,商议除妖救人之计才是。”

正待要走,又听得花逸在里面说话道:“禀姥姥,弟子临时又出了一招。遣人假扮茶贩,去客栈送茶,若臭道士大意,喝下了毒茶,便可省去许多繁琐。”

霞山君急问:“那茶贩是何人所扮?已到何处?”

花逸回道:“是贼寇里的探子,生性机灵,做惯放毒杀人事。约摸还有少刻便到。待我们发起总攻时,算算正好毒发。”

然而霞山君语气一沉:“不妙。你可知他们道门法术中有一项是看人心火善恶的么?若那小子被看破,我们打草惊蛇,便失先机。”

花逸道:“弟子岂不知会有风险?已提前派金鱼儿、银鱼儿前往客栈附近窥望,若得事成,即刻神行回报。”

霞山君道:“也非我言重。但你做事总节外生枝,头上按头,是此平添变数,常令我惊心。你看看你妹妹柳曼,素来依令行事,生性忠稳,多年来无一件事办的不合我心意、办的不圆满。你该多向她学习……”

花逸道:“姥姥喜欢柳曼,不喜欢花逸,人尽皆知!在此不须复述了。花逸为了壮大霞山,东奔西走,身历百战,别无私心,天地可鉴……而所谓什么忠稳,或许只是愚忠痴稳!”

言犹未了,霞山君断喝道:“你这丫头好大胆,还敢跟我呛声?退下!”

那里面争执不下,外面的陈微却等不了太久,转身便走,急回客栈警告众人。

及至刚出洞口,远见有数个妖魔,正在山谷巡逻游荡,渐次的挨近,忙纵身一跳,躲入一处池塘。

然而事出奇巧,恰有一只小鱼妖顺流下来,转从池塘里跃出。

两个相撞满怀。

陈微反应更快,就背后甩过木剑,灌注真气,将鱼妖一劈两半。

鱼妖虽死,拼尽最后一口气,朝天狂吼,引得山谷震动。

原就是报信的银鱼儿。

先前那数个妖魔,也调头回来,到池塘查看。

陈微抄起一把石子,以真气击发,如流星飞射,迎着妖魔,俱个洞穿。

然平静山谷,骤此大振,怎么能休?

何况暗处另有哨探,早飞禀洞内,警告有道人杀至。

霞山君大惊,即令花逸出洞寻人,厉声道:“你这顽劣丫头,定是被人跟踪了。你修炼时久,却连个化形犹不精明,你想,山野间可有你这等骚蹄子模样的女人的么?屡屡被人撞破,坏我大事!”

花逸闻言,怒从心起,奈何众妖在场,不好发作,只得硬着头皮出洞而去。

霞山君转对众妖道:“诸位,计划已露,时不我待,即刻出发!鲮鲤,你带部下直奔客栈,我随过去,务必将留守道人杀尽!山魈,你们分作两队,一队跟好了花逸,一队也直奔客栈,待与我们合力并击!”

众妖齐声道“是!”,遂而出动。

见那鲮鲤,抖擞鳞甲,埋头挖地,须臾掏出个大洞,原就连着固有坑道,直通山隘前口。

众鲮鲤将弩机藏进怀中,缩身抱团,都跟个球儿相似,落进坑道,扑簌簌打滚走了。

见那山魈,放开手脚,义愤激昂,手持弯刀长鞭,对众猴喧嚷片时,分出了两队。众猴蹦蹦跳跳,抢出洞口,俱个在树枝间飞荡走了。

霞山君看着它们走远,脸色深沉,又转对柳曼道:“曼儿,此一行横生变数,我也不知到底如何。你那姐姐生性乖戾,从不听劝,似是渐次在把霞山派往绝路上引,我欲于今日之后,将她逐出山门,不复见她。然今日行动,甚为紧要,我虽有仙草,亦无十足把握,你可跟随我后,藏于暗处,待关键时刻再出手相帮。”

柳曼听罢,抄手跪地,道:“霞山派全凭姥姥做主,柳曼悉听遵命!”

霞山君将手放在柳曼肩头,摩挲不住,柔声道:“曼儿,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我知你不愿做那杀人采生的脏事,只愿潜心修炼。故而有些事,向来叫你姐姐去做……只不意你姐姐越练越偏,堕入异道,早与我设想相悖。照此下去,恐酿大祸,殃及我们。曼儿,你听好,今后不论发生何事,绝不可心怜你姐姐,亦不可硬保你那掳来的郎君。你是有仙根的,假以时日,必能成仙,你要专心修炼,将来壮大霞山门派,除此之外断绝二想。”

柳曼伏头听训,再抬头时,已是清泪乱涌,哭应道:“姥姥放心,姥姥对我恩重如山,我定不会抛下姥姥。就算将来我幸得功成,仍是姥姥座下陪侍,久久为伴,共度仙期。”

霞山君连声道:“好,好,好。”

揣起仙草,通体飞鳞尽出,如一颗银球,径直飘出洞外。

柳曼揩了揩泪,也化作一股青烟紧随其后。

再说客栈内氛围平和,众人自顾自茶歇,浑然不觉。清台、飞霜在大堂打坐。萧平、老樵夫在楼上陪护小芸。

老樵夫将携带泥土倒入一个小碗中,加以小米混合,复用红布包裹,安放在小芸额上。

萧平当即念起聚魂咒,因萧平素有法力,术效更强,念过半个时辰,便听得小芸喉内隐隐有声,又念过半个时辰,便听得小芸呼息加重,面色转好。

老樵夫喜道:“这是有救了!”

萧平也稍解心焦,眉目舒展,继续念咒。

然在此时,贼人假扮的茶贩已到一楼大堂门外,伸头朝里窥看,一会儿唤来店仆,就在门外,打开茶桶,自言送茶,要送与店仆、众伙计吃。

店仆见这人穿着大路上的茶贩衣服,也没起戒心,只多问了句:“今个并非什么日子,大爷怎么来派茶?”

茶贩道:“是官爷叫送的。他说连日到你们这吃早饭,累你们打扫。”

店仆笑道:“不敢、不敢。官爷保境安民,我等自该招待。未怪招待不周,倒好了。岂劳派茶慰问?”

茶贩道:“不必多客气了。你叫伙计们都过来,人人都有。”

于是店仆转回堂里呼唤伙计,不一会儿都来到门口吃茶。

炎炎夏日,得此饮子,皆是欢喜。

清台忽瞧见门口热闹,便问店仆:“你们堆在那做什么?”

店仆回道:“官爷派茶来了。女侠也要尝尝?”

清台点点头:“瞧你们吃得快活,那我也要。”

店仆道:“好嘞,这就来了。”

随即拿了一个托盘,从茶贩那端上四碗饮子,摆在桌上。

清台一看,是两碗清凉茶加两碗绿豆汤,笑道:“我正是热狠了,刚好想吃。”

转对飞霜道:“沈姑娘,你也吃点罢。”

飞霜打坐不改,神色如常,轻声道:“先前不是才吃过茶么?我还不渴,你吃你的。”

清台看看店仆,店仆也看看清台,清台将肩一耸,自顾自拿起碗便要吃。

忽想到什么,却放下了。

店仆问道:“女侠,怎么了?”

清台撇嘴道:“你这粗奴,连个勺子也不给我的么?叫我一股脑喝下去,呛着食皖!”

店仆忙道:“岂敢岂敢……小的这便去拿给女侠,都是小的平素粗浅惯了,不成体统。”

赶紧奔去了厨房。

清台又劝飞霜:“拿都拿来了,你一点儿不吃么?就陪我吃点儿嘛。”

飞霜摇摇头道:“不了。”

清台没奈何:“你道行真高,打坐时水土不进,就连人也油盐不进。”

却说还没等到那店仆拿勺子过来,门口哄嚷起来,伙计们都挨肩叠背的攒动。

清台怪道:“这边等要吃点东西,你们大闹待怎的?”

有伙计道:“一个客官和茶贩打起来了!”

清台一听,情知有事,拍桌起身,来到门口。

竟看见万海揪着那茶贩衣领,挥拳乱打。

那茶贩也不还手,只嘴里不住的叫骂:“疯子!疯煞你!”

清台上前一把捉住万海胳膊,便问:“你不是跟我师叔去集市了么?怎么就你回来,我师叔呢?”

万海见是清台,急道:“来的正好,一会儿说话,先帮我把这贼人按住!”

清台扭头看那茶贩,见他面上鼻青脸肿、嘴角流血,身形脚步却丝毫不乱,犹似藏力提防,因思道:“若是普通茶贩,平白挨这通打,岂能忍住?此人必有古怪。”

便信了万海,将手一伸,反拧住茶贩胳膊,就按到客栈之内。

茶贩叫骂道:“我奉官爷令给你们派茶,你们竟敢如此无状。好心被当驴肝肺,待我回禀官爷,抄了你们店子!”

清台才不理会,按他在桌,抽出腰间折扇,抵住他后颈,高声喝问:“你是哪里来的贼人?光天化日,也敢作歹?”

他又叫:“我作什么?我只是派茶!”

万海冲进来道:“我分明见你从深山中骑马而出,与茶贩换了衣服,提了茶桶,便往这来。集市适才遭抢劫,须是你同伙在害人!你还派茶?我看你是下了药来毒杀我们!”

众人一听,骇然失色,纷纷抠喉要吐。

清台也惊道:“那我师叔是去救集市的百姓了?”

万海道:“不是。他是追杨花逸去了——”将首尾都说一遍。

清台心里略一想,愤怒不已,将那茶贩头猛磕在桌,磕得印堂震裂、鲜血四溅,再问道:“你们究竟盘算什么奸计?是不是要害我师叔!”

茶贩口吐血帘,扭头一挣,瞪着眼道:“不消说,不消说!你们等死便了!”

清台更怒,揪起茶贩后颈,提起他头来,复用力一拍,把个柳木桌都磕穿了,连头带肩陷在窟窿里,上身斜扭着,气息渐无,随即辞世。

众人哪里见过这场面?

发声喊,拣路各逃。

万海对清台道:“集市人群被贼寇追杀,恐死伤惨重。但我猜杨花逸设计此招,应该另有后手。”

清台道:“虽然如此,不可见死不救。那些贼寇胡作非为,我若不管,百姓尽皆没命。我师叔有知,也会责我不守道心。”

万海道:“那……那说不定妖魔藏在暗处,只待你救人时偷袭哩。”

清台正色道:“便是刀山火海,亦无畏退之理。”

将行李拿出,翻找出所剩符箓,都收在怀里。

准备要走。

飞霜轻咳一声,提醒道:“切记不可恋战。若遇艰险,且战且退,我在这里等你。待安静些再陪你喝茶。”

清台闻言,回望了飞霜一眼,略一点头,继而转身向外,施起神行法,纵步入林。

此时萧平听得动静,已下楼来。

万海把事又说一遍,萧平道:“这帮妖魔狡猾无比,必留有后手。我们应遣散店众,寻个地方与妖魔决战。”

飞霜道:“妖魔如何设计细节我虽不知,但它们派这茶贩来下毒却是败笔。若设想我们毒发,它们恰好杀到,便可成事。由此来推料,妖魔所用乃声东击西之计,故意联合贼寇抢掠集市,赚我们分散出击,再集结众妖袭击客栈。算算还有少时才到。我们不如将计就计,预先布置一下,各自埋伏在店内有利位置,待妖魔来时,抢占先机。”

萧平沉思片刻,表示赞同:“匆匆出门,或与妖魔意外相撞。还不如依你之言,就地埋伏下来。”

万海附道:“我也能帮忙,我前时使用过祝融火刀,杀退杨花逸,还杀了满窝老鼠精。”

飞霜道:“那就各自找寻位置,届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拂袖起身,将盲杖执在手中,吩咐二人,如此如此……

萧平回房,叮嘱老樵夫照看小芸,取出背篓里的火刀,交于万海。

自己则脚踏二楼栏杆,飞纵上顶端房梁藏匿。

万海转去楼下后厨,叫店仆几人取来酥油满满六桶,摆放在栏杆边缘,倾斜片角,将麻绳穿过桶把缠绕,系在后面房门上。

另有些许布置不提。

待到弄完,命店仆去到大堂,关闭正门及所有边窗,便可散去了。

立时阳光遮蔽,大堂昏黑。

于是一切妥当,就等妖魔来投。

店内外声音俱寂,约等了两刻左右,果有异动异响,环境骤寒,妖气弥漫。

忽听得“咔嚓”一响,柳木地板随即叠暴,块块震颤。

又一串“咔咔咔”接着,地下闷撞不已,地板裂纹频生。

最后“吭噔”几声,地板既而破开,陷土成坑,接连跳出了十几只鲮鲤精。

俱各身披鳞甲,手持弩机。

为首那个头目,舒展身子,长呼了一气,吹得店内尘土播扬,桌椅板凳皆染灰黄。

复将眼巡睃,竟见大堂里只有一个年轻女子在,屈手伏桌,似是昏睡。

便道:“仙君说客栈里有一帮道人集聚,怎的只毒翻了这娘们儿?”

旁边小妖道:“或许都追出去救集市的人了。”

头目骂道:“不意这帮道人如此热肠,真个行侠仗义哩?也罢,俺们先剁了这娘们儿,再赶去集市。”

将手一指,喝令小妖:“去,取下她头,好有个交代。”

小妖得令,腰间抽出一把尖刀,大摇大摆去了。

及至桌前,拿手翻过女子,却见那女子双眼虽闭,神色凛凛,杀意蕴藏,哪像什么昏睡?

才刚要喊,桌下剑尖击来,白光一晃,喉咙已断,喷涌血瀑。

头目见小妖忽的没有动静了,身形顿止,呼哨一声,仍无反应,便将弩机拨开,拿在手上,高声大叫:“胡搞什么?再不答话,不饶你!”

然而答应的唯有剑气。

从小妖胁下射出,纵纵横横,遮覆面前。

头目见势不妙,往旁一滚,聚拢鳞甲抵挡。

而身边小妖始料未及,被拦腰切断,复被竖分,两手上仍把着弩机,放指松弦,箭矢乱射,左一团,右一簇,都射向同伴。

有被射瞎的、有被射瘸的、有被射翻的……于是阵型顿散。

头目怒不可遏,滚动冲前,就势去撞飞霜。

沿路将箭尽发。

飞霜借小妖尸身挡箭,拂袖而起,踏桌一纵,那头目把小妖撞的粉碎,扭回身再向飞霜时,正迎着飞霜剑刃当头劈到,被击中鳞甲,咣当一响,震得骨酥筋麻,跌脚摔倒。

飞霜本想趁机杀之,然而其余小妖已射箭过来,半空织成一张箭网,密密麻麻,无隙可钻。

飞霜听得风声,调转脚跟,在地用力一蹬,退身躲入暗处。

头目爬起来,怒吼连连,喝令众妖去追飞霜。众妖一手持弩机,一手换上铁叶飞刀,便快步猛进。

岂料追没几步,恰又中计。

便见二楼一点火光顿起,有一把大刀飞梭左右。

继而看见有六个大桶,从栏杆上倾倒而下,其内皆装酥油,洋洋洒洒,淋了大堂满地。

原是万海催动火刀,割断麻绳,放桶倒油。

看官须知,鲮鲤乃山间精怪,脚踩泥土,爪挖坑洞,犹惯土气。

骤然遇油,则脚滑不沾,下盘无可依靠,受自重而跌,难以起身。

一时都跌翻了,泛在大堂里乱挣。

头目情知中计,忙让众妖抱团缩身,凭鳞甲护体。

然而此时于客栈顶部,房梁之上,忽又惊现金光点点,旋即金箭如雨,遮覆而下。

原是萧平念动了除妖法决。

好个金箭,其头似锥,其身似枪,其尾似燕,灌注真气,神威无当。

击破那些鳞甲,就如撕碎窗纸一般。

众妖一个个都被钉穿了,钉牢在地面。

头目见鳞甲竟挡不住那金箭,于是腾挪躲闪,从柱子攀上二楼,脚踏护栏,纵身上梁,要杀萧平。

萧平将剑匣一转,表面许多符纸更发金光,追射过去。

头目也自运真气,手上数根铁叶飞刀,寒光毕现,击发而来。

两光相撞,半空锐响。

万海站在二楼看得真切,遣火刀斜刺里杀至,帮助萧平。

头目早知火刀是法宝,已有预防,屈身一滚,阻隔火焰,复就梁上要碾萧平。

萧平不闪不避,抡圆胳膊,奋力挥剑,只一击,剑匣端端正正打中鳞甲。

又是一响。

房梁强晃,尘灰激落。

萧平被震得手麻,头目亦是头晕,两人退开间距,复要再撞。

那火刀携焰,却已点燃房梁。

萧平见状,将身一缩,抢先跳到二楼,头目紧随其后,萧平迎着,酣斗犹续。

然而房梁上火星乱溅,早落下地面,点燃酥油,须臾火势蔓延,将满地的小妖,都烧作了满地的焦肉,一时哀嚎声不绝于耳。

那头目听得同伴惨状,气冲泥宫,也杀红眼,定要取萧平性命。

二人来来回回,打得栏杆尽碎,楼板俱破。

萧平顾及小芸安危,实不愿久耗,寻隙待要走,奈何头目不松半分,死死的缠住。

而万海使指火刀,兜绕一圈,欲要再攻时,忽听小芸房内异响,心里顿慌,手指一撇,那火刀打转梭进房内,须臾有妖魔惨叫起来。

万海冲到门口,但见一个持长鞭弯刀的山魈,浑身火燎,满地乱滚。

老樵夫抱头躲在角落,忙道:“适才这只猴妖打破窗户翻进来,对着我们便砍!救命!救命!”

话犹未了,从破窗外面又探进一条长鞭,那鞭头缠绕住火刀刀柄,猛一拽,硬是拽飞出去。

着火的山魈情知援兵来到,逞尽余勇,摸爬而起,张牙舞爪要扑万海。

万海没了法宝,底气全无,转身便逃,然而山魈速度更快,踏墙一蹬,抢到门口,冲万海就攻,万海躲过,山魈再追,两个就房内兜圈。

着火的山魈扑不着万海,身上火势愈大,体力渐次不支。

这时窗外又跳进来一只新的,把举弯刀,掷向万海。

万海打滚躲过,弯刀嵌入墙壁。

万海起身,恰见萧平背篓就在脚旁,忙掀开翻找,看看有无东西可用。

那两只山魈随即齐头攻来。

万海慌忙,乱捡出一张发皱符纸,往空一扔,顿时化作黑烟,烟里雷电滚滚,因没有法诀驱使,只在原地胡劈。

两只山魈见了,转从两侧绕来。

万海又捡出一根兽骨,还当无甚效用,随手一丢,却被着火的山魈挨着,被砸了当面。

它张嘴吐舌,本欲咬来,动作一下慢愈一下,直至竟然僵住,如同木雕泥塑。

万海惊喜不已,捡起兽骨,还想再丢。

另一只山魈见状,翻个筋斗,站定发吼,其声贯力,将万海推出门去。

万海只觉胸脯发闷,势同中了一记重锤,肺腑里血气升腾,口腔里血浆乱冒,脚步难稳,身形摇晃,不仅退出了房间,还摔下了二楼。

及至落在柜台上,艰难挣起时,见周围火海弥漫,渐次烧了过来,只得先行躲避。

房内,着火的山魈动弹不得,俨然将死。

剩一只山魈转要对小芸动手,见它从墙壁拔下弯刀,来到小芸床边,一手拎起小芸脖颈,一手挥刀就砍。

刹那间鲜血飞溅,顷刻久被褥红透。

它丢了刀,一脸错愕,捂着胸口,扑通倒下。

角落里的老樵夫瞧是怪异,壮胆过来。

却见它胸口星星点点,嵌有二十颗圆珠,正发散碧光。

那些圆珠旋即脱体而出,于半空拼成一串佛珠链,复飞回背篓里了。

老樵夫想道:“这不是那大胖僧人的佛珠么?居然还是个法宝。”

尚未安定,又听窗外吼叫连连,老樵夫赶紧躲在床下,随后竟见有十数只同样的山魈,鱼贯而入,从小芸床边经过,陆续冲进客栈。

想他老樵夫一生窝囊,哪受得住如此场面?

又想大胖僧人的佛珠估计只管保小芸,不保别人。

不由得胆战心惊,萌生退意,把什么朋友情义都抛却了。

他跑到窗口,往下一望,见地面草丛深厚,也没有妖魔在侯着。

略想了想,回头复瞧了小芸一眼,说句“抱歉!”

便纵身一跳,逃入林子里,踪影即无。

再说那群山魈从房内冲出,先到二楼,萧平和鲮鲤头目仍占着走廊搏斗,山魈们插也不进,转而下去追赶万海。

万海一看,扭头奔逃,山魈们不惧火光,强淌火海,纵是烧着,也就地打滚扑灭,定要追万海。

万海料知走不脱,往正门虚晃一记,调转向后厨。

几个抢快的山魈撞在正门上,脚踩酥油,滑溜不起,陷入火中烧死。

剩余山魈急急按住身形,也跟万海进入后厨。

然而是此穷追,须防有诈,妖魔做事,毕竟兽行本性,岂料正中其计。

那在后厨门口时还有火光照亮,进了去才知里面一片昏黑。前者自停,后者仍挤,须臾撞到一团。面面厮觑。

飞霜藏身角落,埋伏正等。

一柄“梦挽息静”,一柄“浮云奔浪”,粼粼兮真气跃动,烁烁兮双剑蓄威。

只道声“去”,满房光曝,到处电闪,众妖顿作碎块。

萧平听得楼下大震,忙从二楼看下一眼,见风沙涌出后厨,裹挟万千血肉,既已充斥店内。

席卷了大堂,转而向上,涌遍二楼。

萧平暗自念个护身法,将剑匣掩面,蹲住躲避。

那鲮鲤头目反应不及,被风沙灌入口鼻,呛得晕晕沉沉,翻身坠到楼下。

萧平趁机再念除妖法,剑匣符纸顿现金光,呼嗖嗖成数十道金箭,追射过去。

那头目被扎成刺猬相似,落在地面,挣了几挣,便就不动了。

风沙散去。

萧平收剑起身,却待要喊飞霜、万海,忽感寒意复生,店内外邪气遍涌,忙道:“还有大妖!小心来也!”

过不片刻,客栈屋顶轰然塌下,见有一颗硕大银球,直砸过来。

萧平躲闪向旁,银球砸入房间,随即又化作无数飞鳞,复从房间内穿射而出。

萧平以剑匣抵挡,犹吃其力,被顶得连连后退,直至滚下楼梯,将剑横持,已有鲜血吐在上面。

半空灰尘弥漫,霞山君身形依稀显现,随之传来一串冷笑,讥讽道:“我已得仙草,如今功力倍增。你是何人,也配当我对手?跪下磕头,我便留你一命,只杀陈微罢了!”

萧平调转身子,对霞山君连放金箭,怒喝:“邪魔外道,狺狺狂吠什么?还不伏诛!”

霞山君将手一挥,那簇金箭分解成千百金花,飘扬而下,复说道:“好你个臭道士,够直爽!实话告诉你,哪管磕不磕头,你今日必死无疑!”

将手再挥,飞鳞盘旋收回,集聚成一条银鞭,对着萧平便打。

萧平以剑匣强挡,被打得火花乱溅,表面符纸烧着,顷刻成灰。

再过片刻,连挡也难挡,身子受压跪伏,堪堪要败。

值此危难之际,后厨里又涌出一团风沙,直冲过来。

霞山君怒哼道:“先前那些小的把陷阱都试过了,我倒要看你们还有什么法子拦我!”

急抽银鞭,劈向风沙,一击则破,拨开两边。

自己纵身往前,逼近来处,见还有数道剑气紧随迎着,上下左右,遮覆困杀。

将银鞭环绕护体,打散剑气,更近往前,及至硬是撞进了后厨……

万海方在角落里喘息,忽被飞霜一掌推开,快退十数步,滚到院里。

就地上抬头去看,那屋里红光四射,大震了一记。

万海被震得心胆都颤,一时站不起身。

幸得火刀此时从远处飞回,收归手上,略定了定神。

万海看着火刀,夷犹再三,长喘了一口气,想道:“适才那一掌,必是沈姑娘知道大妖袭来,怕我受伤,便推我出来。我虽是俗客,不比她们仙道豪侠,但帮救同伴,是人情义序。我若自顾自走了,心里一辈子不得安宁。不管那大妖什么来头,我们毕竟有三人在此,更有三件法宝,硬拼一拼,结果犹未可知……”

鼓足勇气,手提火刀,冒着后厨弥漫的烟尘,径直闯进。

方进烟界,便见得满地电弧流窜,四壁火光闪灼,屋子正中,砖碎土粉,被真气夷为平地。飞霜与霞山君,短兵相接,端的好个大战:

架双剑,甩银鞭,二人咫尺争胜强。

剑锋蕴气磨飞鳞,鞭头贯力破衣裳。

擦身烈风掀青砖,过耳爆响晃石墙。

这个正如仙门客,那个恰是妖界王。

腾尘雾,泛寒光,两个狠角不可量。

逞遍威能涂炭地,秀尽法术打精光。

生死相博无余力,正邪对决谁敢当。

飞霜眼睛虽盲,感应极灵,腾挪躲闪,并不挨着鞭头。

反倒是霞山君,依仗凶性,短了防护,被剑气连中几次,一身道袍残碎褴缕。

不由得火大,怪声怒吼,将银鞭散尽,飞鳞分去四角,复各自为动,扑射飞霜。

飞霜翻身一跃,先闪过了头一阵,待后一阵来时,释放真气化风,将飞鳞压低。

那头一阵的还未离远,后一阵的又赶来。

于是两阵飞鳞相撞,尽皆零落在地,遭风死死压制。

霞山君见此招失利,忙从袖口丢一张红丝网出来,要罩飞霜,不意飞霜毫不畏惧,双剑抖个剑花,便将丝网击碎,继而挺身逼近,剑锋早到眼前。

霞山君只觉耳旁风响,未及反应,被割下一耳,红花开绽。

血染了满脸。

痛叫一声,朝后想走。

脸方转过来,飞霜脚尖又到,端端正正,被踢中鼻梁,赤砂两行。

扑翻身倒了,就地上乱爬。

飞霜岂让分毫?跨步上前一脚踩住,提起双剑,便要斩杀。然而故语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战果未到,限界却到。

看官须知,沈飞霜自与徐白鹰大战之后,丹田闭塞,真气不复再生。

此时交战,所凭乃是老天官医治时遗留之气。

但即使仙气,犹有竟时,不可久仗。

飞霜激发过度,已无甚余力。

霞山君忽感真气流泻,情知有机可乘,扭回头,以肩上形意披挂去挡飞霜剑锋。

飞霜用力虽强,奈何失势,剑锋被披挂挡下,插在地面,急再去拔时,霞山君一掌拍到。

飞霜被拍中胸口,连滚几圈,摔在墙角。

霞山君傲然站起,掸掸灰尘,冷笑道:“我道你怎的功力激增,原是天上那老东西之前留气与你。可笑。岂不知我持仙草,那仙气源源不断?凭你一时莽进,纵能伤我分毫,亦不可胜我。且问你耍够了罢?现在到我了!”

将手一抓,那群飞鳞聚集成球,复一挥,直撞向飞霜。

飞霜忙以双剑挡于面前,奈何飞鳞灌注了妖力,此时又无真气对冲,骤然相撞,被打得节节败退,身子都陷进了墙里。电光石火,溅射不绝。

霞山君趁势逼迫更紧,双臂拢直,将飞鳞发挥至极,不留余力。听得飞霜在墙里闷哼一声,继有鲜血喷洒而出。

值此危时,某处火光一闪,万海提刀杀出,对霞山君劈头盖脸一通乱砍。

霞山君未料得万海这俗客没走,竟还有胆回来救援,少了戒心,被火刀砍中臂膀,旋即浑身都燃。

跌个踉跄,抽手来挡时,万海不依不饶,将火刀照着那肚腹又是一划,顿成血窟,掉出来许多肠子。

霞山君身形一顿,快步急退,万海举刀再要追,霞山君肩膀略扭,主动去迎刀尖,只一碰,肩上披挂卷住刀尖,紧缠住了,万海抽拔不动。

霞山君踏步旋身,万海握着刀柄,整个人随之甩出,于半空挨了霞山君袖摆一下,脱手飞离,落的远远的。

霞山君戟指怒目,骂道:“该死的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便满足你!”

随即指挥飞鳞,折往万海那处攻杀。

而万海倒在地上,头晕目眩,刚能挣起来,就见无数飞鳞径直袭来,一时慌了手脚,抱头缩身,只当等死。

却是老天垂怜,命不该绝。

幸得此刻萧平来到,念了个护身法,在半路架起风墙,将飞鳞迟滞片刻,又拉他躲开。

那飞鳞冲进大堂,将残剩家具打个精光,兜圈后再向萧平。

萧平一手提起万海,喝声“走”,扔他上了二楼,自己则挥动巨剑,接战飞鳞。

咚咚锵锵,星火如雨。

这面霞山君注意着萧平,手上操使不停,便给了飞霜喘息之机。

那面飞霜从墙里爬出,形容狼狈,通体血染,顾不得歇劲,要帮萧平。

举双剑朝霞山君奋力掷去。

霞山君听得背后风声不善,扭过肩膀,又把披挂甩开,瞬间卷住了双剑。

飞霜挺身前近,自头发里取出预藏的符箓,急念法诀,平地刮起一阵强风。

原是清台的风神咒。

风随心意,直面妖魔,随即凌厉如刀。

霞山君遭风席卷,被带出后厨,飞在大堂半空,方停稳身子,风力折回,复被拍在地面。

飞霜本欲追打,可是经此一战,强使法术,已是五内损耗,气力无多。

蹒跚的走到大堂,顿觉胸口沉闷,咳喘一声,口鼻里血浆冒出。

身形难支,跪倒在地。

而霞山君虽身受多处创伤,毕竟有妖功护体,兼有仙草助力,应付从容,从地面略一打挺,轻松跳起。

叱道:“是此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还有什么招术,尽可使来!叫你们一观真仙天威!”

双臂一张,那飞鳞收回,于身后盘旋数圈,状若法环。

下巴扬起,嘴角略掀,喉咙里流泻碧光,须臾仙草飘出,悬在面前。

竟是将那仙草藏在了体内!

此时灵气充盈,碧光笼罩。霞山君伤口渐次愈合。周身毫发涟漪,较之前还倍增。

霞山君指尖向下,整个飞起半空,仰天大笑:“我修仙期满,终是功得圆全。若非天缘注定,岂获如此至宝?想你们也实是蠢材,敢鼠聚在此图谋害我,不意被我抢先,先送了自己的命!哈哈哈……替我对阎王说,我脱渡凡躯,将入仙班,今后恐不能遇了!”

言罢,将飞鳞再动,分作三路,射向飞霜、萧平、万海。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风雷呼啸,白光划过,径直劈入大堂。风刀翻转,打坠飞鳞,电丝织网,困定妖魔。

霞山君定睛一看,是旧仇灵宝派道人杀到,怒意狂涌,拍散风刀,扯断电丝,纵身迎上。

于空中往来冲撞。

一时真气激荡,光波层叠。

大响了几记。

霞山君退身回到大堂。

陈微、清台翻个筋斗入店,立于对面两侧。

陈微因前时在山中斩杀追击妖魔,身上道袍血污遍布,左手掐着法指,右手提一颗妖头。

原就是山魈头目的。

相比之下,清台身上显得干净,只在衣摆沾了些许灰泥,那是击退贼寇、搭救集市难民所留。

陈微眼见店内众人负伤,辄感心焦,神色却是坚定,怒指霞山君道:“你这鱼妖,与我派血仇未算,还敢勾连别的妖畜,伤我道友。今日赌上我师父遗愿,除魔卫道,必将你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霞山君鼻子里嗤了一声,不以为意,俄而,只冷冷问了句:“我徒儿杨花逸呢?去哪里了?”

陈微道:“你那劣徒法术不精,被我三五招击退,不知所踪。”

霞山君听了,稍稍一怔。

陈微道:“如今你的妖畜朋党死的死,逃的逃,唯剩你一个。就算你有仙草,亦是势单力薄。说什么天缘注定?我看是在劫难逃!”

霞山君道:“你们自诩名门正派,整日修炼,却只练出了一张嘴皮子?论年岁,我长你五百年,还轮不到你来对我指点。你那师父则和你一样蠢,盲目救灾,救下那群刁民。我告诉你,你师父是被他自己所谓道心害死,跟我没有关系。你们灵宝派在长江滥杀无辜妖类,早晚会有报应。”

陈微断喝:“不是你蛊惑村民盗走灵宝真形符,我师父又怎么会死!”

霞山君笑道:“可怜,可叹。你们不愿相信真相,只愿固执己见,好让你们虚伪的小仁小义得以留存于世。是此痴惘,谈何修仙,去地府做鬼卒犹不精!”

陈微待要回骂,清台高声道:“师叔,跟这老妖婆废话什么?即刻除灭罢了!”

将折扇一拨,放出几段风刃,夹攻而去。

霞山君道:“如此也好,我亦不愿浪费时间。”

双臂一挥,身后飞鳞如雨。

便见得银光暴窜,砰砰乱响。

飞鳞虽被吹散,胜在数量奇多,宛若鱼群,忽聚忽散,变化无常。

片时将风化解,裹向清台。

清台把扇遮面,撤步急退,飞鳞打在地面,灰尘浪涌。

陈微见状,掐指念咒,唤出雷角,擎着直冲过来。

霞山君并不躲避,旋身硬拧,以肩上披挂卷住的火刀、双剑迎战。

两个舞似走马灯,游似鱼龙车。

把大堂场地都转遍了。

一时分不出胜负。

清台站在远处,撇尽飞鳞,发射风刃,专偷霞山君侧背。

霞山君情知不可僵持,心生一计。

挥掌虚晃一招,骗得陈微闪身,滞了一瞬。

自己则向后飞纵,待清台风刃再来时,念个聚土法,将地下尘土引出,于面前打造土墙。

正是:金木水火土,环环相克。

清台的风刃归属弱金,遇着土相法术,必然失效。

打在流聚土墙上,只略开一洞,随即就被填补如初。

霞山君趁机再向后,纵到萧平切近。

那萧平因符纸焚毁,本欲持剑参战,不意霞山君主动找来,始料未及,动作迟慢了,破绽毕露。

霞山君知他剑沉,抢先一掌劈在他臂肱,震得他骨酥筋麻,拿剑不起。

复一脚踢中剑柄,将剑脱离。

当他吃力让身时,指尖施法,点中他胸膛,须臾撂翻了。

清台望见萧平有难,风刃又不能抵达,焦急不已,决意亲自来救,以折扇做刀,劈开土墙,挺身追至。

霞山君暗喜:“正合我意。”

接住交战。

陈微斜刺里也到,三个打成一团。

过没几合,霞山君使一记怪招,晃过陈微,实则赚清台拿折扇来攻。

清台果然上当,将折扇笔直去打,霞山君的披挂此时松了双剑,复将折扇卷住了。

清台见自己法器被夺,心急如焚,失了方寸,被霞山君一掌拍在肩头,退个踉跄摔翻在地。

陈微叫道:“师侄,你先退下,我来斗它!”

忙施雷法,破散雷角,派生许多电丝,去缠妖魔。

霞山君从容不迫,略撤一步。

此时披挂抖擞,其上卷住的折扇竟然放出旋风,将电丝吹散,复将陈微刮飞。

雷属木相,风属弱金,而金克木,即是矣。

霞山君眼看计成,哈哈大笑,召飞鳞去困杀陈微,袖口一扬,又放红丝网罩住了清台。

环顾大堂,见飞霜跪地,萧平昏厥,唯独不见了万海那小子。

万海其实躲进了小芸房间避风头。

或许是第一次觉得死期临近,他浑身颤抖起来,呼吸、筋动、心跳都前所未有的快。

但他看看窗外,又看看小芸,终究还是没有逃。

他强迫自己镇定些许,将目光集聚在萧平的背篓里。然后蹲下身子,把发抖的手放进背篓翻找。

药瓶、酒壶、书帖……没一个有用。

他明白,先前打开时就把能用的法宝都用尽了。

不过,对了,那根兽骨。

定住了山魈的兽骨……如果把那东西丢中霞山君身上,说不定能成。

他周围转了转,并没发现,趴地下往床肚里看,也没有。

待要叫苦时,门口地板响了一声,他想起他还没搜过门口。

赶紧过去一看,正是那兽骨。

但却断了,分作两截。不知是掉地下摔断的,还是山魈踩断的。

他想:“完了,这次彻底完了。我曾立志长寿健康,周游四海。老天竟要我死在今日,死在此地。”

他颓然看了一眼小芸,小芸还是静静躺着,可爱脸庞上泛着微妙的红晕。

他心里忽的升起一股感觉,说不清是什么,但他想:“都快死了,我能亲她一下罢?”

于是他走过去,将手放在小芸脸庞,摸了摸,滑了滑。低下头,想去亲小芸的嘴巴。

却听“呼嗖”一响,身后异动袭来。他赶忙避开,定睛一看,竟是背篓里飞出了一串佛珠,套在小芸手上。

那佛珠发着碧光,只消片刻,小芸就睁开眼,直直坐了起来。

后厨门口。

飞霜喘息一下弱似一下,觉得神情恍惚,堪堪要昏时,听得有人在暗处轻轻呼唤。

飞霜初时当是幻听,复过了几声,竟是真的。

以心眼去扫视,见后厨深处,有一颗心火飘荡。

结合那声,定是老樵夫。

老樵夫手捧一个锦盒,脸色煞白,东张西望,连对飞霜道:“快来,快来……”

飞霜虽想提防霞山君,然身子衰微,防也无益。

不如径去。

挣扎起身,回到后厨。

恰在此时,陈微、清台在大堂与霞山君争斗未定。

老樵夫紧张兮兮,连说话都喘:“我刚逃进林子里,没走多少路,便遇到一伙人马……端的奇绝了。领头那胖子说知道我们这里发生何事,报的出袭击我们的妖魔名号,说大妖叫霞山君,座下徒儿杨花逸、古柳曼,还说他已派人截住了古柳曼缠斗。接着就叫我送个有关的东西回来……否则,杀了我……”

飞霜问道:“是送何物?”

老樵夫道:“那时候我没办法拒绝,本想拿了东西转别的路跑,结果那胖子旁边有个人,笑吟吟过来在我背上拍了一掌……而后对我说,我中了毒,如果不听话,无药可救……我想此等人必是江洋大盗,他们的东西我若看了,说不定也会被杀。所以我不敢看,但又不敢不送……”

飞霜沉思一会儿,点点头道:“听你所言,我知道他们是谁了。你不用怕,把东西给我。”

老樵夫双手奉上锦盒,飞霜轻轻掀起一角,顿时金光流泻。

老樵夫道:“什么玩意儿?亮煞眼了。能救人不?”

飞霜将锦盒藏入怀中,对老樵夫道:“能。当然能。你就在此等候,千万不要再跑。”

转身回去大堂。

此时霞山君没过几招便已制服三人。

飞霜仍像前时一般跪地,遮掩神情。

霞山君哈哈大笑,环视一圈,发觉独不见了万海,推料是躲去了二楼。

正待跳上。

飞霜发话道:“你这老仙君,却不饶俗客一命么?”

霞山君眉毛一挑,斜觑了飞霜一眼,说道:“你的帐我还没跟你算,替别人求情待怎么?”

飞霜道:“你敢把武器还我,我和你便再战一回。”

霞山君怔愣片刻,冷哼道:“我明白了,你这是想找死了。你若眼不瞎,瞧见你这幅模样,便知不过是个丧家之犬而已。临死尚敢狂吠?”

飞霜回道:“笑话。就算我是丧家之犬,你也不过是漏网之鱼,均是苟活于世,赖度余生。我们,彼此彼此。”

霞山君道:“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罢,故意说一些颠倒坏话,想要激我。但我偏不上套,你奈我何?”

飞霜道:“正好,我意暂歇,咱俩多聊几句,松快松快。”

霞山君只觉某处气息涌动,似是店内进了生人,不过仔细察觉,还没发现有真气迹象,想道:“这丫头定是跟我在拖延时间。莫非另有高手来到,想要寻机偷袭?而且这一位来客,浑不觉有任何真气。怕是施法隐藏了?还是借助何物?”

越往深想时,心下越慌。

将眼不住的左右巡睃,想要找个真切方位。

飞霜笑道:“你实是大意,你若先遣探子来看过,便知我们是七人,除却楼上的小姑娘和那俗客,还有一人,已不在这里。”

霞山君骂道:“不要装神弄鬼!他若还在,见你们这幅惨状,为何不帮?”

飞霜道:“因他做了一件事……你那徒儿古柳曼,方才行至店后林子,正中他埋伏,缠住了赌斗。你徒儿学艺不精,逃脱不掉,已被他斩下头颅,放在这锦盒里。他要叫你看过,再杀你。”

说罢,解开衣怀,掏出锦盒,指道:“想必那头颅血迹未干,你想要看么,你自来拿。”

霞山君脸色大变,摇摇头道:“不、不可能!你骗我!”

飞霜一笑,将锦盒掀开,便见金光闪过,古柳曼头颅滚落地面,钗横鬓乱,鲜血淋漓。

霞山君一瞬间急火攻心,双眼红通,顾不得许多,纵身扑向飞霜,便要抢夺。飞霜指尖一点,那头颅又变金光,继而化作一张硕大符箓。

霞山君尖叫一声:“啊!灵宝真形符!”

却是趋避不及,直直撞上,被金光吞没了半身,待到强挣而出,已是半边儿血肉模糊。

——原是灵宝真形符固有随心随意变化之能,放在仙道手中,更是变化无穷,可助之降妖除魔。

飞霜拿起灵符,对着霞山君放射金光。

霞山君无法抵御,连擦到丁点都疼痛难忍,加之三年前差点被此符化作金钟镇压江地,更是惧怕万分,飞起在半空,胡乱奔逃。

飞霜不依不饶,支起身子,在地上追射。

霞山君见状,用披挂卷住的折扇造风,播土扬尘,遮蔽身形。

然而金光仍旧找准,几下过来,躯干火燎,忍痛飞出店外,落进深林。

忽在此刻,霞山君急中生智,想起当时砚台山洞口一战,自己变树,飞霜的心眼法便察觉不出。

随即念动口诀,变作一颗树木,立于林中。

飞霜追出店门,当真找不见了方位,兀自气急,把金光到处乱晃。

陈微在大堂里好不容易打退飞鳞,紧赶出来,忙对飞霜道:“沈姑娘,灵符不可胡来,需得平心静气。若你焦急,灵符便染戾气,强行催动,灵符或将反噬主人,敌我不分!”

飞霜闻言,即刻交出灵符。

陈微接过,定了定神,念了个灵宝派专用法决,见那灵符变作一只啄木鸟,扑翅径往林间,不一时,金光似电,大震一记,地面隆起,霞山君土遁过来。

那灵符又变作一只巨型鼹鼠追击,也往土里钻,须臾咬出霞山君,抛在地面。

霞山君蓬头垢面,浑身焦黑,吼叫不已。

陈微操指灵符,却待要杀。天上降下一股青烟,笼罩周围,芳香扑鼻。陈微用符扫荡,其烟亦不散,没奈何,掩住口鼻,快步退回店内。

烟内,古柳曼抱着霞山君,飞在半空。地面那只巨型鼹鼠还在到处乱撞。

霞山君连吐了几口污血,颤巍巍将手摩挲柳曼:“曼儿,你没事就好……我被那贱人以灵符变化所骗,险些丧命。我们走,快走……”

柳曼见霞山君如此惨状,泪流不止,叫道:“姥姥!都怪我来迟了……我前时在林中遭人截住,那法术着实诡异,张一张嘴,吸尽了我的青烟。我近身去斗他,他立于原地,岿然不动,浑身似铜头铁臂,再打无用。复张嘴一吐,爆出气波,原是把我青烟都转化成他自己真气。我被震得受伤,只得施移形换影法逃离……”

霞山君神色一怔,忙道:“那你也不剩多少气力了,你带着我,如何能走?你自己走罢!”

柳曼道:“我绝不会抛下姥姥!我已拿住了沈飞霜当人质,姥姥请看!”

将手一扬,烟里顿现一个绿藤织就的手掌,分岔五指,飞霜正躺在掌心里,昏迷沉沉。

霞山君见了,转惊变喜,道:“如此便有救了。臭道士若敢追我们,即可将这贱人挡在身前……”

而店内陈微解开罩住清台的红丝网,忽然发觉不见了飞霜,想道:“莫非还陷在烟里?”

再拿灵符赶出来,此时青烟已去,在空中远远走了。

陈微念动神行法,虽是肉体凡胎,幸得灵符助力,也可腾空少刻。

疾速切近,以金光照射青烟。

青烟里,柳曼勒住飞霜,怒叫道:“再近一步,我要了她命!”

陈微一怔,停顿金光,骂道:“卑鄙妖畜,你们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不放!”

霞山君冷笑道:“陈微,你若下得去手,便将我们三个一齐打死,我等着你。曼儿,莫管他,我们走便是。”

就在此时,一柄匕首射进,穿透青烟,刺向陈微。

陈微侧身躲避,金光晃过,打落匕首。

柳曼异道:“姐姐?你来了!”

原是杨花逸一直在左近观望,见陈微追来,而便现身,飞纵落在霞山君身前,怒指陈微:“你想伤姥姥,先过了我这关!”

柳曼提醒道:“姐姐,我们莫要同他缠斗,他手持灵符,颇为强硬。我们架着人质,先退回洞府,从长计议。”

花逸道:“若他紧追不放,我们如何喘息?柳曼,你带姥姥先走,我留下断后。”

柳曼道:“姐姐,你认真的么?千万不可大意!”

花逸道:“快走,快走!”

说罢离了青烟,主动去撞陈微。

柳曼见花逸行为端的忠勇,眼含热泪,催动法诀,携霞山君、飞霜加速远去。

直至天边渺无。

却说那杨花逸,实是奸滑小人。先前集市遇陈微就赌斗不过,三五招落败逃跑。如今岂敢搏命?只为了在霞山君面前表现忠心而已。

它早到店外,躲于林里观战,见陈微用灵符击伤霞山君时,真叫个欢喜,待要寻机来抢仙草。

却是柳曼来的不巧,急急救起霞山君,让它无机可乘。

没奈何,只得跟在尾后,希望陈微再接再厉,于青烟里把霞山君、柳曼都杀了。

然而陈微仁义,投鼠忌器,不愿伤及飞霜,竟要放走。

它转念一想,若是霞山君打道回府,也定要闭关休养,届时或许还有机会偷窃仙草。

于是在最后时刻,决心表现一下,飞挡在霞山君身前,说一番“誓死断后”的假话。

等霞山君、柳曼走远了,胡乱用几招晃过陈微,而便自顾自逃离。

陈微只觉花逸出招颇急,遮遮掩掩,将金光去照时,花逸绕飞,只管躲避,也不攻杀。

陈微想再追青烟,花逸却来偷袭,交战不过瞬间,一触即离,落入林中不见。

陈微虽有灵符,碍于自身气力疲累,不可长久腾空,也渐次坠落在地。

长叹一声,折返客栈。

回到店内,自是满地狼藉,到处灾痕。

清台、万海、老樵夫围住了昏倒的萧平,不住的说些什么。陈微走近一看,是小芸蹲在萧平身边哭泣。

陈微上前问道:“小芸,你自己身子如何?”

小芸不应,仍哭不止。

清台道:“她适才从二楼一跳而下,来叫她父亲,可她父亲已是昏了,我也没法儿,她就一直在哭。”

陈微看见小芸手腕上带有一串佛珠,颇觉奇怪,又问:“她这珠子是何时带上的?”

清台道:“对哦,我也刚发现,好像之前没见。”

万海道:“是……是那个大胖僧人的……”

将二楼房内发生的事说一遍。

陈微脸色一变,忙道:“不好,快快取下!”

万海待要去取,小芸忽的回头撇了他一眼,眼神如刀,怒意汹涌。

继而环视众人,猛的站起,说道:“都是你们害得我爹受伤,你们没来由寻什么仇?除什么妖?法术又不济,倒牵连了我爹!我们本就去云烟宫送个东西就完了,遭你们横插一手,将我们害苦!”

万海怪道:“小芸,你这是怎么了?你……”

小芸断喝道:“没有你的事!没跟你说话!”

转而怒指陈微:“是你,都是你!赶紧滚!不要出现在我爹身边!”

众人皆惊,暗想小芸神情异常,必是入魔。

陈微规劝道:“好,我可以走。只是小芸,你千万不要冲动,听我一句,把你手上佛珠摘了,摘了你就没事了。”

小芸将脸一扬:“我为什么要摘?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偏不!你们一个个都另有盘算!”

陈微道:“你爹现在昏迷不醒,说不定是霞山君有邪法作用在他身上,待我们杀上霞山,打败霞山君,就能救你爹。但你现在心神入魔,怎么能与我们同行?你若真想救你爹,听话……快!快摘!”

小芸冷笑道:“任你鬼嚼,我自是不听。我现在感觉真气上涌,从没有这么充盈过。我变强了,就不合你意吗?妨碍了你害我们父女两个吗!我告诉你,不需要你带我去霞山,我自己可以去!”

一把拿起萧平的巨剑,举重若轻,扛在肩头便走。

万海伸手拦住道:“小芸,陈道长的话你不听,那我的话你能听吗?你现在生病了,你需要静养,回房去罢,再睡一睡。”

小芸双目圆睁,啐了一口,骂道:“我睡够了!在我睡的时候,你们又做了什么?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不要拦我,否则我翻脸不认人!”

说罢,将剑高举,欲要乱打。

清台赶紧拉开了万海,小芸巨剑砸在地面,地板顿陷一坑。

万海心头狂跳,想不通小芸怎会变成这样。

小芸走到店门,回望了一眼众人,警告道:“你们顾好我爹,若是他有什么不测,休怪我无情。这把剑,是云烟宫重器,一旦施展,无人可当,你们掂量掂量。”

清台本想暗以风咒吹起小芸,再行施救,但陈微眼色示意,还是没有轻举妄动,任小芸走远了。

陈微立在原地,看看小芸背影,复看看萧平,摇了摇头,说道:“老友,确实是我不好。牵累你淌这趟浑水,现在还殃及你女儿。我对天发誓,我必踏平霞山,拿住妖魔,为你纾困。你女儿我也定会找回。”

清台道:“师叔,刚刚我能动手,为何不让?”

陈微道:“她拿的那把巨剑,里面封印了上古妖王内胆,若是拔出剑身,妖气厚积薄发,转瞬会令她彻底入魔,药石无医。先前萧兄弟在泥尸山时已打开过一次,曾说过一个月内绝不可再拔。我不愿冒险。”

清台蹙眉道:“端的难办了。她自己去霞山,万一路遇妖魔,拔剑出来,岂不完了?”

陈微也是心焦。

忽然神色一顿,转问老樵夫道:“引客侯人马何在?若能借来骏马,我们速去霞山,抢在小芸前面便是。”

老樵夫听此发问,辄感莫名,片晌才反应过来,忙道:“哦!那胖子原是引客侯啊!难怪了,他们在后面林中呢!”

陈微道:“烦请你带路,我要见他。”

老樵夫道:“可以,可以。”

正待要走。

店门口许多马蹄声响起,见为首一人一马,牵带着三匹骏马,径入大堂,来到众人面前。

那人翻身下马,也不行礼,抬了抬手,就招呼道:“各位朋友,甚是辛苦。”

陈微见他穿一身棕黄长袍,衣裳开敞,裸露胸脯,其上纹着怒目金刚,心里有几分拿稳了,回应道:“‘不动明王’明崇,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非凡。”

明崇笑道:“乱世草芥而已!我素来密修,不喜俗礼,望莫见怪!只是如何猜到是我,我又不曾见过你。”

陈微道:“我到鄂州时,听闻引客侯身旁有两大护卫。一个是‘笑面屠’郑川,一个便是‘不动明王’明崇。那郑川是唐门弃徒,献祭同伴,练得阴毒手,出招刁钻,略微触敌便可放毒。替引客侯做了不少害事。你则是佛门密宗,横练硬气功,兼修吸化功法,攻守皆备,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为引客侯挡下许多刺杀。你们三个在鄂州形影不离。所以,有引客侯的地方,就有你。你身上纹的怒目金刚,也是印证。”

明崇道:“说得好,陈道长。确实是主人出行,我自当奉命相随。你们为救一个赵星眠,惊扰得秦岭妖界震动,路上有许多变数迭出。如今,又把主人的店子打砸了,叫主人如何安心?”

陈微眉毛一挑:“这是引客侯的客栈?”

明崇道:“正是。在你们没来之前,主人就飞信掌柜,叫他预备下你们入住。本以为你们随后便去霞山营救赵星眠。不意霞山君抢先一步,反是袭击过来,好一通酣斗。却丢了‘盲剑’沈飞霜。”

陈微道:“事出突然,我也没法。但你们把无辜俗客当信差,下毒逼他送灵符回来,欺人太甚了罢?”

明崇道:“那是郑川所为,我不评论。但这俗客甩你们自逃,便知他不可靠。若他带灵符走了,颇为麻烦。”

陈微道:“霞山,我们随即出发;灵符,我要拿着,为救飞霜、星眠;解药,就请你交出来,替他解毒。”

明崇道:“不急。那毒有七日期限,七日之后才致死。此去霞山,乘我的快马,三个白日便到。来回足以。”

旁边老樵夫一听,跪地求饶,哭告道:“大侠大侠,你何必耍我。问世间哪有这隔了七日才发的毒?我止这会儿就腹痛得很。你通融一下,给我解药,你不是佛门弟子吗?慈悲为怀,慈悲为怀啊!”

明崇哈哈一笑,不以为意。

陈微道:“你是怕我不去霞山,拿着灵符自己跑了?放心,我绝不做那等事。”

明崇道:“我相信你,陈道长。可主人不信。故而留下他做个人质。另外,还叫我随你们一齐去霞山哩。”

陈微异道:“你和我们同去?为何?”

明崇道:“主人说,霞山挺有趣的,他有意赏玩一番。会带队伍慢慢的过去。希望到时,我们已降服妖魔,大获全胜。”

陈微冷哼一声,走到近前,踏镫上马,勒紧马缰,转对清台道:“师侄,那胖子信不过我们。但星眠、飞霜危在旦夕,不用管其他的,我们快快启程,赶赴霞山。”

清台闻言,两脚一并,纵身上马,便道:“是!合该兵贵神速!”

万海也赶紧挑了一匹马,说道:“两位大侠,我放心不下小芸,我也要去。我跟在你们身后,不添麻烦的!”

陈微道:“那你需跟紧了!”

喝驾一声,驱马离去,清台、万海两个随后。

明崇见他们如此豪气,心里自生感召,端正脸色,催马急行于后。

片刻四道烟都消失在远方。

店内唯剩中毒的老樵夫跪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萧平昏迷,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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