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便说萧平催筏急行,傍晚已到砚台山地界。于水流平缓处停靠了木筏,众人搬运行李上岸。

四围一看,见万峰竞秀,叠翠挂青,山势丰伟,花木旺盛。

唯独正中一山,虽是高大,但山头竟似被削去,山体宽平而内凹,其形若砚台,抄手盛墨,如仙人所制。

萧平道:“砚台山固是此处。”

陈微慨叹道:“世上真是无奇不有,若非亲见,绝难相信!”

萧平又指道:“山腰那里有处大洞口,想必群仙会就开在洞府里。”

众人顺着远眺,果见一大洞,幽深邃远,还在隐隐冒光。

陈微道:“今晚我们在附近休息一晚,注意隐蔽气息,别叫妖魔发觉。明日一早,便摸进洞里。”

众人听言,寻了处僻静竹林,安放行李,因行李上富有气味,特地挖坑埋了。

众人都打坐在一块,萧平、陈微、清台轮流施藏身法遮掩气味。

飞霜体弱,只管睡觉,恢复精力。

待到翌日清晨,天色微亮,众人悄悄上山,沿路也见些许哨卡,但都是低劣小妖,觑破不得,便顺利上去。

及至洞口,未见门廊阶梯等物,原是天然洞府。

跟着山势往里深入,见石壁镶嵌许多云母、水晶,点缀的光彩照人。

再往深时,猛见碧光浩瀚,璀璨夺目,整一座巨洞,顶上全是翡翠而成,视之眩移,犹如青湖万顷。

周围有门楼四座,屋宇三层,当中一块平地,充当擂台,亦是孔雀石制。

门楼内,陈设精致,较人间更丰。

篆烟袅袅,炉喷冰麝奇香;佳卉纷纷,盆种芝兰瑞草;丹楹绣柱,分悬照乘之珠;画阁锦堂,中供连城之璧。

水晶屏堆珊瑚,麒麟座砌石英。

绫罗帘拂香案,绸缎毯映花阶。

匪夷难言,此处竟是妖魔洞。

外民不知,初来也当神仙城。

众人一面惊奇,一面找寻藏身地,陈微道:“我们四人同走,恐被撞破。不如分作两队,我和我师侄一队,萧兄弟和沈姑娘一队,上到门楼,互为犄角。”

萧平道:“洞口在西,我们便到西楼上,若有危情,也好撤离。”

众人依计而行。

陈微、清台在一侧,萧平、飞霜在一侧,远远相隔。

仍暗施藏身法,遮掩气味。

过不多时,听得洞口许多飞云破雾、重物坠地的声响,料是妖魔们到了。

又过片时,听得许多招呼寒暄、嬉笑怒骂的声响,应是妖魔们互相接引。

再过片时,见门楼下涌出一支队伍,妖魔们挨肩叠背、熙熙攘攘,皆穿人冠人服,连衽成帷,分在台下、四面门楼落座。

其中多是妖头鬼脸之士,带毛覆鳞之公,也有少量修全人体,视若常态者。

然口舌一张,尽是鸟叫兽语,夹杂粗鄙人言。

畜生之道意欲修仙,后果大类如此。

陈微自妖群中一眼望见狼妖、鹮妖,正坐在台下,贼头贼脑顾盼,忙对清台道:“那狼、鸟来了,我们先不急发作,待到它们打擂消耗,最后再收场。”

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明。

清台怒从心起,一想前时遭了那般凌辱,拳头攥紧,牙关磕响,险让周围认出。

陈微没法,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给她脸上系了,遮住表情。

“当——”

忽听一声锣响,擂台当中一小妖开场,谢过众妖魔,又请一老东西上台。

那老东西佝偻龙钟,头戴白玉珠冠,身穿飞鲸道氅,足踏玄履,身材矮小,须眉如雪,手提一根拐杖。

慢慢的上来,举手道:“诸位仙友近来可好?五十年一度,又到此佳节。”

台下众妖呼应。

老东西道:“我今早心神不宁,一卜始知是我仙界要出大变数。诚恐诸位撑不过劫难,所以拨冗前来,召开‘群仙会’。意欲将一至宝,托付诸位中修行最高的仙友,可度劫留生,臻晋仙才,早成大业。诸位乃先天自然鸟兽,修炼与人不同,不具仙骨,但若获此至宝,可谓脱胎换骨,平步青云。诸位宜善争之!”

陈微见他神态炯炯,不怒自威,且周身发散浩然真气,由台上波及全洞,料知乃真仙无疑,正诧异时,倒是清台悄声道:“什么老妖?装模作样,贻笑大方。”

陈微忙道:“慎言!竟不知天高地厚!”

清台怪道:“分明是妖魔聚会,何来真仙出席?”

陈微道:“且看且听。”

台上,老东西唤小妖捧来一个宝盒,亲自打开,拿出里面一株类同人参之草物。

但见根茎前宽后窄,须尾尖细而靡多,似蛛网缠绕通体,根节臃肿而结痂,如虫卵遍布整段。

灵气充盈,碧光流泻。

老东西指道:“此物乃仙草。我得之亦是天缘,想在天枢院文林任职,奇书道册翻阅过不少,未曾见书中有夹带何物。今岁轮值,到太上八景宫,数有《正一威盟录》一千九百三十部,《三清众经》三百三十部,符箓、丹灶、秘诀等七十九部,《法诀渊鉴》八百部,皆用玉匣锦装,摆列在架上。忽见一书放碧光,打开视之,夹有此物,卜知乃数千年前意外夹入的小山参。如今饱浸书中灵气,本该成仙,盖因脱离水土,缺乏生力,仍是草木,只能做药。我窃此物离院,苦于无暇炼药,同事官吏,日夜出入,又不敢无故送还原处。此物每发碧光,极力遮掩,犹恐为众察觉。无奈之下,便忍痛割爱送与诸位。诸位中得此物者,即可逃脱大劫……”

清台认真听过,转对陈微道:“从他所言,他莫不是天枢院的天官?可既然是天官,为何下界跟妖魔混在一起,盗窃仙草召开比武大会,究竟意欲何为?”

陈微沉思片刻,缓缓道:“我曾听师父说,玄门一途,总以度脱仙才,为功德第一。即天帝亦首重此。他此番盗仙草赏赐妖魔修炼,是给自己积功德。要知草木鸟兽,亦可成仙,所耗年月长短罢了。若能有一个度过大劫,修炼成仙,功德簿上便记他一笔。对我等凡人而言,飞升已是绝大福份,然他做天官时久,并不满足天枢院文林看管书籍之职,或是寻求更进一步。便私自下界来揽招妖魔,要做一方教主。”

清台道:“他生歹心,天界如何不察?”

陈微摇手道:“天道之妙,无奇不有。你怎知这是‘歹心’?又怎知‘不察’?冥冥中自有定数,我们还不能参透,慎言慎行。”

那台下妖魔哄问道:“仙爷,你说的大劫是什么大劫?天雷还是地火?”

老天官苦笑道:“天机不可泄露,诸位还是专心比武罢。”

对小妖道:“你可宣布了。”

一手持仙草,一手掐指,腾飞而起,在半空变出一片薄云,盘腿坐了。

小妖拿起铜锣,猛敲一记,叫道:“先请霹雳洞雷元仙君把擂!”

“当——”

啰声响过,猛见众妖里挤出一壮汉,黑毛覆体,阔背粗腰,扑蹿上台。掀了道袍,竟是大黑熊所变精怪。怒喝道:“何人敢与我一战!”

台下面面厮觑,推挤不已。鹮妖对狼妖使个眼色,狼妖摇了摇头,轻声道:“待它们先战得精疲力尽,我们才好出面。”

台下僵持片刻,走上一汉子,身高六尺,粗也有六尺,头大如轮,目大如盆,面黑如漆,身绿如荷,乍看是一大球模样。

原是椿象臭虫所变。

有两条眉毛粗长拖地,一甩起来犹如铁鞭,直往黑熊精处飞刺。

黑熊精虽身宽体胖,敏捷却是非常,闪躲而过,反手揪住那眉毛,把虫精带翻。

提起砂锅般大拳,擂鼓似猛砸虫精面孔。

须臾皮开肉绽,喷溅绿汁,又见那腹部高拱,充气般胀起,黑熊精顿觉有异,朝后一滚,竟见虫精爆炸开来,擂台上下,陷入迷雾。

这雾里尽是臭气,臭浪翻涌,弄得众妖作呕。

呼叫声此起彼伏。

黑熊精掩住口鼻,双脚一并,腾空跃起,复往下一踏,以坠地气浪吹散迷雾。

看清有六个一尺大小的椿虫满地乱窜,料是虫精分身,迈开步子,觑准便踩。

然而椿虫速度极快,连爬带飞,折腾多时,踩不中一个。

反倒是椿虫以触角鞭尖,轮番袭打黑熊精,打得黑熊精痛吼不已。

两边僵持一阵,黑熊精自知不可拖久,再次一跃而起,于半空施展雷电法诀,落回来时,将手指往地下一指,顿时电火四起,光网如织,把椿虫们都麻翻了。

继而挨个儿踩碎碾死。

小妖掩鼻上台,在黑熊精靴底仔细看了虫精死状,宣布把擂获胜,另寻下个道友挑战。

“当——”

又一声锣响,台下走出一汉子,赤发朱衣,两眼放光,面若姜黄,尖牙锥齿,肩头极宽。

方上台,施法现出真身,变得绝大。

那脖项暴增,生长向天,蜿蜒有两丈三四尺长,脖边伸出锯齿,犹虫足关节,百齿齐动,唧唧嗡嗡,叫人视之毛骨悚然。

盖大蜈蚣所变精怪也。

黑熊精也不言语,又掐指运起雷电法诀,不一时电光石火,皆扑打而去。

蜈蚣精脖子一盘,嘴里念念有词,顿时怪风呼啸,原地卷着旋儿腾起,把雷电都卷飞了,劈向门楼,屋檐瓦片倒塌无数。

所谓“风动虫生”,风字本意由虫扇动,按五行论,雷属木相,风属弱金,风云席卷,克制雷电。

只消少刻,蜈蚣精便压过黑熊精,将其按在地面,又从怀中抽出一把石剑,迎风一晃,变作一丈七尺长,蓄灌真气,只听一声“斩!”,黑熊精头颅落地。

台下众妖惊异纷纷。

小妖过来查看,见黑熊精眼珠子尚在滴溜乱转,口鼻里淌满血水,无头身子起伏了几下,扑的不动了,已然魂飞魄散。

认定死亡。

拿起金锣复筛一遍,高声道:“还有道友挑战则个?”

台下无声。

小妖又道:“诸公若不奋勇争先,宝物便与他手!”

台下躁动起来,俄而竟有一女子走出来,恭敬揖了一礼,回道:“诸公不来,便容小女子一试。”

小妖吐了吐舌,拿锣猛敲。

“当——”

众妖存神细看,见那女子翠裙鸳袖,锦衣珠环,貌相秀美,举止文雅,闲庭信步般走到台上。

都暗道此女非同小可。

唯独蜈蚣精不信邪,喝问道:“你是何人,敢与我打擂?便不怕我斩下你头么!”

那女子捂嘴笑道:“要杀便杀好了。”

蜈蚣精大怒,抽出石剑,复变一丈七尺长,猛刺过去,正中女子咽喉上,贯穿到项后。

那女子好似不知痛痒,轻轻将头一偏,竟离了剑刃,咽喉瞬间痊愈如初。

蜈蚣精诧异道:“你是何法术?”

女子道:“我生于沟渠,伏于浅滩,藏于淤泥。有何法术,唯我真身而已。”

只见从口中吐出一小瓢,其色灰黑带斑。

用手将小瓢一晃,洞穴里各处泥巴都飞聚而来,又响一声,俱装入瓢内,形影全无。

蜈蚣精见势不妙,召来大风,想吹走女子。

然而那女子将瓢一掷,飞起半空,以手连连指引,瓢随之旋转,片刻吸净大风,回到手里。

蜈蚣精再抄石剑劈刺时,瓢内金光忽现,倒出许多泥石波涛,把蜈蚣精卷裹而走,众妖亦避驱不及,很多都逃到了门楼上,有极倒霉的,被一路推出洞口,冲到山崖下了。

蜈蚣精则被堵在门楼底下冲刷,待到泥流消退,小妖前去查看,发觉它五官、浑身都盖满了泥巴,早封闭气绝而亡。

忙筛一遍锣,宣布那女子获胜。

那女子揖手致礼,对众妖道:“诸公有挑战小女子者,可上前来,小女子定叫死个清楚明白。”

看官且听:此女乃千年泥鳅所变精怪,身软体轻,收放自如。

法宝是一小瓢,可吞吐泥巴石块,厚积薄发。

本属土相,正克着蜈蚣精风法的金相。

固能获胜。

当下众妖不知她底细,议论不住,没一个敢上。

鹮妖悄声对狼妖道:“我亦是风法,恰被这贱厮克制。你五行皆全,可用冰晶法冻住她。”

狼妖轻笑道:“她有何惧?但我还不便出手。我方才巡览一圈,不见霞山君踪迹,莫非那老妖藏了起来?你替我去周遭查探,尤其门楼上,要仔细查过。”

鹮妖点点头,转身离去。

众妖仍在商讨,场面一时僵持。

小妖问道:“有无打擂的了?没有便散了!各回各家!”

忽听一声巨雷般吼叫:“怎么没有!我来!”

小妖喜笑颜开,将锣一敲。

“当——”

但见一汉子,双眼如炬,鼻高如钩,赤着胳膊,体肥如牛,肚胀如球,皮糙肉厚,大摇大摆走上了台。

怒吼道:“这里何时轮到个娘们儿说三道四!就你也配拿仙草么!”

泥鳅精冷笑道:“肥相公,你好大脾气哩,只不知死了去哪里任仙职?若没处去,给奴家填肚子。”

汉子更怒,骂一声:“放肆!”

甩开膀子,直冲而来。

泥鳅精见它势猛,不愿硬拼,缩身入土,一钻不见。

汉子左右张望,想了想,连以脚踏地。

瞬间土石崩裂,灰尘弥漫。

汉子口念法决,将眼圆睁,见地面裂纹,有空缺完好处,眼里喷出火箭,直往那射去。

不一时,泥鳅精惨叫一声,飞出地面,浑身插满火箭,蜷缩一团,求告道:“饶命饶命!仙草给你便是!”

汉子大笑:“凭你也求饶么!却不饶你!”

迈步跃到近前,挥拳便打。

不意早中泥鳅精暗算,泥鳅精掷出那瓢,半空倒下泥石波涛,把他卷住,直冲出几丈外。

台下众妖也乱作一团,有刚下门楼,复卷上去的;有仓皇逃窜,跌脚被推出洞口的;有前时极倒霉冲下山崖的,此刻正爬回来,再被冲下的……泥鳅精当自己稳操胜券,笑说道:“什么呆子,我要你饶我么?倒不要你饶我,还另请你饱餐一顿泥巴饭!哈哈!”

——却是命运弄人,要知那汉子竟是一只犀牛所变精怪。

此刻早已游回近前,他人脸被冲得糜烂,漏出了真形,高鼻变作尖角,臂膀变作盾甲,浑身泥污,却灵活非常。

破浪而出,揪住泥鳅精便打。

泥鳅精吓得魂不附体,好在身软无骨,赶紧滑开了。

将小瓢内石块乱丢,然而此招对犀牛精而言,只同蚊虫叮咬一般,毫无效用。

犀牛精觑准机会,张开五指,“砰”一声抽在泥鳅精脸颊,打得她花容失色、簪落钗摇。

继而补一掌过去,又打中,见她双颊肿若猪头,嘴里带血求告:“饶我!仙草让给你!”

更不收停,反手再是一掌,把个佳人俏脸,变作融化泥塑一般,五官销尽、皮飞肉烂,直现出原形。

最后拿尖角一顶,贯透头颅,脑浆流泻,腥血满地。

萎缩变回一只小泥鳅死了。

犀牛精捏住那泥鳅尸首,张嘴一吞,向台下道:“还有谁!便上前来,我亦如此好生招待!”

小妖筛了一遍锣,以壮声势。

台下众妖愈怕,愈是吵闹喧嚣。

场面紊乱。

门楼上。

陈微看过比武,评价道:“若非今日一见,仍不知妖界变化。如今妖物亦可活用法术,着令我大开眼界。想曾经师父教导,妖物中有极聪慧的,在人之上,虽无仙骨,也不失为一方霸主。这比武大会的决胜者,必是将来一大患。”

清台没趣的道:“师叔,你还看上瘾了?我一想到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对手,就头疼的厉害。”

陈微一怔:“你怎么头疼?要不要紧?”

清台道:“或许是这里妖气太重,大夏天跟冰窖似的,给我冻着了。”

陈微道:“要小心忍耐,我们用藏身法遮掩着气息,但你若体寒得厉害,恐怕藏身法会失效。”

清台将嘴往楼下一努:“喏,你看它们都乱成一锅粥了,谁还闻得到我们气息。”

陈微蹙眉道:“天真,要知妖物里有心者比比皆是,就算狼、鸟不察,暗中必有许多密探。你看楼上观看的妖物也愈多了,估计它们知道自己赢不了犀牛精,所以放弃。我们要格外仔细它们。”

清台听言,扭头看了看左右,不再言语。

却说过不多时,擂台上又现挑战者,然而皆都不是犀牛精对手,被杀得血流成河,陈尸遍地。

犀牛精连胜数阵,志得意满,转对空中老天官道:“仙爷!你看仙草舍我其谁?”

老天官笑说道:“言之过早,若你再顶两阵,仙草便是你的。”

犀牛精道:“莫说两阵,二十阵都照杀,看还有哪个不怕死的!”

鹮妖此刻正摸到西面门楼上,听到犀牛精狂言,咬牙发恨,向台下狼妖哨呼,用的独特传音法门。

此法传音,不露声色,外部亦不察方位。

狼妖接过,暗中回道:“不急,定要等到霞山君现身……”

陈微忽觉心头猛跳,转向旁边一瞧,竟见鹮妖扒在栏杆外张望,忙拉住清台混入妖群,清台不明所以,尚在顾盼,陈微低声道:“别回头,那鸟妖来了。”

清台道:“送上门来,何不跟它拼了?”

陈微道:“狼妖至今还不上场,周围尽是妖物,贸然行事,我们必落下风。”

清台道:“这也在等,那也在等,等到猴年马月?我们忽然动手,便打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陈微道:“萧兄弟、沈姑娘还在等狼妖上场,若我们这边先动了,岂不是让他们意外,唯恐他们受制。”

正说话间,迎面撞上一人,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杨花逸。

但陈微并不认得。

花逸身穿莹白长裙,外罩淡蓝纱衣,乌云叠鬓,粉黛盈腮,容貌艳丽,身姿秀美。

陈微当下深为惊异,心想这妖物修得好人体。

花逸也为之狐疑,心想这哪来的妖友,竟长了一副臭道士面相。

恰在此时,鹮妖从后面摸来,两只翅膀高高竖立,在妖群中格外扎眼。

陈微拉着清台快走,花逸则舍了陈微闪向一旁。

鹮妖追来,见陈微背影在前,迈大步就赶,暗里哨呼狼妖。花逸看的分明,知道这必是泥尸山四妖中的鸟妖,随即也暗呼霞山君。

大战一触即发。

狼妖瞧着楼上行人,一眼认出那正是陈微、清台,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顾不得什么比武打擂,扬手便射出一团黑气,直扑门楼。

陈微听得风声切近,料知不好,牵住清台往下一纵,身子方离不远,整层楼塌,瓦落如雨。

就在此时,又一股银光,从东面射来,也中门楼,竟是霞山君飞鳞,鳞片叠簇,在半空犹如银球,正取鹮妖。

鹮妖忽见此物,始料未及,被打个当头,妖身皮开肉绽,衣衫千条万缕,痛吼着坠楼而下。

狼妖见鹮妖遭着,忙开法眼向东,见霞山君藏身东面石壁上,显然等候多时,狼妖怒骂道:“臭鱼妖!你爷爷我在此!”

操指黑气扑去。

而霞山君亦回骂:“贼狼奴!今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手袖一扬,更出许多飞鳞,遮覆而来。

两边相撞,半空响声大作,火光曝闪。

而陈微、清台纵下楼后,身陷妖群,藏身法早已失效,众妖惊慌,加之两大妖斗法,场面混乱至极。

有神魂颠倒,只想逃窜的;有维护妖界,拔刀来战的;有素来仇敌,趁机发难的;有呼朋唤友,结队抢擂的……种种奇象,数不胜数。

云上老天官见底下陡生变数,眉间猛跳,速掐指卜卦,得出一卦:天地否卦,闭塞不通。

惊讶道:“大劫来也!”

又翻手召出奇门遁甲来算,面色顿变,复朝下仔细看过了几眼,暗道:“竟是这几个凡人。怪哉怪哉。然我身居仙职,不可插手人间事务,想这群妖魔,合该遭劫,我仙草既已给出,它们造化如何,便不是我考虑之事。可惜罢了!我还当它们中会出几个地仙哩!天道无常,甚是可惜!”

说罢,将袖口一卷,收了薄云,身形若闪烁晨星,一瞬竟无。

那仙草被丢在空中,飘飘悠悠,便往下落。

众妖看的分明,渴想的宝物就在眼前,如何不夺?一下子炸开锅,不论什么品种,什么本领,都争相去夺。

而那台上的犀牛精自居擂主,岂任他人染指仙草,施展法术,将尖角顿长数倍,挥甩起来,便当作利刃一般切割妖群。

瞬间血雾弥漫,惨叫回荡。

手脚横飞成林,头颅乱滚如毯。

有害怕了的妖魔,转身想逃,却撞到后面来者,整一片翻滚带倒,须臾拥挤踩踏,台上台下肉泥堆满。

陈微见众妖纷乱,叫清台趁机直取狼妖。

清台听言,抽出宝剑,双脚一并,翻筋斗纵向狼妖。

狼妖早料有此,喝道:“手下败将,还敢送死!”

指尖一沉,黑气随之降下,罩住清台。

清台又抽折扇,于掌心旋转,吹散黑气,倒把两旁妖物毒毙。

那空中的霞山君飞鳞忽然没了对手,散落如雨,大部钉在地面,其余均被陈微以剑挡下。

清台已然接近狼妖,宝剑锋刃距其面门仅仅几寸。

但是狼妖本领了得,指尖缩回,反手钳住剑刃,略一折,剑刃崩碎,而竟开裂。

清台势头未消,连人带剑依旧前冲。

狼妖一面后退,一面搅动指尖,把个铁剑像竹剑似的拧作无数纤维,旋即毁坏。

清台见状,扳正身子,复飞脚踢中狼妖当胸,连踢了三四记。

踢得那道袍破碎,衣衫褴褛。

狼妖伸手想捉她脚时,又被她折扇里放出一段风刃所伤,面门挨着,须发尽毁。

狼妖大怒,自周身爆发黑气,震得石块窜腾,尘灰吹荡,清台以扇遮面,急往后飞离而退。

狼妖携黑气追击,斜下里陈微杀到,便接住交战。

清台以折扇用风法,陈微以道符用雷法,来战狼妖,只见是:万千星火,灼灼映眼,叠连金蛇,淬淬明灭。

皆若蛟龙翻云雨,又如黑鳌掀海波。

纷涌焦烟,袅袅飘飞,密繁电光,糜糜陷地。

登时仙洞起天灾,刹那妖界遭劫难。

好个大战。

这边一时不分胜负,暂且不提。

却说那边台上,犀牛精把众妖压制了,踩上尸堆,伸手抓住仙草,未及反应,花逸从半空飞来,甩袖便射一匕,贯穿犀牛精胳膊。

犀牛精吃痛跌翻,却不松手,怒目圆睁,眼里向花逸发射流火,花逸侧身躲过,张嘴吐出积聚的真气,正中犀牛精。

打飞几丈,直撞到门楼墙壁里去。

花逸冷笑道:“老牛头,你也不过如此!”

将欲追时,猛见左近金光大作,扭头一看,竟是无数光箭织网般袭来。

忙含身落地,打了个滚,以众妖尸堆遮挡。

原是萧平,手持巨剑,使用剑匣上贴覆的符纸唤出金箭,一面射击,一面走到台上。

花逸叫道:“你是何方人士?我与你素无冤仇,打我作甚?”

萧平道:“你又是何方妖物?我素来除魔卫道,但凡是妖,格杀勿论!”

花逸道:“我是你姑奶奶杨花逸!”

萧平一惊:“你在这?霞山君也在么!”

花逸道:“那是自然!今日敢阻我霞山派,下场唯有死路一条!”

萧平面色一变,不是惧怕,反是振奋,仰头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亦寻你霞山!好好好,今日便做个了结!”

手抚剑匣,拨过符纸,如拨琴弦,顿现更多金箭,激射而出。

花逸骂道:“疯子,这里全是疯子!”

猛的起身,衣袖一卷,以真气作漩涡,吞没金箭。

边打边退。

那犀牛精此时也从墙里挣出,方跳回台上,不意空中撒下一张红丝网,被浑身罩住。

抬头一看,是霞山君飞到近前。

犀牛精怒吼道:“臭鱼妖!你不守规矩!怪了我大事!”

霞山君道:“老牛头,你道行还浅,拿了仙草也练不成的。不如把仙草让与我,我成仙之后赐你做我侍从。”

犀牛精何曾受此折辱,怒不可遏,将眼里流火又放。

霞山君便出飞鳞,将流火撞灭,再俯冲而下,于空中结作一把偌大银刃,直穿过犀牛精脖项,血势喷溅,如瀑布挂下。

那犀牛精却还未死,拼命要挣破丝网,却是网随身动,柔韧非常,到处没有破绽。

于是伏地登开四足,向土里钻洞逃遁。

只见那飞鳞真是灵物,变化多端,变作钎铲,也往土里赶去,一直赶到几丈外,在土里翻腾,铮鸣有声。

片刻刨出犀牛精,又见头颅已断,嘴里还含着仙草,飞鳞托住头颅,腾空送回。

霞山君笑道:“早把仙草给我,何至于必死?不知天高地厚,你合该遭劫。”

指尖一勾,把头颅放近。

正待拿仙草时,忽听头颅内发响,忙丢了,须臾犀牛精双眼圆睁,怒火燃烧,犹如复活了一般,脖项断面喷出血浪,推进着直冲过来。

霞山君此刻唤飞鳞已来不及,只得将手一遮,以肩批的混元披褂来挡。

便是红光似电,空中大震,霞山君闷哼一记,浑身火燎,作一道烟远远飞离。

犀牛精头颅落地,也化尘土。

花逸瞧得分明,料想时机已至,真气一提,甩脱金箭,整个横飞而去,便夺仙草。

——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花逸就快够到仙草,不知哪来的怪风,把她吹偏,待她转身来时,竟见一持剑女子,已拿住仙草,神色沉静,肃肃生威。

那女子轻启朱唇,话语宛如冬日的寒风,冷冷问道:“星眠在哪?带我见他。”

花逸诧异万分,未及回话,那女子将仙草衔入口中,登时周身真气暴涨,空气都扭曲不已,泛起涟漪。

剑光闪过,花逸一臂竟断,倒栽葱般坠在地面,滑向前方。

那女子勾脚翻过花逸,复当胸踩住,剑尖直抵咽喉,又说道:“把星眠还我。”

花逸怔怔看着她的脸,心想自己见了鬼,这女道人居然是个瞎子!

飞霜按着花逸,势要审出星眠下落,剑尖一扬,将花逸耳朵割下。

花逸痛得龇牙咧嘴,吼叫道:“不是我抓的他!是古柳曼,抓了过去要配做什么郎君,简直疯病!”

飞霜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花逸道:“人就在霞山,你有胆便去取罢了!不是我抓的,别杀我!”

飞霜道:“霞山何在?”

花逸道:“此地往东北方向,商洛北面五百里。”

飞霜道:“我怎知你所言是实是虚?”

花逸道:“该说我都说了,你答应不杀我!”

飞霜道:“你是妖孽,却不饶你!”

挥剑便砍。

花逸翻身一躲,被击中腰侧,血如泉涌,在地上乱爬,飞霜追来踩住,一剑贯穿后心。

钉在地上。

飞霜本当她死了,然而须臾青烟腾起,剑尖所穿,竟是一截柳木。

飞霜异道:“移形换影?”

正想间,空中风声呼啸,一大片飞鳞冲袭而至。

飞霜挥剑抵拒,以徐白鹰功法召出大团风沙,“浮云奔浪”脱手盘旋,将飞鳞尽除。

霞山君趁机从旁闪过,那胁下夹着花逸,身影一纵就无,不知去向何方。

待飞霜回过头来时,周围渐次聚满了各色妖物,都是来抢夺仙草的,便顾不得霞山君及许多,挥剑杀出血路。

萧平赶到相助,两人盘桓着与妖群交战,远看犹如黑色潮水里浮动的两粒灯火。

飞霜情知局势危急,还好依仗口中仙草助力,真气得以恢复。

一跃踩住萧平肩膀,复一跳,跳上门楼,右手操使“浮云奔浪”继续砍杀,左手将盲杖一抖,“梦挽息静”冲天而起,射至洞窟顶部。

飞霜继而暗运法决,施展扶摇剑法。

那剑随之倒悬,受真气牵引,剑尖朝下,又坠回来。

初时,剑刃只有火苗燃烧,星星点点;接着,剑身火团遍布,宫灯尺寸;再后,整剑火浪缠绕,巨蟒大小;最后,剑气挟火布空,形同天龙。

轰然大震,砸在擂台正中。

众妖转瞬皆毙,热浪冲刷回荡,连门楼亦摇。

萧平早跳楼上,对陈微、清台道:“快上来!”

陈微也早见火光,故意让一缺口,放过狼妖,牵清台飞纵上楼。

狼妖旋即被火吞噬。

恰在此时,先前未死的鹮妖忽然出现,扇翅飞起,伸爪揪住清台裙摆便拽。

陈微扭头一看,运起神雷,劈中鹮妖当头,连劈了五六记,劈得皮肉焦烂,面目全非,方松了爪坠落。

很快又扑升起来,抽出腰间长鞭,要打清台。

清台把来折扇,戟指怒目,喝道:“妖畜!那天就该杀了你!”

放出风刃,往来穿梭,锯断了鹮妖双翅。

鹮妖怪叫连连,头朝下,脚朝上,径直跌入火里。

顷刻烧死。

而那狼妖精通五行,烈火焚身亦不惧,自烟里冲出,直上门楼。

陈微、清台又以风雷去打,都被躲开。

飞霜便引双剑去攻,狼妖爆发黑气,两手一张,照旧去捉剑尖,然而此时的双剑蓄威待发,正怕它不来。

霎时剑尖鸣响,白光迸射,把它两手打成齑粉。

狼妖狂喷一口鲜血,撇了剑,扑翻身便走,踏烟而行。

飞霜不让分毫,引剑追击,白光交叉穿透狼妖,血洞顿生,红花开遍。

狼妖料知走不脱,转身再攻门楼,黑气弥漫,像个云头切近。

清台见状,将扇一掷,召出强风卷着旋儿,搅散黑气,兼打狼妖,狼妖伤口血肉流飞,像笼罩周身的花瓣般,在空中一翻一覆的飘荡。

清台复以折扇化作银刃,暼尔间抹过狼妖脖项,但见狼妖自顾自正走,忽的身首分离,成两截儿坠落火海。

萧平怕它不死,又补射许多金箭,把它密匝扎穿了,钉在地面,直至烧成焦骨。

洞窟里,火势绝大,浓烟滚滚。

众人顾不得喘息,忙向洞口撤离。

于路见大小妖物尸体,以千百记,数不胜数。

有死在裂缝的,有死在山壁的,有死在石柱的,被打死的,被烧死的,被踩死的……伏尸枕籍,血流成河。

满山里烈焰飞腾,云蒸雾涌,腥臭之气触鼻。

众人方逃洞口,拣路正走,前面忽现霞山君身影,用偌大个红丝网,罩住飞霜。又用飞鳞扫射,困杀其余三人。原是埋伏已久,欲收渔翁之利。

飞霜陷在网中,松手扔剑,复以真气操使,让剑击退飞鳞,救下三人。

但听空中锵锵发响,鳞片皆灭,剑随旋回,割断丝网,飞霜脱身而出。

霞山君见状,笔直冲来相战,飞霜迎着,一剑切成两半。

不意此妖诡计多端,兼具变化法术。

众人定睛一看,飞霜所切只是一株枯树,连忙提引道:“小心!它还在附近!”

飞霜持剑四顾,但心眼法门如同失灵,竟不见任何心火。

俄后,地下隆起,从土里探出一只黑手,捉住了飞霜小腿,飞霜倒提宝剑,往下一插,土里涌出血来。

然而片时化作绿汁。

众人又叫。

飞霜毛骨悚然,抽腿想走,迎面撞在另一株树上,那树忽然尖笑起来,树杈一合,钳住飞霜。

从飞霜嘴里夺过仙草。

原是霞山君所变,只等飞霜自投怀抱。

众人本欲以法术来打,想想恐伤飞霜,不好发作。那树拔根而起,在半空现出真形,随手撇了飞霜,化作青烟飞离。

众人接下飞霜,见飞霜面色煞白,青筋叠暴,深感不妙。

陈微道:“她此前武功尽失,丹田闭塞。今日忽的得到仙草,把真气强行催出,较之前还倍多。这会儿本该精疲力尽,但气冲泥宫之际,仙草得而复失。她不能按原功法调整丹息,上又不上,下又不下,如此久之,容易走火入魔,甚是危险。”

清台道:“就没有办法么?萧叔叔你呢?”

萧平摇摇头道:“她非伤非毒,药石难医。”

清台急道:“你们两个高人竟说这种话!我就不信救不了她!”

扶飞霜盘腿坐了,自己也坐在其后,推掌运功,想帮飞霜运转周天。

然而飞霜体内此时唯有余气,没有新气,自己传入的真气又不能进飞霜闭塞的丹田,两股气只能伴随运转,半晌也无处突破,可谓白费功夫。

诚此危急关头,竟有一意外救星来到。众人忽觉日头被遮,抬头看视,是那老天官御云飞起在半空。

老天官一手抚须,一手掐指,口里念念有词,片时飞霜面色转好,气息恢复。

众人忙稽首施礼,感谢神仙搭救。

老天官降下云头,也恭敬还了一礼,道:“诸位客气,你们是天定之人,要助我减除罪孽,方才小术,何足挂齿?我倒有一事,望你们相帮。”

众人道:“悉听仙旨。”

老天官道:“我盗窃仙草,如今已被天帝察觉,我必须要回宫请罪。那仙草现落在霞山鱼妖手里,烦请你们拿回,你们得手后,须严行防备,赏玩一年后,可代我交于云烟宫,我届时转求东华帝君,在天帝处求情,将此物缴还八景宫。倘受天帝垂怜,我可以免除大祸矣。望诸位慎之又慎,别让宝物流落凡尘。”

清台表面不说,心里想道:“既是请罪,为何不亲自拿去,旋即缴还宫里,也是轻罚。”

老天官叹了口气道:“我虽知天劫,不可造劫,下界的事我不插手。霞山君只有交给你们。”

清台诚惶诚恐,拱手不言。

老天官道:“诸位,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此时去天宫殿外叩见天帝,没有一日也见不到。作为犒劳,仙草借你们使用一年,届时期满,烦请交于云烟宫。可否?”

众人齐道:“必照仙旨所为,不敢妄图!”

老天官笑道:“如此,我去也。”

手指一弹,须臾周身云涌,说声“起!”,直上青宵,向天外飞驰。

群仙会一事就此落幕,究竟众人能否从霞山君手里夺回仙草?飞霜能否与星眠重逢?敬请期待后续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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