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杨万海、小芸两个吃尽了鱼,补了一觉,醒来时把熄灭的火刀插回鞘里,便要启程。

小芸揉着睡眼,来回走着检点行李,确认无误后,把刀绑在行李底下,复拿黄布包好。

将背带试拎了拎。

万海问道:“行李可重么?”

小芸摇摇头:“这不算什么,我们那的人,没你们中原有教养的人娇贵哩~”万海啧的一声道:“你看你,没来由的一直说那胡话,我是假意讥你的。”

小芸道:“没办法,谁让本姑娘记性好,说不准过了几个月,我还记得~”万海道:“过了几个月,都不知你我在哪哩。”

小芸道:“怎嘛?你想见我?可以啊,我来找你。”

一句话,让万海定在原地,真不知该做何回应。

过了片时,小芸轻笑一声道:“开玩笑的。我也是很忙的,可没空乱跑~”万海叹口气道:“你呀!我真是服了你,你那嘴巴出来的话,不知有几句真几句假……”

小芸猛的转过身,将手一指:“哎,你可别揣测我,我是很真诚的。听说中原人心眼多,我是怕被骗才学了些弯弯绕,我那是自保!”

万海苦笑道:“是,说的是,譬如你眼前就有一个中原人。”

万海左右看了看,见东西都收的差不多了,便道:“好了,我们出发罢。”

却见小芸一脸懵样,双眼发直,正在望来。

万海怪道:“怎、怎么了?”

小芸咽了口唾沫,低声道:“你没觉得……你有什么地方不同了吗?”

万海一听,随而打量自己上下,初一瞬,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复一看,吓得发颤。

竟见自己下巴长出了连宗长髯,乌黑发亮,直挂到胸口。

忙对小芸道:“这、这、这是?”

小芸喃喃道:“我可算明白了,我爹为什么不让我用火刀……”

万海抓起长髯,用力扯了扯,痛的龇牙咧嘴,当真是自己亲长的。

难以置信,道:“不是罢,怎么用了把刀,会长出胡子?”

小芸道:“听说是火刀封存已久,阳气太旺,偶然薄发,就会带的周边阳气盛涨……也许……”

万海道:“我的胡子,就是受此效用?我的老天爷,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我出这么多胡子!够织个围巾了!”

小芸噗的笑道:“冬天保暖,夏天可就嫌热了。哎哟,万万没想到我爹不让我用的原因竟是会长胡子。”

万海撇撇嘴道:“胸口挂了个拖把一样,走出去人家还以为我是唱戏的。”

小芸听了,笑的更大声,道:“哈哈哈……那我们走在山里,一般精怪定不敢相惹,因为它们会觉得你是个法力高强的……高僧……老道……”

万海将袖一卷,摆起手,做出个戏台退场的姿势,叫道:“山高路远,旅程漫漫。本座这便启程,小小丫鬟请速跟上。若跟不上本座脚步,哼哼,罚你两板子!”

小芸眼睛一瞪:“看把你能耐的!”

提起粉拳就要打来,万海见状,快步抢出殿门,径往山上去。

小芸追了几步,想起行李还没拿,折回来背了行李,忙忙再追,见万海的身影已经像云朵般飘远了。

边跑边骂道:“你等等我!你、你个大傻子!你等我呀……喂!停……你还来劲了是罢……停呀……”

二人便这么进了山。

想那小芸体力充盈,常年跋山涉水。万海怎是对手?没多远就被追到,挨了好一阵嬉打。兼之前时被掏的有些虚了,只得告败。

此时日头渐西,山林阴密,凉风习习。

万海道:“趁山里不热,我们快走可也。”

小芸道:“走呗,你愿意怎么走我就怎么走。”

又道:“我们本应早上出发,因事误了时辰,夜晚就不歇了,小心着过去。”

万海想了想道:“也是。我们如今有神兵傍身,量什么精怪野兽都不惧。”

二人说定了目标,万海拿出地图,选了条熟悉的近路,迈开步子,就开始钻林穿山。小芸跟在后面,任其蜿蜒曲折,竟也半步不落。

于路无话,直至酉时,二人在一处山腰石台暂歇。

盘腿坐下,转头自高处望那风景时,始觉眼界大开:摩云罩峰似海,清风掠谷如飘。

四下龙盘虎踞,到处奇石怪桩。

北面有崖峰峭壁,南方是花木盛锦。

西角传隐隐瀑声,东屿响零星鹤呖。

蒿草薜萝织绿毯,荆棘葛藤带春妆。

金茶水仙藏元宝,杜鹃芍药嫁红床。

时时刻刻看不尽,好个秦岭世无双。

二人自心内赞叹,端的不枉此行。

万海从包里翻出胡饼,撕成两半,递了给小芸。

小芸又拿出水袋,二人边吃边聊些闲话。

小芸道:“可惜上一程在汉中没多囤些吃食。只有些米在。你这胡饼却哪里买的?口感不错。”

万海道:“十年前长安到处有这饼买,如今长安反倒没有了,西蜀还有。是我从西蜀返程时购买。”

小芸道:“莫非胡人都跑去西蜀了?”

万海道:“中原乱成一团,哪还有什么胡人?都是汉人仿做的。蜀王孟昶喜欢吃这个,就令人在宫廷供应。随后自然传入民间。不过,我吃着只觉敦实糙厚,实不似原本风味。”

小芸嘿嘿一笑:“那怪我见识短浅,错把普通东西当成宝了……”

万海道:“我小时候还吃过中间有肉馅儿的呢。”

小芸异道:“真的么?那也太奢侈了。多钱一个?”

万海道:“我怎么记得?但我知道人人买得起,人人吃得上。”

小芸叹了一声道:“都怪在打仗,要不是那帮兵痞流氓天天打,我们也不至于一点儿口福享不上。”

万海道:“若是你早生二十年,来长安,保准你不愿回家哩……”

小芸听罢,却摇了摇头,眼睛里闪过一丝伤感的情状,又转向那大好的山景,良久出神。

万海见她忽然沉默了,便也不说了。

等到吃尽了胡饼,将屁股一挪,坐在小芸身边,道:“想家了?别担心,等你回苗疆,说不准仗已经打完啦。你和村里人团聚在一块儿,还可以讲讲这几日的离奇见闻。说遇到了一个鬼寺,还打跑了一个恶鬼……哎,你肯定能成为村里小孩们最崇拜的大人。”

万海说的起劲,小芸却一言不发,直至万海自觉没趣,她方扭头道:“我们白苗黑苗争斗已久,黑苗近年又得南汉帮助,屡次出兵进犯,毁我村寨,夺我粮田。甚至贩卖我们族人做奴隶……这样下去,我真的看不到头,你说我回去能看到仗打完,我想的是回去能看到村里还剩几人?”

万海被她突如其来的悲伤怔住了,不意她小小年纪,心里背负了这般血海深仇,只得道:“人世间,烦恼之事数不胜数,多年苦恨,岂是一朝一人所能化解?你看我也是家破人亡,才这般流浪从商。真要计较起来,我该找颗树吊死。”

小芸自释般一笑,摆摆手道:“好啦。不说这些。省得你觉得我这人又麻烦又冷气。”

万海忙道:“我可不是这意思。”

小芸道:“嗯嗯,知道。你也是好心劝我嘛。”

将手里剩的胡饼吃完,咽了一口水,复背了行李,就下石台。

万海赶紧跟着,又道:“此前我看错了你,还怀疑过你,如今想来深为愧疚。你们对中原情况不熟,若不嫌弃我可以带你们去目的地。”

小芸道:“哎呀,这就不必了,杨公子你自己也有事情。”

万海道:“只是商期而已,对子不止我一家,我迟便迟了。”

小芸道:“我爹告诫了我,让我绝不可耽误你的事情,此行我们去到天蓬山就各走各路好啦。”

万海见不是话头,心想:“或是怕我知道云烟宫的事情。如此面上更不可显露急躁,令她疑我。专心走路罢。”

拍拍小芸肩膀道:“行,那你让我走前面。再过百米就是岔口,我们要钻一条极窄的小道。”

二人继续行进,到了那所谓的岔口,原是一处塌方的山路,碎石将正路堵了,只留向北向南的两条羊肠小道。

万海走去,蹲下在路边拔草,片时竟又显出一个洞口。

万海咂嘴道:“上次我来,草还没这密,差点以为洞被埋了哩。”

小芸探头往里打量了几眼,见洞壁光滑,一线均成,好奇道:“这洞是怎么形成的?圆圆溜溜,里面又弯弯绕绕,真怪。”

万海笑道:“你先跟我过去,等出来了和你说。”

小芸将眉一挑:“里面没什么恶心东西罢?”

万海道:“你嫌恶心,那你再退出来就是。怎么?不敢?”

小芸听此,提起一口气,一缩身就钻了进去。

万海在后道:“洞路只一条,你小心着走,不赶忙。”

小芸走了一阵,手摸到洞壁,感受有些许粘稠,跟糊了层油似的,问道:“这些液体是什么?石缝里流的?”

万海道:“并非石缝,是另有出处哩。”

小芸道:“那是哪里?”

万海道:“你先走、先走……出去再说……”

小芸不知他为什么保密,心里顿有些忐忑。

又过数十步,那周遭腥气翻涌,又见洞壁上沾覆了很多红白肉块,依依垂挂着,正随风摆荡。

头皮都发麻了,叫:“你快说呀!都是什么呀?”

万海忙道:“你莫问,只管埋头走路,马上就出去了!”

小芸将头紧紧抵着胸口,一边快步加急,一边骂道:“都是你找的好路,下次我再也不听你了!”

万海道:“若没这条路穿山,我们至少多走半天。”

小芸道:“我宁可多走一天,我也不沾这晦气。”

万海道:“来都来了,你还回头么?”

小芸叫道:“好啊,一开始激我就是在骗我。”

万海摆摆手道:“话说着,脚别停,继续走……继续走……”

及至走了一刻,终于重见天日。

小芸鼓着腮帮子,像憋了好久的气,跳上一块石头长呼出来。

万海也自衣衫湿透,倚着树擦汗。

小芸埋怨道:“说你心眼多,你还不承认。你就为了省些脚程,把我骗的好苦。”

万海道:“姑奶奶,你不看看你在哪里么?攀行山路,能省一些就是救命的!”

小芸道:“我不管!下次再有这事,绝不饶你!”

万海道:“行,行,下次你走你阳关道,我走我独木桥……”

小芸缓了几口气,仰头张望,发现这洞钻出来竟是另一座山,且样貌奇异:山体裂纹遍布,形同垂丝蛛网。

山尖左右开叉,状如剖开葫芦。

腰侧光滑平整,未见一花一木。

地基偏斜弯曲,不知经年何矗。

小芸越看越怪,不禁问万海道:“这山却是哪座?有名字吗?”

万海道:“原来没有,近年才有。唤作剑分山。”

小芸道:“何意为剑分?”

万海伸手指道:“你看那山尖裂成两半,便是被剑所分。”

小芸道:“奇绝了,整座山都像要塌了似的……那以前你们是不是都绕道走?”

万海摇摇头道:“以前这座山不是这样的。”

小芸挑眼道:“你又在胡诌骗我了是罢?山,乃天地百万年灵秀所化,前年今年岂会有分别?”

万海见小芸不信,叹了口气,娓娓说出一段话来,把个小芸惊得瞠目结舌。

怎生道:“传闻三年前,这里有条巨蟒成妖,日夜吸食地脉灵气,身躯钻拱山体,弄得这山支离破碎。某日它嫌灵气淡薄,便游下山去,袭击人镇,吃了三百余口男女,从此便爱上啖人肉,成了为祸四方的大妖。后遇武当山弟子途径此地,它仍不收敛,屡以妖气偷袭,欲取其功力。那弟子一面抵挡,一面将此事飞鸽传讯武当山。过了两日,自云中落下一道横跨天地的剑气,将巨蟒诛灭。真气穿透,又将山尖一分为二……如此如此。”

小芸张着嘴,怔了多时,方道:“你意思是,这山是神仙劈的?”

万海道:“没错。就是武当山修炼成仙的道人,号白云先生,陈抟。”

小芸道:“这也太夸张了。若非亲眼得见,梦尤不及!”

万海道:“白云先生的剑技江湖上惯传为扶摇剑法,实则另有一大杀招,名曰‘风火引剑’,使用时真气化风,丹息化火,可摧山断海,威力无穷。我以前也当是传说,直到来了这里,方知世间真有仙法。”

小芸道:“武当山啊……那么厉害,却从不去南疆帮帮我们……”

万海道:“武当山一众仙道,过的闲云野鹤般生活,重在修身养性,不欲插手人间战事。”

小芸道:“妖魔为祸,固然涂炭一方。然人与人争斗,其性狠戾,并不比妖魔弱半分。”

万海点点头:“这倒是。”

小芸道:“你这里还有什么故事么?一齐讲了,反正也闲着。”

万海想了想:“说起故事,除了巨蟒,还有蝎子精、飞天蜈蚣之类的,但杂谈甚多,真假难辨。不如这般有铁证。”

万海一说“铁证”,小芸眼角一跳,顿想起前时洞里的恶心场景,禁不住叫道:“刚那些玩意儿!不会就是?”

万海接道:“它被切成两半,死时头仍猛向山里钻。血肉虫浆便滚滚而入,在洞里经年不化。”

小芸抓耳挠腮,浑似身上长满了虱子,道:“天哪,我还都摸了,真晦气!”

万海见状,本想夸她几句,以示宽慰:“你且胆壮,姑娘们行路过来,多有半路而退的,你算是特例……”

未及说完,小芸大叫一声,跳下石头,一骨碌溜了。

那身影少时闪入绿野中不见。

万海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不好,我忘了她可能怕蛇……”

拎上行李,赶忙去追,但茫茫山林,移步更径,如何容易?

万海只得沿着潮湿土壤上深深浅浅的鞋印一路跟踪,连声喊道:“小芸!你停下……等我,你莫走错了路……”

然而任他呼喊,并无丁点回音。

便说那小芸被吓得毛骨悚然,七荤八素皆不知,只顾夺路而走,佛头里的青蛇、山洞里的巨蟒,许多意象胡乱涌进脑海,一时成障。

脚下不意,被石头跘翻,打滚摔下山坡。

所幸草丛深厚,一路连拉带扯,只划破衣服,人倒周全。

就这么直到谷底。

小芸喘息始定,从地上爬起,抬头远见一簇桃花林,里面藏有几间房舍,心道:“荒山野岭,又是妖魔曾出没的地方,却有人敢住?”

但环顾四周,并无他路,只得慢慢走去。

原是一处大宅,颇具规模,见这:门近大柏,檐接落花。

一带绿茵成毯,数株光影落斑。

外墙春盛,内院清安。

砖砌方圆严整,木支横竖正端。

小芸绕着转了转,不见有人迹,侧耳倾听久,不闻鸡犬声。

推料或是空宅。

“可偌大的殷实之家,怎会人去楼空,连个看门的都不留?”

小芸转思多时,耐不住好奇之心,自找了颗大树爬上,从高处往下望。

又见院内有一间大厅,帘栊高卷,屏风大开,装饰秀丽。

厅前为花园,厅后作厢房,游廊凉亭,假山池塘,散布其间。

好个富宅!

唯怪没有人气。

小芸心道:“如此真是奇绝。”

正想时,院北处飘来人语,小芸一望,远远有一行人达步走将来,为首是个黄衣和尚,手里拿个木鱼,后头跟着几个乞丐,衣衫褴褛,亦步亦趋。

片时到了后门,把门一推,大摇大摆闯进来。

看官明鉴,这是前时木珠寺里的假住持和乞丐,万海曾见过的。

然小芸却未见过,当下狐疑道:“这帮人行踪诡异,莫不是霸占空宅行骗的贼人。”

勾起了侠心义胆,便要探个究竟,自树枝上轻轻一跃,攀住围墙,复一翻身,稳稳落进院里。

院里花木茂盛,小芸找了处草丛潜伏,以观事状。

过了一刻,那帮人自后院转到了前厅,衣衫更改,摇身一变,竟是士族子弟的装扮。

那厅里设两张黑漆镶边的案几,几上放着铜兽香炉。

案下排列六把檀木交椅,左右墙面挂着吊屏。

金漆柱子有四根,贴着黄纸做的对联:

“精兵猛将三十六方,黄天太平灵验昭彰。”

“五德始终时局变幻,土生火灭甲子称王。”

屋檐垂下数道黄旗,皆书“天公”,台前插立数根令牌,皆书“信道”。

小芸看的愕然,心里嘀咕:“这摆的是哪道?总觉得曾听说过……又不像是当今盛行的教派。”

正看间,后院又信信走出一男子,矮小身材,满头白发,穿着交领长袍,宽袖肥胯。

来到当中的案几落座。

众人起身示意,齐称“太公”。

那男子摆摆手,笑说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拘礼?快请坐。你等出门做事已是辛劳,我本应同行,奈何久病不愈,唯独守此宅,盼你们早日归来。”

旁边那假和尚接过话道:“大哥,你太客气!我们兄弟投身仙教,听了大贤良师教诲,行走做事自是修行,岂会嫌苦嫌累?大哥且安心歇着,等我们寻到了祭品,一齐延年益寿,羽化飞升!”

众人附和道:“是,请大哥安心……”

小芸看得分明,疑那假和尚刚才是个光头,怎么此刻竟有了头发?那太公也怪,穿服老旧,绝不是时制,倒像壁画里的人。端的匪夷所思。

听那太公道:“我久睡方醒,不知今夕近况。毛老弟,你带人出去几日,可有所获哩?”

假和尚道:“我与兄弟们在山里转了多时,路过男女,一一都看了,均不符祭品要求。唯有一个外族少女,丰神俊朗,双目炯炯,肩头火旺,印堂神兴,大有可为。奈何她身边有她爹爹护卫,是个惯除妖的人,性格警惕,内力深厚,我们不敢轻动……便提前找了个必经之路上的古刹,扮作和尚和乞丐,埋伏等候,本想他们投宿熟睡时寻机可乘。然而先来了一个过路的人,也要投宿,我让他住了,结果当夜山里就妖气涌现,我猜是有其他大妖盯住了此人。不好硬待,免得徒生争斗,便领人出了寺。另寻机会……”

太公听罢,神色急切,道:“那少女现在何处?”

假和尚道:“也出了寺,往我们这边来了。”

太公拍桌道:“好!如此守株待兔,大事可成!”

假和尚却是惴惴,蹙眉叹气,慢慢道:“还不好下手。”

太公道:“怎生说?”

假和尚道:“夜里古刹火光冲天,原是他们手里有一把喷火的神兵,使用时念动咒语,便可燃起三昧真火。若被碰着了,顷刻间灰飞烟灭。至今我还没想到解法,故而说不好下手。”

太公道:“唉!天亡我也。错过此人,又要白等多少时日。”

假和尚安慰道:“若他们两人分散落单,尚有机会,我们耐心等等看。”

太公道:“不知这仪式还能不能办成,三弟在天之灵,还望着我们成功哩!”

言讫,眼里滚下泪来。

假和尚忙道:“大哥安心!三弟复活之事,我等敢不呕心沥血,毕诚尽义?如今事难,更需镇定,细细安排才好。”

太公握其手,哀哀道:“劳你主持帮务,我们兄弟方能在乱世中维系。前时官兵杀来,幸有你带人击退。而后我们躲入地宫,也是你不辞辛劳,日夜照料已经休眠的兄弟。只没想到……”

假和尚道:“其他的话,就不说了罢。人在乱世,身不由己,百密一疏,如何猜料!”

太公道:“好,好,我不说了,只求复活了三弟,我们几个安稳度日。我把什么名利,什么富贵都抛却了,只要你们。”

众人听了两人对话,也自掩袖揩泪。

随后厅上声渐低了。

小芸躲在草里,惊骇莫名,真不知作何感想。但又怕他们商量出什么奸计来害人,便悄的挪去厅前,离近了打探。

原来:那假和尚自称“毛武”,那太公自称“白文龙”,一众假乞丐很少插话,但口音各不相同,原是一所异性兄弟结义的贼庄。

以前打家劫舍,后追随汉末黄巾军,入了太平教修炼邪法。

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休眠数百年,醒时方觉朝代更迭,物是人非,欲复活三弟,又缺祭品,便假扮这一套行头,在山岭里四处搜找落单行人。

小芸一面听着,一面顿感头皮发麻,汗毛倒竖,想:“时人尚道苗疆鬼多,这中原端的不差一点,早该进棺材的汉朝人,到现在还能爬出来作乱。离奇古怪,匪夷所思!”

就在这话头,厅上气氛顿变,那毛武竖起鼻子,左闻右嗅,随即起身往案下去。

众人道:“毛二哥,你找什么?”

毛武神色复杂,慢慢看过众人,道:“你们今日谁独自出行?沾了这等气味?”

众人面面厮觑。

白太公道:“老弟,你太紧张!莫不是闻错了?”

毛武摇摇头道:“此宅位处深山野谷,住了多年,左右我了如指掌。却从未遇过这等香不香腥不腥的气味。”

白太公道:“或是进了贼?”

众人一发狐疑,便都起身转悠开来。

小芸自心里悚异:“我大夏天赶路,身上汗水蒸腾,确实有味。但此人竟可数米之外,于花草香气中辨出我?想必是练法出偏,早成妖物。”

又想祝融火刀不在手里,对方人多势众,硬干吃亏,便慢慢后退,想径直爬出草丛。

不意影动风生,早被毛武嗅个正着,大叫:“其人就在花园里!兄弟们,拿将来!”

众人听令,跳下台基,围成个圈往园中扑来。

小芸见势不妙,连忙窜出草丛,抢往门外。

众人紧追,那景象又怪:起先双腿摆动,膝盖鼓突,筋肉战战;随后腰肢急缩,胸膛前挺,骨骼兢兢;最后上身低伏,手脚并用,贴地如飞。

片刻赶上小芸。

小芸踩住石头,猛一跳抓住墙缘,攀爬要走。

众人中有人屁股一转,自裤缝里钻出条又细又长的尾巴。

缠住小芸,硬拖下来,打翻倒了,抓脖扯耳,拉领揪袖,捉将回去。

那厅上白太公、毛武分坐两案,众人带小芸来了,押跪在地。

毛武冷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祭品自己送上门来,且省我们多少事。”

小芸一听,破口大骂:“妖物!你们练的邪法早已出偏,还用什么祭品,谈什么复活,必定是痴人说梦!”

白太公拍桌道:“放肆!我等练的是大贤良师所创立的太平教仙法,治病救人,点石成金,均有灵验!及至内功大成,莫说复活一事,便是羽化登仙,神游太虚,与那大罗金仙并列,有何不能!”

小芸道:“那个大良贤师那么厉害,怎么不去搭救他的百万帮众,不去帮助他的亲生兄弟,任其被人屠戮,挫骨扬灰?黄巾军灭亡八百年了,你醒醒罢!”

白太公脸上浮起一团红云,气的叫道:“我道仙术,变幻莫测,肉身只是空壳而已,你怎知他们不是已登仙界!我们能在地宫度至今日,岂不是真有奇迹?”

小芸咄的一声道:“看看你手下的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究竟因何至此,你自己心里清楚!”

白太公指着道:“你住口……”

毛武插话道:“大哥,你不必跟她一般见识。”

转对小芸道:“小丫头,你以为你很聪明,聪明到可以指摘我们……但你想过没有,你口口声声称妖物,这里却半点妖气都无?时人愚昧盲目,过了八百年依旧如此,便是真仙临前,恐怕也浑然不觉。”

小芸听了,闭目凝神,细细察觉空气变化,却发现真的丝毫妖气都没有,忖度道:“从开始进来到现在,我一直蒙在鼓里,不知被他用什么法子掩盖了。”

毛武道:“时人崇拜偶像,却以己度人,妄议仙道,殊不知乃犯大忌。若非躬身亲为,赴汤蹈火,追真求实,岂能触及仙人之道。”

小芸道:“便请教仙人之道?”

毛武鼻子里呼了一声,拂袖起身,慢步走到案下,冷冷俯视小芸。

小芸自抬起头,斜觑了他一眼。

毛武忽的张开双手,那交领长袍瞬间抖落,露出一身黑瘦精肉。

胸口至腰腹,满是刀割枪捅之伤痕,约摸三四十道,深浅不一,虽都愈合,却有裂口处皮连肉不接,隐隐透现蠕动的内脏。

小芸经过前时直面杨花逸的经验,心里略有抵抗能力,强忍不吐,只侧过头去,叫:“恶心,你给我看什么!”

毛武扬起嘴角,像是早有预料,得意道:“凡人练武半生,真遇祸来不过一刀性命。富家经营三代,真遇事来不过一桩买卖。岂不可惜?像我等修炼仙法,练成仙身,金刚不坏,长生不老。遍历世间,遍游诸国,于众生里脱颖而出。集古今贤者为一身,盖天下英雄为一体。何其壮哉!”

他说的声音愈大,如是宣扬教义,粗厚的嗓音在厅上层层回荡。

众人也愈激动,齐呼“黄天万岁……”

想那小芸自小随父亲修炼,耳濡目染都是正派法门,对此邪说如何能忍,嘴里作一连串骂道:“歪理邪说……旁门左道……黑白不分……疯了……你们疯了……”

毛武哼道:“放肆!事实在此,不由你不服。时人缺少德智,竟任泛泛之辈招摇撞骗。”

一脚挑起小芸下巴,道:“抬起头来!且让你看看真法!”

小芸闭眼叫道:“快滚!我不看你妖身!”

毛武道:“你若不张眼,我便剜了去喂狗。”

小芸猛挣了几挣,左右两人急忙按住,毛武道:“不用管她,量她也翻不了天。”

小芸高声道:“你好威风,我问你,你敢松了我么?”

毛武道:“松了你又如何?”

小芸道:“你自封真仙,我修炼也有几年,便请以微不足道的功夫和你切磋一下,试试你的境界。”

毛武冷笑道:“你当我会怕你?你输了怎说?”

小芸道:“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毛武伸出一指指道:“我看你是昏了头,自投罗网,今又自取其辱。”

转对众人道:“便松了她,都退下,我来处理!”

小芸得释,肩膀一转,从袖中抖出一把寒铁匕首,掣了鞘,锋芒毕露,喝道:“那先处理你的丧事!”

纵步上前,直刺过去。

毛武张开双手,也不躲避,任由刀尖刺入胸脯,直没到柄。

小芸只觉刀尖激颤,竟似熔化,忙抽拔而出,所幸柄底刻有风雷法咒,尚能施法,便速念口诀,片时脚下骤起旋风。

毛武见状,单手一扬,自掌心里冲出一条细长骨手,瞬间抓住旁边烛架,横扫而来。

小芸料他妖异,不愿多战,打个滚翻身离去,朝院中奔逃。

毛武抄着烛架,猛追不止。

那古制烛架,称“满堂红”,由熟铁打造,长柄落地,顶部横杆,其上竖八齿,可插满蜡烛。

寻常也有七八十斤。

毛武挥动起来,却轻松自如,可想他怎生怪力?

片刻追上小芸,一搠过去,被小芸闪了,在地上打出一坑。

小芸方走不远,见他难甩,转头接战,手里匕首如飞,刀刀取他要害。

他依仗身硬,不管不顾,拖回烛架又是一挑。

小芸双脚交叠,跃在柄上,念起了风雷法咒,那匕首顿现白光,继而刺出一道雷角,劈得他皮翻肉绽,焦黑似炭。

踉跄两步,朝后倒了。

小芸当他死了,笑道:“什么真仙,不过尔尔!”

结果硝烟飘散,他赫然蹿起,通体血染,已作另一副模样,但见:尖嘴瘦腮,锯牙裂口,白额紫眉,花身电目。

两撇刚须直耸,晃亮似银。

二十蹄爪弯勾,浸血如烛。

狰狞状若大犬,猛烈凶胜黑牛。

果然修成奇妖种,阵阵威风吹院落。

竟是一只老鼠精!

小芸见了,吓得心头一恍,往旁夺路而逃。

毛武大开一张血盆巨口,吼叫连连,把烛架揉碎了,四肢着地,飞也似追去。

小芸连忙再念咒,起了旋风护住身体。

毛武猛扑而进,就风里抓小芸。

小芸操起匕首,尖叫着一通乱刺。

好场面,一个风雷滚滚,一个锐气汹汹;一个好似白牙珍珠散河床,一个如同红花辣子捣浆缸;一个是玉蚌饮水,一个是腊灯映泉。

刀光飞闪,血雾弥漫。

左右刺杀无怠慢,往来不歇墙石穿。

二人斗了十几合,小芸的手酸筋麻,毛武的身强力壮。

小芸抵挡不住,渐渐要败,寻了个空当,将匕首飞掷过去。

不意毛武扬起嘴巴,两片一夹,把匕首咬得粉碎。

他此前硬接风雷,又被小芸刺中十几下,浑身没一处好肉,整个淌若血海,却精神抖擞,愈战愈勇,盖因太平教有治愈伤势的法门,化用妖力上,可百战不死,疮孔自合。

但见他抡起簸箕般一只大黑手,透过旋风揪住小芸,一拽过来,又补一脚颠翻了,倒抓起小芸脚踝,提鹌鹑似的提回大厅,扔在地上。

以手指着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众人见了,又呼:“黄天万岁!”

小芸紧闭着眼,头里昏昏沉沉,真不知作何打算,不住的想:“这次栽了……叫我遇上这等妖邪……”

毛武道:“你莫装聋。你先前说‘若是输了,任杀任剐’。且好听,现在看你怎么挨受!本来拿你当祭品,不过诵了经,一刀结果的事情。既是你顽劣不堪,出言挑衅,我便玩玩你,叫你生不如死,方解心头之恨。”

小芸一听,又气又怕,绝望之极,气血上涌,而竟昏迷。

众人中有人看的真切,向毛武报告。

毛武冷笑道:“乳臭未干的丫头,今晚好好料理一番。你们几个,带她去后院。她衣服被我打破烂了,也给她找些好的换了。”

众人领命去了。

毛武自收了妖身,仍是那副士族子弟的模样,慢慢回到案上。

白太公道:“今日见毛老弟一战,端的神清气爽,想这身子,也不无好处。”

毛武呷了一口茶道:“既在乱世,当作乱世之人。循规蹈矩,只不过害苦自己。”

白太公叹道:“唉……当年我们躲进地宫修炼,各具石棺休眠,本想地上形势变化,我等也自法成,就出来迎奉大贤良师,岂料……”

毛武抬头觑了一眼:“不是说不提了么。”

白太公摇摇手道:“此事乃我心病。三弟亦因此而死。今日我一见你威风,便想三弟若活着,何等英才!那地宫百年间老鼠成灾,石棺皆被老鼠攻破,我等练法未完,肉身遍遭啃噬。为保成果,只得忍痛吸化老鼠,继续修炼……然三弟恪守道心,绝不愿做此亵事,故咬舌自尽。我日日想他,时时念他,终我们害了他,还是他抛弃了我们?”

毛武脸上不快,将杯一丢,道:“这些话,你等三弟复活了,你再问他罢!”

白太公道:“老弟,亏欠你也!”

毛武拂袖起身,略一抄手,欲言又止,快步转往后院去了。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