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公元965年8月,陕西,干佑县地界。

只见茫茫秦岭,松山绿海,峰柱耸立,险谷相连。

无边的山势将万物都吞没其中。

众旅人看了地貌,齐叹一声,各自在四下找寻落脚。

此间有一年轻汉子,姓杨名万海,则感无趣,便提议每人各讲一奇闻怪事,以解旅乏。

起先召集了一圈人,大谈鬼神,所涉之事,不离戏曲、传奇之格,然记忆不全,杂糅亦多,俱是喷饭。

忽有一人,解衣袒胸,松腰提裤,作出一副浪荡的样子来,要给众人讲一个风月鬼话。

众人见状,奉以酒水,那人吃了,才娓娓道来。

原是一个盗匪遇鬼的故事。

本在戏曲中,遇鬼捉鬼,非仙即道,少有下三流而找鬼纠缠的。

众人听此,顿觉鲜良极矣。

故事前半,都是说张龙赵虎两位大盗,杀人放火,犯下大罪,一路逃亡,夜晚到一破落村镇,见家家荒废,田间遍地是棺木,鬼火凌乱横飞,亮如白昼。

两人倒也不怕,寻颗树爬上,呼呼大睡。

睡到三更,听到一少女呼声“官人、官人”甚是撩人,两人色心大起,跳下树,趁月色遁声而寻,发觉少女依在一处土墙边,通体透湿,身姿妩媚妖娆。

勾勾手,便转进了一间砖舍。

两人张着眼,忙不迭追随而去……

那人说到兴头,听者聚精会神,杨万海却不以为意,心道:“此故事较前些似更抓耳,但印板衣褶,终是人鬼媾和,常谈的淫文。”

然故事后续却非他所料。

却说那两人进到舍里,见少女果是风骚诱人,一双桃花眼,两只雪臂膊,杨柳细腰,只穿着一件薄衫,坐在床上。

两人笑嘻嘻道:姑娘因何独居在此?

因何呼官人?

少女娇羞貌,只是不言。

两人近前,左右坐定,捉少女臂膊抚摸。

少女红透了脸,便要往床上躲,两人故意将手一滑,提溜起她脚,扒了花鞋。

见玉趾纤细,脚背柔润。

再不忍耐,伸出舌头舔舐,又褪下裤子,露出那话,要少女看。

少女以手捂眼,连连摇头。

两人暗爽,猜拳定个先后,撕了少女亵裤,便始奸淫。

诸事顺意,唯一事甚怪,是少女不言语也。

两人顾不得多许,抽插往复。

后搬那脚再舔,只觉汗出如浆,却都是泉水的滋味,不似常人,方而惊异。

此时少女嘻嘻一笑,抽回脚来,往两人那话一夹,两人顿如泥塑木雕一般,定住不动。

少女又探手往床下一掏,拿出个鸟笼来,里面不是鸟,是个姑娘的人头,腐烂秽污,只有嘴巴如常,轻轻一拍,就“官人、官人”的叫。

两人见了,吓得魂飞魄散,只害动不了半分。

少女起身,转去厨房里取斧锯刀叉,一字铺在床上,俱各血迹斑斑,腥臊扑鼻。

先拿小刀把两人那话割了,放在瓮里;又拿叉子拆下眼球,盛在盘里;接着挥斧卸了四肢,扔进袋里;最后将锯锯掉了头,挂在钩上;剩胸脯整块肉,打开清理了,点起篝火,支起铁架,抹了盐巴,一点点翻烤,用刀慢慢片下肉来,吃一片,就说一声“妙”,吃一片,就说一声“妙”。

及至翌日,吃的干干净净,把自己收拾一番,又拿着鸟笼走了……

故事到此,众人诧然未恍,一个个面面厮觑。

那人继续讲道:此女非人,乃千年杨柳化作的妖鬼,名叫杨花逸,她还有一孪生妖妹,名叫古柳曼。

两妖四处作祟,为祸人间,杨花逸最喜食人,古柳曼食人不多,但喜掳人,尤是青壮汉子,常被掳去榨干了阳气的。

两妖出没不定,武当山遣弟子寻了几次,都没下落。

望诸位今后行脚,多要小心。

众人中有人问道:“你这故事,从哪里听来?”

那人笑道:“我素爱谈鬼,每逢游人,必相邀叙述,这就是我最近听的故事。”

众人道:“端的横奇故事,先淫后险,听了如坐吊桶一般!”

又一人道:“我那话先硬后软,本欲取怒于你,但心想较之被割去幸运多矣!”

满座皆笑,惧意轻松化之。

唯有杨万海脸色煞白,分明盛夏之际却颤若寒噤。

他离开人群,自找了一片空地歇卧,任众人继续谈鬼,闭紧了双目,权当睡了。

过了几时,众人散去,陆续收拾行李,再赶行程。

万海才慢慢起来,跟在最后。

原是他心里暗暗叫苦:“想那故事蹊跷,非寻常编排之机理。以往听论怪力乱神,听过则过矣,此番却听得浑身恶寒,汗毛倒竖!试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若真有两妖鬼为害,略被盯梢,此行凶多吉少。”

又想自己是往商洛去,出塔云山而向东,与大道偏远,必无几多同行,崇山峻岭,夜晚无所歇脚,如何挨过?

一虑及此,唉声叹气,愁容满面。

失神走了几里路,来到一个三岔口,见峡谷宽大,南北延展。

众旅人在此道了再会,便各投去处,一半往北到长安去了,一半往南到鄂州去了,只剩他一个,夷犹半晌,原地徘徊。

等到下午,仍不见有去商洛的,万海情知不是盼头,只得对自己道:“奈何事务要紧,来则来矣,还能折返不成?小心行事罢了。”

从背篓里翻出地图,细看了地势,见东五里有处山坳,推料或有民居,稍壮壮胆,独自向东而行。

看官须知:山中五里,平原十五里,弯折小道,图所不明,冤枉路又有多少!

万海走的脚软筋酸,浑身汗如雨下,堪堪到那山坳。

见一方绿野,躲藏在大山阴面,杂草丛生,怪树罗列,一座破败古刹,设在正中,院墙延展,圈地广阔。

万海心里疑惑:“都说天下名山僧占多。佛寺首选自是山顶,以供四方参拜。岂有这般专往山坳里建的大寺?周围也无一间民居,寂寥萧条,视之如若幻境。”

走到寺前,又见大门已倒,径直可入。

万海说声“打扰”,就走到大殿上,却猛吃了一惊:竟有十数个乞丐叫花,在里面宿摊炊饮。

遍地狼藉,碗筷散落。

万海忙上前,找个人问道:“我路经此地,想借贵帮宝地歇息,可否允准?”

那人听了,露出满口黄牙,大笑道:“你这公子真怪,对我们乞丐倒来假客气!寺里大得很,你自寻地方便是,只这大殿我们占了。”

万海道:“请问此间是何寺?”

那人道:“不知!不知!你往那头看,有个老和尚在。”

万海踮起脚,果在角落看到一个敲木鱼念经的和尚。

找到近前,打了个躬,问道:“叨扰禅师,我是路过的人,旅途困乏,想借贵寺暂住一宿。”

和尚抬头看了看他,指道:“后院有弟子房,现今没有人住,虽破败点,至少能遮风挡雨。”

万海谢过,又道:“请问贵寺名称?我初来乍到,不甚了解。往后得空,必来参拜。”

和尚道:“此乃木珠寺,唐开元年间所建,本是供皇族人士修行的隐寺。后经战乱,逐渐没落。参拜的话不必说了,等我去了,寺不是寺。”

万海略有些歉仄,道:“可惜我身微家贫,本这样一座大寺院,应该资助从新修建,再扬佛光。”

和尚笑道:“只怪我这样的不堪材料做了住持,致令佛庙衰颓,殿宇破坏。还被一众乞丐占了大殿,先师有知,必言我冥顽不灵。”

万海看和尚衣衫褴褛,一身黄衫都沾了土色,悄的拿出些许碎银,道:“禅师莫要嫌少,这是一点宿钱。”

和尚道:“我这境地,还要什么呢,只愿积累了修缮一下佛像。”

也不推辞,顺手收了。

万海这时抬头看殿内佛像,方发觉帷幕之下,佛头已坏,塌出一个黑森森的大洞。

顿有些悚然。

和尚又道:“施主肯发善心,菩萨定会保佑的。”

万海合掌鞠躬,自往后院去了。

来到后院,也是野蛮的场景,腐草盈阶,荒榛遍地,两层的弟子房被遮掩其中。

万海本欲挑楼上居住,但一想房屋常年未理,恐梁歪瓦破,一落雨就渗漏下来。

便就在面前找个看得过去的房间住了。

止有木床一张,旧被一条,蜡烛一根,芦席一片。

万海将芦席卷成筒,放在床头当枕头,把被子垫在身下,从背篓里拿出携带的衣服,盖了盖肚,就睡一觉。

等醒来时,已是黑夜了。

门外月光清亮,万海见了,心想此寺虽然没落,毕竟是前朝的皇寺,应有不少好布景,趁此逛逛。

于是起身出门,从弟子房直到后禅房,里里外外看了。

那楼宇深广,用具甚多,无不显示昔日富丽。

有一座罗汉堂,塑许多石像,眉目口鼻,俱个神情飞动,蔚为壮观。

万海自说道:“较之扬州天宁寺罗汉堂,有异曲同工之妙,却隐没在山峻之中,不能供人观瞻,可惜,可惜。”

呆了一阵,又往第三层院去。

和前院是一样修盖,只是规模越发大了。

万海叹道:“此等构建,便在长安也是一处盛景。奈何皇家居高而避世,圈地规佛而自赏。”

再要往第四层院去,被一道上锁木门,拦住去路。

从门隙里一觑,后面是空地,摆了数十大缸而已,其余并无事物。

推料只是荒野。

看毕,返回住所。忽见楼上一房隐隐有烛光,万海好奇,但想道:“或是刚来的客人。时候已晚,明日再作理会。”

一夜无话。

翌日清早。

万海听到院中有人走动,穿衣起身,还未到门口。

一个娇嫩女声传来:“里面的公子,起床没有?”

赶忙出去,见一对父女,立在院中。

都是一身蓝紫布衫的装扮,笠帽挂在背后。

其父外貌粗旷,腰膀魁梧。

其女长相艳丽,身材娇小。

万海揉了揉眼,抄手道:“请问两位是?”

女孩儿笑道:“我们是昨晚来的路人,见此寺无人看管,止你一间房有人,猜你也是路宿,特等到今早来和你打招呼哩。”

万海道:“我昨晚已见了,原是你们。”

女孩儿道:“我们来自南方,欲往商洛去,不意迷失了道路,想向你打听则个。”

万海道:“商洛地界甚广,是接通中原的要地,四通八达,分山划县,不知你们具体是往哪里去?”

女孩儿道:“这样啊……我们是去华山的。”

万海道:“那正巧了,华山就是往东北,和我是同路。我可带你们先到商洛县里。”

女孩儿一听,面露喜色:“太好了,省得在大山打转转,徒费许多脚力。”

万海顺口问道:“你们是去华山参拜吗?”

女孩儿答道:“不是,去一个地方,就在华山边。”

恰在此时,其父咳嗽一声,女孩儿恍然一惊,摇摇手道:“哎呀,我也不清楚,反正就在那边。去了再看!”

万海心里生怪,面上未表,又问道:“你们昨晚来时,住持醒着么?”

女孩儿眨眨眼道:“什么住持呀?”

万海道:“当然是寺里的住持,一个老和尚,他不在?”

女孩儿道:“我们昨晚来时,这寺里根本没有人,我们都看了。”

万海道:“那大殿里,不是有一帮乞丐么?”

女孩儿和父亲对视一眼,继而疑惑道:“没见。”

万海道:“不可能。他们的样子一看就是住了很久的,就在大殿里。”

女孩儿道:“莫非是公子你做梦搞混了罢?”

万海听此,只感胸口猛跳,扭头便往前院去,一路快步加急,片刻就到大殿。

见地面空空荡荡,哪有什么生活痕迹?

又见那和尚先前呆的角落,堆着许多破碎石头,被厚厚蛛网遮覆。

万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晚情景,尤在面前,岂会一夜改异?

他失神回到院中,父女仍在等候,女孩儿走上前道:“我没骗你罢?真的没人。”

他喃喃道:“端的怪事,怪事……”

女孩儿道:“这寺荒了多年了,又地处偏僻,寻常游人尚不及,何来乞丐讨生活?请公子细想。”

万海蹲在地上,抱头想了一时,怎么也没个解法,只恨昨晚没要个物什当见证。

女孩儿叹口气道:“旅途劳累,致病致昏的都有,亦或是毒虫叮咬致幻。”

也蹲下来,从袖里取出一瓶药水,道:“公子可用这个。嗅之而去邪障。”

万海观她神情真诚,略加犹豫,接过了。

只在鼻下一晃,顿觉一股辣气自上而下,贯彻肺腑。

急得站起来揩鼻,一边道:“这是何物?比酒还辣!”

女孩儿嘻嘻一笑:“是地宿星、八爪金、飞龙掌血的药汁,我家那边常用。有没觉得好些了?”

万海道:“除两目晴朗些、嘴里辣得要命之外没效果。”

女孩儿道:“邪障由眼入体,毒气由口鼻入体,我们称之为两关,守住两关,保人无虞。这药正作用在此处。”

万海踱步转了多时,等缓过劲头,道了声“谢过。”

女孩儿看看其父,其父将头一点,女孩儿会意,又对万海道:“公子饿了么?我们带了干米,可一并支锅做饭。”

万海淡淡道:“不敢劳烦,我自有口粮填肚。”

整理了衣衫,复抄手道:“我姓杨名万海,还未请教两位尊姓大名呢?”

女孩儿道:“我叫小芸,我爹叫萧平。我们不是中原人,这是为图方便另取的名字。”

万海道:“原来如此。我观你们样貌、口音,确不似汉人。”

其父道:“杨公子既识路径,还请为我们指点则个。此寺别无外人,便聚一餐何妨?若觉不安,亦不勉强。”

万海道:“哪里的话?我只是不惯与人蹭饭。”

两人来去几句,其父定要邀万海,及至最后伸出一手道:“请了。”

万海看推辞不过,只得同意。

三人一同上楼坐定。

万海观房内用具有些,倒比楼下要好,正中支一口锅,底下放着火盆。

小芸从皮袋里倒出些米,就锅里煮了,分成三碗,发了各自吃尽。

又拿出酒葫芦,斟上酒水。

到万海跟前时,万海道:“这酒这么白,请问是糯米酒么?”

小芸道:“对呀。也是我从家里带的。”

万海道:“这酒我多年前曾尝过的,如今中原少有了。”

萧平此时举杯道:“杨公子,我先干为敬。”

万海回道:“哪有长辈敬小辈的,是我失礼。”

见萧平一口喝下,万海小呷一口,品尝滋味,随后也都喝了。

萧平道:“杨公子,我们自远方来,初入中原,有许多陌生未解之处。山川地理,亦不似家乡。所以在此迷失了道路,走了三天未曾摸到商洛,若得你指点,我们感激不尽。”

万海道:“这个简单,我楼下背篓里有一份地图,详尽罗列了周围山势,待会儿我取上来,你们照着画了就是。”

萧平笑而抱拳道:“劳烦杨公子,多谢!”

万海道:“只是小事而已。”

萧平转对小芸道:“快给杨公子再倒酒。”

小芸应了一声,拿着葫芦来了,万海将碗给过。

小芸倒酒时悄的道:“杨公子,山里雾重,难辨南北,我们有地图也会迷路的……能不能请你跟我们一起走啊?”

还未等万海回应,萧平神色一凛:“小芸,不要乱讲话。你去旁边待着。”

小芸嘟着嘴道:“本来就是嘛~”万海笑了:“没关系,我也欲经商洛向东。同路之行罢。”

萧平道:“杨公子自有要紧事务,岂能为我们牵累?不敢再扰。”

万海道:“你太客气了。”

萧平又将手一摇。

万海心道:“有点蹊跷,似是怕我同路。”

已知不是话头,便道:“总之,你们抄画了地图。沿向东的山路走三十里,到天蓬山隘口之后再转北,复五十里,约莫就到商洛县了。但注意不要抄近路进天蓬山深处,那里面强盗甚多,结成了大山寨,更不提有蛇虫虎豹、妖魔鬼怪之险。”

萧平点点头:“我携带女儿,自当稳妥行事,若是以往我独行,走则走矣。”

万海提醒道:“绝不可掉以轻心,遇上强盗不是玩的。”

萧平忽的轻笑一声,抚须道:“杨公子多虑,我心里有数。”

万海道:“那就好,那就好……”

心道:“愈发怪了,竟不怕强盗。”

萧平起身拿过葫芦,自倒满酒敬了万海一碗,两人再干尽。

万海决心试探一番,问道:“你们从家里过来,一路爬山涉水,去到中原所为何事?”

萧平道:“家族大人新丧,我们去奔丧。敢问杨公子所为何事?”

万海“哦”了一声,道:“我也是奔丧,真巧了。”

萧平道:“杨公子哪里人?”

万海道:“南阳人,这些年做些买卖,背井离乡,四处旅行。”

萧平道:“难怪我观杨公子待人接物,甚是爽朗,原来社交多矣。”

万海点点头道:“这些年跑遍诸国,不仅江河之间,便是云贵,也曾去过。”

萧平疑道:“那地方也有买卖?”

万海笑道:“当然有。比如苗药和糯米酒。”

此话一出,萧平脸色一变,很快又如常,道:“杨公子见多识广,贩货通达,深为佩服。”

万海看在眼里,继续道:“只可惜近年来苗族内乱,互相攻杀,死者甚众,我约的几个供药客商也没了消息。你们可听说么?”

萧平道:“实是不知。”

万海道:“中原正值几国合并,虽有干戈,毕竟较云贵安定,所以苗人北迁的也多,我还想到时候再寻些会做苗药的,重开买卖。”

萧平不言,又拿来葫芦倒酒,见只剩一点了,便让小芸去加。

小芸从床下拖出背篓,翻找起来。

万海见状,忽然道:“好鸠不了,闹猫罢。”

小芸随口应道:“融。”

便又去拿米,走到一半,恍然而惊道:“杨公子,你会苗语啊。”

萧平拂袖起身,对万海道:“萍水相逢,何必苦苦试探?”

万海耸耸肩道:“一时技痒,不知怎的,话就自然冒出来了。”

萧平面色一冷:“听闻汉人古灵精怪,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万海并不退让,带笑道:“过奖。阁下乃高人异士,气度非常,怎叫人不好奇呢?”

小芸见屋内气氛将变,忙道:“杨公子,我们不是想瞒你什么,我们确有要事在身,只是不可泄露。”

万海道:“我们同宿此寺,也是缘分,既相谈帮助,何必闪烁其词,使我生疑?”

小芸道:“我爹行事向来谨慎,尤其与汉人接触很少,便出此下策。请你放心,我们不会害你的。”

万海道:“此寺古怪,建在偏僻山坳,周围无人气,我本就悬心。忽的遇见你们,更让我奇怪。也叫你理解理解。”

小芸走上前,跪坐下来,从衣内掏出一张旧图纸,指着道:“杨公子,你看,我们的地图上标注了这儿有座木珠寺。只是其他大部已经模糊了,这才失路。我们转了两日,堪堪到此。”

万海用眼一瞬,便知这是几十年前的地图,推料那时木珠寺尚兴旺,故而还有标注。

心底稍有几分拿稳了。

方说道:“你用这种残图,当然会失路,我来陕西五六趟,都没听说有个木珠寺。不过此处确是从干佑县到商洛的小道所经。”

小芸道:“对呀,我们苗人偶有来陕西的,我在当地搜罗许久,才得这一张图哩。这么说你相信了罢。”

万海叹口气道:“没有不信你。只是你若见我昨晚际遇,也会揣测夷犹的。我分明看见大殿上一众乞丐,还有敲木鱼的和尚……”

小芸听罢,抿嘴沉思,片刻后又抬头望向萧平。

萧平道:“此地气息虽浑,乃黄泥销骨之属,陈雨腐木之格,并非妖气。”

小芸无奈道:“杨公子,你可能真的是做梦搞混了。”

万海道:“我活了二十几年,好端端的昨日做此怪梦么?”

想了想,一挥手道:“算了,以后再做理会!我们三人在此,量什么妖魔也不敢妄动。凡事多照应就是。”

小芸嘻嘻笑道:“听你这么说,不排斥我们了?出行在外,本就是靠同伴呀。而且你大可放心,什么妖魔我爹都不怕……”

萧平急咳一声,小芸停下,吐了吐舌。

万海站起身,向萧平抱拳致意:“那就多谢关照了。”

萧平脸上还有些尴尬,略还了半礼。

万海又对小芸道:“你们的事,我不多问了,我这就下楼把地图拿上来。”

随即出门。

听得脚步走远,小芸长舒一口气道:“总算摆平了。哎呀,这人真多疑~”萧平道:“你也是要说话,恨不得刚见面便把我们底细交掉。若他不是善类,如何是好?”

小芸道:“爹,你就别怨我了,你跟他刚才明争暗斗多时,可有成果?我们要按期到云烟宫,必须有一个引路向导才好,光靠一张图,也是白费。”

萧平道:“收声,千万不可让他知道云烟宫之事。你执意要他同行,我且允了,但若你泄露事情,我绝不饶你!”

小芸嗲声道:“好啦,我知道啦!”

过了片时,万海上来。将地图铺在桌上。小芸取出毛笔,抄画了一份,备在篓里。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约定明早启程,就各道了安置。

万海回了房,本欲歇息,在床上辗转反侧,忖度这一晚一早的遭遇,甚是莫名。

那老和尚说话,神情语气诚切,叫人看不出一点破绽,若是强盗匪类所扮,岂会那么自然?

再说荒野孤寺,劳心装饰,专等我们几个,却一夜未动?

不像。

此时头愈发的疼起来,便坐起身,自背篓里找了本书看。

书名叫《幽府情私》。

都写的是青年男女的爱史,和收录的前朝诗歌。

颇为艳异。

只看了一会儿,就心神舒缓,烦恼暂抛。

万海从床上下来,将门儿掩了,在房内来回的走,又觉裤带甚紧,便松了裤带。

品味良久,心道:“还宜慎重行事。”

再到门前,仔细把门闩上,检查窗户,把窗户闭紧,拉平了窗纸。

复回到床上,靠墙坐好,屈腿看书。

直看到一则风月故事,讲的是:胶东某秀才巡游,山野遇一妇,交合甚欢,带其回家,婚姻三年,却不得子嗣。

求医问药,毕不得法。

其妇请以去山野,次日领白狐而归。

次年生三男。

秀才大喜,以为白狐吉祥也。

殊不知白狐夜半则变人形,与其妇私交,其妇亦为狐妖。

两妖把持家政,几年间便把家产耗尽。

掳了秀才回山野,日夜当奴隶使用。

两妖交合如常,总让秀才亲见。

如此又过十年,适逢武当派弟子下山除魔,将两妖收服,释放秀才回人镇。

秀才方觉器物已萎,盖阳气榨尽,从此心灰意冷,夜伏他人门前而窥看,偷以手淫而自娱,孤寡终生。

故事不长,然用词淫巧,尤是诗歌,充满诱惑。

虽属鬼话之流,但以消遣实用。

万海愈发心动,改做一手拿书,一手慢慢的褪下裤子,往胯下摸去了……摸了少时,暖流缠身,眼睛盯紧了那书页,手更加快,百十下堪堪欲射。

此时门外忽的一声惊雷,吓得万海一颤,那话哆嗦几下直泻出来,流在被上。

万海忙起身,捡块布擦净了,又把被子翻过来。

穿裤子走到门外,见天上飘起了雨丝,少刻雷鸣电闪,一阵大过一阵,终变成瓢泼一般。

因叹道:“照这架势,若路宿在外,淋也淋死了。有个安身遮雨之所,也好。”

复回到床上,睡觉歇息。

此觉睡得极沉。

梦里走马灯似的掠光景,模糊了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万海略睁睁眼,见外面仍是下着暴雨,天昏地暗。

本想翻身再睡,辄听得楼上有连串脚步走过,还有沉重物体拖动,地板嘎吱作响。

万海怪道:“那对父女又搞什么鬼?这会儿还不消停,以为暴雨天真能走么?”

虽有心思看视,但四肢灌了铅似的,想了想,一摆手道:“再理会,再理会!”

抱着衣服又睡了。

及至新睡一轮,略微解了酣痴,万海慢慢起来,大伸个懒腰,系上裤子,走去开门。

此一开不要紧,迎面被浇了个透湿。

原是雨水积累在楼上,流下来就跟瀑布一般。

万海揩了把脸,走出几步回看二楼,见梁歪顶破,整层都快塌了。

忙叫道:“不好,不好!”

沿楼梯上去,正遇着小芸大声呼救:“杨公子,救命呀!哎呀……”

万海三步并作两步抢入房内,见水已经漫过膝了,行李、用具一个个都漂在水上,小芸还在弯腰捡拾,急抓住小芸手道:“你快随我走!你不要命了!”

小芸不肯,一把甩脱:“快帮忙!先救我东西!”

万海道:“什么东西这么重要?房子都要塌了,你等雨停了再捡不迟!”

小芸道:“不行,不行!哎呀,你快帮忙!”

万海见她急切,不是话头,只得先跟她抢救,一边问道:“你爹呢?跑哪儿去了?”

小芸道:“他去收妖了!”

万海一怔:“收……收什么?”

小芸道:“你仔细点儿,背篓里的东西都散了。看到没,那边还有一件!”

万海捡了多时,杂七杂八都塞在背篓里,赶紧来到走廊上,招呼小芸出来。

小芸本要走了,忽的想起道:“床下还有我几瓶药,我,我回去拿……”

万海眼见一面墙壁被梁压着,已生了大裂缝,甚感不妙,又见小芸走在其下,只得再进去,以手支住墙体。

小芸拿了药,折返之际,屋顶轰然发响,砖瓦齐下,积水倾覆下来,竟连那墙也带倒,砸中万海。

万海在水里挣了几挣,方能起身,环视四周都是崩塌之状。

拉了小芸,踉跄出门。

前脚刚走,后脚房屋毁灭,雨水裹着砖石木屑奔泻而下,二人连滚带爬,最终还是被冲翻,一跟头摔到了院中。

所幸院中荒弃已久,杂草丛生,土壤把砖面都掀开了。二人摔了浑身泥,别无损伤。

万海一蹶而起,愤愤道:“端的怪寺!怪寺!沾这般晦气!”

又见小芸躺在旁边水坑里,手里竟还紧紧抱着行李,气不打一处来,道:“救你的神秘宝贝,害我差点送命在此。你若成事,分我些可好?”

一连骂了几句,小芸全无反应。

万海走近,但见小芸满脸污浆,双目紧闭,已是昏了。

蹲下以手推她,有些若有若无的呻吟发出,推料是骤然受惊,气血上冲致昏。

没奈何,抱起她往自己房内安置。

心里叫声苦,不知高低:“定是我今年不守规矩,短了神供,老天派下这位来作弄我。老天有眼,弟子知错,速速收了神通罢。”

及至把她放到床上,万海找来毛巾,将她脸擦净,又去她行李处翻出新衣服,挂在床头。

在翻找行李之时,意外发现有把黄布包裹的大刀,仅露出的刀柄看,便是把做工精致,年代久远的好刀。

万海道:“苗人多用弯刀,这把刀却分明是中原制造,她说过要到华山某地方去,可能就是去寻造这刀的工坊。”

本欲拆开黄布细看,一想后面她醒了,被察觉或是不妥,便放回原处。

拿上自己衣服,掩了门往隔壁去了。

万海换过一身衣服,把脏衣服就水里洗了,拿竹竿挑在书桌。

自己则上床静坐。

等了半晌,听得小芸醒转,在那头呜呜的叫,又过了会儿,像是个换衣服的动静。

柔声传问道:“杨公子……杨公子……你在吗?我醒了。”

万海方出门,回到那头。

小芸没用万海挑的衣服,反是穿了一套苗族本族服饰:一件藏青交领绣衣,脖间挂着银饰,一条深灰扎染百褶裙,尾摆镶着花边。

大大咧咧坐在床上。

反较前时假小子的模样俏皮可爱不少。

万海本藏着火气,见了她这样旋即冰释,只叹道:“你害苦我也。我起床受此大惊,一夜觉也白睡。”

小芸笑道:“对不住嘛,杨公子~我要谢谢你,帮忙救了我东西。”

以手拍床道:“等我走了,你再补一觉,我绝对不打搅~”万海走近,复问道:“真有什么东西如此重要?看你的样子,命都不顾了。”

小芸挠挠头道:“反正……是很重要……但我爹不让我说。”

万海挑挑眉:“他现在又不在。”

小芸道:“那也不行~虽然你不是坏人,但告诉你对你没好处~”万海将手一摊,做出失望的神情,道:“好人没好报,世上总这样。全心全意帮别人,最后还落得个一无所知、徒被利用之下场。”

小芸道:“哎呀,我怎么会利用你呢,你这人说话真奇怪。你放心好了,等后面到了商洛,我们自会离开。你的大恩,铭记于心,将来必报~”万海哼道:“什么将来?怕不是还要再麻烦我救你一次。”

小芸吐吐舌道:“吔~反正我不会求你的。”

万海见她调皮,软硬不吃,已知套不出话来,一摆手道:“随便随便,就像你爹说的,咱们‘萍水相逢’,何必苦苦纠缠?等雨停了,便即启程,到了商洛,你去你的宝地,我回我的草窝,就这样。”

说罢就要走开,小芸咳了一声,悠悠道:“杨公子好像很不满意嘛?莫非是想要点报酬咯?”

万海蹙着眉道:“你这话何意?”

小芸抿了嘴,将眼一低,忽而又扬起来,瞥向万海,眼波里流过一丝微妙的情趣。

万海见此,顿时怔住了。

小芸轻轻白去一眼,舒展上身,往床上收了双腿,复微笑道:“那……杨公子那话何意?”

万海一时语塞,支吾道:“我只是觉得……既、既然同行,要互相交个底才好……”

小芸点点头道:“哦,是么?那我敢问杨公子,自西边到干佑镇的旅客,共有多少人,都投哪里去?”

万海怪道:“没有八十也有一百。何来此问?”

小芸道:“你才说的嘛,同行之人应互相交底。照你思想,你该跟他们很熟咯?所以我问你知不知道~这个规矩,总不能是看到我才生出来的罢?”

万海知她话里有话,不好辩驳,只得道:“当然不是。你,你又没什么特别的……”

小芸道:“那就好,我平生所愿,便是做一个最不特别的人,任何人见了都不想打搅的那种人。我和我爹此番出来,唯恐被有心人惦记,坏了大事。”

万海道:“嗯,说的不错,只是出门在外,犹记得藏器于身,不可怪异行事,博人眼球。”

小芸神色一冷,道:“多谢杨公子提醒,小芸记下了。”

万海被她怼了这几句,淤气在胸,又无处发泄,便有些上脸,自顾自坐到床上,道:“还须记得借宿之时,挑个安身遮雨、稳固牢靠的好地。否则白费了许多心眼。”

小芸倒也不避他,反是把屁股一挪,往床中心坐定。

万海有意无意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换好衣服了么?还要再歇歇?”

小芸道:“却才有些头昏,可能刚醒不久,说话动了气。”

万海将卷在床头的芦席一横,背篓往旁一放,仰面躺倒,道:“我不管你,我这便补觉,希望你不要介意。要是你觉得休息好了,可以自己去隔壁。我不送了。”

小芸听罢,将腿一盘,反而赌气似的赖着不走。

万海上下扫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衣服换过,鞋却没换,快放下去,别污了我被。”

小芸鼻子里呼了一声,随道:“有什么大不了?换就换。”

正欲下去,忽的想起什么,将两脚一并,悬在床外,说道:“喂,我是苗人,汉人什么规矩不太懂。我现在想问你一个问题,可别嫌我啰嗦。”

万海道:“有话快问。”

小芸道:“我出门之前,我爹对我说,汉人女人常年都穿布鞋,从不穿草鞋,因为她们的脚不能随便给男人看到。所以我这次要扮汉人,也得跟她们一样,紧紧穿着布鞋,天再热,下起雨,也不能脱掉。我想问你这规矩是不是真的?”

万海有些意外,组织了一下语言,侧着头道:“是也不是。你若扮城里人士,礼教之女,的确不能穿草鞋,否则有失体统。但你若扮山野村妇,清贫旅客,图行脚方便而穿草鞋,也不奇怪。”

小芸“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万海道:“怎么?穿不惯布鞋?”

小芸道:“在我家里,地上都铺着木板,田里又都是泥泞,所以我们女孩子都是赤脚行走的。”

万海道:“那就难怪了。城里的汉人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家里也是青砖灰石。难得待人接物,时候总短,图给别人一个好教养的印象,极为避免野蛮穿着。”

想了想,又道:“不过你是扮汉人,自己又不是汉人,什么穿着,也都是表象,教养这事并非换处异地所能更改。”

小芸听出万海说话虽在讲解,然满含讥讽之意,是表示自己非他族类,教养不同。

便也怪声道:“杨公子说的好,是我不明事理,扮成了沐猴而冠,徒增他人笑耳。敢问杨公子可是城里人士,礼教君子?和我这般油盐不进的野人歇在一张破床上,侃侃而谈,惺惺作态。颇为辛苦罢?”

万海一个激灵,猛支起身道:“你要问我,我答了你反倒骂我。”

小芸道:“没教养是这样的。我不舒服就要说,不快活就要骂,谁逼我做我不愿做的,我就让他一边儿去!”

说罢竟交叠两脚,一用力,把两只布鞋都甩飞了,盘腿坐回床上。

万海被她弄得惊了,瞪着眼睛,难以置信。

小芸自顾自道:“现在好多了!盛夏天气,干嘛非穿那闷煞的鞋子,害我行脚受罪!”

万海道:“你坐我床,还光着个脚,你快下去!”

小芸梗着脖子道:“我就不。山野村妇么,行事随便!”

万海高声道:“姑娘!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岂能失礼乱为,你快下去,我们彼此自重。”

小芸忽的又以前时眼神瞥来,半倚着身子,冷冷道:“我不自重,又待怎的?”

万海语塞:“你、你……”

小芸将脚从身下探出,指着道:“我的脚有什么问题?是长了六个趾头还是会吃人?你们汉人平白造了些狗屁的规矩,没一个女孩子愿意听的。何况有时做者无心,观者有意。究竟是谁的问题,你们心里清楚。”

万海被她说得怕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得道:“那你随意罢,我睡我的!”

翻过身子,闭紧双眼,权当旁边没人。

小芸见状,也硬着头皮继续赖在床上,就床尾木板上伏手暂歇。

房内顿时沉默无声,暴雨打门,清风透进,吹动一丝微妙的气息,流转增长。

且说万海,如何睡得着?

眼睛乱动,心里乱想,唯恨小芸不知趣,不肯走。

却不敢翻身。

呆了两刻,听得床尾传来轻轻的鼻音,连绵有序。

万海忖度:“难道她能睡?”

略拱起肩膀,假装活动筋骨,偷以余光瞟她,见她埋头在臂弯里,身子斜倚着,真是个打盹儿的样子。

暗道:“端的蛮横丫头,较书里女鬼都更大胆。厉害。”

又轻咳一声,仍是毫无回应,方慢慢的翻过身来。

简陋的床上,小芸意外的睡得安宁。

薄瘦的胸膛上下起伏,带动着一根根银饰在衣领摩挲。

纤细的腰腹一吸一放,牵扯着裙褶在膝上摆荡。

万海松了口气,细细打量她。

此刻,那张艳丽俏皮的脸蛋失去了表情的注解,竟也多了几分娇柔。

弯眉似月,恬目如星,虽是轻轻闭着,仍能觉得一股有灵的秋波从眼角的缝隙里流淌而出。

脸庞肤白水润,鼻尖温融带红,显着陶瓷的光泽。

先前飞动的嘴唇也靠住了,略微带些翘挺,仿佛蕴着一股活力,随时启之释放。

总体看来,是副美人皮相。

然青涩难掩,万海推料,她顶多十六七岁的年纪。

她的身体全被衣裙遮覆,唯裸露一双脚,大咧咧对外张着。

于是万海便自然的又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脚上。

这是一双小丫头的脚。娇嫩灵巧。

尽管其本人机敏过多而近狡黠,热烈过盛而近巧媚,但这双脚却原原本本表现出符合她年纪的属性。

只见五趾平齐,趾肚浑圆,脚掌肥而匀称,足心凹而内敛,总段前宽后窄,脚肉循序分布,直至后跟形成两条隆起的筋路。

在这块梯形集中的区域内,幼弱、柔软的肌肤紧紧铺着,细纹荡漾,青筋潜动。

突发奇想的话,倒像一块刚剖开的玉石。

万海从未细致的去看过女孩子的脚,如今不禁为其叹服,难怪历朝文墨客,不爱玉峰爱咏足。

绝没有其他的事物,可以把轻盈与肥美,素雅与艳丽,结合的这么自然。

忽然,那脚趾轻抖了一下,也牵着万海的心一抖,忙闭眼装睡。所幸只是打盹间下意识的动作,片时又沉静了。

万海将眼皮略抬一缝,偷的看去,见那脚互相搓了搓,依旧乖乖的呆着,迎接他的检阅。

只是脚掌上残留前时的水渍,蹭在被上,被沾了几根细毛,有些扎眼。

不知怎的,万海竟有种去抚掸她脚掌的冲动,忙在心里阻止自己道:“看则看矣,若还上手,岂不堕于浮浪者之流,自讨没趣?”

继而蹙起眉道:“乖乖,我外出十年有六,从不抚躬反省,如今能跟自己说出这些,孔夫子闻之落泪。”

但看着那脚,只觉气短,咬咬牙道:“罢了,一个偶遇的小丫头片子而已,谈何可惜?待我将来娶个大美人做老婆,天天把她擦的干干净净,供在床上,她的脚就是我的东西,我爱怎么看就怎么摸,爱怎么摸就怎么……”

万海道犹未了,忽的浑身发麻,顿觉有股炙热的目光快速扫来。

他表情一愣,想再装睡,却分明睁着眼,想再翻身,脑袋却跟泥塑木雕般,定住不动。

那头被子一沉,传来屁股挪位的动静,接着又一松,什么东西腾空抬起,片刻后重重落在他跟前。

——正是那只让他心神不宁、浮想联翩的脚。

盛夏的房内充斥着撩人的水汽,门外的雨打个不停,送进新鲜的风,几经流转,便就沾染了墙壁的霉味,自降到尘埃里,融化在地面上,填塞在砖缝间。

不过此时此刻,万海除了闻着风,还闻着那脚背发出的淡香。有些露珠的蒸腾,有些汗水的发酵。

小芸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冰冷又嫌厌:“你……看我做什么?”

万海尴尬无比,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

没奈何,慢慢的抬起头,迎上小芸。

只见小芸绷直了身子,有半边都被浓厚的阴影涂盖。

唯眼睛炯炯有神,居高临下的盯来。

万海一瞬间在心里打了无数的算盘,想了无数的转圜,但话到嘴边竟吐不出一字,呆了多时,低低道:“你在我床上。你说我做什么?”

小芸将眉一挑,略有些诧异,继而没好气道:“你刚才和我讲规矩,谈教养,也不知你现在所作所为,配不配得上你自己的话。”

万海心里决定:“事已至此,不拗不行。”

便正色道:“我是看你不避男子,坦然酣睡于同床,实在不妥,为保礼节,想要叫醒你,但虑你身疲,故稍微夷犹。岂料你起的急切?”

小芸道:“你怨我么,你先前分明朝那头睡,好端端翻过来待怎的?”

万海道:“一侧卧睡,压麻我臂,我翻身解麻。你现在怏怏有如移德于我,何也?我满心仁义礼数,想要循循规劝你,反遭你倒打一耙。”

小芸一时语塞。

万海继续道:“现在你既醒了,想必歇好了,快走快走……”

小芸才不听他,默默将双腿并了,仍斜倚回身子,放出冷淡的目光。

万海自知过不去了,爬起道:“你不肯走是么?我走总行了。”

小芸吸了吸鼻子,也不回应。

万海有些愕然,心想:“这是何意?”

便道:“姑娘,你可不能趁你爹不在,就做傻事。我们行走江湖,须自重自爱。”

小芸听罢,无动于衷,表现的就像故意走神。

万海兀自怔了,难以理解当前的场面,小芸的目光则持续盯来,似乎要把自己洞穿。

万海被盯得心里发毛,浑身没有是处。那两颊通红,后背汗浪涔涔,甚至浸透了衣服。

时间一点点过去,对万海来说好像过了一年。

终于,小芸轻呼一声,歪头问道:“杨公子……说够了?”

万海顿觉心里一松,赶紧道:“该说的都说了。你快走罢。”

小芸道:“不曾想,我竟是这么讨人厌……本来这次出来,我还想多交几个朋友,领略一下中原的风土人情。拜你所赐,我现在失望透顶。”

万海道:“人情、礼数,孰重孰轻,应是众所周知。”

小芸若有所思,顾自将手垂下,放在脚上,来回抚摸,一边道:“我想人情也是礼数,礼数也是出自人情。或因生硬规矩坏了人的和气,害了人的身体……这礼数,也没什么用处……”

见万海疑惑,小芸又道:“我的脚,在家里可以跋山涉水,在中原却要限于小鞋,藏于身后。只为避人眼目,这合乎自然天理么?要知观音大士赤双趺,妓乐仙女裸天足。”

万海哑然而住,看那手轻轻在脚背上游走,扫去灰尘和水渍,前时的臆想一个劲又涌入了头脑,不由得抓耳挠腮,魂不守舍。

此时小芸好像轻笑了一记,但万海急抬头时,小芸仍变回淡淡的神色。

那目光不如适才冷,却蕴含了微妙的情绪。

一闪一动间,如倾如诉。

万海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迎接她的目光,继而说道:“世间规矩是人定的,究竟合理与否,倒也未必。但我们总要顾及的。你不愿穿布鞋,就不穿罢,男女同床却不好。”

小芸“哦”了一声,道:“现在你不怨我脱鞋,也算是你一大让步了。多谢你宽容。”

万海无话可回,略一摇手。

小芸道:“我今天是真的受教了。打扰你半天,劳你费心了,我这便搬去大殿里。”

猛将脚一收,翻身下床。

万海只感一阵香风掠过,回过神来,见空荡荡的被子,竟还有点陌生。

小芸找来两只布鞋穿好,自整理了行李,对万海道:“杨公子,我爹昨晚感到左近山头有一股妖气盘旋,他就出门去收妖了。为不耽误行程,他约我们在天蓬山隘口前的客栈见面。让我跟你说一声,等明天雨小了我们便出发。我们此行是要送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不能和你说,但请相信我,我真的真的不会害你的。”

万海忙道:“姑娘,我没说你要害我,我只是……”

小芸笑道:“那就最好了,愿我们此程顺利,相安无事。”

本欲转身,忽的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杨公子,你有本书丢在床尾,我方才醒来时不注意,一脚踩在上面,所幸没有踩坏。对不住啦。我去了。”

推开门,闯进雨中,径直跑远了。

万海脑子里就像炸了一道惊雷,一蹶劣扑到床尾,找出那本书。果然是《幽府情私》。其上端端正正一个湿鞋印。书页还被新翻过。

万海想到自己先前独处时的淫荡行为,又想到自己理直气壮的模样,殊不知全都被小芸看破当作笑柄,一时郁闷于胸,半天捋不下来。

他脸色苍白,瘫坐在床,看那湿鞋印就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按在了心头。

继而怒骂了几声:“禽兽,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

便抓起那书要撕,又一顿,把那有鞋印的封面完整撕下来,揣进衣怀,其余的胡乱撕个粉碎,一并塞进床尾缝儿里。

塞的时候,但见有许多黄符纸散落在地,几张湿的还贴在木板上。

推料是小芸背篓掉的东西,想道:“一会儿就拿好这些符纸,名义上交还给她,顺便道个歉罢……嗯,如此行事妥当……”

就心里盘算好说辞,稍微放松了,躺回床上。

但一闭眼,竟满是小芸的言语行为,一颦一笑,她那套衣裙,那双裸脚,无不浮现而联翩。

翻来覆去,没个定形。

试问千思百转,同江潮之起伏,男女情丝,同日月之轮转,如何忘而安睡?

正是,老子《道德经》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无有入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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