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义阳天色暗昧,四围云迷雾锁,时值深冬,又兼严寒,路上死寂一般,无人行走。
春街档也自萧条,飞霜本打算去看棚寻几个客人来做生意,但感此天气,也只好作罢。
便去镇东酒坊寻玉蝶一叙。
刚进酒坊,就听得玉蝶从柜台上跳下,欣笑着迎来。
“瞧今日吹的什么风,把我的好姐姐吹来了!”
飞霜道:“吹的是料峭寒风,吹来的是鄙陋穷人。”
玉蝶一拍手道:“却有一快活温馨之所,祈等光降。近来梅花酒又出了新品,正欲拿给姐姐尝。”
飞霜笑道:“总要你破费请我饮酒,很是难为情。”
玉蝶道:“不打紧,这是酒坊嘛,酒就跟水一般。”
二人往里面客房坐了。
玉蝶转去后厨,拿了两碟小菜,并捧来一坛酒,把泥头开了,倾在碗里,叫飞霜尝。
飞霜端至鼻前一闻,果然香气浓郁,旋即饮下,甘甜遍经五内。
称赞道:“你姨姨的技艺愈发精湛,这酒与名楼上品相比也不差一分。”
玉蝶道:“既然姐姐喜欢,就多喝几碗。最近这天气,生意萧条,我也日日在家中闷着呢。”
飞霜又饮过三碗,并不觉上头,反而通身温热,神清气爽。复聊了些杂事,玉蝶把她最近缝的荷包和描的花鞋样面拿给飞霜端量。
飞霜摸了摸,道:“不意你这小丫头,却有双巧妙的手,描画出来,与人不同。不但枝叶花头好看,且笔画一般粗细,就是这点小技艺,来世做了男子也该进宫当个画师。”
玉蝶嘻嘻笑着:“姐姐若喜欢,只管拣漂亮的,我让裁缝做双新鞋送你。”
飞霜摇摇手道:“贴身之物安能劳动你?我自己来罢。且我穿着的这双鞋,也是年初才做的。”
玉蝶将眼往桌下一瞬,见飞霜两只纤足,端端正正并拢在一起。
鞋头堆簇蓝色海棠花纹,衬托得薄瘦脚背愈发白皙;鞋帮点缀金色缠枝细线,也映得凸挺脚腕更添俊美。
玉蝶心里赞叹不已,嘴上道:“你这双鞋确实挺好的,显得小脚儿可爱得很。”
飞霜又摸过几个荷包样式,直摸到一个绣着卐字与莲花的,便问道:“这是寺里求的么?图样这般独特?”
玉蝶眨眨眼,赶紧拿过来一看,道:“哎呀,怎么把这个混在里面了。还好姐姐发现了,不然送出去,可就大不妙了。”
飞霜道:“真是寺里的?”
玉蝶点点头道:“是东边震雷山上雷峰寺的,我姨姨去年求了个求子符,而后果然生下一个男孩,今年时值一年期满,正要拿符去还愿哩。哎呀~这符放在荷包里我都给忘了!”
飞霜道:“震雷山上的雷峰寺,我早闻大名,是个佛教圣地。栖凤寺住持曾对我说‘往后若经义阳,便可一访。古刹高僧,能求福借庇。’今在这里住久,却未曾去过。”
玉蝶道:“推荐姐姐去,或能求个平安符回来,那寺很灵的哦。”
飞霜道:“我身似水云,居无定所,若错过了这机会,岂不是一件憾事。待到晴朗天气,我自寻个车子去。”
心里道:“星眠现在身处黑帮,免不了刀来剑往的,令人担心。替他求个平安符,也好聊作安慰。”
便决定拜访雷峰寺。
二人将酒菜吃尽。飞霜硬是送了根檀木梳子给玉蝶,起身告辞,被玉蝶拉着又聊了好一阵,才不舍的放走了。
飞霜走出酒坊,行不多时,逢着天上飘雪,料想这雪一时半刻不止,就去往旁边屋檐躲避。是一间宽阔大院。院墙高耸,木门沉厚。
正呆着,木门竟“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推出来一辆板车,其上堆满香烛纸马,两旁插着宝幡神旗。
一个黑瘦汉子道:“这位姑娘要躲雪,可进到里间。”
飞霜道:“多谢,我只站一站就行了。”
那汉子道:“姑娘面生,不是本地人罢,怎么一个人出行?”
飞霜道:“我是流浪的人,以按摩为生,今日在春街档寻觅生意。天色阴沉,客人绝少,就欲回钟山去。”
那汉子道:“钟山在西面……可惜,可惜。”
飞霜道:“何出此言?”
那汉子道:“我欲往东面震雷山去,已经租来了马车,本来还想顺路的话,送你一程。”
飞霜暗道:“这般巧事,给我遇着了。”
便道:“敢问大哥去震雷山可是去那雷峰寺么?”
那汉子“嗯”了一声道:“明日是我家主人先妣阴生,欲在雷峰寺做一场法会,特叫我先把礼祭用品搬去。早前租了一辆马车,已寄在旁边巷中,这便打算走了。”
飞霜思道:“何不让他带我一程?我有武功护体,谅一般男子也绝不敢起歹意。”
一抄手道:“我也与人约定,近日要到雷峰寺里拜访,正愁不知如何过去。若大哥车厢还有空,可否带我一程,我也少给些钱酬谢。”
而那汉子想了想,也不推脱,咧嘴一笑,爽快答应下来。
“钱就不必了。我家主人做礼祭,本就是去佛寺里求福借荫,今逢着你一个盲女子有困难,顺路顺带的事儿,安能收取钱财。只是车厢里都是香烛纸马,坐着还请小心则个。”
飞霜听罢,面露欣悦,道:“多谢大哥。我会小心坐好。”
那汉子转去巷里,少时驶来马车,将用品搬上,飞霜也进车厢,便启程向震雷山而去。
二人一路上闲话不提。
马行车驰,没半日已到震雷山。
但见山影深沉,颠岭苍松,瀑布飞流,峭壁铁泉,雪气氤氲正浓,谷风萧寒刺骨。
石牙地角,盘曲似龙蛇之势,松根藤条,弯环如凤鸾之巢。
险峻嵯峨接天关,高耸峰角插星河。
又见一条大路,从山麓绕行而上,两侧有些神像石雕。
那汉子道:“此去处,当真是佛家圣地。风景奇绝自不必说,连前朝皇帝也曾拜访,大受震撼,遂命人做下这些神像分列,拱卫山寺。姑娘你若能看见,也定会惊喜不已的。”
飞霜笑道:“我听你这一说,也顿感兴味十足了。”
那汉子道:“往前再行三里,便到抵山门,随后可沿马道去山腰前寺暂歇。姑娘是到前寺的么?”
飞霜点头道:“前寺就行,我只求个符罢了。”
那汉子道:“也好,后寺山路艰险,马车不能通过,我还要用板车运哩。”
边聊着,边继续前行。
马车路经一座崖边拱桥,底下水声轰鸣,正是瀑布支流滚滚而过,携裹着残岩碎石,一泄千里。
桥后道路渐窄,且多了些许弯绕,两侧草丛盛长,高可过人。
却在一处坡后深丛中,隐藏着几人。暗暗窥视已久。
为首一人,额阔脸方,鼻直口正,留齐短络腮胡子,一身精壮怪肉,塞在罗皂布衫中,几欲撑开。
原就是虎风堂、花蛇帮欲截杀的西岭帮帮主燕真。
旁边还有三人,做贩卒模样打扮,也是个顶个的强壮武夫。
其中一人道:“时运不济,叫仇家逼迫到这份田地。本就折了两个兄弟,堪堪到义阳,却又被当地黑帮盯上。我们刚到震雷山边界,便有哨探在山中紧盯,听风声不善,约有八九人之数。”
燕真淬了一口,狠狠道:“王八肏的杂种们,正面打不过老子,搞出这些阴毒暗算。定是他们以为我若到光州,重整了势力,便要伸手到他们地盘立威。故而提前下手,要把我们斩尽杀绝——”略一顿,破口大骂道:“一群不见光的懦夫!下三滥的废物!不杀难解我心头之恨!”
旁边人见状赶紧苦劝:“帮主休要动怒,引来追兵,不是玩的!”
等燕真稍缓了缓,续道:“为今之计,只有按先前打算,诱使追兵误判方向。我们在岔口地面已做过错误标记,刚经拱桥又隐藏了身形。本来仍不算得上稳妥,但天可怜见,送了辆替死的马车来,我们可做隔岸观火,待追兵错认了目标,从这里追过去,便取小路从另一边转移。”
另一人道:“那么我们的马车怎么办?现在尚栓在后面树下。”
燕真摆摆手道:“这里离光州已不远,马车目标太大,很不易隐藏,不能再乘了,改作步行。”
众人齐道:“悉听尊命。”
随后又伏地暗察。
过不多时,果有一伙人,斗笠灰袍,各持兵器,骑马追过。数了数,足有九人之数。
燕真怪道:“这伙人很是面生,且形容不像普通黑帮,莫不是仇家雇来的杀手组织?”
旁边人道:“他们是‘九人帮’,先前在汝南寻觅生意,竟被雇到了这里来。”
又道:“为首三个,陈经、魏雪、王凝元,都是南平军旧部,武艺超群,屡造屠杀,被宋兵追捕多年从未负伤。落草为寇后收钱杀人,且要价高昂。这次全体出动,仇家是狠下决心、不惜血本了。”
燕真听罢低骂了几句,将双拳攥的咯咯响。
及至九人过去远了,方站起来道:“将来我们再起东山,也绝不能忘今日之辱。我燕真纵横江湖二十年,树敌无数,所做绩业不说大小,总不负诸位帮里的兄弟。危难临头,得你们死战援护,我感激不尽。从今往后,有我一分出息,便有你们一分富贵,忍过艰窘,洗刷耻辱,即在光州!”
众人道:“愿誓死追随帮主!帮主吉人天相,否终斯泰!”
燕真道:“时候不早,我们速速转移。”
遂领众人从坡下小路而走。
最后回首一眼,望见震雷山山麓尘土飞扬,天气阴沉凝重,隐隐有大战前的杀伐之气。
在心里叹道:“无辜路人,莫怨我累你们送死,实怨你们自身福薄。祈将来转世投胎,生在太平年月罢。”
不说这边燕真夺路而逃,且说那边沈飞霜横祸突降。
马车行至一段松柏小径,两侧都是高耸遮天,微弱的日光被分割成条条块块,疏疏残漏于雪地之上。
二人正在闲聊,飞霜猛觉心里一惊,随推开车窗侧耳听风,听到林中隐有杂乱蹄声,对汉子道:“你叫了人来?究竟有何企图?”
提起盲杖喝道:“实话招来!否则定不饶你!”
那汉子也自一头雾水,忙道:“姑娘,我实是不知!怎的好端端的被人跟了?莫非,莫非是山中劫匪!”
飞霜道:“震雷山乃佛门圣地,你们打劫也不分场合的么?若敢轻举妄动,我即刻要了你性命,也不惜多造一次杀孽!”
那汉子喊冤不迭,将马匹催个不住,只是要甩开追兵。
奈何九人帮马快,顷刻已至。
有两人出现在后方道路,手持连弩,扑嗖嗖射来数十根箭矢。
飞霜挥起盲杖,将射向自己尽皆拨开。
车厢被扎得同蜂窝相似,有几根穿透车厢木板,直钉在那汉子后背。
那汉子惨叫一声,发疯的扬鞭抽马,马车便转向了一条无头小路。
路多坎坷,颠得厢内祭品七零八落。
又过少间,从右侧林中冲出一匹黑马,其上一个彪形大汉,伸出大手,倒像提起一只鹌鹑般,提起那汉子,夹于胁下,从腰间抽出钢刀,照头一砍,将半颗脑袋往后一抛。
又有一匹马跑出,其上一人接过脑袋,仔仔细细辨认过,叫道:“陈大哥,这不是燕真!应是他所派的诱饵而已!”
持连弩的道:“不急,将马车拦下,细细盘查!”
从怀里掏出哨子吹响,继而整个树林,东南西北方向都有哨声回应。
飞霜心道:“这些人并非寻常劫匪,而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组织。”
马车刚过一处低坡,前路出现四人四马,将一张诺大绳网,望空张开,左右横拉,正罩住车厢。
又有一人持巨斧劈断车架连接,让马匹自逃而去。
后路二人换装钩箭,嵌进车厢木板,只一停,猛一拽,厢门顿开。
而飞霜沉静以待,趁此时机,纵身跃出,连踏过几根树干,直取后路一人。
那人见寒光如芒,刺耀的瞳孔惊颤,忙侧身一闪,自背后翻出两把短叉迎战。
二人一来一往,兵器相击之声响彻林间。
火花迸溅,骤亮而逝。
众人高呼:“陈大哥!”
而陈经也大为耸异,掉过头来,催马赶上。
飞霜将身一转,双脚于树上顿住,屈膝一跃,足有一丈高下,剑如游龙矫动,从天而降。
陈经大喝一声,也擎起双叉,迎面杀去。
“当——”
只听得剑鸣叉响,震耳欲聋,周围枝崩叶散。二人交手,一瞬即过。陈经落下马,连滚了几滚。唯留雪地上两道深深剑痕。
他抬起双手,但见短叉被连根削断,断口平齐,恰似刀切豆腐。惊愕之际,脱口而出道:“她是高手!快,快一起上!”
众人得令,各持兵器围来。
飞霜在空中未定,旋身一掌,打在地面,趁势飞回厢顶。
复挥刀割断绳网,使车子继续沿坡而下。
众人驱马追上,哇哇怪叫着,施展出各类神通。
飞霜立住身形,泰然不乱,以一对八。
好个大战,只看见:杀意沉沉,剑气森森。
那边厢魏、王、章、龚俱奋力,这边厢上官、蒋、关、钟齐战。
斗笠砍飞,灰袍割断。
滚滚刃明,道道脊亮。
滚滚刃明耀日光,如照天的银镜。
道道脊亮映雪花,似凝结的冰山。
长朴刀,流星掣电,红缨枪,裂空撕风。
三尖戟,虎眼鞭,密匝扑打。
鸳鸯钺,宣花斧,麻列掩杀。
明弓暗弩淬毒箭,长矛短棍留客住。
正中一柄梦挽剑,翻来覆去斗众人。
战得那林中飞鸟皆停翅,四野虎狼尽缩头。
扬雪走砂日月黑,播土崩尘天地昏。
半空乒乒乓乓惊山岗,叮叮当当震鬼神。
飞霜连战多时,毫无颓势。
左挡右架,前迎后应。
反倒是八人众渐次力疲,汗流浃背,败象暗露。
陈经在旁观战,见势不妙,忙喊道:“且四散!摆开阵列!施暗器!”
飞霜心道:“若让他们得空,不知又要玩出多少花样。”
决定先下手为强,掉转剑尖,照着左边魏雪面上,虚刺一剑,魏雪急闪。
引右边章伦持戟援护,横起一戟砍来,飞霜轻轻一跃,正踩在戟柄上,复一跃,转身一脚,踢中章伦后脑,章伦踉跄摔落,飞霜便夺了那马,荡开阵角,奔窜而去。
其他人哪里肯舍,皆拍马追来,喊声相接,山鸣谷应。
众马虽都是良驹,但总有快有慢。被如此死命催赶,渐渐的,便拖成长长的一条队伍,在雪地林间蜿蜒前行。
飞霜设计在心,不慌不忙,随马奔过几处低坡,感受得风声变小,推料已进入林深处。便扯起勒绳,让马暂缓,踱进几颗树间。
再说随后跟来三人,蒋达、关昌、钟立江,皆是暗器高手,此刻猛追,实是依仗人多,欲用大量暗器扑杀飞霜。
不意东转西转,竟跟丢了方向。
正夷犹不决时,忽听左近林中有马嘶声,顿开架势,将浑身暗器尽数施出。
但见半空呼响,烟火迷漫。
扬扬洒洒,密密沉沉。
正是:火轮飞上下,炭屑舞东西。
起初时止有灯节大小,次后来堪比两军对攻。
把个林场,化作火场。
红艳艳,炎舌烧天。
黑压压,烟鬼蔽地。
断松碎石填沟壑,散砂播土覆山岗。
直教江湖高手难逃命,世外仙人愁生还。
三人用到一颗不剩。
蒋达举手道:“且住!待我细察!”
定睛一看,那方向上遍地焦黑,唯有一具烧熟马尸在,周围形迹已不可辨。
便道:“莫掉以轻心,尚未见敌人尸骸。”
身后关昌呵呵一笑:“七哥,你忒精细!俺们三人今日把波斯火器全用尽,那是多大的势头?堪称毁天灭地。想必敌人已化作灰烬矣!”
钟立江也道:“略看一看,即可复命,毕竟不是目标燕真。”
蒋达道:“大话休提。把各自暗器备好,并排缓缓退去。”
三人顾盼了一阵,便掉头返回。
刚走不远,一阵风吹过,两侧树摇草伏。
蒋达顿感心惊,将袖里箭筒暗暗的拨了。
过片刻,又一阵风来,劲头愈大,雪花漫天,并将之前的硝烟也扇来。
山岗尽陷,不辨南北。
蒋达勒马道:“有古怪!恐是妖法!”
话音未落,旁边草丛里响了一声,白光似电。
蒋达大惊,把袖箭齐出。
半空一片箭矢扑去。
然而那箭还未及草丛,猛的转了个弯,反方向飞来,蒋达急躲,却打在后面关昌身上,关昌惨呼一声,翻身落马。
胸中数箭,肉绽骨出。
钟立江惊道:“七哥!你做什么!”
蒋达顾不得解释,拿了虎眼鞭,拍马直闯草丛。
而飞霜此时也终于现身。
正面交锋,胜负自明。
只见飞霜剑尖轻舞,刃光画出一线波浪,甚至没有任何声响,蒋达连人带马,被分作三截,往前摊开。
远见犹似一叠骨牌。
钟立江吓得魂飞魄散,急转往另旁小路奔逃。
而关昌跌在地上半死不活,以两只手撑着,亦滚亦爬,一步慢似一步。
飞霜抖抖剑尖,粘附的血浆骨屑悉数洒落,便冷然逼来。
关昌叫道:“女侠,饶我!我有话说……!”
飞霜道:“谁派你们来?可知我是谁!”
关昌低下头道:“就是、就是那……”
偷的甩手,两只怪异梭镖脱袖而出,爆出一连串绿雾,迅速欺近飞霜所处。
飞霜早听得动静,运起真气护体,由绿雾中翻身一跃,直跃了丈许,狠踩在关昌背上。
“喀嚓”响处,关昌颈骨腰椎尽断。吐出一道鲜血。大张着嘴,挣扎叫道:“女、女侠……”
飞霜又一剑刺下,从后脑进,自前嘴出,钉死在原地。
那钟立江听得分明,哪还敢回头,只没命的催马。却遇到后面追来的章伦、龚志、上官势。
章伦将马一横,挡下他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有事说来!”
钟立江舌头打结,举手指了指,一言不能发。
章伦怪道:“九弟,你莫不是撞邪了?那个人呢?其他兄弟呢?”
后坐的龚志仰面一闻,蹙眉道:“风中有浓重的血气。小心点,将周围盯紧了。”
叫四人摆开阵势,各对一方,互成犄角。
未有几时,硝烟滚滚飘至,将四人笼罩其中。
钟立江举着腰刀,浑身打颤,在心里念道:“不要找我,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连念过十数遍。
忽见前方人影闪动,继而烟雾盘缭,竟作漩涡状。
恐惧之际,从怀中掏出机关竹筒,打开都是毒盐,喷洒过去,吼道:“滚!给我滚!滚啊啊啊——”章伦喝道:“少发疯!既未见人你喷个什么!”
是时那漩涡中露出一点剑尖,白光闪烁,只一转,狂风大作。
激得毒盐原路吹回。
钟立江躲避不及,被扑得满头满脸,往后栽倒。
其他三人均以衣袍挡下。
章伦横起三尖戟,急跳下马,大骂道:“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龚志持鸳鸯钺在左,上官势持宣花斧在右,也一同援护过来。
龚志道:“兄弟们莫慌,我们进也三人,退也三人,阵法并无破绽,只要谨慎罢了。”
而惨如钟立江,仍跌在地上扑腾,过后勉强站起,双手一摸脸,鲜血淋漓;再略一碰,整张脸皮竟都掉了。
毛骨悚然,怪叫一声,往空地而逃。
被飞霜暗中掷了一粒石子打在脑门,连退数步,反撞在上官势身上。
上官势身形一偏,阵型顿破。
飞霜趁机纵出,照面一剑。
上官势忙将斧柄击钟立江后背,是以推出替死。
钟立江头作西瓜般,一分两半,剑气穿透,又把斧柄震碎。
上官势连滚了几滚,摔到坡下。
那边章伦、龚志见了,齐奔过来,挥起兵器,一左一右,围住飞霜夹攻。
飞霜连挡带架,身形自若。
因想道:“揣而锐之,不可长保。这两人如此急躁,则必出疏漏,且让我骗他一骗。”
佯装力疲,连退数步。
两人果然中计,急将杀招使出。
殊不知三尖戟与鸳鸯钺,一长一短,一远一近,本就绝难配合,骤然自乱阵脚,无疑白白漏了许多空当。
飞霜借此贴向龚志,以剑身拨开钺刃,扬起一脚,正中腹部。
龚志吃痛,也不顾得情势,另一手胡乱砍出,飞霜猛一偏头,那钺正击在后面章伦戟尖,震的章伦手麻筋酥,险些把握不住戟杆。
忙收回攻势,再一刺而来。
飞霜侧过身子,蓦地用力,以剑带钺,连同龚志手臂挡在戟前。
“噗嗤!”
一声,自是臂骨洞穿,当然血流如注。
龚志面色煞白,惨道:“四哥!是我!是我!”
章伦冷汗侵额,紧叫道:“兄弟撑住!待我灭了她!”
仓皇拔回,又横戟一扫。
然飞霜急中生智,缩身一钻,竟钻去章伦身后,一手扣住他咽喉,一手拉住他臂肘,操使长戟反对龚志一番暴风骤雨般攻击。
龚志手臂负伤,自然不敌,被刺得前倾后仰,血肉模糊。
心中大起森然怒意,不顾章伦安危,狠狠掷出一钺。
飞霜再以膝一顶,章伦便踉跄向前,于左肩接着。
飞霜复踢一脚,说声“去!”,两人相撞。
但见戟搠龚志,钺穿章伦。
龚志即辞人世。
章伦方挣起来,回头寻望,飞霜剑尖已至,横抽在他脸上,瞬间牙崩舌烂,一颊肿似猪头。
他晃了两晃,竟没有倒,凭着一股蛮劲还想反击。
强行抄起长戟,全力刺来,却早被飞霜用脚踩住戟尖,动弹不得。
飞霜冷笑道:“也无怪你们兄弟相称,原是一丘之貉,一般废材。”
将剑探去他手腕,只一拍,拍得虎口开裂,腕骨脱臼;又一撬,撬得手肘错位,肩筋拉断。
他痛得呲牙咧嘴,只待要走。
飞霜忽松开戟尖,以真气相送,戟尖即似流星掣电,直击在他额头,击得鼻根粉碎,眼珠暴出。
他连跌了数步,硬挺挺朝后栽倒。
那惨状,一言难尽。
上官势此时方从坡下爬回,见两人皆死,大受震动,拔出腰里佩刀,怒喝道:“妖女!你使的什么妖法!”
飞霜转过身子,耸了耸肩道:“有何妖法?只是真气而已。对付你们,就不用也罢。”
随便挑起一根树枝,拿在手里。
上官势见她挑衅,怒火更盛,嘶吼着攻来。
飞霜道:“很好,便送你去底下团圆。”
身形巧意挪闪,避开了无数招式。
耳听得刀风杂乱,忽轻忽重,心里愈发瞧不上,评论道:“刀筋不正,则空挥风乱。你尚能做杀手,阿猫阿狗也能做武林盟主。”
上官势咬牙切齿,疯了般直取过来,破绽百出。
飞霜手腕轻转,用树枝在他胁下连点了点,他右臂便同木雕泥塑,僵在半空。
随后以左手捉过刀,执意猛攻。
飞霜后撤半步,树枝巧发奇中,抵住那刀尖,随形走之,顺势化之,清响一声,那刀脱飞数米。
上官势愕然莫名,又见树枝照面劈来,忙从袖中变出一柄匕首。白光闪过,树枝立断,他又连削几下,把树枝越削越短。
未及缓口气,飞霜竟挺身接近,步步紧逼。
他心道:“不退反进,是何道理?这妖女糊涂矣!且看我卖个破绽,引她中计!”
故漏出腹部空当,果然骗得飞霜刺来,实则匕首迂回,直取飞霜胸膛。
说时迟那时快,飞霜手肘一沉,砸停匕首,树枝反往上斜走,插向他脖颈。
他见状扔了匕首,急用手抓住树枝,折作两截。
却是飞霜早料此招,动作留有余力,肩头微倾,手腕轻翻,断枝仍向前三寸,插进那喉骨。
复一拍,已入大半。
“噗呲!”
鲜血飞出,淋洒如雨。上官势一手捂着脖子,一手仍保持僵直,跪倒于地,痛苦不已。
飞霜道:“你或要片晌方死,可在此反思今生罪过。”
拂袖转身而去。
留下个山岗。
黑洞洞烟幕,血气翻旋;白茫茫雪地,红花开遍。
有诗单道着:震雷山下佛无光,忏悔岗上仙匿藏。
江洋贼匪肝胆裂,邪魔外道魂魄绝。
剑芒似电破尘幻,又作疾风荡世间。
正理平治弗可察,除恶务尽杀杀杀。
陈经、魏雪、王凝元那三个听到远处惨叫,更加力催马,直奔山岗来。
陈经见他们前时追的急,都做一字长蛇阵,已心下不安,如今听声,更是忐忑。
不住的用手擦汗。
旁边魏雪道:“大哥莫慌,我与三弟武功盖世,征战多年何曾负伤?谅敌人孤身一个,不能奈何我们!”
王凝元也道:“纵她有三头六臂,要问过我手里兵器答不答应!”
将红缨枪一挺,威风凛凛,神气汹汹。
而陈经只觉眼皮狂跳,抚膺叹道:“实怪我料敌不严,害兄弟们身陷危难。若得平安回去,是老天爷保佑了。”
魏雪大笑道:“大哥,你向来不信天的,怎的今日说起这般胡话?且不论前方如何,便是有人丧生,也是他命里合死,做我们这行,哪个不是刀头舐血,命悬一线?遇到易事就自鸣得意,遇到难事就求佛拜天,何异于三岁孩童也!”
王凝元拉住他道:“少说两句,止你懂道理,大哥不懂么?”
陈经道:“风声不善,务必当心。”
须臾之后,见硝烟滚滚,遮掩过来。
魏雪一闻,怪道:“是七弟他们的火器之烟,却怎么飘得到这里?”
王凝元睁着双眼,俄顷,忽叫道:“快看!烟中好像有人!”
三人勒马而住,再细看那烟中暗暗沉沉,有一点白光闪烁,似磷火飘忽,如山精游荡。
陈经有些惧怕了,因说道:“我们不如先退,再做打算……”
魏雪淬了一口,扬起朴刀,怒骂道:“今日谁来我也不退!你们便走可矣!”
拍马直冲烟阵。
王凝元拉也不住,只得随他一共掩杀,扭头对陈经道:“大哥,你兵器断了不能交战。且待我和二哥捉敌回禀!”
闯入烟中,身影顿无。
陈经独留在原地,惴惴不安。
过了一会儿,只听空中传来裂帛之声,此起彼伏。
愈发心焦,便驱马追去。
将断叉拿在手里,充作壮胆之物。
行过百米,见两人两马自烟中而来,身形挺拔,似是谈笑。
本要长舒口气 ,凑近一瞧,方知两人皆死,一个背搠枪头,一个脑插刀尖。
扑的翻身落马,鲜血染地。
陈经顿感惊悚,继而悔痛交加。
悔的是行动失策,痛的是兄弟惨死。
也跳下来站在地面。
顾盼一圈,烟中万物模糊,不可分辨,恍如梦境。
自顾自道:“真是个绝地,叫我们九人一同葬身。天道昭昭,想来不认也不行。”
心里已万念俱灰,拿起双叉,大叫着:“出来罢!止我一个,也要斗你!否则有何颜面见死去兄弟!”
又听得后方风响,刚一回身,剑气扑面,头发旋即尽散。
飞霜持剑,已然立于眼前。
陈经愕然不已,瞪着眼睛,却没发声。飞霜嘴角一掀,幽幽道:“怎么了?不是要找我么?我就在这,看你有几多本事。”
陈经强压住战战身体,挥起双叉作最后顽抗。被飞霜轻轻抖个剑花,就击得手筋俱断,惨叫一声,跌翻在地。
飞霜上前,一脚踩住陈经胸口,道:“告诉我谁派你们来,我便饶你一命。以往我也惯留活口。”
陈经抬眼看了看飞霜,忽的明白了一切,黯然道:“瞎子、女人、剑客……你是沈飞霜,对不对?江湖杀手榜上的沈飞霜。不意我们兄弟纵横一世,败在了同行手里……可笑,可叹。”
飞霜一怔,又道:“你们先不知我是谁?那为何埋伏在此?你们害我徒造杀孽,污染了这一方佛门圣地。”
陈经听罢,高声笑道:“善因善果,恶因恶果。举起屠刀者,死于屠刀之下。简单道理,何须再说?你动手罢,我今日折在你手里,心服口服。但若问雇主姓名,我陈经虽贱,底线仍守。”
将头一偏,只待受死。
漫天风雪里,飞霜沉默多时,最终收回剑锋,转身离去。
陈经躺在地上,大吼一声,吼的山鸣谷应,继而又哭又笑,疯癫起来。又过了会儿,发狠一咬舌,鲜血淋漓,气若游丝,延挨而绝。
便这样,名噪江湖的九人帮覆灭于震雷山下。
飞霜自回林中寻路。
走了一刻,感受得风声呼啸,大有谷风,想必到了一处崖边。
实则正是早前行车的道路尽头。
那脱落车厢,撞毁在一块巨石上。
有一个男子立于左近雪里,似是等候已久。
飞霜道:“你是何人?这样天气还上山?”
及至走近,心下大惊,见那男子心火黑焰翻涌,狂戾之气冲天,隐隐有妖魔之相。
思忖道:“这是千古邪崇凝聚,三界幽暗汇集。不知是修的何法,竟出偏至此?然此刻他并未有什么战意,便同他聊一聊,权当探个口风。”
上前抄起双手,问道:“小女子沈飞霜,敢问兄台尊名?”
那男子扫了飞霜几眼,有意无意还了半礼,道:“在下……徐白鹰……因寻人路过此地……”
话语间断而飘忽,时高时低。
飞霜心道:“是他?”
说道:“原来是暂住在罗山的徐大侠,早闻大名。不知又因何耽搁在此?地冻天寒,岂不有伤尊体。”
白鹰面无表情,伸出一指指来,道:“我在等你……我……有话要说……”
飞霜道:“我们好像并不认识。”
白鹰道:“我寻的人……已经逃了……现在……只剩你……”
飞霜轻笑道:“今日是何日子?怎么人人都在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白鹰转过头,从破碎车厢里捡出飞霜的盲杖,以手放上,揣摩良久,又道:“你的剑……是飞虹卷霞……尚有它残留杀气……只是你用法不善……导致威力未能施展……”
飞霜听罢,心里更怪,横起剑身,道:“是也不是。飞虹卷霞五十年前便自裂为二,经我师父重铸后,方得此剑。现在名唤‘梦挽息静’。”
白鹰冷笑了笑,摇头道:“浪费……浪费……不过世间岂有十全十美……那你能告诉我……你师父是谁么?”
飞霜道:“武当山白云先生。”
白鹰想了想,道:“他的‘风火引剑’天下闻名……我辄深景仰,只恨无缘得学……”
飞霜道:“师父自前年已不再收徒,闭关修炼去了。你若想拜访,须等十年。”
白鹰道:“我等不起十年,我欲成天下第一。”
飞霜道:“那就可惜罢了。”
白鹰道:“你师父在山上,可你在山下……我请教你,也是同样。”
将盲杖猛的一掷,朝飞霜掷来。
飞霜后退半步,单手去接,只觉雄浑真气,从手掌灌入五脏六腑,急运丹息护体。
两股真气对撞,于半空大震了一声,激起浓浓雪雾,周围树木尽倒。
飞霜暗自惊异:“此人武功绝不在我之下……今日力疲,不宜再战,还是避让为先。”
将剑收入杖中。说了声“多谢”。
白鹰道:“客气……你我于此地相见,也是缘分……兼之同为修道者,理应相帮。你既是眼盲不便,我还可送你回钟山……”
飞霜也不谦让,顺势道:“那劳烦徐大侠了。只是我还有件请求,不知……”
白鹰道:“但说无妨。”
飞霜道:“可否上到雷峰寺,请得僧人下山,将那几名死者埋葬。”
白鹰一怔,继而拂须道:“他们偷袭你在先,又是群卑劣无耻之辈……死于野地,为虎狼而食,便是最佳结局……何必……”
飞霜正色道:“非也。自古道‘盖棺事定,入土为安’。将横死之人及时埋葬,也算是保护一方百姓。若是他们变作厉鬼,为祸乡里,岂不生灵涂炭?且不论他们生前作恶多少,今日他们并非冲我而来,只是偶然撞了我,就落得如此下场。我反成了替天行道了。”
白鹰道:“依我看,他们最大的罪,就是武功低微,武德卑下……天也不容弱者……”
飞霜续道:“我虽受逼迫,毕竟屡造杀孽,一袭衣衫血染。此时入寺,是大不敬行为。故而有劳徐大侠……可否?”
白鹰沉默少时,鼻子里呼了一声,依允道:“我明白了,便替你一趟。”
飞霜复抄手道:“多谢!”
白鹰道:“沈姑娘且在破车厢里坐一坐。待我处理完那些事情,送你回钟山。”
飞霜应了一声,真的提起盲杖,进入车厢盘腿打坐。
白鹰转身走开,于远处树后牵过马匹,一跃而上,沿小路上山,身影旋即消失在风雪中。
飞霜心道:“我今日本是来求个平安签的,岂料尽撞上奇人怪事。待我回去,需从长计议才好。”
白鹰则独自上山,不一时抵达前寺。
拜会了住持,言明事由,带十数个年轻僧人下来,将岗里尸身一个个指认,杀手九人加车夫一人,不多也不少。
随后结算酬钱,计五千文,送给领头的当了寺中香火。
又掏出额外五千文,分赏下去。
僧人们兴高采烈,挖坟恰如鼹鼠打洞,转瞬而成,就将尸身拖进去胡乱埋了。
装模作样念过超度经,便作一排嬉笑着回寺去。
白鹰全程旁观,只觉甚是无谓。
回到崖边时,日头西斜,已是黄昏。
飞霜端坐厢内,正静息运功。周身空气波动,宛若涟漪,雪花遇之则停,寒风入之则消。
白鹰不声不响,来到近前伫立。
俄而,飞霜抬头道:“你回来了。”
白鹰道:“事情办完,我们可以走了。”
飞霜道:“花了多少钱银,我一并算还给你。”
白鹰道:“钱银乃身外之物,我并不在意。权当帮你个忙。”
飞霜微笑道:“那就多谢了。我是盲人,行事多有不便,总受人帮助,心里深感歉仄。”
白鹰拉来马匹,将马鞍的前后鞍桥解了,只留垫座。
对飞霜道:“一时找不到其它马匹,委屈沈姑娘和我共乘则个。”
飞霜道:“不打紧。徐大侠请了。”
白鹰也道:“沈姑娘请了。”
让飞霜坐于后,自己坐于前执鞭。
二人夜晚方到钟山,直在胡记食肆前停了。
飞霜下马,道了个万福称谢,白鹰抄手还礼,道:“下次见面,或要请教一二。”
飞霜道:“不敢。徐大侠功法精妙,我岂能及。各自修炼罢了。”
白鹰听罢一笑,旋即沉下脸,扬起马鞭,只一响,纵马而去。
话分两头。再说燕真一行,虽取小路奔逃,离开震雷山往光州境内,却被虎风堂帮众撞个正着。盖因之前接收到九人帮发射的信号,援护来也。
双方大战,虎风堂全军覆没。燕真臂中毒箭,上好武功废了三成,恨的咬牙切齿,发誓将来定要踏平义阳。
后投光州军军中,燕武优厚款待,以及商议另组新帮事宜。
这伙势力,竟成了促义阳终局次因。此乃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