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沈飞霜。应玉蝶之邀一齐同去春街档。果一派熙攘景象。
宽阔大道,分划数段。店肆林立,馆舍遍布。花径风寒,酒香透巷。人来人往,喧然尘嚣。
又见远处街角,男男女女,三三五五,各拿着香烛祭物,都奔一处小巷去。
飞霜听到人数甚众,询问原由,玉蝶答道是去子孙娘娘庙里还愿去。
飞霜问道:“时逢灾年,为何对求养儿女的庙宇如此殷勤?”
玉蝶笑道:“姐姐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的人偏爱凑热闹。那庙没有几步,我们过去看看罢。”
飞霜心道:“她这般说,此节目定是有迥异之处。”
二人来到那巷口,见巷中挤满了人,都抬高祭物,慢慢挨着墙壁走。
其中男女混杂,难免体肤相触。
飞霜有些不满,但玉蝶执意要去,抓着她手就不肯放,便也夹在人群里推着过去了。
转过三条巷子,来到一处开阔场地,放眼一望,见对过街上,有一处庙宇,规模中等。
又见两旁左右十几处席棚,大小不一,有卖酒肉的,有卖香烛纸马的,还有掷骰玩牌的。
三道白石牌坊,内外摆设着许多杂货摊,妇人使用的东西极多。
又见那些男女们,有头顶香盘,一步一拜的;有口衔环带,身披鞍鞯,学驴马趴着磕头的;还有胳膊上用针挂着大攀香,跪着还愿的;还有少年妇女借烧香为名,打扮的粉白黛绿,翠袖红裙,被那些浮浪子弟跟出跟进打闹的;甚至拥挤在一处,有掐手的,有脱鞋的,有趁势搂抱的,有偷拔簪环的。
种种丑态,不一而足。
或男看上女,女爱上男,或眉目传情,私相笑语,甚者暗订交期……将个求福借庇的善地,竟成奸淫盗娼之良媒。
玉蝶在旁边茶水摊要了两个座儿,与飞霜坐下,把面前景象生动描述了一番,乐的合不拢嘴。
飞霜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当她们是真的想求养儿女,结果竟是个相亲大会。她们在家里闲的发慌,便都出来寻欢了。”
玉蝶更乐。
又说道:“姐姐,你当这些妇女,岂是独自来的么?无论大家小户,都有几个男子跟着哩。然而我们庶民人家,俗气太重,闲常时妇女们通家往来,有几个知廉耻的?什么妇道,什么三从四德,全当个响屁。彼此坐在一起,不是说自己男人长短,便是议论人家丈夫,一天之内能评出来村里的榜眼探花哩。一提起游街看庙,无不眉开眼笑,互相传引。更兼男人,十个有九个怕老婆的,曲意逢迎整日奉承。再说到子孙娘娘庙里烧香,先占了个求养儿女的借口,比别的地方不同,做丈夫的总心里有些不允,也只得勉强相从。及至到了人烟凑集之地,男女混杂起来,便由不得他了,就算眼红心跳,也只能自我开解:烧香的妇女,不止我一家。随波逐流罢了。哈哈哈哈……”
玉蝶将手连拍了拍,整个人花枝乱颤。
飞霜听她笑得开心,心想小小年纪倒跟风尘女子一般说话,顿生不适。
向老板要了盏茶,自己抿了几口。
玉蝶瞅了一会儿,又对飞霜道:“姐姐眼盲看不见,我来和你说。咱们前面不远,就有两个跪着的妇人在被身后的泼皮摸脚。鞋子都不知去哪儿了。”
飞霜道:“她们是木头么?不会动也不会反抗?”
玉蝶眨眨眼,莞尔一笑:“反抗干什么?反抗的话就白来了。天天闷在家里对着一张老脸,换了我也巴不得找找刺激。相比其他的,这摸脚是最合适的。掐手掐腰的不尽兴,偷拔簪环的太明显,唯有摸脚既刺激又不过火,还挺享受哩。酥酥麻麻的,好玩好玩。”
又道:“姐姐你……有没有过呀?”
把眼一瞥飞霜的宝蓝花鞋。
只见那脚悄的一缩,下意识藏在了裙里。
飞霜将茶一口喝尽,冷冷道:“没有。也没感觉。”
玉蝶道:“没感觉?怎么会没感觉呢?你是没有试过……欸……不对,你脸怎么红啦?”
飞霜将头一偏,一会儿转回来,已是面无表情,说道:“什么红不红的,你多是看错了。好了,咱们走罢。找到欺负你的那帮小流氓,赶紧办完事情,此地我已不愿呆了。”
玉蝶托着腮道:“他们呀……神出鬼没,不过总在周围转悠,咱们再稍坐一坐等候罢……既是姐姐清高,不愿再听我的粗言秽语,我不说就是了。”
飞霜听了,轻笑道:“你这话里的意思,是觉得我嫌弃你了?你误会了,我不愿久留此地,并非自认清高。是我观你小小年纪,谈吐间却沾染不少风尘,想必从小贫苦,耳濡目染所致。心生怜惜,为你不值。”
玉蝶道:“在这里混迹多年,不说我了,便是瑶池仙女,一颗冰心也已染成了黑的。但这就是生活啊,你不适应它,它就淘汰你。这道理我早也想明白了。”
复来回几句。
过了一刻,忽听庙里有些响动,人语声极杂,似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玉蝶站起来,踮起脚尖望去,见到几个熟悉身影从庙门前一闪而过,对飞霜道:“姐姐!是他们!他们进庙里去了!”
飞霜二话不说,提起盲杖便走。
茶摊老板在后面叫道:“喂,姑娘!茶钱还未给!”
玉蝶在腰间摸了一会儿,随说道:“咱们还能少了你的?先赊着。”
赶紧也跟了过去。
走入庙中,见许多男女在正殿上拥挤着叩拜。
两廊下摆设着贡品,中间陈设着各色祭物,内外悬灯结彩,殿内又挂着几封碧霞元君的宝幡。
三位娘娘面前,各列着三桌高头大供,无非是鸡鸭鱼肉、米面果品之类。
两旁塑着些抱子送生的泥像。
供案前,站着几个道士,原本是打磬摇铃的,现在不住的乱转,偷看各色妇人面孔,表情慌张。
神像前三柱高香,一柱竟然断裂,倒在香灰里。
众人齐呼:“元君保佑!”
有一道士道:“香柱断裂,是不吉之兆!”
众人又呼:“元君息怒!”
道士又道:“有人沾了不干净的东西进来!”
众人东张西望,互相打量起来。
玉蝶观察一会儿,见神像后立起一座木梯,还有黑影摇动,情知有计,对飞霜附耳道:“姐姐,这定是那帮家伙搞的鬼。看我去反将一军。”
飞霜道:“多加小心。”
自己留在原地。
此时人群中有人注意过来,见飞霜不肯跪拜,破口骂道:“你这女厮从哪里来的?端的不知礼仪分寸!快给我跪下!”
复细看一眼,大骂道:“臭瞎子,这地方也是你来的!”
飞霜将青丝一捋:“我既不求福,也不求子,我独求我自己,我拜它干什么。”
只见那人暴怒而起,周围几个也揎拳曳袖而来。
未及近前,半空响了一声,两廊幕帘旋即垂下,灯炷熄灭,妖风四起,众人陷在黑暗里,乱挤成一团。
继而神像后传来朗语声:“元君临凡,仙子下世,无关人等,尽速离去。”
连说了三遍。
风刮的殿内珠帘窸窸窣窣乱响。
众人又惊又异,忙不迭往外逃窜。
飞霜让在一边,躲于门角。
不一时,众人走尽。
殿内顶上一盏宫灯亮起,微微照着地面。
飞霜走至正中间,侧耳静听四周动静。
黑暗中有六人藏身。
除去玉蝶,剩下五人想来是那帮小地痞无疑。
其中一人正抬起手臂,动作带风,应是掏出飞镖暗器之类。
飞霜心道:“那我便将计就计,与他们周旋罢。”
只听呼嗖一声,锋芒破风而至,飞霜将身一偏,夹镖尖藏于腋下,整个人佯装中镖,慢慢的倒下去了。
黑暗中几个孩童笑道:“瞎姑娘,让你不走,今天就让你在这儿睡上一天。”
纷纷都从藏身处走出来。
玉蝶悄无声息,躲在神像后偷看着。
只见他们身穿各色衣裳,都是旋袄冬衣的打扮。
红衣、绿衣、黄衣、蓝衣、紫衣。
皆是小男孩。
他们在飞霜旁边成一圈围住。
见飞霜侧躺在地,一动不动,是个昏迷的样子,互相击掌庆贺。
带头的脸颊肥嘟嘟的,下巴有粒黑痣,笑起来格外嚣张。
他上下打量了飞霜几眼,咂嘴道:“身材苗条,长相也好……只可惜是个瞎子。”
旁边一人道:“阿虎哥,我看她衣着甚是朴素,应该不是个有钱的。还绑不?”
阿虎摇摇头:“不用了,就这种废人,家里也不会出钱赎的。且将她放在这里。我们把功德箱和祭品搬走,别磨蹭,小心外面人再进来。”
又一人道:“哎呀!好不容易遇到个好看的,还不绑回去玩一玩!”
阿虎一瞪眼道:“他奶奶的,你想造反是不?我说话没听见?”
另一人道:“快看快看!她这对小蹄子不错,脚背又白又嫩,应是个尤物哇!”
阿虎道:“你小子就知道盯着女人脚看,正活儿捅不进,玩脚倒是第一名。你玩个屁。”
“大哥,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吧。女人脚可是很好玩的,不仅又白又软又嫩,摸起来就跟刚出炉的馒首一般。而且还特别敏感,轻轻搔一搔,她们就算再害羞也会笑。”
阿虎道:“笑起来有你什么好处?是口袋里钱多了还是肚子里饱了?上次你把玉蝶绑来——我当你讹钱呢——他奶奶的,挠了人一个时辰的痒痒,还尿在我床上。结果一分钱都没弄到。你想死是不?你今天若不给我麻溜的搬,再说三道四,我打死你!”
那人自知没趣,哑然低头。
众人分散,开始在地上捡拾祭物。
过了一会儿,祭物捡尽,阿虎拿出一个大麻袋统统装了,正欲要走。
神像后哐当响了一声,阿虎吓了一跳,忙叫道:“谁?谁在哪儿!快出来!”
神像后朗声道:“天母运合,玉阙真仙。金莲发苞,御制熊然。孟夏十八,化现母前……修真合道,受命天仙。敕封玉女,护世威严……”
竟是元君法咒。
众人大惊,当即呆住。
阿虎放下袋子,淬了一口:“我呸!休在这里装神弄鬼,这儿是我们的地盘!给你三个数的时间,再不出来,我打死你!三、二……”
剩下一字还未出口,殿内陡然起了一阵狂风。
刮的屋宇振动,地砖飞腾;隔门扇板,东西乱晃;钟梁鼓架,左右齐翻;众人颠颠倒倒,乱喊乱跑起来。
神像后声音又起:“汝等小儿,嚣张跋扈,欺老欺幼,素行不义。今犯宝殿,其罪当诛,须臾之后,天打雷劈。”
吓得众人怪叫一声,往大门处抢去,而阿虎脸色煞白,竟腿一软跌在了地下,其他人也不管他,扒开大门一条缝儿就飞也似逃了。
阿虎战战兢兢,汗透衣背,奈何双腿灌铅般沉,一步也迈不得。
忽感到肩头被什么东西抵住,回头一看,盲女正持剑冷冷逼迫。
锋利的剑尖发着寒光,从剑身一路流转到盲女脸上。
阿虎恍然醒悟,翻身叩拜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犯下了大错!哀祈女侠饶恕一命!”
飞霜道:“我饶你容易。却还有一人要你道歉。”
阿虎想了想,道:“明白,明白,还请神像后的大侠现身。”
玉蝶从后面转来,拍拍手笑道:“叫你之前惹我欺负我,今天也让你尝尝屈辱的滋味。”
阿虎扒在地上道:“只要饶我,叫你祖宗都行。这满殿祭物,全都给你!”
玉蝶慢慢走过来,冷笑道:“谁稀罕当你祖宗,也不看看你算不算是个人,今天不让你做人,就让你做条狗。”
将鞋子脱了,露出汗湿的赤脚,一脚踩在他脸上。
“可惜你那恋足的小兄弟不在,你替他帮我洗洗脚罢!”
阿虎颤巍巍拿住玉蝶的脚,咽了口唾沫,把舌头贴上,然而玉蝶直接一脚塞进了他嘴里,直抵喉咙深处,他作呕连连,却又不敢反抗,便呜呜咽咽的吃起来。
飞霜听着动静,深感反胃,转思前时,便觉得脸又有点红。
过了片刻,咳嗽一声,示意玉蝶停手,玉蝶缩回一脚,又伸出另一脚,直等同样被舔的干干净净才心满意足穿回鞋子。
本以为阿虎蒙此奇辱,一定痛哭流涕,结果阿虎神情跟个丢了魂似的,如痴如呆。
玉蝶踢了他一脚道:“你干什么呢!傻了?”
阿虎缓了缓劲,又叩拜道:“两位美人,我今天就当了你们的狗,且宽恕我一命。”
玉蝶眨眨眼,上下打量他一眼,疑惑道:“嘶……不对,你这表情不对。你,你不应该很痛苦吗,你,你刚才……”
阿虎道:“一想到我此前所作所为,这是罪有应得。止让我如此受罚,已是大开恩了,岂敢露怒!”
玉蝶道:“不对,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怎么会……”
飞霜道:“有时候说你风尘,却又天真的很,你这也叫罚他?我看他受用的很,若放着不管,不知还有多少无耻的事做出来。”
阿虎道:“这位武艺高强的女侠姐姐,可愿授我一招半式?以后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辱一时师恩。”
飞霜道:“我师门的功夫,不是你这种市井流氓可以学的。快点滚。”
阿虎眼珠一转,道:“武功技法不教,口诀心法可否授两句。”
飞霜道:“就以你的德行,我说再多也是无益。平常做人的道理尚听不进,还痴想领悟什么心法?”
阿虎嘿嘿笑道:“不教就不教罢,女侠姐姐不必如此激动,我看你也跟玉蝶忙了一天了,要不要……也让在下帮忙洗洗脚?”
言犹未了。
飞霜将剑尖一偏,横抽在他脸颊,他整个人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半边脸都肿了,痛的眼泪直流。
飞霜道:“对你这种人,唯有暴力解决一途。再不走,我杀了你。”
阿虎忙道:“别,别……女侠姐姐,我这便走了,后会有期!”
手脚并用,抢出门外。
玉蝶叫道:“欸,别跑!给我回来,我还没欺负够你呢!你这家伙——”飞霜道:“他都被打成那样了,你也该消气了罢?”
玉蝶一跺脚,又道:“我不管我不管,本以为让他当狗是个好点子,但你看他那样儿!居然享受的很!这还叫什么惩罚呀!便宜他了!”
飞霜轻笑一声,随说道:“你啊,还是不了解男人,有的人的底线远远低于当狗哩。”
玉蝶气呼呼道:“折腾了半天,就轻轻放过了他。算了,把祭物捡一捡,也不算白来一趟。我们走。”
飞霜正色道:“神殿贡品,都沾了天地灵气,若私自捡去,是大不敬的事情。且偷鸡摸狗,非我所为,便先行一步。”
拂袖转身而去。
玉蝶看着飞霜背影,又看着满地祭物,怔愣一会儿,犹豫一会儿,叹了口气,耸了耸肩,暗自说道:“今天真是长见识了,天底下竟还有这么清高的盲人。想来她穷成了这鬼样,也不是没理由的。”
日头西沉,天色将晚,沈飞霜方回胡记食肆。
将上身旋袄脱去,露出雪白肩颈,已是挂着汗珠了,她慢慢走到后院住阁,发现赵星眠正在那里等候。
便问道:“今日怎么这个时辰来了,我当你有事去帮里了。”
星眠回道:“本来倒是有件小事,不过我托人替我做了。实则我下午就来找你,硬等到此时。”
飞霜道:“怪事,你做按摩竟这般急切么。我今日在春街档做过了三个客人,已是疲乏至极。你不来才好,我便可以歇歇,不意你非要来,我待会儿给你按时,莫嫌我力微。”
星眠笑道:“沈姑娘何出此言?我若是找你按摩怎会耗这儿半天,实则有两句话相议。快,坐,坐。”
将一蒲团坐垫推到面前。
飞霜没理会他,自己脚边重新寻了一个坐垫,远远的坐了。
说道:“如此最好。你只要不耍弄我,已是积德了。且说来。”
星眠情知她心里对上次事情还有些芥蒂,但此刻不好作声,只得按下不提,道:“我今日,遇到了一桩真切的神奇事。中午时分我正在街上乱逛,忽听到一个巷子里霹雳般大震了一声。忙过去视看,发现一个腌臜老人在那翻垃圾,随上前询问,他自言成都人流浪至此,贫困潦倒要我接济。我发了发善心,说出几句要帮助他的话,他却转瞬变了一个人,连模样都变了,须眉改易!我心知这是神仙无疑,呆立半晌。他随后对我说出两句谶语来。第一句是:‘鹰离蛇巢,火龙下界。’第二句是:‘狸猫死而未死,碧光现而未现。’我不解其意,还未及细问,他就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死蛤蟆在地下。我伸手去捡,发现竟然是金子做的,然而旋即变作流沙溜走了。我后来反复的想,觉得他与之前帮内传牌上描述的妖道有点像——也就是那冠缨道人,他几日前在罗山大闹了一番……”
又将崔府中发生的事对飞霜备述一遍。
飞霜听罢,震惊之色难掩,当即说道:“定是他无疑,他所作所为向来似此。四年前与我师父白云先生在缙云凌虚洞一会,把当地县衙府库开了,一夜间发散钱银与每家每户。”
星眠忙道:“世间真有这样的事?那你也与他相识?”
飞霜摇摇头:“我师父是得道神仙,而我不过是肉体凡胎,身上尘气未褪,如何去到仙洞里。”
星眠叹了口气道:“他们神仙之间,也不知都交谈些什么,我此生恐怕也无缘再遇了。”
飞霜道:“据我推料,应是他找我师父请教真气剑法,而我师父询问他丹药制法。他们得道之人每五十年总要在山海岛洞里相聚交流。我师父有一法奇绝古今,叫做‘风火引剑’,使用时口念法诀,以体内全部真气化风,又激发全部丹息化火,复借本身三昧,将力量凝于指尖,喷薄而出,其形似一柄巨剑,瞬时风火齐涌,天地变色,威力可劈山断海。凡修道人都慕此法,多有请教我师父的。”
言犹未了,星眠张着嘴,半刻未合,道:“那,那可曾教过你?你会使不会?”
飞霜道:“口诀倒还记得,不过我师父禁止我修炼此法。盖因我体质贫弱,强行催动全部真气丹息,无异于以凡人之躯妄使神仙之术,轻则武功尽废,重则筋脉尽断。”
星眠咳嗽一声:“这样啊,那还是别练了。保命要紧……”
将案上茶壶拿来,倒在两个杯里。
自己喝下一杯,递给飞霜一杯。
复道:“冠缨道人那两句谶语我只猜到‘鹰离蛇巢’的意思,可能是说徐白鹰最终会离开我们花蛇帮。至于其他,仍是一头雾水。”
飞霜道:“大道之言,惟见于空,时机未至,多想无益。但我却有话想问你,那徐白鹰还住在罗山崔府么?最近可有动静?”
星眠道:“听仆人说他整日神神秘秘,躲在后院里只知练剑打坐,好像是受冠缨道人的事情刺激,精神有些失常。我实在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来头?剑法诡异无比不说,为人又疯疯癫癫,老称自己是当代剑豪,明明没人听说过他……”
飞霜夷犹一阵,将那夜感到真气过境的事情备述一番,道:“此人绝非等闲之辈,我游历至今也未遇如此手段。宜凛之慎之,留意他动向。”
只见星眠一脸茫然,好似并未听懂她所说的技法,俄顷,竟将舌尖一吐道:“嗐,无须劳神,世间所谓侠客,不过是趋炎附势的野狗,不一而足。他武功再高,也治不了自己穷病,还得靠着崔荣接济哩。既是寄人篱下,更掀不起什么波澜。等哪一日崔荣不养他了,便也就自己走了。放宽心放宽心。”
不料这句话有些刺中飞霜。
飞霜沉默片刻,将茶杯一推,扬起下巴,没好气道:“也不知你从哪里学来,评述竟如此武断。安能由徐白鹰一人便推向‘世间侠客’?我虽不是其中一份子,今却要为他们找补两句。你当人人像你,丁点儿武功不会,一穷便倒向黑道,帮着兴风作浪的么?须知大有真情侠义之人在,即使生计再艰窘,也不做那摇尾乞怜的家狗。‘趋炎附势’四个字从你嘴里出来,真是莫大的讽刺。”
话毕,星眠怔愕,出神半晌,方挠了挠头道:“抱,抱歉……沈姑娘,我,我不是在说你……我脱口一句错漏百出的话,惹到你生气了,是我不对。”
飞霜冷然回道:“没关系,你是何种德行,上次我已看透了。就这样罢。”
将头偏去一边。
星眠思道:“这岂不是个没趣味的么?又要想法儿哄她。该如何是好?”
抓耳挠腮有一阵,站起来,慢慢走到飞霜身后,将双手放在飞霜肩头,作势一副按摩的样子,柔声道:“沈姑娘,消消气。你劳累了一天了,肩膀很酸罢?从来都是你按别人,没有别人按你,今天我就来给你服务服务。”
飞霜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也没躲开,竟就坦然让他按了。
星眠一边回忆着按摩经历,一边也学着那一招一式的,弹、拨、揉、压,弄了多时,飞霜无甚反应,自己满头大汗,所幸飞霜脸上好看了不少。
说道:“沈姑娘感觉如何?”
“劳您费心,其实大可不必耗精力在我这个盲人身上。”
“哎,这是哪里话,我们是朋友啊。我这人说话做事无甚遮拦,刚才无意得罪了,还请宽解则个。莫伤了和气。”
飞霜将手臂一伸,转了转,收回来,另一手亦然,整个人改为盘腿坐下,对星眠道:“好了,你也不用再做这些哄小孩子的事情了。我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只是你下次讲话前宜过一过脑子。”
星眠忙应道:“是,是。”
回原位坐下。
飞霜又道:“像你上次借教字为名故意欺我,不顾男女之别,也不顾礼义廉耻。我早就想对你说,我虽是盲人且不识字,但阅历毕竟较你多些,你徒学几篇酸腐文章,何德何能在我面前做大。”
星眠低头连连答道:“是,是。让沈姑娘憋屈了,这口气应该骂出来。我以后一定好好反省。”
复想了想当时场景,慨叹道:“只是姑娘笑起来实在美好,似午后的清风,似夜半的莺歌。叫人陶醉其中。不自觉动作加重,却惹得你不适了。说句实话,最后你向我告饶时我大感愧疚,自思怎可做出这样过火的事来,玩笑是小,欺骗是大,我为了一己之欲竟如此粗暴对待姑娘,实不像话。今日来本也想真诚道个歉。刚才没找到话头说,便在这里赔不是了。”
站起深打了一躬。
飞霜受礼,道:“看你态度尚可,我也就当忘了罢。但是,有一件细节还值得深究——就是你何时听到我‘告饶’了?”
星眠一怔:“嘶……这,这,好像的确是有的……”
飞霜将眉毛一抬:“哦?你不是在说梦话罢?我怎么不记得。我这人没别的,独占个倔,要我求饶不如直接杀了我。以后没来由的话,就不要瞎讲出来。”
星眠叹了口气,只得回道:“行行行,知道了。”
心里道:“不跟你在这种地方较短长。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二人沉默一阵,屋内空气有些冰冷。
星眠抿着嘴若有所思,终而鼓足勇气似的,对飞霜笑道:“沈姑娘,其实我有一件事想了很久,你说你阅历多,我便请教请教你。”
飞霜道:“若是正儿八经的事,你便问无妨。”
星眠正坐,直视着飞霜,却久久未语。
飞霜侧耳道:“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星眠拿起茶杯又喝下一满口,犹豫再三,终于要说时,胡老板走进后院打水,看到星眠还在,招手喊道:“喂,天色不早了,你且作别罢,让沈姑娘歇息。”
星眠回道:“知道了,还有两句话说完就走。”
等到胡老板打完水往前面去了,方又转过来看着飞霜。
飞霜感到一股炙热的目光正投向自己,情知有古怪,深想了想,轻轻道:“究竟何事?我现在并不生气了,你便说无妨。”
星眠不意她此刻放软声音,还有些不适应,想说的话如鲠在喉,就是吐不出来。
但再不说,恐怕就更尴尬了。
便鼻息一紧,随说道:“我最近,看上一个女子……当真让我魂牵梦萦,如痴如醉。虽相识不久,但其一颦一笑无时无刻不在面前浮现矣……”
飞霜不语,只在心里道:“这是你的私事,与我何干?”
星眠继续道:“她父母双亡,早年离家,独自流浪。如今身处市井,却未自甘堕落,反而习得一身好本领,靠勤劳过活……更关键的,是她性格坚强,心地善良……”
飞霜将头略微一点:“听上去是个好女子,而今已不多见了。”
又道:“但你要请教什么?”
星眠道:“我想请教你,我若想迎娶她,该作何打算?我家人死尽,并无人料理,我也不甚知晓仪式。”
飞霜转而低头,思忖多时,方正色道:“你们两个都无家人,又是市井平民。便不拘于完备仪式,搞什么三书六礼。但即使如此,纳采、纳征、请期、亲迎也是不可少的。首先,你须寻个熟面孔的长者作媒人,提前将财礼送去女家,求请婚约。得到应允后,再到乡庙里占卜凶吉,择定合婚的良辰吉日,并告知女方。然后,在婚前一个月,请两位亲戚陪同——若没有亲戚,相熟的朋友也可以——约同媒人,带备聘金礼金去到女家。女方此时也应回礼。最后,一切准备妥当,在结婚之日,你须偕亲友亲往迎娶新娘,方行拜见礼,用花轿将新娘接回家中,再请长老们见证,完成拜天、地、祖先的仪式,礼成即入洞房。简略说来就是如此。”
星眠听罢,感叹连连,说道:“结婚真乃劳神费力的大事矣。”
飞霜笑道:“一生只做一次的大礼,不似如此,岂能显出诚意?”
星眠道:“我不是嫌烦怕累,只是我这对象,还有一个不寻常的地方。”
飞霜“咦”了一声,道:“哪里不寻常?说来听听。”
星眠咽了咽唾沫,轻轻起身,拉过蒲团到飞霜近前坐下,继而直视着飞霜清秀的脸庞,一字一顿道:“她……是个盲人。”
屋外,惊起一行飞鸟。
在静谧的夕阳中啾啾叫着,越飞越远,直至不见。
院墙的影子拖的愈长,把花草树木全纳于其内,摇曳交错,意成水墨画境。
飞霜的脸唰的红了,从耳根一路红到脖颈,且身在近处甚至还能听到她急剧的心跳声。
那白皙如碧玉般的皮肤此刻翻作成一块红玉,并发出了温热柔软的光泽。
星眠不敢说下去,只是静静的看着。
过了良久,飞霜唇角轻启,带些嗔怪道:“我此前说了让你莫耍弄我……这又算什么?”
星眠一怔,心道:“不好。难道她对我并不有意?”
赶紧找补道:“我,我是说那个,呃,那个春街档盲歌伎葛如烟,我,我与她相好。自前月第一次见面就迷上了,不可自拔。心里认定便是卖尽家产,也要足千金之数,明媒正娶回来!”
说完也自红了脸。
只见飞霜将头一偏,虽双目紧闭,却好像正看过来。
“赵星眠,你休用几句胡话搪塞过去,我不是随便受消遣的人。葛如烟是那地方的名妓,弹的一手好琵琶,远近无双。向来侍奉的都是达官贵人。你一个花蛇帮低级帮众如何得见?假使偶然随人见了,她真会中意你?她正直青春之初露,艺才之巅峰,妓档老板当个宝一样捂着,安肯放与你成婚?”
星眠未料飞霜耿直至此,分辨道:“这,这个……我会与老板相商……”
飞霜道:“不提其他话,我连你是否认识她都感到怀疑。你能告诉我,她的小字叫什么?”
星眠撇撇嘴:“我还未及去问……”
飞霜道:“你不是未问,而是根本未见。我来说罢,她小字‘倾月’,是自己取的艺名。这件事连玉蝶都知晓,你竟不知?还说什么与你暗定婚约,真乃天方夜谭。”
一番话顶的星眠哑然失声。无可奈何,只得道:“抱歉,沈姑娘,我,我又撒谎骗你了……”
本以为飞霜肯定会生气,不料沉默了会儿,竟听得轻哼一声,说道:“这次饶了你,下次注意。”
将手臂抬起,手里握着茶杯道,“我渴了,替我加杯水。”
星眠点点头,赶紧拿过茶壶,拿在半空时又忽的停下,呆呆望向飞霜。
——夕阳最后的微光从她身后照来,此刻已铺满了整间屋子。
画屏、书架、案几、地板全都泛发着晶莹。
傍晚的风穿过院中的花木,丝丝缕缕的吹进清新香气。
她的脸庞被明暗一分为二,耳垂为界,光线细腻到连小小的绒毛都清清楚楚。
她的表情绝不是在愠恼,也不是在讥讽,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
有点像得到了不实用的礼物;有点像拆穿了朋友们的惊喜;有点像贴身之物失而复得;有点像明白了一切却又假装不明白……
星眠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后决定试试她的心意。
他放下茶壶,转而握起她的手,在那雪白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下去。
飞霜并未反抗,或者说反抗的慢些,足过了好几秒,才抽回手,放于胸前。
问道:“你做什么?”
星眠不语,又近一步,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塞入她的手中。
“我这块玉是传家之宝,向来随身携带。沈姑娘,你阅历多,帮忙端量端量。”
古时送玉,其意自明。
飞霜摩挲着玉佩,出神半晌。
抿起嘴唇,继而以极轻的声音道:“登徒子,你,你又搞什么花样?”
星眠道:“此时摸不分明,就先收下,我不着急。”
飞霜夷犹多时,略点了点头,从腰间抽出一块手帕,将玉包了,放进怀里。
“玉我先收了,至于究竟如何,看你后续的诚意。”
星眠如释重负,笑了一声,道:“我的诚意足斤足两,你大可放心。且我不是没耐心的人,能理解遇了大事应如何慎重。”
飞霜悄的吐出一口气,心想试探的差不多了,脸上复杂的神色变作轻松的欣悦,抬起手臂,以一指抵住星眠肩头,道:“只是你这人巧言令色,花样多的很,倒如何使我信服?上次你那样欺负我,我还没跟你算账呢。现在又来一本正经,我怎知你以后表现?”
星眠应道:“天地可鉴,我心至诚。且上次……那是一时冲动,我并非故意欺你!”
飞霜道:“你少装模作样。你是怨我当时讥你太狠,故想出一法来整我。结果把我弄了个狼狈万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心里乐开了花罢?我是盲人又不是痴人。自我学会武功之后,何曾受过这种欺负。你要使我信服,就须对天发誓,以后不复做此类事。”
星眠假意想了想,咳嗽一声,嘴上说着:“我,赵星眠,对天……”
手上一促,猛的捉住飞霜的手指,另一手就斜走向她腋下,结果还未碰到衣衫,就被她以两指夹住。
原来她另一手也早已备好了。
不由得呆了。
飞霜微笑道:“还想挠我,这次却让你弄不着。”
星眠道:“沈姑娘何须如此?我只是想看你笑。”
“我现在不在笑吗?”
“那不一样,我想看你自然的笑。”
“自然的笑?说得轻巧,你不知那有多受罪,今日你断不可如此。”
“别这样,让我些!”
星眠一用力,又将手硬生生探去,飞霜偏过身子,一把将那手扭于胸前,“我告诉你,不仅今日你弄不着,将来你也永远弄不着。我答应给你做按摩,又不曾卖身与你。”
星眠道:“我给钱,我给钱。请加一项罢!”
空的另一手抓向地板上那对花鞋美脚。
飞霜脚尖猛缩,躲过此招,讥道:“还想摸我脚?放肆。你这德行跟个未开化的猴子似的,滑稽可笑。就你这样,给我千金我也决不肯。”
“沈姑娘,莫耍我了,上次是我不好,这次我就轻轻的……”
“放手,坐好。”
“哎,不是……”
“你再动?”
“我们商量商量……”
“你再动?”
僵持多时,星眠终于泄了气。
耸了耸肩,缩回双手,讪讪道:“行行行,不愿意就算了,我不过开个玩笑嘛。也罢也罢。”
眼睛却仍盯着那双脚。
飞霜扬起下巴,鼻子里哼了一声,探手下去,故意将鞋跟松了松,又旋即提上,说道:“无论你说什么,宜速打消非分之想。我的脚从今日起便是匣中龟玉,不再见光。”
星眠听罢,长叹一声。
后又喝了杯茶,出了出神,站起道:“沈姑娘,我今日要说的话已说完了,你将玉佩保存好,我这便告辞了。”
转身欲走。
及至门口却听得飞霜道:“这会儿赶着回去了?你按摩不做了?”
回道:“天色已晚,不打扰你了。”
飞霜道:“你来都来了,还差这一时半刻?”
“这,这就不必……”
“回来罢,坐下,我给你按一按肩膀。”
两句话一说,倒像施法似的,让星眠乖乖的回来了。
又道:“脱掉外套躺下。”
也原地躺好了。
飞霜活动活动手指,便按在他肩头,按了有一阵,星眠忽的叹道:“端的是好手艺,我今日有福哩。”
飞霜道:“你这语气不像赞叹,倒像个怨妇来的。罢了,我告诉你,你的体态不正,肩膀多致疲累,以后宜常纠常匡,不复做无所谓态度。”
又过一阵,星眠道:“沈姑娘,常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若是我诚意足够,那匣中龟玉,也有拿出来的一天?”
飞霜手上略停了停,顺着他话道:“那我便问一句,拿出来之后你又想做什么?”
星眠迟疑再三,小声道:“比如……把玩把玩?”
那四个字一出,飞霜“呸”了一声,将脸扬起道:“做梦。就是死也不肯。”
星眠躺回地上,自此唉声叹气,一双眼紧紧闭着。飞霜抿嘴忍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及至胡老板第二次来催,方让星眠回家去了。
当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