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义阳之东罗山县发生了一件大事。
传说中已经成仙的冠缨道人尔朱翱竟然现身县中。
尔朱翱自号归云子,唐僖宗时于金鸡关下石室修炼,天复末饵丹升仙。
其后多有事迹,锄强扶弱,降妖除魔,诸如此类。
还曾帮助朝廷平定黄巢之乱。
他外貌不扬,颓废破落,却因道术迥异非凡,深受百姓爱戴,民间多有歌颂他的,说他是举世无双的神算子,所做谶语句句成真。
因他额头生一肉瘤,硕大无朋,走起路来一颠一颤,好像戴了个不妥帖的帽子,所以称他为“冠缨道人”。
罗山县当即轰动。
百姓空巷相迎,挨肩叠背,只为争睹道人风采,见他样貌果然奇异,心下又敬又怕,只是围着看,也无一个敢上去搭话的。
道人安如泰山,大踏步在街上前行,一直走到风玉楼里落座。
老板夷犹再三,亲自到桌前问道:“先生今日驾临,我等有失远迎。小店敝陋寒酸,也不知拿什么招待先生?”
道人摆摆手道:“凡间烟火我已不食,不须劳烦。权且在这里歇一歇,等一人家来邀。”
老板又问:“先生与别人说了将在我店里落座?”
道人笑道:“不须说,也必来。”
呆了一会儿,众人渐渐谙熟了,有胆大的上去询问风水命理之事,道人却只笑而不语。
又过一会儿,道人将手一抚:“众人甚是热情,让我好生忻悦。我不愿拂了兴味,便做几个戏法儿,耍玩耍玩如何?”
随向老板借了些物件:一个大锡洗脸盆,十只汤碗,二十根竹筷,放在桌上。
众人听说有戏法耍,顷刻间围成几圈,伸颈踮脚的看。
道人卷起双袖,将汤碗放进脸盆中,对众人道:“十法九衬,无衬不行。但我这戏法儿是用的别人家的东西,诸位要看个真切明白。我先将这汤碗飞去。”
说罢,两手举起,向空中一撒,说声“去”,十只碗响了一声,形影全无,众人大笑。
正笑间,自房梁上落下四五十只碗,尽皆砸将下来,未及落地又变作花瓣扑散,众人大异。
道人接着在锡盆里倒了一杯水,打了个响指,说声“现”,茶水翻滚,蒸汽腾起,一会儿店内宛如梦幻璃境,海市蜃楼。
蒸汽中无数仙人羽士,往来行走,隐隐可见。
众人齐呼绝妙,喝彩道:“这是真法!与历来耍戏之人不同!先生是真神仙!”
有一垂髻孩童问道:“先生,竹筷还未用。”
其父嗔其失礼。
道人大笑道:“无妨,我这戏法儿确实要用尽这些物件,只是刚才,施用之人未至。”
将眼一睁,额上肉瘤抖了两抖,以手按到竹筷上,说声“变”,那竹筷转瞬扭动,相接相连,化为一条竹蛇,从地面窜去,一会儿人群中忽有人高叫:“先生饶命!先生饶命!”
众人纷纷寻去,见一个家仆打扮的人被竹蛇缠绕,倒在地上乱挣。
那人道:“小的是崔府里的下人,奉命过来请先生到府一聚!并非贼人,还请收了神通!”
人群中有一书生道:“瞧你那没读过书的见识。孟子曰‘欲见贤而不以其道,犹欲入而闭之门也。’你今日来既不先报事由,又不投你家主人名帖,屏息藏身于人后,兀在那里看戏。先生是得道仙人,岂不知你的心思?你是见先生外貌不扬,担心名不副实,非要眼见的真实方肯来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井蛙之眼疑碧空之阔,何其可笑也!难怪先生要弄你!”
道人仰天大笑,对家仆道:“这最后的戏法,便烦劳你做成了。你回去告诉崔荣,我晚间即到府上拜访。还有那个托他请我的剑客,我也有两句话相议。”
家仆心道:“他怎知我家主人姓名,及徐白鹰邀请之事?果是大仙无疑。”
忙不迭道:“适才小人甚是失礼,还望先生宽恕。我家主人殊深景仰先生道德,特在府上备具酒食,祈等光降。小人这便回去禀告。只是……这竹蛇越缠越紧,还请……”
道人略一扬眉,竹蛇又变回竹筷散落于地。
家仆一下子跳起,飞也似走了,众人哄笑。
道人放下袖子,背着手,也出门东去,众人却待要追,平地里起了一阵风沙,洋洋洒洒。
道人踪无。
再说徐白鹰缘何托崔荣请冠缨道人?
因为自那日杀了杨泽之后连续几夜不得安眠,耳边隐隐有鬼魂嚎哭。
他是极信风水阴阳的人,甚为不安,遂拿了许多辟邪驱祟的宝物,摆在寝室里,不料嚎哭不降反升,而且夹杂诸多其他人语声,似是往昔的剑下亡魂——想来杨泽怨气冲天,导致招魂引鬼,聚过来一齐索命。
为此一直有意寻高人破解,今听闻冠缨道人现身罗山,大喜过望,便叫崔荣务必请得过来。
崔荣本不迷信,奈何帮中事务少不了央浼他的地方,只得硬着头皮吩咐下人去请,在府里大摆筵席,张灯结彩的招待。
日暮时分,冠缨道人如约而至。
崔荣与徐白鹰早在前厅等候。
徐白鹰难得打理了装束,把脸洗净,换上崭新巾帻,毕恭毕敬站在那里,见冠缨道人走到近处,深打一躬道:“弟子今日有幸,得瞻真仙慈颜。特备下酒食,仰恳怜念凡心,指点一二正道。”
道人略一举手:“你的事情,我已知晓,我们莫在这里絮叨,且进去吧。”
旁边崔荣还未说话,倒被呛个哑然,看着白鹰一副嘴脸,心生不悦,想道:“老子养你数月,不见你对我如此恭敬,而今倒对着一个破落道人献殷勤……我观他相貌丑陋,衣衫腌臜,哪里有什么仙人风骨?莫不是江湖上招摇撞骗之辈?待会儿须试他一试。”
三人来到园中,道人大踏步向前走着,白鹰佝偻着背缓缓跟在后面,崔荣这时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对道人打一躬道:“并非是在下不信先生,只是府里向来做救济世人的善事,近几年也招待过不少流浪方士。然而他们个个初来时都言自己有仙术之能,到最后却被证明只是绣花枕头,内空无物罢了。久而久之,府里就定下一个规矩……凡到访的方士道士,在此一进院中就得展露一手,否则不得入二进院,便就在耳房安歇。”
白鹰听罢嗔怪道:“你怎可对先生如此无礼!”
崔荣将下巴一扬。
道人笑笑:“无妨,当今江湖骗子比比皆是,你有此提防之心难免。我的道术并非什么不可展露的妙法,皆是随心随意,同街头戏法一般,便耍一耍罢。”
见面前有个大鱼缸,其内有五条金鱼,肥大可观。
即用手往上一招,那缸内水随手而起,有一丈高下,和缸口一般粗细,倒像一座水塔,直立起来。
又见那些金鱼或跳或伏,或上或下,在水内游戏。
两侧随从皆叫好,白鹰也称赞不绝。
道人将手一覆,其水和鱼儿仍归缸内,地下无半点湿痕。
崔荣甚为惊异,道:“此非戏法,乃真法也。先生可随我往二进院去,筵席已经摆下。随从们不必跟了,那里已有仆人伺候。”
入二进院中,诺大一张圆桌,上面酒泛羊羔,盘堆麟脯,三汤五割,极其丰盛。
道人见食用奢侈,摇头道:“如此铺张,不似荒年之相。”
崔荣笑道:“什么荒不荒,丰不丰,都是看人说的,我家府中,从来只有丰年。”
道人将长须一捋:“民间疾苦,便由此可见。非大刀阔斧,不能动其根本。”
白鹰拱手道:“先生请首座。”
道人点点头,也没什么谦让,径直坐了。
崔荣心道:“今日真是迎了尊活宝。大家都要围着他转哩。”
也上前坐在一边,白鹰南坐。
崔荣举起酒杯,略站一站,示意道人,“先生请随便吃用,这场筵席皆是为给先生接风洗尘。之后自会安排仆人服侍先生住下。”
道人回道:“我乃闲云野鹤之辈,随地皆可栖迟,何必在崔君贵府。是既无央求请托,又不趋炎附势,陡然奉谒,徒伤品德。承君美意,住就不劳烦了。”
崔荣将杯端起,道:“那便请了。”
随即饮下。
道人也饮下,又道:“凡间烟火我已不食,酒还堪堪喝一点。盖因吞服金石偶有用酒相佐。”
崔荣疑信相半。
白鹰道:“那便拿些水果招待先生。”
吩咐下去,一会儿仆人端上几盘桃李果子。
道人吃了,赞其味美。
白鹰此时离席一拜,随说道:“弟子不敢打扰先生雅兴。奈何近来遭邪崇缠身,苦不堪言。上月底因杀了江湖贼人杨泽,恐年月日时,都犯着阴盛阳衰,天地恶气相聚,因而被缠。仰恳先生垂怜,赐一破解法门,搭救弟子于水火之中。”
道人微笑:“你有此事央求我,我早已算到了。缠你之鬼不止杨泽,还有你往昔剑下所戮。因他们命非合死,乃遭你横祸,是你无谓造下的罪孽。所以恶气冲天而不散。世间无甚法门可破。”
白鹰听罢,又惊又异,冷汗侵额,忙说道:“但求先生谅请救我!明示一条正路,弟子将来必持规戒!先生恩典,粉身碎骨亦不敢忘!”
道人将手指往面前杯中一搅,酒液旋即变色,五彩缤纷,香气四溢。
单手递给白鹰道:“饮下了罢。”
白鹰赶紧接了,一口饮下,觉得馨香无比,咽在肚中,无异琼浆玉露,便觉精神顿长,两目清明。
道人又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小木剑,迎风一舞,变做三尺。
也递给白鹰道:“这是我偶得之桃木宝剑,你拿去悬在寝室门楣,邪崇便不敢再近你身了。适才那五色酒,是静心安神之仙药,你回去后勤加运息,慢慢吸收进五内,则恶气驱尽,焕然新生也。”
白鹰喜出望外,扒在地上连拜了拜,“多谢先生搭救!多谢先生搭救!”
道人注视着他,倏的轻叹一声,说道:“只是有一件,你自今日之后不可再造无谓杀戮。否则药力未善,恶气不消反长,冲破循环,心神转瞬被丹火反噬矣。须时时牢记。”
白鹰蹙眉沉思,过了许久,点了点头。
崔荣在旁看罢,瞠目结舌,心想这人莫不是有通天之能?
也陪笑凑上去道:“先生,可否给我算算未来运势?感激不尽!”
道人斜觑他一眼,咂嘴道:“我虽有料算天机之能,却不可轻易泄漏。”
崔荣道:“我这里还有些奇宝珍品,可以赠予先生,但求一谶语!”
道人故作夷犹,复将眼上下扫巡崔荣,过了一会儿,道:“崔君,我观你两目角已透出煞文,亦且印堂发黑,不出半年,必遭奇祸。非大罗金仙施法不可搭救。”
崔荣先惊后怒,没好气道:“我好心好意招待先生,先生何故发此不吉之语?既然我或遭奇祸,便请先生破解之。赏钱不会少了一文。”
白鹰见此,以眼色相示崔荣,崔荣无动于衷,仍说道:“先生有此等仙术,想必破解我一凡人劫数不在话下罢?”
道人伸出一指摇了摇:“命运皆由天定。谁该富贵谁该贫贱,谁该长生谁该消亡,不是我可做更改的。”
崔荣冷笑道:“似这般说,奇祸避无可避咯?想来我罪深至极,命运合死。”
心下已大为恼恨。
白鹰上前道:“弟子也恳请先生一窥运势。”
不意道人又摇了摇手,正色道:“你之灵魂污浊不堪,你之内心翻江倒海,远远如一片黝黑虚空,我看不透。”
白鹰大惊,恳求道:“先生莫要耍吓,弟子诚惶诚恐!祈望明示一二,弟子……”
道人摊手道:“实系你气运逼迫,自己又毫不修省,才弄成这般混沌。并非我不愿度你,而是我无可度你。”
又道:“依我所见,算命实是世间最无用之事……若真如你常常挂在嘴边的,你是当世剑豪,举世无双。你自有勇气面对任何未来,何须算命寻求宽慰?只是世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宜自思自量。”
白鹰低头受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又过了片刻,道人摆摆手道:“怎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是我拂了兴味,甚为歉仄。白鹰,你刚服了仙药,这几日不能食凡间烟火,你先退下罢。回去好生运息调养。我还有几句话与崔君相议。”
白鹰道:“悉听遵命。”
施个礼离席而去。
崔荣道:“先生还有何话相议?私以为好话歹话都说尽了。”
道人示意仆人倒酒,仆人走近,他摆出四只新碗来,“这是给你的贤弟们准备的。”
崔荣一怔,异道:“先生从何知道我欲再叫人来同席吃喝?”
道人笑道:“这满桌的珍馐美馔,岂能浪费?”
崔荣道:“既如此,那便叫他们进来。”
随拍拍手,从东西侧门走进来四个汉子。
东门两人:为首一个穿大红蟒衣,乌皮靴,头戴束发冠,两道蓝眉,直插入鬓,面若噀血,刚牙海口,二目大似酒杯,一部紫色络腮胡。
浑身上下就有五六种色彩。
这是“珠光蛇”罗千。
为后一个穿土灰长袍,麻绳鞋,头裹青布巾,横眉细目,面白无须,脖颈交加乌黑点。
顾盼间双目露精光。
这是“玉斑蛇”郭沙。
西门两人:左边一个道家装束,带龙虎扭丝发冠,穿杏黄袍,腰系丝绦,足踏皮靴,面色红润,头圆口方。
昂首阔步意气风发。
这是“水游蛇”柳大为。
右边一个书生打扮,头绾双髻,腰缠青带,脚穿布鞋,面色暗黄,眉细鼻掀,细布直衫,却敞着胸脯。
皮肤鳞纹皲裂。
这是“斜鳞蛇”陈邦志。
四人来到桌前,朝崔荣施礼,崔荣应道:“贤弟们,请落座。”
罗千随在崔荣旁边坐下;郭沙南坐;柳大为西坐;陈邦志东坐。
罗千打量了一眼冠缨道人,对崔荣道:“大哥,这老儿就是会耍戏法的人么?”
崔荣回道:“正是。”
罗千道:“这人仪表腌臜,没看出有一点仙风,莫不是招摇撞骗来的?”
对道人一指:“喂,再耍个来看看。”
道人笑盈盈道:“我算到你们来,就是合今日有是非之数。但不打紧,便再耍一个。”
对身后仆人道:“你可脱尽上衣,帮我做成此戏法。”
那仆人连连摇头,却是不肯。
罗千将桌子一拍,喝道:“着你脱就脱了!挨延什么!”
那仆人又看看崔荣。
崔荣道:“罗老弟的话,就是我的话。快脱了。”
无奈只得脱去,光着膀子在院中站住。
道人来到他身边,在他头上轻拍一下,说道:“你莫害怕。”
他当即如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道人将他抱起,颠倒过来,头朝下,脚朝上,直挺挺立在地下。
众人皆笑。
陈邦志道:“你将他倒立着,他虽口不能言,但吃大苦了。”
道人说道:“陈君怕他吃苦么?那我着他换个地方。”
将手放在那脚上,用力一按,口中一声“入”,只见他连头带身子已入一半在地内,独两腿在外。
在场人等无一不称奇叫绝的。
柳大为站起来,大睁着双眼,说道:“此轩辕氏至今未有之奇观也。弟子今日幸睹真仙!”
郭沙道:“盘算盘算,会此法可为国师。可去到开封,讨个金山银山封赏。”
陈邦志举手对崔荣道:“我等混迹江湖多年,偏这样奇人,就到大哥尊府,岂非大哥福德所致么?”
崔荣笑道:“陈老弟真是会说话。”
柳大为帮着说道:“正是,正是,我等实沾大哥的光不浅。”
随站起举杯。
崔荣大悦,饮下一杯,神情骄满,一扫阴霾。
心里道:“什么奇祸不奇祸的,这破落道人不过我请来一戏子罢了。叫他耍戏即耍,叫他饮酒即饮,何敢说个不字。”
这时罗千问道人:“喂,你从哪里来的?”
道人回答:“我是成都人。”
罗千鼻子里呼了一声,伸出两指对着道人点了点:“巴蜀地方,穷乡僻壤,竟也有你这样的人材。”
陈邦志转过来道:“先生,你将这仆人塞入地内半截,已好一会儿,若将他弄死,岂不是个戏伤人命?”
道人笑笑:“你且放心,我饶他去罢。”
又将手在那仆人脚上一按,说声“入”,一直按入地内,踪影全无。
院上院下,顿时哗然。
柳大为拿起一大杯酒,至道人面前说道:“先生真仙,弟子诚服,求请先生教我一二法术。”
道人将酒喝了,摇手道:“我自唐德宗时避乱巴蜀野山,访求仙道,日食草根树皮八十余年。后炼金石为丹,细心研求,复尝三百颗始得须眉改易。仗离地之精,吸太阳之火,凭借本身三昧,修炼成道。此道至大,并非立竿见影。法术我教不了,还请见谅。”
柳大为神色黯然,随即坐下。
崔荣道:“法术不愿传授,好丹药可否来几粒?我此前说有奇宝珍品赠予先生,并非空话,就在此处。”
招呼仆人去拿,须臾两人抬来一箱,打开尽是金银财宝。
崔荣站起深打一躬道:“先生今日驾临,寒舍受庇不浅,我等殊以为荣,求请妙法丹药。若得长生之道,自然延福乡里。”
脸上谄媚,施礼恭敬。
陈邦志竖起拇指道:“好大哥,深得圣人品德。易经曰‘天道恶盈而好谦’。又曰‘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大哥谦卑自处,还想着造福一方,是以天道君子为法,故有此举。”
说罢自己嘻的笑了。
道人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盒,丢在崔荣面前:“喏,这便是刚炼得的好丹药,你收着。”
崔荣捧起木盒,打开一缝儿,见是一整块雪白晶莹之物,如碧玉一般。
心下深为欣喜,连连道谢,也藏于怀内。
罗千道:“喂,你把那仆人弄没了,须寻个法子再给大哥补一个。”
道人将长须一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着我哪里再寻第二个?”
罗千道:“真是见鬼话,他明明入地内了。”
道人将指节轻叩桌面,说声“出来罢”,那仆人赤着上身,从桌底下钻出来,站在崔荣旁边,神情和做梦一般,罗千问话也全不知晓。
众人大异。
柳大为道:“此乃替换法也。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可谓神乎技矣。”
崔荣兴趣大起,问道:“先生,你可会请仙女不会?”
道人答道:“请真仙女下凡,与别的戏法不同,我系掌法之人,必须在这院中设一桌素酒席,方能请来。”
崔荣道:“这个容易。”
就吩咐仆人抬来一张桌子,摆上些素食。
道人在酒杯中沾湿了手指,隔空往院墙上随画了两扇门儿,口中念念有词,眼睛猛睁,额上肉瘤一抖,大喝道:“众仙女不来,更待何时!”
只听得门内吹吹打打,曲尽宫商。
众仙官修谨凝眸,含笑等候。
少时起了一阵香风,满院都是芝兰气味。
众人嗅了,如痴如醉。
香气过处,门儿遂开,从里边走出五个仙女来。
只见兰麝芬馥,穿着金缕云衣,袅袅乎露几行媚态。
鹤羽仙裙,系在腰间,凌凌乎凝百道晴霞。
面和皎月争辉,眼和秋水同清。
笑语盈盈,仪态万方。
款款玉步,分花拂柳,个个赤足,却无趾迹。
崔荣见了,魂销骨噬,目荡神移。
那五个仙女走到院中间,深深的一拂,随即歌的歌,舞的舞,聘聘婷婷,锦簇花攒,端的有裂石停云之音,霓裳羽衣之妙。
凡间女子,何能比拟万一也!
歌舞既毕,一齐站在桌前,众人啧啧赞美。
惟崔荣脑袋和转轮一般,歌舞久停,兀自在那里晃圈不已。
道人笑道:“我意欲劳烦众仙女敬各位朋友一杯酒,可使得么?”
柳大为赶紧说道:“只怕我们没福消受。”
崔荣大嚷了一声,手舞足蹈的喊叫道:“快,快拿大杯来!”
道人点头:“倒是大碗爽快。”
崔荣道:“好。大碗更好。”
仆人将碗取至。
五仙女各捧一碗酒分送,众人里有量大的量小的,无不如飞吃过。
五仙女又站回桌前。
道人见陈邦志摇摇晃晃,斜靠在椅背,口中流涎,柳大为摇动起来,罗千、郭沙也有酒态,唯崔荣跟不曾喝一样。
道人挑了个第一美艳的仙女,吩咐道:“你去敬崔君两大碗。”
那仙女满斟琼浆,到崔荣面前,微笑劝酒。
崔荣手忙脚乱,站起来接去,说道:“有劳仙姑玉手,我只有舍命一干而已。”
一饮而尽。
又是第二碗奉上,崔荣对道人:“先生,我要教这位仙姑陪我坐坐,你肯通融么?”
道人大笑:“最好不过。不止是你,我让人人皆有伴儿,我自己也要。”
打了个响指,五个仙女分别陪酒,投怀送抱。
那四人原都是酒肉之徒,小人之尤,哪里还顾得一点体统,别人家观瞻?
便你搂一个,我拥一个,混闹成一片。
崔荣将那仙女抱在膝上,咂舌接吻,呻吟不已。
一会儿又把双手放在仙女腰间揉捏,仙女一颤,轻笑起来,唇间飘出无数莺语燕声,“不要嘛嘻嘻嘻嘻……好痒呀嘻嘻嘻嘻……”
腰肢摇摆。
扑进崔荣怀里撒娇,崔荣又把手往下探,探进裙内,仙女反应更大,“咿……嘻嘻嘻嘻……那里,那里不行……”
崔荣脸泛红云,仿佛做梦一般,嘴里胡说着:“今日死也值了。”
裆部旋即暴起。
仙女见了,轻眨了眨眼,将玉手在那儿一抓,又以袖遮面,扭过头去娇羞。
崔荣搂过她脖子,将舌尖往衣领里塞去,她故作不肯,实则举止愈发妖娆,将胸脯不住的往崔荣舌尖凑。
崔荣闷在那对玉峰里,喉咙里倏的响了一声,竟然说道:“想来我夫人花凝兰也不及仙姑万一!”
仙女笑得更乐。
一桌上,郭沙也搂着仙女亲嘴。
仙女以手从怀里掏出一钱袋道:“这是仙家法宝,可生无穷金银。”
郭沙当即双目放光,抢过钱袋把玩,须臾探进手去,却摸出来两粒种子,大感困惑。
仙女道:“一粒是黄金树,一粒是白银树,你拿去种在后院,七七四十九天后自然长出。届时满枝果实尽为元宝,你须记得采摘。”
郭沙大喜,原地跳起,复又环顾一圈,见无人窥看这里,忙把钱袋收进怀里,对仙女道:“多谢仙姑!今日治好了我之穷病!”
仙女笑道:“几人之中,唯你与钱有缘。这是你命好。”
西坐柳大为,一手端着酒碗连干,一手搁在仙女大腿上,谈笑嬉闹。
仙女瞅了其他人一眼,附耳对他道:“此前你问冠缨道人法术,他不肯教,丹药又止赐给了崔荣,以崔荣人品必不愿与你分享。但你不须介怀,我这里还有妙法传你。”
柳大为喜不自胜,赶紧点头道:“但求仙女度我!”
仙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儿,内有黑水一点,倒在碗里,满碗皆黑。
对柳大为道:“趁道人没注意,你快喝了罢。这是他修炼用的神水,服之移精换髓,体健身轻,抵三十年出纳功夫。所谓大道,渺渺难言,你今后再寻机遇罢。”
柳大为感激涕零,连连道谢,把仙女恭敬的和亲娘一般,随即喝下黑水,只觉得腹内翻腾鼓胀,心想这必是自己凡体不适仙药之故。
仙女道:“我看你向道诚恳,苦无仙骨,所以今日帮你。你不可对他人言说半句,须记得这是你命有此缘。”
东坐陈邦志,掀开仙女长裙,捞过一对赤脚来放在手中把玩,嘴里赞叹有声。
仙女被他摸的直笑。
他闭目摇头,先是和仙女讨论些春秋史记,见仙女对答如流,想必是熟知诗书,趁着酒酣迷醉,后又念诵起乐府淫词来,仙女也各个精通。
得意至极,高唱起歌,每唱一句,以手在仙女脚底挝一下,弄得仙女花枝乱颤,搂住他脖颈道:“好相公,饶了妾罢。相公乃一表人才,怎的欺负起柔弱女子来。”
他笑道:“你可不是柔弱女子你是天上的仙官。”
仙女道:“仙官也不尽是铜头铁臂,也会痛会痒。”
他捉住那赤脚,一把塞入自己怀中,以鳞纹胸脯贴了,说道:“你的小脚儿好冷,我给你暖暖。”
过了一会儿,拿出时,发现自己皮肤竟恢复的与常人无异,顿时欢欣雀跃,大叫道:“今日鳞纹蛇变做大白蛇咯!有此等仙术,我还读什么狗屁文章!”
见几人玩的兴浓,道人靠在椅背,敞开衣衫,拍着肚皮大笑起来。
他旁边那仙女道:“我们可以去矣。”
道人点点头:“时候是差不多了。”
以手连指了指,凭空响了一个霹雳,仆人们大惊。
但几人仍如梦未醒。
郭沙还搂着仙女抓着钱袋陶醉,猛见东南方远远的升起一道烟尘,继而火光冲天。
蹙眉嗔怪道:“哪个该死的搅我雅兴,毁了这曼妙月景。”
复觉得有些不对,又看了看,忽一哆嗦,跳上桌,踮脚看了半晌,愣在原地,恰如从顶门上一通冷水,直凉到脚心底。
浑身软瘫下,嘴里怪叫:“是,是我家!我家起火!来人!救火!速去救火!”
大喊起来,见周围无一人动,泪流满面,嚎哭道:“我库里二十年积蓄毁于一旦矣!天教我今日灭亡矣!”
仙女抚掌大笑:“你就拿着那两粒桃树种子,去做一快活桃仙罢。放浪形骸,唯独分文没有。哈哈哈……”
郭沙见她嘲笑不止,心下大恨,挣了命的去掐她脖子,结果她蓦的化作花瓣飘散。
花瓣飘至北桌罗千处。
正钻进其鼻孔内。
罗千本也在饮酒,只是独自饮着,并未理会陪奉仙女,盖因他厌恶浓妆妇人,私下视之为残花败柳。
此番敬酒之事,是顾着崔荣面子不好发作而已。
现在花瓣入鼻,满满的脂粉香味,他猛打了个喷嚏,骂道:“阿嚏!什么鬼香粉,搅得老子鼻子里痒死了!他娘的!”
旁边仙女连忙凑上,张开玉臂,将他搂进怀里,说道:“大郎莫惊,我来替你拿出来。”
又是一身香气。
罗千登时暴怒,一把推开她,复又一拳朝她面孔打去,结果她也作花瓣飘散,这醋钵儿一般大拳头,却打在柳大为脸上。
柳大为兀自在那里说:“弟子再请教长生之道……弟子……”
被打于地下,半边脸都肿了,口鼻内墨汁横流。
惊的大叫道:“啊呀!我……我的神水!怎么变成墨汁了!”
仙女将下巴一扬:“神仙丹药,也是你这种人配食的?就是墨汁无疑。”
柳大为深深懊恼,伏地不起。
那陈邦志见柳大为惨状,赶紧把仙女从身上放下来,扑通跪倒连连求饶:“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今日冒犯了仙官!但求饶恕小人罪状,自此一定多加修省,不复做无法无天之事!”
说罢,叩首有声。
仙女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这鳞纹蛇该有此祸。”
将手一指,陈邦志惨叫一声,全身皮肤皲裂,连头脸上皆是。
容貌毁尽。
院内乱做一团。
崔荣也赶紧推开仙女,对着道人怒骂:“你这妖道,你做什么!你!”
旋即感觉全身脱力,从椅子上一个踉跄跌到地上。
仙女交抱双臂,冷冷俯视,道:“以你凡人贱体,安敢碰我仙人之躯?你一个手指头碰我,便着你损一年阳寿,十个手指头碰我,便着你损十年阳寿。适才你十指齐用,今日你十年阳寿折去了。”
崔荣面如土色,冷汗直流,忙说道:“仙姑,我实系被妖道所迷,才犯下这般错事!饶我则个!”
仙女想了会儿,道:“要饶你也可以。你便将你污秽之物割去,我就把阳寿还你。”
崔荣哆嗦道:“什么,什么污秽……”
仙女轻笑。
崔荣大骇道:“那,那怎么可以!万万不肯!”
仙女摇摇头:“似你这般鄙陋物类,终不成事,你好自为之罢。”
以眼神示意旁边姐妹,一同化作花瓣散去。
道人猛拍了拍手,几人如梦初醒,见桌椅板凳尽皆原样,哪里有什么仙女?
哪里有什么仙术?
踪影全无。
方知是道人做戏法耍弄他们,当即咬牙大恨,扑上来要打道人。
道人将袍袖连摆了摆,几人又眼花缭乱,将彼此误认,扭住厮打在一起。
仆人好一阵才拉开。
崔荣指着喝道:“给我抓住那妖道,抓住重重有赏!”
道人拂须笑道:“这帮乌合之众,安能碰到我一根汗毛。”
用手往下一指,地面裂开条大缝,双脚一跳,已入地内。
仆人赶去,围住盘桓。
须臾地缝复合。
崔荣咆哮如雷,当夜调遣帮众,按户搜查,把罗山县翻了底朝天,却是不得其踪。
无奈画下道人样貌,请公差送往义阳县衙,通缉至左近州县。
“此系妖人,恐害社稷,若从该地方经过,便即盘查疏纵,一经发觉妖人同党,以重罪论处。”
云云。
此事传进徐白鹰耳中,徐白鹰甚为惊惧,几乎气死。
诚惶诚恐,寝食难安。
自此闭紧门户,半步也不出,每日只知练剑打坐,以此平复内心。
崔荣也知做错了事惹恼了他,再要请他出手恐怕难如登天,也不敢去叨扰了。
半个月后,崔府上下就当徐白鹰是空气,那后院是禁地,不复交涉。
徐白鹰愈发神经兮兮,整日里自言自语,面容枯槁,身形憔悴。
此为后话。
这一日,赵星眠正在钟山镇街上闲逛,手拿半块油酥胡饼啃着。
忽见前方小巷,红光似电,大震了一声。
匆匆赶去,只见于一堆破烂垃圾里翻滚出一个佝偻老人。
老人面呈菜色,唯独额上有一肉瘤肥硕无比。
忙问道:“这位老人家,你在这里翻垃圾,怎的搞得这般大动静?”
老人头也不抬,以手仍旧扒着,仔细扫寻,嘴里低声道:“腹中饥饿……腹中饥饿……”
星眠挠挠头,看看手里胡饼,又看看老人,再看看胡饼,复看看老人,咬一咬牙,走上前扶起老人,道:“你别找了,此处没有吃的。今年是荒年,草头百姓人人自危,我这里倒还有半块胡饼,你吃了罢。”
将饼塞进老人手中。
老人点头称谢,身子一倾,却往前倒下,星眠一把接住,闻得满身汗臭,捏住鼻子叫道:“哎呀,老人家,你,你这味儿……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罢!莫留在此处!”
老人道:“我家在成都,你可否雇个车送我回去。”
星眠一怔,夷犹道:“那,那还真远……”
心道:“我自己生活尚难维系,如何有闲钱送你?”
但看他一幅落魄潦倒的模样,像是久离家中流浪讨食的人,想必命运艰苦无比。
大动起恻隐之心,想了一会儿,对他道:“你莫急躁,先随我回去将身子清洗一番,再吃点东西充饥。明日我托胡记食肆胡老板替你寻个过路客商,你坐载货车走罢。至于路费,我这里给你垫一些……实不相瞒,家无余财,只有三贯钱赖以糊口。我给你一贯,你随地省俭吃用,等挨到了成都,你让你家人付剩下路费,这样如何?”
老人想了想,鼻子里呼了一声,道:“勉强可以罢。”
星眠道:“好,那你随我回家去。”
这时老人笑道:“我岂能平白受你恩惠,喏,这个跟你换。”
双手捧出一个物件,手掌遮掩着,很是神秘。
星眠凑近一看时,猛的张开,原是一只死蛤蟆,蛆虫爬满,臭不可闻。
星眠撇撇嘴道:“老人家,你好像饿傻了。”
老人继续笑着,笑声愈发高昂,直笑的须眉改易,形容焕新。
惊得星眠伸舌咬指,一句话也说不出。
老人道:“赵星眠,你身在黑帮,但心存善念,难能可贵。你送我东西,我也定要送你东西,勿要推让,蛤蟆你不要,那就送你两句话罢。”
星眠仍是副魂夺口噤的样子。
老人道:“第一句是:鹰离蛇巢,火龙下界。”
复道:“第二句是:狸猫死而未死,碧光现而未现。”
他的声音大异前时,内力雄浑,回音跌宕。
说罢,拂袖转身,平地里起了一阵风沙,洋洋洒洒。
踪影不见。
星眠呆立原地,半天才略略回神。
心道:“这,这定是真仙无疑。”
低头一看,那死蛤蟆尚在,伸手去捡,却感觉如铁块般沉重,遂拿起仔细端详。
此时蛤蟆褪去灰皮,露出璀璨金光,原是纯金打造。
旋即响了一声,后背上陡出无数裂纹,裂纹愈来愈密,最后整块化作流沙溜走,星眠抓也不住,被溜到地上,融于土里消失。
星眠叹了口气,劝慰自己道:“算了,此物非我命中所有,也不必懊悔……且记牢那两句谶语,回去找人商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