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个百姓破衣烂衫大包小裹涌地进了大北庄,他们是从青山村来的,都是青山村游击队员的亲眷或者要好邻居。
石成得到李有才的提醒后,到青山村里做动员,说鬼子要来了,青山村面临危机,让村里人赶紧搬家撤离。
可惜的是,位于中间地带的青山村并不是已经被做过抗日工作的地方,他们只是普普通通老实巴交的百姓,石成的话并没引起村民们的重视。
过去鬼子也到过青山村,并没觉得多可怕,只是大摇大摆地从村里经过了,什么都没做。
现在凭石成的嘴随便说说,怎么忍心撇下房子撇下地,背井离乡?
鬼子也许只是像往常一样来找八路的,只要把家里粮食藏一藏,什么事都没有了,村民们基本这样想。
无奈之下,石成只好先把队员们的家属亲戚动员了,派一个人领着,迁去大北庄方向,同时找独立团报告情况。
自己领着剩下的人继续在青山村劝说,同时监视绿水铺与青山村之间。
团长和政委正在合计这个突发事件该怎么处理,苏青主动请缨,身为政工干事,她要求去青山村做百姓疏散工作。
考虑到游击队员汇报的情况,看来石成的劝说工作成功率不大,一方面是他威信不足,另外他做这种说服工作经验也不足,团长政委最后同意了苏青的要求,并且要求她带胡义的九排一起出发,以策万全。
于是,通信员带着命令匆匆跑出了团部大院,开始朝九班正在训练的山头上飞奔……
一轮血色残阳,低坠在西山,搭配了残乱的浮云几片,让整片天空由明到暗过渡成复杂的颜色,看起来极不真实,这天空像是被画出来的。
他们还是来迟了,青山村已成了无人区……
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烟火味道,四处都有缭绕的烟,胡义单手垂拎着步枪,慢慢走在残垣断壁间,很多余火未烬,还在噼噼剥剥地烧。
抬起卷曲帽檐,一双细狭的眼四下里慢慢扫,在灰烬之间,横七竖八零落点缀着尸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有的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有的被划开了肚子血黏黏流出内脏来,有的失去了肢体,或者头颅,而大部分女人的尸体,基本是赤裸的,在灰烬中,在尸体间,白晃晃的格外刺眼。
慢慢走,慢慢看,一直走到了呆坐在一处废墟边的石成面前,淡淡说:“去把你的人拢起来。”
发着呆的石成根本没注意到胡义来了,更没听见胡义说话,继续低声喃喃着:“当时我该用枪逼他们走,就不会这样了。为什么不信呢?为什么就不相信呢?我都说了,可他们就是不信呢……”
抬起脚来蹬在石成的肩膀上,将失神的他蹬得摔趴在地上,淡淡重复道:“去把你的人拢起来。收尸。”
石成终于恢复了些神智,看清了静立眼前的军人,翻过身倒在地上沮丧地说:“我试图在路上引走他们,可是没用,死了三个队员,被一个排伪军追进了山。他们就是朝这来的,就是为了干这个……他们怎么就不信我呢?他们……”
“他们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鬼子。苟且未必能偷生,把鬼子当人看,这是早晚的下场,与你无关。现在带你的人去替他们收尸。”胡义的语气淡淡,带着一丝冷。
石成呆呆地看,他没有感情,没有同情心,他好像他手里那支枪一样没有生命,他怎么能这么说。
来晚了,青山村被鬼子屠戮一空,变成了计划封锁线外的无人区。
如同胡义对石成所说的,那些村民以为自己不是八路就可以,以为自己是顺民就可以,以为鬼子也是讲道理的,于是,他们顺便成为了鬼子训练和发泄的道具,为大东亚共荣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从肉体到生命,全贡献了。
苏青垂下头,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拢了拢耳边的发,重新扬起冷丽的脸,走进了余烟缭绕的废墟间。
到处都是尸体,惨绝人寰。
看到罗富贵和吴石头满头大汗正在拼命挖坑,看到刘坚强和李响正在沉默着抬捡尸体,马良被他安排去高点放哨了。
继续向前走,一直不忍心跨过地上那些尸体,小心翼翼地绕开走。
抬起头,一阵黑烟徐徐飘过,显露出了前面路边的一堵高高残墙,血色夕照里,小丫头骑坐在高高的墙头上,歪着一对小辫子,手里捏着小半块饼,小嘴角沾着些饼渣子,皱着小眉毛正在四下里俯瞰,一张小脸被夕阳映得亮暗分明。
这一幕看得苏青很无奈,这时间,这地点,这环境……这孩子和他天生就是一类人,难怪他们两个能好成一个人。无话可说,都是没长心的。
此时,高高骑坐在墙头的小丫头也看到了走进村来的苏青,一双漂亮大眼立即眯了眯,抬手将剩下的小半块饼全塞进小嘴里,鼓囊着两个小腮帮子嚼着,任饼渣子不时掉下嘴角,满脸挑衅地俯看着苏青。
苏青没心思和这个无良孩子对眼,继续走自己的路,继续躲开地上的尸体,一具一具地绕过去,还没走出多远,突然停了下来,偏过头,看向刚刚绕过的一具尸体。
静静看了一会尸体那张侧歪在地面上被血和土模糊了的脸,苏青终于俯下身,小心翼翼将尸体翻转,露出尸体全貌,看向尸体的那双秀眉终于紧紧簇拥在一起。
胡义来到苏青身边,看出这是一具破衣烂衫的瘦弱年轻男尸,头部侧面中弹。
胡义朝蹲在地上一直观察尸体的苏青问:“什么事?”
苏青没有说话,只是将这具男尸放平,然后在他的衣物里仔细摸索了一番,再解开了男尸的裤子,扒下他的内裤,将软耙耙的阴茎睾丸也掀开看了看,最后又察看了男尸的口腔和屁眼后还是一无所获。
苏青拍拍手站了起来,看着地上的尸体轻轻叹了口气:“把他剖开吧。”
胡义不解地看了看苏青的脸色,又低头看了看地上这具尸体,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不过的村民百姓。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让你做,你就做!”那双丹凤眼冷冰冰地转向胡义,故意露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威仪。
胡义迎着她的眼看了看,面无表情点了点头,淡淡问:“请问长官,你是想挖他的心?还是分尸?”
苏青的眉毛恨恨地拧了拧:“只要打开他的胃,不许过分。”
胡义单膝跪地,仔细看了看尸体,用手按了按腹腔,然后抽出刺刀……
呃——哇——哗啦——附近的墙头上突然传来呕吐声,随后听到墙头上小丫头愤怒地大叫:“你们讨厌!”然后是悉悉索索爬下墙离开的声音。
苏青一直努力保持仰头看天,不敢看身边的现场,但是那一阵阵的刀锋划开尸体声仍然让她浑身难受,寒毛直竖。
直到胡义血淋淋的手掌上拖着一团黏糊糊的东西伸到她身前问:“你是要找这个?”
她才低下头仔细辨认了一下胡义手中的东西,强压着呕吐感点了点头说:“小心点放在地上。”然后朝尸体示意:“把他好好收拾起来,单埋,他是自己人。”
胡义将手心里那团黏糊糊的纸片糊放在了地上,然后转身重新去处理尸体上剖开的刀口,重新给尸体穿好衣裳,横抱起来,大步走向村外。
那团纸片糊被苏青小心翼翼地分解着,一点一点,一层一层,一块一块,红色白色黑色全黏糊了,根本无法分辨出字迹,这是被他自己吃下去的,本来是该送到政工科的。
他是个交通员,一直负责取信地点到独立团这最后一段,没想到他也死在这里,应该是碰巧赶上了,和村民一起被鬼子围在村里杀了。
在纸糊的中心位置,终于找到了两小块勉强可以分辨字迹的碎纸块,一块上能够勉强分辨出『二掌柜』,三个字,另一块上只能看出两个字『羊头』,其余的字再也认不出来。
整封信只辨认出两个词,『二掌柜』和『羊头』,苏青的面色忽然很不好,羊头二字是什么意思猜不出来,二掌柜这个代号是梅县县城里地下交通组织的最高领导,这意味着什么?
不会是好消息,直觉感到这封信应该是个噩耗。
苏青陷入了沉思……
天黑了下来,胡义随手将身边的断裂门框扯下来,扔进了废墟边的火堆,让火继续烧。
火光使那张白皙冷丽的脸显得红彤彤,她盯着胡义气愤地问:“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胡义跑拍打拍打手掌上的灰烬,看着火堆说:“九排的任务有两个,一,协助青山村百姓疏散;二,接收石成的游击队入编。现在疏散百姓这个任务变为收尸了,石成和他的人已经成为九排一班。任务基本完成,等他们埋完了,就可以回去。”
“我是不是听错了,现在你倒变成了严格执行命令的好军人了?”
“我一向坚决执行命令。”
“那现在我命令……”
“我是九排排长,你的命令无效。”胡义终于扭脸看着苏青,直接把她的话打断。
“别忘了,我有权暂时解除你的指挥权。”苏青刻意提高了调门。
“苏干事,我正在执行团部的任务命令,你以什么理由解除我的指挥权呢?太跋扈了吧。”胡义看着那一连冰寒,忽然淡淡地笑了,笑容里似乎包含了无数个含义。
苏青狠狠地盯着那双细狭的眼看了好一会:“好,我自己去。”然后一甩头发,不再看他,静静盯着火光,高耸的胸脯起伏频率变得稍快了,显示了她内心的愤怒程度。
“很遗憾,你也去不了,九排的第三个任务是把你这个大干事安全地带回去,为此我不介意采取强制手段。”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强制手段”这四个字一出口,算是碰了苏青的逆鳞。她猛地站起来了,柳眉倒竖,目中冒火,气得两手直哆嗦:“你敢!”
“我敢。”回答的语气依旧淡淡,胡义还没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口误。
火山终于爆发了,新仇旧恨一并窜上心头,瞬间忘记了党员身份政工职务,任凭情绪主导,恨抓起身边的石块就朝他狠扔,却被他三晃两晃躲避开,于是恶向胆边生,从脚边的废墟里抽出一根木棍,冲过去朝他抡。
眼看着苏青转瞬间变成了这个疯狂样,胡义一时有点懵,勉强躲过了几块狠砸过来的石块,再一抬眼,火堆边的她居然拎着棍子冲过来了,柳眉倒竖银牙紧咬,全无往日的淑女端庄,这个笨女人又要发神经了吗?
呼地一声木棍抡过来,抬臂一档,咔擦一声断裂。
她手中那根木棍被火烧过,已经不够坚硬,所以直接打断了,尽管如此胡义的手臂也感到麻酥酥地一阵剧痛。
苏青却不管不顾,抬起手里的半截木棍重新挥起来。
这一幕让胡义猛然记起沪宁线铁路边的疼痛,当时的枪柄砸,牙齿咬,这股狠劲可不是开玩笑,痛澈心脾,这女人发了疯就不要命,念及至此哪敢再挡,转身便要跑,第二棍已经狠狠砸在了后背上,当场打得胡义一个趔趄。
一个绕着火堆狼狈地躲,一个怒冲冲在后面紧追着打,所谓煞星,被打得盔歪甲斜屁也不敢放一个;所谓政工干事,其貌之恶比泼妇有过之无不及,一个躲得仓惶无暇,一个追得香汗淋漓。
前面是一面墙,无处可逃了,胡义只好回身,就见对面的苏青狠狠正扑过来,瞬间一愣神,赶紧把手中的步枪向一侧猛地甩开,怕那坚硬枪身伤到苏青,又不敢躲避,怕苏青摔倒。
嘭——噗通——
结果撞了个满怀,胡义躺下了,后背结结实实地砸在地面上,被震得一阵眩晕,因为他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
胸前立刻感受到了一对柔软饱满沉甸甸的重量,胡义睁开眼;近在咫尺,看到了一张美丽白皙的脸;那流瀑般的黑发,丝丝地垂下,撩拨着胡义的面颊;一阵馨香的异性气息,弥漫在胡义的鼻尖;一对惊慌不知所措的咫尺黑瞳,瞬间揪住了胡义的心。
趴在胡义身上的女人立马跨坐在他的身上,刚才手中的半截木棍已不知飞到那里去了,气急败坏的女人突感屁股后面压有一根木棍,立刻伸手后抓捏住棍形物一扯,不动!
再扯,还不动?
凭手中的握感,再看胡义那痛苦的五官,苏青顿时醒悟,脑海里闪过“像擀面杖一样的又长又粗的玩意”这个词,女人惊叫一声伧惶地跳起开来,恢复了美丽的冰冷,故作镇静地逃离了。
不知过了多久,无意间瞥见火堆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经停着十几个人,全都傻呆呆地看着火堆边上的场面没动静,胡义赶紧直起腰来,正正帽子,随意拍了拍后背上被木棍抽出来的一道道黑灰。
马良清咳一声,打破了沉默的场面:“呃……那个什么……乡亲们的尸体都埋好了。我们……刚忙完,才过来。”
“对对,才回来,刚到。”罗富贵赶紧附和。
小红缨黑着小脸朝胡义嘀咕:“咋不还手呢?气人!”
“……”众人皆无语。
胡义做了个深呼吸:“行了,收拾收拾准备出发。”
九排没有直接返回独立团,而是趁夜向梅县县城方向出发,遂了苏青的愿。
梅县县城里的情报网一定出问题了,苏青有这个直觉,但没有证据,为此她必须去确认这件事。
死在青山村的情报员,负责的取信地点在县城外不远的一处土地庙。
每次的情报都是由县城里的固定交通员送出来,藏在土地庙,同时在小庙上做出有信记号。
死去这个情报员负责定期查看这个小庙,将情报取出送回独立团。
苏青她这个政工干事同时兼任着独立团的情报科管理,现在,她得先到那个小土地庙看看,送信出城的人有没有在庙里同时留下特殊说明记号。
胡义不愿答应苏青的要求,是出于对她的安全考虑,但从她的表现来看,拦不住。
从情报员胃里挖出来的那堆烂纸糊让她钻了牛角尖了,不搞明白情况她绝对不可能收手,无奈,只好接下了这个附加任务。
石成的游击队原本发展到了十三个人,死了三个,现在是十个,跟李有才那得到了九把盒子炮,再加上石成自己手里那一把,变成了驳壳枪每人都有,外加六支七九步枪,是上次跟随九班战斗后分到的。
胡义把他们拉进九排来,省了大事,首先长短枪可算满编,不用单操心;其次他们比操场上那些新兵可强多了,其中几个是跟着九班打过战斗的,而且平时他们也是游荡在危机边缘,这些经历可比排队列站军姿实在。
石成很愿意加入九排,因为早就与九班熟悉了,劫粮,抢自行车,两次跟随九班参加的战斗让石成发现这个九班很了不得,战斗力超乎了他的想象。
同时,九班的风格也和别的队伍不同,与九班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怪,散漫里带着严谨,胡义这个人看起来一直是冷冰冰,却没让石成有拘束感。
拘束感这种东西可不是热情地笑笑就能解开的,有时候要靠缘分。
所以胡义对石成提出这件事的时候,石成没犹豫,当场同意成为九排一班。
按说这件事对于这些游击队员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从此是正式的八路军战士了,可是赶在了青山村被屠戮的节骨眼上,其中几个人家里就是青山村的,虽然亲眷都提前迁去了大北庄,可是同村多年的乡亲全在眼里变成尸体,这感觉照样极痛苦,无限难受。
弯月高高,九排一行人默默走在山路上,一个衔着一个,在夜幕里走向绿水铺方向,不经意间,走上了高岗,队伍忽然停了,因为,看到了远处的隐隐火光。
在黑暗中休息了一段时间,一个人影匆匆跑了回来,一直到胡义跟前,喘着粗气低声说:“一个小队,一个连,沿路十堆篝火,到现在骨头还没啃完呢,肯定是他们。”
石成发现马良回来了,赶紧起身,凑到胡义这边,支吾着低声问:“排长,咱们……能打一下么?”
胡义扭头看了看石成那张月光下的脸,知道他现在揣着一颗报仇的心,他手底下的人全一样想。
这不是好苗头,愤怒会遮蔽双眼,一个纰漏就会导致情况不可控。
这时,苏青在另一边也开了口:“不能打。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赶到土地庙,不能因小失大,我们应该绕过去。”
胡义又转头看了看另一边的苏青,知道她现在揣着一颗焦急的心,想要了解她的情报系统是不是出现了危机,不到土地庙她不会甘心,怎能愿意在路上节外生枝。
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弯月,只好做点身为排长该做的事。胡义转身,低声命令:“马良,流鼻涕,准备跟我出发。”
“是。”刘坚强几步到了马良身边,与马良并立,等待胡义。
“其余人离开小路,到上面的树林休息。石成,派两个人在树林两端设哨。如果听到枪声,你们就全体撤回青山村方向,不许等,不许支援。”
石成没听懂,这到底是要打还是不打:“排长我……”
“执行命令。”
苏青不解:“你要干什么?不能莽撞,一旦打草惊蛇,咱们只能回头跑,那还怎么过去?”
胡义朝马良和刘坚强挥了挥手示意出发,同时回答苏青:“没事,我只是先去探探绕开的路。”
时间静静的过,在树林中的黑暗里休息的人,心里分外煎熬,胡义他们三个去了很久了,一直没听到枪声,也没见他们回来。
不停地抬头看月亮,越升越高,渐渐到了中天,这该是午夜了吧?
山谷中的黑暗里,匆匆行进着三个人影,其中一个人肩膀上扛着一个,似乎也是人影。
“流鼻涕,换我扛会。”说话的是胡义。
“我还行。”刘坚强喘着粗气低声答。
“换我肩上,别浪费时间。”胡义伸手,将刘坚强扛着的人影换在了自己的肩头,继续匆匆。
走在最后的马良不时回头看向身后的黑暗,低声问前面的刘坚强:“你俩咋那么久,急的我以为你俩出不来了。”
“那个鬼子哨兵死活不离开火光范围,外围还有两个伪军,我和班长根本下不了手。要不是这个出来拉屎的送上门,指不定还得等到啥时候呢。”
“怪不得一路上总觉着有股臭味呢。”马良紧几步往前,又问:“哥,费这么大事抓个鬼子干啥?上回那个活口就差点把我窝囊死。”
“这不是活口,是药材。”
“啥?”
胡义的回答让马良和刘坚强都糊涂了……
土地爷不是大神,所以土地庙少有大的,都很小,大部分都是简陋简朴风格,或在树下,或在路旁,多以两块石头做壁,一块为顶,简单砌成个‘磊’型,是为庙。
这个小庙便是这样,孤零零座落一条小路旁,半人多高的青石竖做庙壁,一块青石盖顶,两侧写有楹联:有庙无僧风扫地,香多烛少月点灯。
日上三竿,小路上走来个脏衣旧衫的年轻人,长得朴朴实实没特征,肩挑着两筐破烂,不徐不疾地经过了小土地庙前,不经意地扭头看了看路边这个小小的庙,脚步没停便过去了。
一片茂密的树林中,或坐或躺休息着十几个人,有些奇怪的是,这些人间隔了几十米,分为两拨休息,一边有六个,另一边有十来个。
这六个,是胡义,苏青,罗富贵,小红缨,吴石头和李响。
这是个平静的上午,偶尔风吹过头顶的树叶,沙啦啦发出惬意的响。
如果竖起耳朵仔细听,有时能够听到呜呜的低鸣声,声音很细微,有点发闷,像是被塞住了。
小红缨四仰八叉躺在草丛里,嘴里叼着根草杆,眨巴着大眼,看着树叶间隙上面的蓝天。
罗富贵佝偻在离她不远的树下,低声嘀咕着:“姥姥的,我是真服了。路上他们就抬着那鬼子折腾了半宿,到现在还这么有精神,他们几个这瘾也太大了,受不了哎呀听得我心这个慌……”
小红缨对这话没反应,让罗富贵忍不住往她身边凑了凑:“没心没肺的缺德玩意,你是装听不见啊,还是真不闹心?”
小红缨还是没反应,罗富贵揪起手边的一把草往小丫头身上摔过去:“小样儿我让你再装。”
“哎呀讨厌!”小丫头这下终于坐起来了,一边从两边耳朵眼里扯出两个团起来的破布条,一边皱着小眉毛问:“烦人骡子你刚才说啥?”
看着那两团布条,罗富贵眼皮耷拉下来了:“我啥都没说,啥都没说,真有你的,现在我不只服了他们,连你也服了。”
不远处的另一边,靠坐在树下的苏青脸色极差。
昨天半夜胡义领着马良和刘坚强抓回个打晕的鬼子,交给了石成的一班,同时给他们下了个荒唐的命令:要求这个鬼子必须活着。
苏青立即明白了,胡义这是明目张胆地怂恿他们虐俘泄愤,太不人道了。
当场提出反对意见,却无人响应,同时胡义这个卑鄙的家伙以九排终止调查任务为要挟,让苏青保持了沉默。
于是,石成他们当场制作了一副简易担架,将这鬼子捆牢塞好,兴冲冲地抬着上路。
拳头,刀刃,削尖的树枝,石块,各种各样的工具,各种各样的手段花样,一路上演,你方唱罢我登场,担架轮流抬,一旦发现流血多了,赶紧撒把盐,用绷带给他扎了,伺候周到,坚决执行了排长的命令,让他活着,好好活着。
苏青快崩溃了,真正让她保持了沉默态度的原因其实是那些青山村的百姓尸体,但是身为政工人员,当时必须得表明态度,这是原则。
无奈的是,那被虐待的微弱呻吟声太折磨人了,赶了半宿的夜路,听了半宿,没想到到现在还在继续着。
仇恨,良心,人性,原则,形成了脑海中一场痛苦的战争。
“够了!”苏青猛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胡义:“必须结束这一切现在就让他们结束。”
胡义坐在不远的另一棵树下,一直平静地看着树林外的明媚田野:“杀俘,不太好吧,我不想犯纪律。我的想法是……争取把他抬回团里,再来一次立功受奖。”
“你这么做和鬼子有什么分别?他们是禽兽,难道你也要做禽兽吗?”
“就算不做禽兽,他们也不会把我们当人,那我为什么还要介意自己是不是禽兽?我做人给谁看?”
“你——”
苏青说不出话了,也不想再和胡义这个败类说了,猛地站起来,走向几十米外的一班位置。
刘坚强很讨厌这种感觉,讨厌黏糊糊,讨厌血的颜色,可是他又忍不住想要再次去讨厌,再次去感受黏糊糊的血色,也许,是为了体验事后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兴奋感和刺激感。
此刻,石成不在,九个一班的人围拢在担架附近,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蹲在担架边的刘坚强,咧着嘴说不出话来,他们的手段比起这位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个流鼻涕也太……
手中的刺刀不够锋利,连割带撕,刘坚强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块火柴盒面积大小的血黏黏皮肤,摆放在自己的脚边,这才是第七块,比尸体的数字差得远呢。
抬起胳膊抹了把额头的汗,重新抓紧刺刀,准备沿着伤口向上继续下一刀,背后传来了冷冰冰的声音:“刘——坚——强——”
闻声手一哆嗦,差点割到自己的手指,赶紧将刺刀在鬼子身上随便一抹,尴尬地站起来。
“你不是说和马良一起去放哨么?”苏青一边走近一边问。
刘坚强拎着刺刀,用脚踩住了几片血淋淋的皮肤,耷拉下脑袋不说话。
苏青往担架上赤裸的鬼子身上瞥了一眼,慌忙抬起视线,努力不再去看,强压住嗓子里的翻腾,厉色道:“现在就结束这一切,现在!”然后转身猛走,消失在树叶间。
石成回来了,随手卸下了肩上担着的两个破筐,对迎面匆匆走过来的苏青道:“我看过了,土地庙里的神像被砸碎了。”
苏青深深叹了口气,靠着身边的树坐下来。
“这代表什么?”胡义问她。
“意思是……情况危急,这个地点最后一次使用。城里出事了。”
胡义考虑了一下说:“首先声明,九排绝对不进城。你,也不能进城。”
苏青知道胡义担心什么,虽然焦急地想知道答案,但是她并没有冒险进城的想法,沉默了一会对胡义说:“不需要进城,接下来我们要再去一个地方,也许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什么地方?”
“小焦村。”
小焦村,在梅县县城东北方向,距离县城不远,地处平原的一个普通村落。
说起来这个小焦村,九班曾经光顾过,当初接周医生的时候,接头地点丁字路口向东走,第一个村子就是,九班与周晚萍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个村子东头外的小路上。
苏青最后要到小焦村来,因为这个村子是发生特殊情况时候的等待联络地点。
县城内的交通组织与独立团之间是分段式单线联络,搜集来的情报由专门的交通员送出县城,到土地庙,而后由那个已经牺牲的交通员取出送返独立团,相互不认识不见面不交流,只负责自己的一段路。
城里的组织成员并不知道独立团的具体位置,一旦这条联络线断了,或者有特殊情况发生,城里会派出一个人来,到小焦村等待,独立团早晚会派人到这里,恢复与城里的联络。
当然,这个特殊的等待地点只有极少数几个最核心的人物知道,不到关键时候不会启用。
那个药材鬼子死了,历经九个多小时的特殊照顾,如果不是苏青的声色俱厉,也许时间还会更长。
最后的处决手段是割首,头颅被深埋在树林的泥坑里,尸身则随意丢弃在了树林边。
石成他们这么做,就是要让这鬼子死也是个无头鬼,让他连地狱都看不见,也许他的尸身终会被发现,然后被送回鬼子们的老家,但是他的狗头必须深深糜烂在这片厚重的泥土中,永远。
九排一班,可以用了。
尽管只有一条鬼子的狗命,根本无法慰藉几百个无辜生命的在天之灵,起码让一班的弟兄们释放了愤怒和悲伤,变得冷静下来,不会在关键时刻昏了头。
这是涉及九排全体的大事,胡义可不敢掉以轻说几句废话安抚了事,必须当病来治,所以便有了“药”。
这里是敌占区,是县城附近,是鬼子的眼皮子底下,不敢招摇。一直在树林中隐蔽休息到天黑透了,九排才启程,向小焦村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