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北庄,炊事班大院。
干了一上午活儿的新兵们回来了,乱纷纷地涌进炊事班大院里,阳光下的大院立刻变得热闹喧嚣。
十来个新兵刚刚围着一张桌子坐下,王小三拎着个抹布黑着脸到了他们近前,火大地说:“都给我起来!”
新兵们不明所以:“咋了?”
“你说咋了?这是九班的地儿,不是给你们备的!”王小三气冲冲地开始竖眉毛。
“那他们又没回来,前两天还让我们坐呢,今天咋又不行了?”
“我愿意,今天我不高兴,我就是要把这桌子空到他们回来,你们起不起来?”王小三语气越来越重,拎着破抹布已经开始厉色指唤这张桌子边的新兵了,明摆着一副准备主动动手犯错误的架势。
院子里正在忙碌的其他几个炊事兵都不言语,我行我素各忙各的,他们知道王小三和九班的感情最好,三天了,胡班长仍然没消息,估计是不行了。
王小三连续上火到现在,已经冒出情绪失控的苗头。
新兵们没敢继续顶撞,愤愤地离开了位置,九班那张长饭桌,再次空无一人。
“咳咳,你耍什么威风朝谁使气呢?用不着你忙活了,给我滚回你屋里歇着去!”厢房里传出牛大叔的大声喝斥。
王小三顺手把抹布甩在九班的桌子上,闷着头就回了屋,但是新兵们仍然没敢再坐过去。
“关系好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吧?他这可太不像话了这叫什么事儿?回头咱找政委告他去。”一个新兵看着王小三的背影,对身边的人嘀咕。
“告个屁!听说这回顶数九班杀的鬼子多,估计政委想捧还来不及呢,你告他光彩是怎么地?”
“九班杀的最多?他们才几个人?”
“这事儿真的,你还别不信。据我我听说哈,九班好像灭了三十个鬼子呢。”
另一个新兵立即插言:“滚一边去吧,你也是个听瞎话的,我同村伙计是二连的,他跟我说了实数。这一次,灭了小鬼子有一百多,二连杀了约三十,一连杀了有二十,三连打的都是伪军。”
“那剩下的呢?”
“你个木头脑袋,你说呢?”
“啊?这咋可能?骗鬼啊,你?”同桌的听众全都不可思议地瞪了眼。
咣当咣当两声响,炊事班大院的两扇大门被推开,呼啦啦进来三四十个昂首挺胸的二连兵。
由于供给处这几天一直忙着物资转移的事,已经回来三天的二连兵还没有补充新军装,仍然穿着战斗之后的那一身,烟熏火燎残破不堪,反正要等着换,他们暂时也懒得缝补或者洗于净。
一个个黑黢黢的穿着像是一群乞丐,看在所有人眼里反而杀气凛凛在满院子整洁军装的新兵们映衬下,这种凛冽感翻倍,根本不是一个字能够形容。
虽然没有九班的行为那么张扬,但是二连在炊事班大院里也有自己习惯的吃饭位置,新兵们一见这些凶神恶煞进门,赶紧主动起身把二连那块地方腾了。
惹不起的山头主义,苦命的新兵生涯,唉,到墙边蹲着吃吧,蹲着吃更习惯。
经过九班那张空无一人的桌子时,高一刀不由瞥了那张桌子一眼,脚步没停,到二连那里,大马金刀坐了,不怒自威。
一时间,院子里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一大截,热闹喧哗变成了窃窃私语。
“哎,王小三呢?”
每次进门都能听见王小三笑嘻嘻招呼,今天少了这个,高一刀忽然觉得有点不习惯,顺口问经过附近的炊事兵。
“呃……哦,他闹肚子,回屋休息了。”
高一刀点点头,顺手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碗筷,无意间看到大门口正有人走进来。
肩宽体高壮硕如熊,连鞋带绑腿全都被泥污裹满,全身土色蒙灰一层,隐隐透着大片大片的于涸血污,让一身军装无法形容出颜色,黄一片黑一片,灰一片褐一片,仿佛隔着十丈外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
二连的人起码是洗过脸的,刚进门这位如果不看身材,那脸脏污得已经看不出来,只能瞧出表情疲惫,消沉,黯淡。
“九班……”有人惊讶出声。
随后是马良,接着是吴石头进门,除了身材不同,都脏成一个样子,血污泥痕满满,表情全都一个样,木木然往院子里走,走向唯一空荡荡的那张桌子。
他们三个是被陈院长撵回来的,到了团部向政委报告了情况,胡义做了手术,取出了弹片,但是发炎感染了,一直昏迷,估计熬过来很难,很难。
政委丁得一听后什么话都没说,逼着他们三个先到炊事班吃饭。
院子里静了下来,他们三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了九班的老地方,什么话都不说,看着空荡荡的长桌面发呆。
活了这么多年,罗富贵第一次不觉得饿,尽管刚刚结束了长长的跋涉,也不觉得饿,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爹娘死得早,自己个子大胆子小,为了吃饭活命,是一路看着无数个白眼和嘲笑活过来的,天生没有安全感。
命里认识了胡老大,虽然日子短,心里却那么踏实。
胡老大像是个房子,能遮风避雨,他总喜欢抬脚踹自己,可那感觉和被别人欺负不一样,自己偏偏愿意挨,上瘾了,感觉心里暖乎乎的。
都说他冷酷自私不近人情,都说他只惯着小丫头,其实他又何尝不惯着自己,只是如今……房子要塌了。
胡老大是煞星,怎么会死呢?小鬼怎么敢抓他呢?罗富贵纠结于胡思乱想,浑然不知牛大叔已经来旁边对马良问过话了,王小三也来过了。
“当的是兵,扛的是抢,杀的是鬼子。死一个胡杂碎,你们九班就这个窝囊德行,死的人多了,他的命比谁金贵是怎么地?熊样!”
别的话没听见,这句话罗富贵听见了,抬起头,正对上了那边高一刀的黑脸。
马良噌地站起来了:“高一刀,你说话得讲良心,班长可是为了帮你们二连……”
“他帮,我也这么说!他不帮,我也这么说!你咋呼个屁!就你们仨这个废物样,要是我的兵,看我不活活打死你,没上没下的,轮得到你个小毛伢子跟我瞎咋呼么?”
高一刀话音刚落就响起罗富贵的怒骂:“我X你姥姥!”
紧跟着哗啦啦桌晃板凳翻,一头熊狂暴地窜起来,直扑向高一刀……
距离十几米,仿佛百千丈;凶兵四十二,恍若百万兵;猛将高一刀,傲坐军中帐。
那一瞬间,全场的新兵再也不觉得这里是食堂,不大的院子瞬间变成了黄沙漫漫的巨大战场,看二连,狼烟战鼓立现,无数旌旗漫漫,风萧萧马嘶嘶,威武,壮阔,惊心动魄。
怎能敌?怎能敌?
看九班,孤军疲马血染征袍,压抑,悲凉。一员熊将单枪匹马,突入黄沙漫卷,直冲如林刀戈。悲哉!
那一瞬间,罗富贵再也不管不顾,炮楼之殇,夺鸡之恨,比武之痛,新愁旧怨混成一怒,我去你姥姥的高一刀,舍了一身军装不要,老子也要打你个满头包!
迎面三个战士挡来,哗啦一声直接被怒熊的冲力生生撞开,稀里哗啦桌翻板凳摔,人仰马翻狼藉一片,这张桌子边的十多个二连战士旋即猛扑上来。
腰间两腿,胸口三拳,挡不住就索性不挡,憋住一口气;躲不过就索性不躲,咬住满嘴牙;拼全力向左边猛推,拒开人影一片,反身向右抡拳,有人痛叫有人跌翻。
前倾身体弓腿发力,顶着两个挡在胸前的战士继续前进,不揪住高一刀不算完!
高一刀稳稳当当还坐在两张桌子远,单手端着半碗汤,吸溜溜地喝着,冷着黑脸斜眼看着,不起身,不说话,任由那头熊在向这里拼力打过来,任由身边的二连战士前仆后继反冲过去。
战场附近的新兵观众们抱头四散,远处的新兵们呼啦啦地改为起立观看,最外围的观众直接站上了板凳踩上了桌子,无数眼睛瞪得滴流圆,连挂带蹭带得桌凳碗盘嘈杂一片。
“开眼了,真是开眼了!”
“那得多大个劲儿啊,我天!”
“娘哎,前边顶着俩,后边拉着仨,左右两边拳脚招呼,他咋还停不下?”
“我去……太不是人了……”
院子已经变成了环形大剧场,四围观众中间舞台。
舞台一端,高一刀独自坐在桌边黑脸喝汤;舞台中间,四十多个二连兵乱糟糟围作一团,正当中拳脚横飞喊叫不断,被围住的那头巨熊在艰难前进,前进速度越来越缓;舞台另一端,静静站着两个满身脏污的兵。
马良把驳壳枪套摘了,又把刺刀从刀鞘里抽出来,一把剁在桌面上。反正九班要完蛋了,还怕更糟糕么。
“傻子。”
“嗯。”
“别愣着了,跟我上!”
“嗯。”
利用几米远的距离快步冲起速度来,飞起一脚,狠狠踹在距离最近的一个二连战士后背上。
噗通——哗啦啦——被踹出去的战士撞翻了旁边的桌子,疼得挤鼻子呲牙爬不起来。
随后马良抬左手搭上一个背对自己的肩膀,攥紧右拳头准备给他来个乌眼青。
对方回头了,马良准备好的拳头却没打过去,两个人对着眼一时有点发愣。
“马良,你……”
“快腿儿,对不住了,吃吧你!”
嘭——“哎呀我……”
结结实实一拳砸在了快腿儿鼻梁上,当场桃花朵朵开,打得快腿儿捂着鼻子就开始满地打滚,嘴里大喊一声:“身后边!”
旁边几个闻声回过头来,哗啦一声围上马良,七拳八脚便将他湮没其中。
吴石头一头撞进了正中间的战团,面无表情目光不转,撕带踹,打带撞,任自己被踹得趔趄,任自己被砸得晃荡,任拳头打得自己恍惚,盯住眼前的目标就不再换,狠狠向前,打眼前这个,狠狠打,直到他歪了,倒了,被乱糟糟的踩踏着,再向前,狠狠打下一个。
他个子不高,却结实,他智商不高,却凶狠。
他在拳脚的风雨中踉跄前行,只知道向前,向前。
这个顽强的傻子一旦抱定目标,就会执行到底,不管能不能走到终点。
炊事班的战士们看不下去了,他们放下手中的东西,冲过来,拼命拦,拼命拉,拼命拽,试图把马良他们三个从二连的虎口中抢出来,试图平息这场灾难。
猛然间纷乱的战团里摔出两个撕扯在一起的人来,哗啦啦撞翻了附近的桌子,滚倒在地的两人依然互不松手,扯住对方衣领,一拳一拳地互相往对方脸上招呼,其中的一个,正是王小三。
谁都没看到王小三是什么时候加入战斗的,他不是应该在屋里吗?
咋从这里边飞出来了?
鼻青脸肿带着满鼻子血,身上脚印无数,一看就已经打过几轮的。
“还拉个屁!打他娘的二连打啊!”看到了英勇的王小三之后,炊事班的十来个兵当场改拉架为拳脚,正式加入这场兵力悬殊的战斗。
原本围绕罗富贵进行的密集战斗,由于马良吴石头和炊事班的加入,使战场开始变得松散开,又铺出一圈范围,低喘,闷哼,叫骂,噼里啪啦稀里哗啦……
“这什么动静?”小丙一边往炊事班大院走近,一边诧异地问身边的小豆。
到了大门口,来吃午饭的两个团部警卫员和三个团部通信员全傻了。
天天跟九班混饭扯牛皮,都混成哥们了,马良本身就是从团部跳槽到九班的,原来也是好哥们,又听说胡班长可能不行了。
小丙虽然没有九班人对胡义感情那么深,可是天天跟他在禁闭室呆着,再加上小丫头的铁关系,心里也跟着不好受。
看到这一幕,小丙的第一想法是要冲过去拉架,但是发现了炊事班的人也在战斗中,他的想法立即变了。
扯下枪扔给附近的新兵,挽着袖子就往院里冲。
“小丙,你……”另一个警卫员看出小丙的架势不对,张口阻拦。
“法不责众,上了!”小豆撇下这句话第二个冲进去了。
门口剩下的三个兵互相看了看,随后也冲进了大门。
观众们沸腾了,甚至有胆子大的开始叫好了。
最开始,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大家等着看悲壮的九班被凶狠的二连屠戮;后来,炊事班居然打进去了,变成了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大家等着看九班和炊事班能挺住多久;现在,团部的人又冲进去五个,这可是雪中送炭啊,合纵连横对抗暴秦?
现在热闹大了,九班、炊事班、团部,三个单位组成了联军,对抗不可一世的尖刀连,现在的独立团总共才八个单位,参与者相当于半个团了,何其壮哉。
能不高兴么,能不喊好么,百年难得一见这才是见世面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到没有?九班真不是好惹的!”
“那也白搭,兵力悬殊,九班的煞星没了不说,人家二连猛将到现在都没出马呢,看看那汤喝的,真叫一个威风!”
“唉,是啊,都说那个煞星是唯一能抗住高一刀的人,可惜咱们来得太晚,没机会见识,以后也没机会喽。”
牛大叔站在屋门口,眼前的半个院子都变成了战场,乌烟瘴气狼哭鬼嚎愤怒叫骂,扭打撕扯拳脚,正在摔倒的,正在爬起来的,正在纠缠的,乱,乱,乱!
“都给我住手!”
尽管牛大叔这一声喊得嗓子疼,却仅仅使战场短短地停下了一瞬,然后继续打成一锅粥,气得牛大叔肝疼。
都打急眼了,牛大叔已经镇不住场面了,军人之间,互相动动拳脚难免,但是打成现在这个样,可有点严重,急了眼,拳脚会更重,随时可能会出现意外伤亡。
深深皱着眉头一扭脸,看见高一刀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坐在位置上喝汤,看得牛大叔心里这个气的慌。
“高一刀,你小子赶紧让他们给我停了,你听到没有?”牛大叔语气不善。
“这是他们想打我,可不是我让他们打的。停得下二连,我也停不下他们啊?”高一刀放下汤碗,故作无奈状。
“行啊,高一刀,你小子出息了,现在都敢跟我说鬼话,犯浑了是不是?”
“牛大叔,你都拦不下,那我能拦得下么?”
高一刀嘴上狡辩着,心里得意着,打这么一场,抵得上训练仨月;二连刚刚牺牲了那么多战士,谁没有兄弟手足,谁不想发泄?
九班自己撞上来当出气筒,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罗富贵大口喘息着,无休止地抡着拳头,倾力持续撞着,面前的人终于又倒下一个,露出了一大块缝隙,看到了人墙后的高一刀,恨得满口牙都疼,扯住面前的另一个,生生把他抄起来,凌空甩向一侧。
噗通——哗啦——连摔带砸倒下三四个。
可是双腿却无法再向前挪动一步,因为两条腿都被人扯住了,腰后也被人抱住,连肩膀后都爬上来一个,让罗富贵寸步难行。
“高一刀呼我X你姥姥……有种单挑!”罗富贵疲惫地嘶吼着。
“手下败将,我没兴趣。”
轰隆——霹雳扑通一阵响,被七八个二连战士死死搂住的疲惫巨熊终于倒下了,仿佛一座小山崩塌,被压在下面的战士砸得直叫唤。
高一刀的桌子就在眼前,只差了几寸远,罗富贵就可以扯到这张桌子腿,他不甘心地伸手去抄,抄不到,差一点点。
挺着被好个几人压住的脊梁,努力抬起头,视线掠过桌面边缘,能看到高一刀那张得意洋洋的黑脸。
哗啦——兜头一桶泔水,把正在笑看罗富贵的高一刀泼了个透,烂菜剩汤全身酸爽。
头上顶着菜叶,帽檐滴着黄汤的高一刀脸色瞬间黑透,刹那间一股杀气蔓延出来,周身似乎都开始流转着一层愤怒火焰。
他高竖眉毛凝住虎眼,慢慢扭转着脖子看向旁边……瞬间老虎变猫,蔫了。
“牛大叔你——”
“今天我就成全你这个能货!”满面寒冰的牛大叔扔下手中的泔水桶,随手抄起个长木勺,照着满身泔水的高一刀开抡。
满场观众瞬间嗡地一声,牛大叔也上手了?
想天想地也没想到,牛大叔会动手,高一刀哪敢还手,窜起来就想跑,猛觉得后脖领被牛大叔给揪住了,被扯得一踉跄,紧跟着脑袋上咣当一声眼前金星乱转。
“兔崽子我让你能,我让你跑……我让你钻桌子,我让你再爬我让你……”
正午的阳光,呆呆地照耀着炊事班大院,照耀着空荡荡的操场,照耀着远山……
……
师部医院胡义昏迷的这段时间,小丫头寸步不离,她一直守在病床前,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高烧迷糊的胡义。
从第二天开始,她按照护士照顾胡义的程序,执拗地代替了护士的护理工作,除了消毒换药量体温之类的专业工作,什么都为胡义做,谁也挡不住。
喂他喝水喝粥,定时帮他翻动身体,给他擦拭身体,面面俱到。
护士无奈,只能由着这小丫头执拗地担起了胡义的护理工作。
又是一个早晨,阳光,悄悄爬上了病房窗口。
蜷卧在胡义床边的小丫头猛然警醒,扑棱一下惊坐起来,多日疲乏的她没能听到起床号声。
回头看了一眼安静中的胡义,伸出小手到他鼻子下,停了停又摸摸那古铜色的额头,这才呼出一口大气,顾不得揉自己的惺忪兔子眼,跳下床直奔窗台,吹熄了油灯,拎起饭盒,撒开小腿慌张往门外跑。
感觉到一阵微微的风轻抚过脸,有一点点清凉,有医院的味道,有清晨的味道,胡义慢慢睁开了眼。
三张空荡荡的床,仔细看看,都见过,住过话痨,住过司号兵,住过捆着的自杀人,我居然……在这里。
屋门半敞开着,像是忘了关,所以有风悄悄溜进来了。
憋不住的尿意阵阵袭来,胡义试图爬起来,连肩带背传来一阵剧痛,这才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几乎被绷带缠了个遍。
于是咬着牙改趴为侧身挪下床,用腿摆开被子,冷不丁感到一阵赤条条的凉快,感情是一丝不挂?
墙上的光线忽然暗了一下,疼得满头冒汗的胡义扭过头,看到了出现在门口的人。
紧紧端着饭盒的小红缨,呆呆地站在屋门口,看着醒来的胡义,满眼含泪。
“啊!对了,你别乱动!”小红缨终于反应过来,赶紧进了屋,将饭盒放下,返身关了屋门,又赶紧跑过来将胡义摆开的被子重新盖好。
“周阿姨说烧还没退完不能凉!”
“呼——丫头,我得下床。”
“等你好点再说。”
“我说的是现在。”
“不行!”
“不让我下去我就尿床了!”
“啊!原来你要撒尿啊?等等。”
小红缨这才知道胡义的目的,赶紧一弯腰,从床底下拿起夜壶来,掀开胡义下半身的被子,就把小手伸向他的双腿间。
胡义全身猛地一激灵,汗毛都竖起来了,吓得赶紧把腿往床里边缩,动作有点大,连累得伤口都跟着疼:“呃——停!……呼——死丫头片子,你这是要干啥?”
“帮你接尿啊。”小丫头纳闷地眨巴着漂亮大眼睛,不明白胡义为什么一惊一乍的这么大反应。
“不行!我自己来,你先出去等等。”
“可是你看你缠成这个样,怎么自己来啊?”
胡义扭着头仔细瞅了瞅,不知是哪位护士的高质量手艺,绷带打得又满又厚,把两支手臂都结结实实缠上了,跟捆了差不多,天杀的。
“帮我解开!”
“不行!”
小丫头的一对小眉毛终于竖起来了,大眼睛里透露着坚定不移。
周阿姨跟她讲过发炎感染的简单道理,胡义好不容易才活过来,她可不敢再出半点差错,一丝余地没有。
不过,看这样子,小丫头也终于明白过来了,狐狸这是……怕羞了吧?
看着胡义因为刚才动作过大而疼的直冒汗,憋得皱着眉毛闭着眼睛不说话,小红缨也来了脾气,不管不顾直接掀开一块被子,胡义的身体已经背靠在墙边,躲无可躲。
小丫头也不看胡义,一只小手抓起胡义胯间那条黝黑大虫,直接给塞进夜壶里。
“你昏迷的这些天,第一天是刘姐给你接的,这些天都是我给你接的尿!”
胡义懵了,仿佛全身的肌肉都紧成了一块铁,一瞬间都忘了伤口的疼,满脑袋里嗡嗡响。
“喂,狐狸,你咋还不尿呢?快点啊?”小红缨若无其事拿着夜壶盯着胡义的胯下大虫说道。
“哎呀?怎么好像变得比前些天大了吖?”
小红缨感到小手中的黝黑大虫儿正在逐渐涨大发热变粗,上面的青筋也渐渐鼓胀凸起,小红缨慌忙把手放开,只见那条粗长的大虫儿呼地一下从夜壶颈口向上翘起,变成了一根昂首耸天的巨蟒,粗大的蟒身上筋脉毕露,交缠盘虬,一颗硕大紫红的龟头独目怒张,在空气中摇来晃去,显得无比的狰狞可怕。
“这次肿的这么严重?”小红缨睁大一双杏眼,目瞪口呆瞧着。
“呼——丫头,算我求你了,去外面等着,剩下的我自己来,行么?”胡义快要疯了。
小红缨十四,五岁了,军队中虽没有年长的女性给她讲男女之事,但农村猪配种狗交欢的事她没去少看,眼前一幕让她女性本能觉得是有一些羞涩的,所以这次倒是没有拒绝胡义的要求,下了床将夜壶放在地上,闪身站到门外。
狐狸醒了,小丫头瞬间就忘了所有的悲伤和疲惫,不知不觉中重新变成了她自己。隔着门,小丫头欢快的声音再次传进屋里。
“咯咯咯——喂,你是不是怕羞啦?狗蛋他们天天站在河边比谁尿的远,我见得多了,不过,他们的好像没有你的大,也没这么长……喂,狐狸,说话啊,到底完事了没有啊?再不说话我要进来啦……”
半响,“丫头……进来……”门内传来胡义艰涩痛苦的声音。
小红缨听声音不对,以为胡义伤口裂了,连忙跑进来一看,乐了。
只见胡义叉开双腿站在地上,上半身连臂带肩被绷带缠得象个棕子,下半身赤裸着,刚才那昂首耸天的狰狞巨蟒已经软垂下来,象一根粗如儿臂的肉管子般吊在胯下晃来荡去,原来胡义的双手被绷带缠住了,不能扶住那话儿对准地上夜壶的颈口。
本来胡义就已经尿急了,再这么一折腾他脸憋得通红,更是觉得膀胱都要爆了一般,无奈只好喊小丫头帮忙了。
小红缨憋住笑,半蹲在地上一手扶住那根晃来荡去的肉管子,一手提起夜壶口套住那紫红的大龟头。
“不让我接尿,活受罪了吧!”小红缨碎碎念。
胡义不去看那张娇俏小脸,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开闸放水……哗哗……痛快……
那黝黑大虫顶端的马眼射出一股粗急水柱,打在小红缨手中的夜壶里发出金石般的回音,一阵阵浓烈的腥臊气息扑鼻而来,但小红缨心中没有一丝嫌脏的感觉,反而生出一丝丝喜悦与满足感。
小红缨见水流由强转弱,渐渐断流,知道胡义尿完了,就用两根手指圈夹着黝黑大虫前端的包皮向后撸拉,完全露出整个龟头后连抖几下,甩出最后几滴尿液。
“咝……”胡义打了个冷颤:“这你也知道?”
“昨天我帮你接尿,周阿姨看了说最后抖两下能更干净些。”娇俏丫头满脸得色。
这个也教小孩子,胡义一脑门黑线。
小红缨站起来数落道:“你还不让我给你接尿,那天你尿不出,我还用嘴给你吸啦……”
“你用嘴给我吸尿!怎么回事?”胡义大惊。
“你那天做完手术尿不出来,没有导尿管,周阿姨说用嘴可以吸出来,我人小没啥力气,没给你吸出来,最后是小刘姐姐给你吸出来的。”小红缨一五一十地把那天的事告述了胡义。
“周阿姨说这事不能给你说,但我觉得她的意思是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小红缨补充道。
小刘护士?那个瓜子脸大眼睛,两颊有明显的小酒窝,一头乌黑的秀发,扎着个长辫子的师部美女护士么。这此真欠天大的人情了。
“这事的确不能乱传,你记住了。”胡义镇重地对小丫头说。
“恩,我知道,哎呀,你还不快去床上躺着。”小红缨忙把胡义推倒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
“呃,去给我找条内裤来?”床上传来胡义闷闷的声音。
“好嘞!”小丫头欢快的跑出去了……
无论如何也要让护士把这个天杀的绷带剪了,胡义在心中给自己下达了这个关于自己的命令。
……
轻伤员病房与重伤员病房最大的区别是个人空间,重伤员起码是单独一张床,轻伤员就得挤一挤了,大床,大炕,挨着排着,或者木板担架直接放地上,凑在一块为了节省地方。
李响是前几天才从重病房转到这里的,他能活下来,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觉得不可思议。
师里本来有个很小的兵工厂,规模小得只有十来个人,负责修理损坏的枪械,回收一些缴获的炮弹榴弹改装成土炸弹,制作一些土地雷之类的活儿。
前一阵子,这个小小的兵工作坊发生了爆炸,现场惨不忍睹,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幸存者,就是李响。
当时他几乎遍体鳞伤,破片伤烧伤等等什么伤都有,头上脸上的皮肤都烧坏了,经抢救之后,送进了重伤病房。
醒来后的他每天都忍受着遍布全身的剧痛折磨等死,伤口开始溃烂,生蛆干是他选择自己去死,一次又一次,却因满身的伤而不能痛快如愿,一次又一次被护士和医生从死亡边缘拉回来,最后直接将他捆在病床上了。
直到某一个清晨,查房的护士发现他不知怎么弄开了绳索,正在虚弱地试图用身上的绷带悬梁。
这一幕惊呆了护士,惊的不是他如何解开绳索,也不是他要再次自杀,而是他居然能站起来了。
周晚萍闻讯后当场给他做了一次检查,发现那些溃烂生蛆的伤口居然已经愈合得差不多,这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周晚萍和陈院长认为这是他自己的身体素质决定的,是运气;其他伤员们的理解更简单,说是催命的小鬼都嫌他烂得太难看,不愿意收。
没多久,他就转出了重伤病房。
师里考虑重建小工厂,一时还找不到有经验的工人,听说李响这个唯一的幸存者快要伤愈,派人过来找他,希望他能够重回工厂工作,发现他的嗓子已经哑了,说话都无法清晰,被大面积烧伤的右手一直在不停地痉挛抖动,这个样子就算伤愈也无法再回工厂干活。
干是改为了对他的一次慰问,刚刚离开。
一个护士推开病房的门,探着上身说:“李响,周医生叫你去她办公室。”
几分钟后,一个伤员出现在周晚萍的办公室门口,没戴帽子,绷带已经拆了,半边头顶和半边脸都是烧伤愈合后的丑陋疤痕,另外半边直接被刮成了光头,右手一直不由自主地抖着。
“进来,把门带上。”办公桌后的周晚萍扔下手里的书抬起头:“歇会吧,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李响垂下头,右手不再抖了。
“为什么不愿意回去?”
“如果你不说……我可能会考虑重新对师里说明情况。”
沉默了一会儿,才出现了一个沙哑难听的微弱声音:“我不能回去……我不能……”
李响的嗓子确实被熏坏了,很嘶哑,但是他说话还是能够说清楚。他一直站在门边不远,低垂着头,看着地面。
“是不能,还是不想?”
“我……不能……我总是……梦到……我害怕再回去……我不能回去……我受不了那里的……折磨……我……”
李响语无伦次地表述着,忽然被身后的敲门声打断。
“进来。”
护士小刘推门进屋,惊喜地说:“周姐,他醒了!”
“谁醒了?”
“后院的胡义。”
周晚萍当场呼地一下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李响,你回去吧。”然后双手自然而然地抄进白大褂口袋,迈开修长的腿,快步走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