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我熟悉的早晨,只是在我的家乡。
悲悯的哭声被风吹散了,薄纱般的伤痛肆意飘荡在广袤无垠的利姆盆地,风想安慰伤心的人,试图稀释他们的苦难,可是人们命运的的悲哀却未曾消减半分。
今天的主角是阿机尔古,也就是我的哥哥,这是属于他的丧礼,这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天。
我的心里一直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总是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堵在胸口,挥之不去。
我感到自己好像正面对着一块巨大的布满裂痕的玻璃窗,我上前用手轻轻地一戳,瞬间就裂得粉碎。
发现农药那天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怎么从他房间里走出来,怎么告诉爸妈,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家人们最近每天都为了尔古的丧事忙前忙后,他们总是强行忍住眼泪,连丢下一切去哀悼都成了一种奢求,好像真正到了葬礼这天才重新获得了悲痛的知觉,终于可以什么都不顾,为了他大哭一场。
哥哥走的那天,爸爸在家门口的那条路上放了三响地炮,以告知天地,妈妈在院子里烧了倒头纸。
我把削了皮的泡木树杈插在路口,这是在告诉他人,我家有丧事。
爸爸牵来了一只头上的角扭了三圈的老公羊,还没等羊反应过来,他就使劲握住它的脖子,用最快的速度把羊扭死,贡品羊不能用刀杀,这是为了防止羊叫,办丧事羊叫了对逝者不吉。
血淋淋的羊胆在火上烤,烧好后准备一个木盆,把羊胆、肩胛、荞面馍馍和半袋炒面装起来,放在用山竹和羊毛制成的灵牌边,这是哥哥的贡品。
我们用松柏叶和冬青叶装饰灵堂,在棺木前悬挂了一块素帏,素帏以内是家眷守灵的地方,素帏以外是献祭的地方,旁边还有一个香案,香案里放着一个装满玉米粒的香升,里面插了“拟耿结”,周边摆了纸扎的金童玉女像和金银塔。
在接受族人的吊丧和毕摩超度之前,死者要在堂屋停尸三天,守灵人一般是死者的弟兄子侄。
在守灵开始前,我、嫂子还有爸妈换好衣服,在他的房间门口合影,上次全家人一起合影还是领到艾滋补贴的时候,哥哥的遗照就是从那张合影上截取的。
在收拾他的遗物时嫂子找到了那张模范病人的获奖证书,这是他此生唯一得到的纸质荣誉。
爸爸说,可以把这个奖状烧给他。
我被安排在第二天晚上守灵,天亮了之后我表哥来接我的班,大半夜的时候我坐在堂屋里,感觉分外地冷,心里直发毛,我甚至希望我哥能突然诈尸坐起来,把我打一顿都行,这样我就可以惊叫着跑出去,把家人全都喊醒,告诉他们,尔古醒了,他没死!
实在扛不住了,走到我屋里拿了注射的东西来,嫂子一直没睡觉,我走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她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冷冰冰地说俄切你真是没救了,你就应该替他去死。
丧礼当日。
大约是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我家族人和村民们日夜兼程牵着牛羊来我家祭拜,关系越密切,送的牛就越多,还有些人悬举着祭帐,带着白酒、鞭炮、火炮和唢呐。
我们约色家在利姆算是不大不小的白彝家支,那天我家来了好多好多人,家里的院子看起来像喘不过气的器皿。
有三位英国人也参加了我哥的葬礼,按理说这不合规矩,但他们是中英项目养猪计划的组织者,因此头人破例允许他们观看全程,只不过他们所有的拍照录像设备都被暂时没收了。
我甚至在前来吊唁的人中发现了几位吸毒人员,我之所以知道他们吸毒,是因为他们平时是找我买东西。
不过他们肯定是空着手来的,我怀疑他们就是来蹭饭的。
我意识到,葬礼上出现的人也会显示出死者的人生轨迹。
有些亲戚们送来礼金,我们把礼金串起来,像花圈一样排成一个巨大的圆形。
我需要时刻提防着那些来参加丧礼的吸毒者们,防止他们偷拿我们家花圈上的礼金,但事实证明人总是喜欢用自己的行为去衡量他人,因为我在仪式结束后偷偷拿了几张。
哥哥穿着蓝黑色相间的丧服,身上盖着白色的披毡,侧身躺在灵床上。族人们坐在遗体两旁,放声痛哭。爸爸给他们倒酒,以表示感谢。
毕摩在正对着灵堂的院子外挑了一颗笔直高大的椿树,再用好几节长方形的白皮纸糊在竹架上做成一个简易的白色纸龙,最后把纸龙挂在竹竿上,呈九十度固定在树干顶部,祭祀用的幡杆就做好了。
我们都聚集在白色纸龙那里,毕摩又念了无数的经,妈妈听得比上次给尔古驱邪时还要认真。
搓嘎在一块木桌上铺了白布,当作案桌,用火塘里的醋炭石打醋炭,毕摩把白酒分三次倒在醋炭石上,他身边的徒弟单手拎了一只红色的大公鸡,纸龙迎着日出刺眼的日光,不断在我脸上映出变换的阴影,徒弟杀了鸡,鲜血喷溅,他把鸡血抹在幡杆上,纸龙的身体布满了血色的掌印,我讨厌红色。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贡品,我拿了一个纸灯笼。毕摩领着我们逆时针绕着家转了三圈,最后回到灵堂吊唁。
献牲的时候,毕摩徒弟抱着另一只脖子上系了白色布条的大公鸡,我们则按照辈份,依次拿着泡木树杈点鸡的头,轮到我的时候,就要对尔古说,哥,来吃饭了,连说三遍。
我好像很久都没这样叫过他了。
又死了一只鸡,鸡头上盖着冬青叶。
我们还给哥哥献了酒。在冬青叶上沾酒挥洒在空气中,然后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剩余的酒要洒在醋炭石上,一瞬间水汽弥漫,雾气朝着哥哥的身体飘去,这是在为他洗尘。
毕摩徒弟是一个看起来岁数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验不足,他杀鸡的手法不是很干脆,鸡有点挣扎,黄色的羽毛在烟雾中乱飞,鸡血正正好好滋到我脸上。
周围人的身上都沾着鸡血,猩红色的小点点。我身上尤其多。
我后退了一步,结果又把旁边的纸扎像踢倒了,我爸瞪了我一眼。
毕摩背上装着经卷和法刀的布袋,小心翼翼地上了云梯,一手拿着一束冬青叶,另一手拿着神杖,嘴里持续念着《请神经》,超度我哥的亡灵,这样他在另一边就能平安顺遂,金银满斗。
云梯是毕摩的经梯法座,一个形似梯子的三角木架,一米多高,九层。
周围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茅草制成的三头六臂的几个邪神,鸟、鹰、猪、狗,盛满草药的砂锅,还有香炉和扁竹叶。
我们一起跟着毕摩念经献药,把冬青叶和蒿子叶扯碎丢在砂锅里,希望他在阴间能免受疾病之苦。
家人们分站云梯两旁,由我递酒给毕摩,他再次将酒分三次洒在醋炭石上。
之后,助手又杀一只红公鸡,用鸡毛蘸鸡血沾在云梯上,并把象征金银的黄白相间的木屑洒在云梯附近。
诺苏人普遍认为,人死后的灵魂会分属三地。
第一个魂在火化现场,第二个魂在供奉他的灵牌里,第三个魂的归宿是最遥远的,也是最难到达的,那是我们祖先的发源地。
当毕摩坐在云梯上时,就能看清亡灵回家的方向。
哥哥的魂魄会顺着砂锅里一缕浑浊的白烟,从灵堂飘向屋后的祖山,再到公鸡山,然后是将军山,最后一路飘到云南昭通去。
如果丧礼的流程和细节有任何闪失,尔古都有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毕摩下云梯的时候,会将云梯上的茅草掀翻。助手则用刀自上而下将捆绑云梯的竹条砍断,最后将整个云梯推倒。
云梯被毁后,周围的场景像是历经了一场战争。我们拿起扫帚收拾屋里的残局,还有溅得到处都是的鸡血。
毕摩还给我和家人念了《招魂经》,这是为了防止我们的灵魂随哥哥而去。
我记得他用苍老的手抚摸我的头,然后对我说,孩子,不要难过,这世间无人不死。
我只是感觉自己活在一个透明的泡泡里。人好像一旦毒吸多了,心就不会再痛了。
他会再领着我们和唢呐队顺时针绕房屋三圈,绕完房屋后出院子绕火塘,绕完火塘后再去村子外的十字路口,最后再返回灵堂。
请完神之后再谢神,我们一起把剩余的“金银”全部撒完,并扯鸡毛与纸一同撒在神座前。
之后,灵堂内的所有摆设都要被拆除,在指定的三岔路口焚烧。
最后,把哥哥抬到幡杆下做洁净仪式,出殡就开始了。
出殡的日期是毕摩根据哥哥的命宫查经定下的,我们给哥哥盖上新的披毡,抬出灵堂,再摆到担架上。
他的脸上蒙着白布,面向东方,右手在上,仰卧。
抬尸架是松木制成的,共有两根长木棒和九根短木棒,外边缠了白布条,用麻线固定,一共有九层,看起来像楼梯。
负责抬尸的是家支里和死者关系最近的年轻男子,一共六人,我和我表哥站在最前面。
除了我们六个人之外,后面还有其他九个小伙子背着烧尸用的柴火,两个人背干柴,七个人背湿柴。
表哥冲我们大家喊:“好,从现在开始,一鼓作气!准备好,三……二…
…一,起!”
按照诺苏人的规矩,抬尸中途绝对不能停下,必须一口气抬到火葬地。
礼炮车在最前面开路,车身上插了祭帐和彩旗,放炮声震耳欲聋。
鞭炮是葬礼的必备之物。客人来吊唁了要放、干迷信时要放、出殡上山时要放、火葬时也要放。
所有人都穿着或黑或蓝的素色衣服,戴着黑头帕,悲伤是一种颜色。我们在山路上排成一条蜿蜒的长龙,沿途也不断有人加入。
连成片的哭丧声让利姆的空气都变得潮湿。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只有压在我肩膀上的抬尸架在反复提醒我,我没法回避他的不辞而别。
火化的地点在半山腰,而山涧里蜿蜒的那条河流则是不幸的证明。
与病死、老死这种正常死亡相对立的,则是由谋杀、自杀和其他意外造成的非正常死亡,也叫“凶死”。
正常死亡的人葬在树林里或者山坡上,而非正常死去的人则要葬在溪流旁。
去世对于寿终正寝的老人来说其实不算沉重,他们只是安详地离开人间去了另一个地方,所以喜丧的现场甚至有时候还会请人唱歌跳舞。
但在凶死之人的葬礼上,你只能选择哭或者沉默。
在一个相对平坦的山凹间有个浅浅的土坑,土坑上的白柴木架按照“男九女七”的模式摆成井字,一共九层,那是我们家族预先为哥哥选好的葬点。
大部队到达山边的小溪旁时,有几个小屁孩正在打水漂,头人吼他们,说你们是谁家的小孩?别人办白事,你们在这玩什么玩!
1992年,我六岁。那时候经常看到有几个比我岁数大的孩子们在打水漂,我也想试试。我捡了一块石头往水里砸,它却只是淹死了。
身后传来我哥的声音,“俄切,你技术也太烂了。”
“你会吗?”
“我当然会了。”
“你能打几个?”
“我教你。”
他在地上挑了一块小石头拿给我看,他说比较合适的石头应该是扁平又光滑,不大不小,最好是鹅卵石和河石。
用拇指和食指握住石头边,就可以更好地控制石头的“飞行”轨迹和力度。
另外,投掷的角度不能太大。
他一边说一边示范给我看。
他侧着身体,一条腿朝前迈,用力甩动手腕,小石头在空中飞出了一条弧线,在与水面接触的那一刻,刚刚踩出涟漪,小石头就立刻像小青蛙一样往前跳,瞬间一片灿烂的金光闪烁。
我急忙拿起一块石头准备开始练手,他说等等,要等到水面平静了再打。
妈妈让我和我哥去小卖部买包盐,结果我们两个打水漂打得如痴如醉。
我练习了好久好久,最终还是没超过我哥。
最后我不服气地对他说:“尔古,你等着,我以后一定会打败你的!!”
2001年的成都的某个午夜,闪光球把我们的皮肤照得五彩斑斓,我身边的陌生女孩正在吃一根淡蓝色的棒棒糖,我跪在地上,用一张银行卡把倒在她大腿上的粉末刮成一个个小条。
女孩俯下身子,柔软的嘴唇轻轻摩擦我的耳垂,她问我:“你能打几个?”
我当时已经很晕了,迷迷糊糊给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她说你倒是快说啊,光答应干什么!
不是,我的意思是,最多打三条。
我们把尔古按照“头东脚西”摆在柴堆上,送葬的物品玲琅满目地堆放在火化场周围。
嫂子给哥哥嘴里插了一根点燃的香烟,让风吹着它一点点燃尽,然后对他说:
“尔古,你走吧,以后你再也不会疼了,解脱了。”
哥哥只是闭着眼睛,沉默地抽烟,没有回答。
两位火葬师在木柴堆上浇汽油,从他的头脚两处点燃,熊熊大火在山涧里绽放,熏得人睁不开眼,尔古的身体消失在滚烫的火焰和浓烟里。
远处再次响起枪炮声,混合着被烈火扭曲变形的视觉和人们声嘶力竭的哭丧,我感觉自己身处人间炼狱。
哥哥的身体开始燃烧的那一刻,我妈哭得好像马上要晕过去了,似乎再大的火焰也没法烧干她的眼泪。
我往火化坑里丢了一个黑色的小孩玩具,这是我还给他的。
1995年,我九岁,当时村子里的小孩们突然流行起来玩一种叫铁皮青蛙的小玩意,一按青蛙的屁股,它就会往前跳。
我们会比赛谁的青蛙跳得远。
我有个姑父会打银器,他把我和我哥的铁皮青蛙改良了,我们的青蛙是黑色的,体型更大,跳得更远,身上还嵌了用铁丝做的花纹,看起来特别威风。
有一个女孩问我,你这个是在哪里得来的?
我对那个女生有点意思,为了能讨好她,就跟她说这个宝贝别的地方可没有,但我还有一个,下次出来玩我送给你。
那时候的我天真地认为,只要我把这个玩具送给她,她肯定能因此爱上我。
我打算回家之后把我哥的铁皮青蛙偷来送给那个女孩,我偷的可不是玩具,我偷的是我的爱情。
到时候我就可以和她一起比赛玩青蛙,如果我赢了她,我就让她在我脸颊上亲一口。
人长大后的很多行为在童年时就有迹可循,也许我小偷小摸的毛病在那个时候就生了根。
我被我哥抓了个现行。他使劲抓着我的手腕,“你干什么!你敢偷我东西!”
“我没偷!我就是想拿过来看一下!”
“你自己有,干嘛拿我的?”
我们正打算打一架,被我妈看到了,她对我哥说你就借他玩玩吧,他又不是不还给你!
一般这种时候,妈妈总是会向着我,当时我躲在我妈身后,小人得志地对我哥做了一个鬼脸。还故意当着他的面把两个青蛙都放在书包里。
我妈走后,我哥就恶狠狠地瞪着我,“好,俄切,你喜欢玩这东西是吧,我让你玩个够!”
那天我哥气得晚饭都没吃,气冲冲地从家里跑出去了。
吃完饭我背起书包蹦蹦跳跳地跑去赴约,到了我们约好的地方,我刚把书包打开,里面突然蹦出来一只湿漉漉的浑身是脏水和泥巴的活癞蛤蟆,把那个女生吓哭了。
差不多从那个时候起,我和我哥的关系就时好时坏,我要是整他一次,他肯定要报复回来,一转眼就这样度过了很多年。
我们根本不懂得所谓成长与亲情的变化轨迹,现在想想,只是因为那个时候的我们开始慢慢长大了。
我的大脑中闪过了很多碎片,却没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过去。
表哥站在大火前发呆,火光把他的瞳仁烤得明亮,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正想起了和我哥曾经一起度过的一些时光。
1995年的一个夏夜,那天是我的偶像文举从成都回来的日子,我和我哥、我表哥、还有另外几个年纪比我大的男生聚在一起,他们在玩525 游戏。
这群人里就我年纪最小,喝酒我喝不过他们,聊天的内容我也有点跟不上,我坐在旁边困得眼皮打架,其他人却还兴高采烈。
文举察觉到了我的无聊,突然喊我:“俄切,我讲个鬼故事,你听不听?”
“听听听!”我瞬间就来劲了。
文举提议把屋里的灯全都关掉,屋里一片漆黑,他用在成都偷来的手电筒从下边照着自己的脸,惨淡的白光打亮他的下巴和鼻孔。
“这是干什么?”
“这样比较刺激。”
文举说,他要讲一个发生在利姆乡的真实故事。大约发生在八十年代前后。
咱们隔壁的尼日村,有一条河。
据说河的对岸曾经就是大片的罂粟田,开花的季节,漫山遍野一片耀眼的红,后来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共产党把那片山上的罂粟全都铲除了。
有很多地主不服气,誓死不从,死了很多人,血流成河,有些忠诚的奴隶见此情景,也都自戕跟着主子去了。
因为罂粟长得像虞美人,大人们不让总谈论这个,所以大家给那个地方起了个外号叫“美人山”。
表哥等不及了,“别铺垫了,快说重点呀!”
“你急什么?重点来了。”
有个小男孩,名叫伊生,他家里很穷很穷,文举突然指着我,“哦,他年纪就跟俄切差不多!”
那天伊生遇到了点麻烦。他搞丢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牛,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就在这时,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一个特别瘦弱的小男孩,他身上的衣服比伊生的还破,他说自己的东西找不到了,想让伊生帮帮忙。
其实当时的伊生并没有闲工夫去帮助他,但那男孩提出了一个十分诱人的条件,他说,你要是愿意帮我,这个玉佩现在就送你,你要是帮我找到了,一模一样的我再送你一个。
伊生在心里盘算着,就算牛丢了,就算没找到他的东西,这块玉佩也能换好几头了牛吧。
而且他年纪这么小,大概率也不是抓娃子的,伊生就跟他走了。
也就是在刚才这个功夫,伊生看清了男孩的脸。
“他长得很奇怪。”
文举突然放慢了语气,一顿一顿地说,“他的脸很方,两边的腮特别鼓,还有,正常很瘦的人,眼睛不都会比较凹吗?但他不是!他的眼睛,是往外凸出来的。而且……我给你表演个绝活。你看我的眼睛。”
在惨白的灯光下,文举先是把眼睛对成斗鸡眼,再让两个眼珠从中间分开到两边。
“他的两个眼珠,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看起来像弱智啊!”
“对,但他的五官看起来不是傻,而是很诡异,总感觉看起来像什么东西。
反正你自己脑补一下吧。”
最重要的是,他的脸看起来有些老,他的身高和体型都是小孩子的样子,连声音也是小男孩的声音,但是他的脸就看起来明明是一张成年人的脸,甚至是三四十岁的人。
在去的路上,伊生边走边问,要找什么东西啊?我们要去哪里?是要过河去美人山吗?
方脸男孩很友善,却从不正面回答伊生的问题,不仅如此,他还问了很多奇怪的问题,比如,你会游泳吗?你会在水底憋气吗?
伊生就这样一直跟着他,一直走啊走,走到天快黑透,都没到达那个目的地。
他的心里开始打退堂鼓,不仅如此,他越发觉得不对劲了,他站在方脸男孩身后的时候,一直仔细盯着他看,发现他穿的是一双女士的布鞋,那双鞋上有特别复杂的彩色刺绣图案,工艺精良,但是上边的绣线全都腐掉了,像个老古董。
而且,那男孩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头发、衣服,鞋子,都是。
伊生有些害怕,憋了好半天终于问他:“你……你浑身上下为什么这么湿?”
方脸男孩突然缓缓扭过头,脸上露出阴森恐怖的笑容,整张脸在月光下看起来居然是灰白色,两个眼珠瞪得好像快要掉出来,腮也鼓得更大了。
“因为,我一直泡在水里啊……”
话音刚落,伊生就突然眼前一黑,双目失明了。
这句话的语气配合上手电筒光照着文举脸上的表情,我的心跳都要停拍了。
他说俄切你是不是害怕啊,你害怕那我不讲了。
我说我不怕,你接着讲吧。
过了好一段时间,有人在美人山对面那条河的岸边发现了一具水牛的尸体,那水牛的肚子鼓得特别特别大,大家都不敢靠近,怕牛肚子随时爆炸,有个胆大的人跑去看了,说牛肚子有剖开又缝上的痕迹,而且缝牛肚子的线是彩色的,最重要的是,在某个线与线的间隔处,这时候文举突然抓住我右手的食指,吓得我一哆嗦,他继续说,有一根小孩子的手指从里边探出来……
“那里边……有人。”
伊生死得很惨。
他被挖去了双眼,四肢也被砍断,然后又被五彩的绣线重新缝在了身体正面,小腿也被砍了一截,也就是说,他的四条“腿”变得等长,看起来就像人的脑袋,牲畜的身体。
回去的那条路格外的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象力太过丰富,总是忍不住在脑海里浮现起那个凸眼睛方脸男人的样子,还有伊生的尸体从牛肚子里取出来的场面……
我感觉其他人越走越快,而且好像少了几个人。他们步子迈得比我大,有时我得小跑几步才能跟上他们。我的心很慌。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湿漉漉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糊在我两只眼睛上,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尖叫了一声,旁边院子里的狗也被我吓得乱叫,我真是感觉我差点就要吓尿裤子了!
水珠在我的睫毛上乱颤,当我鼓起勇气睁开眼睛时,我发现我哥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和我表哥在那里幸灾乐祸地狂笑,说你胆子这么小啊!
你刚才不是说你不害怕吗!
我真的特别烦他这样,好像他总是为了彰显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属于大孩子的圈子,赶紧和我这种听完鬼故事晚上不敢上厕所的小屁孩撇清关系。
四面八方都是大孩子们的笑声,而我却只能独自消化心中阴冷潮湿的恐惧。
浓烟熏得我头疼,我借口去撒尿,来到溪边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打算扎一针。
今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感到无比煎熬,我不得不加大了剂量。
我从不考虑明天,也绝不为过去悔恨,我觉得我的生命只剩当下,所以我逐渐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哲学:当你对未来感到焦虑的时候,就先扎一针吧!
我一边把袖子撸起来,一边扭过头警觉地望着不远处的大火,刚把液体推进去,我就感受到那股震撼的燥热,比刚才站在火化坑边还要强烈。
所有的静默都开始沸腾,水火在浑浊的天地间交融,我感到自己失去了所有重量,灵与肉都一起飞到了外太空去。
山脉在呼吸,河流在颤动,视觉的残留就好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在马背上。
耳边不断传来族人的哭喊和给亡灵指路的经词,让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金银镶边的远古的梦,灿烂却模糊,多少个被火塘照亮的夜晚都如今天这样温暖明亮。
山谷间硬朗的风想要击穿我,我却感受不到任何寒意。
使用一种臭名昭著的灵丹妙药,误打误撞地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雪族十二子在彼岸召唤,我闻到漫山遍野的阿片味道。
泉水响叮当,把我的思绪敲打地七零八碎。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蹲在小溪边洗了把脸。
我低头看着溪流里自己的倒影,头上黑色的英雄结像一条蜿蜒的蛇,水流拍打岸边的石头,透明的水花四溅,我的皮肤笼罩在潮湿的水汽中。
今天的尔古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只可惜这一针他无福消受了。不知道他在另一边,会不会得到毒品的庇佑。
我没有及时回去,只是一直看着远处的家人,溪流边的葬礼把空气分割成两种质感,远山和云朵在火焰的灸烤下扭曲变形,这场面怪异又梦幻。
直到我的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俄切!快醒醒!别睡了!”
在睡梦中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是我哥。
我懒洋洋地回应他:“怎么了啊?”
每到这个季节,山谷里总是弥漫着棉花般的雾,有时候别人喊你,只能看到一块重色的影绰绰的阴霾,辨不得面容。
那是1998年,我十二岁。
我哥一脸严肃地问我:“牛呢?”
我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给他指了个方位。
“没有!全丢了!”
“啊?”我猛地从地上坐起来,看向四周,“没有吗?”
哥哥打了几声呼哨,我们两个在雾气中东张西望,又跑到周围找了好半天,还真是连哪怕一只的影子都没有。
出来放牛,结果把牛全放丢了,一共有十几头,其中有五头是爸妈跟别人订好了下周赶集卖掉的。
我问他:“那现在怎么办?”
“咱们要是敢空着手回去,就死定了。不是,谁让你睡着的?”
“这次本来就该你放!我帮你,你还好意思说我!”
他本想跟我吵架,又想了想,长叹一口气,“分头找吧,你找这边,我找那边,找到了就在这里集合。”
由于很多人都会在这一块放牧,山上草皮又浅,所以牛群们总是散开吃草,平时总会有几只消失在雾里,但基本不会跑远。
后来我跑到山坳的另一边才找到我家的牛,真是奇怪了,它们这次怎么会跑这么远,再往前就是大峡谷了。
我一边用青树枝赶着牛,一边喊着我哥,山谷间的回音反复重复着他的名字。
那时候没有电话,就算有也没有信号,回到了集合的地方,只能干等,结果等了好半天都没等到他。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了之前那个水汽弥漫的鬼故事,远处别人家地里露出了半截的稻草人也显得阴森可怖,眼看天就快要黑透了,心里开始害怕,就硬起头皮先自己把牛带回去了。
那天晚上安静地吓人,院子里的黄狗突然开始狂吠,接着马上变成了欢迎的呜咽,是我哥回来了。
他蹑手蹑脚地朝屋里走,怕惊动我爸妈,借着火塘的光,我看到他用唇语摇着头对我说,没有!
我得意地用手指了指牲口棚。
“吓死我了……”哥哥笑了,擦擦头上的汗,“我还以为全丢了。”
我回到火化坑边,慢慢感受四周温度的升高,雨点般的枪声在山谷中回荡,震耳欲聋,这是为了向送魂路上的魔鬼开火,除去旅途上的邪魔。
毕摩苍老的眼眸里闪着橙色的火焰,正为哥哥念着最后一段指路词。
“阿机尔古!现在阴间有两条路!一条是黑路,一条是白路。黑路是魔鬼走的路,白路是好人走的路,是祖先走过的路,你要朝着白路走,莫向黑路行!你要沿着祖先的路走,一直走到祖先居住地去,祖先的住地屋上还在冒炊烟,祖先打仗的地方还能听到吼声,你莫要变成鹰,鹰来破鸡群,亲人见你必定吼声起,你莫要变豺狼,亲人见了一定会远离你,最好你能变成布谷鸟……那样的话,看不见你的身影,还能听听你在山林中的呼唤声。”
在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告诉我,说我们生离不开火,死也离不开火,是火养育了我们。
火可以驱寒、做饭、祈福,甚至还可以当作武器,但如果你问问我哥的话,他很可能还能说出一样别的东西。
2000年的七月末,我的记忆中那段时间下了将近半个月的雨,不过当关键的日子来临时,阳光突然眷属了我的故乡,那年的火把节对我哥来说意义非凡。
昭觉的集市旁的空地上建了打歌场,最中间的地方竖了一棵大号的火把,前面栽了一节干燥易燃的树桩。
我们在排队打火花,每个人都依次拿着手里的木棒去树桩上钻火,如果没打出火,就换下一个人。
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那天我妈破例给我和我哥一人10块钱,我想先去买东西,她却先让我去排队打火,她一直跟我啰嗦,说打出来你的幸福就来了,可我的眼睛一直望着远方的小摊子,我怕我去晚了,好吃的就卖完了。
幸福会跑掉的。
我没打出火花。
我妈抱怨,你根本就没用心!
在我快要走到卖冰棍的摊子时,身后突然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
我一回头,看到有好多人都围着我哥,他手中的木棒尖尖上有一团桔红色的亮光。
“好厉害,你是今天第一个!!”
人们都说,第一个打出火花的人,会在最近一段时间获得意想不到的好运。
我和尔古花光了所有的钱,买了一大堆零食,坐在高处的草坪上大快朵颐。
我嘴唇下边有颗很小的痣,后来有人跟我说这是“食痣”,就是说我比别人有口福的意思,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有钱人才能天天吃好喝好,但如果吸毒算有口福的话,这个还挺准的。
夕阳照耀着热闹的打歌场,有一群年轻的女孩在排练朵洛荷舞,她们手里拿着黄纸伞,脖子上的银饰反着金光,转圈的时候,没过脚踝的百褶长裙会先扭起,再反方向绽开,看起来像倒扣的长颈花瓶。
其中有一个女孩吸引到了我的注意,她站在最后一排,倒不是因为她舞跳得有多好,反而是因为她跳得最不好,另外几个女生正在指点她。
即使她挨训了,跟别人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感觉很温柔。
她看起来年龄比我大几岁,容貌姣好,在人群中很显眼,肤色比周围其他女孩稍微白一个度,皮肤也细腻,最重要的是,身材看起来很有料。
我对看表演不感兴趣,但我倒是想看看她在舞台上的样子。
哦,那天晚上我还遇到了拉龙,那个时候他还在利姆,他说跟别人发生了点冲突,问我想不想跟他去报仇。
具体是什么矛盾我忘记了,总之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不重要。
“但我……”我晃了晃我手中的白柴,意思是我被安排了任务。我得去搭打歌场的中心舞台。
“哎呀,找人替你呗。”拉龙无所谓地说。
如果用穷极无聊这个词来形容我过去在利姆的生活,那打架确实算是一项比较刺激的娱乐活动。
我去找到我哥,拜托他帮我把活干了,他问我干什么去,我故作神秘地说,去“办点事”。
我和拉龙就这样一直游手好闲地到处乱转,等待我们的目标出现,这期间我们还去集市旁的露天影院看了两场电影。
当时有一点我感觉挺奇怪的,我让我哥替我干活,他事后居然没让我“还债”,一般我让他帮我干点什么,他绝对会让我再帮回去,但那一次他没有。
他说,你不用来了,玩去吧!
我们这边都搞完了。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我意外地发现我哥居然在跟之前那个跳朵洛荷舞的女孩说话!
怪不得他不想让我回去干活!
他们两个有说有笑的,似乎很投机,尔古在舞台干活,女孩在那排练,我猜他们是借着这个机会认识的。
我恋恋不舍地望着远处舞台边的女孩,我后悔和拉龙出来报仇了。
“你要找的人,他不会回家了吧?”
“不可能,肯定能找到。”拉龙看起来很有信心。
后来我们终于在表演前夕的夜晚遇到了拉龙的“仇人”,那小子看起来和我们岁数差不多大,我猜拉龙的气可能已经消了,因为他对他说话的语气并没有很生气,可那小子当时喝多了,居然直接骂了我们两个,还往我脸上吐了口唾沫。
我就往他下巴的位置打了一拳,拉龙又趁机踹了他两脚,他没站稳,头猛地撞到一块锅庄石上,我们已经做好了他愤怒地站起来还手的准备,但是他没有。
他的头磕流血了。
其实那时候的我真算不上一个多坏的人,至少比现在要好得多。
我并没有使太大的力气,打的这一拳纯粹是因为拉龙在旁边给我壮胆,我想耍耍威风,不想让其他人觉得我胆小无能。
旁边的人看到我们动手,有人跑过来拉架,还有人开始训我们,说什么我刚才都看到了,他骂你确实有错,但你们先动手打人更是不对。
围过来看的人越来越多,我发现我哥和那个女孩也正朝这边走。
在他们两个路过人群的时候,那个女孩好奇地朝这边望了望,紧接着她马上就被吓到了。
“曲加!”
女孩惊叫了一声,丢下手里的白柴,匆忙地跑到倒在地上的男孩身边,她蹲在地上,焦急地扶起男孩的头,完全不在乎为表演节目准备的漂亮裙子沾上尘土。
两人如此亲密的举动,我哥脸上的表情特别尴尬。
“怎么回事?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女孩掏出一块手巾,轻轻擦拭着他流到脸颊上的血,那小子抬起眼皮,用手指着我。
哥哥惊讶地瞪大眼睛,“俄切?”
女孩问我哥,你认识他?
我哥支支吾吾地说,“这是我弟。”
她满眼心疼地看了眼受伤的小子,再愤怒地冲我哥大喊:“这是我弟弟!”
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挽回那条还没系上就背风吹散的红线,我哥选择站在长辈那边,脸上带着威严,绷着脸逼我和拉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那对姐弟道歉。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拉龙之外,没一个人替我说话。
当时真是气死了,我也要面子的啊。
全家人的火把节都过得不开心,爸妈不开心,因为他们赔了人家医药费;我不开心,因为我觉得我的人格受到了侮辱;我哥最不开心,我猜,他应该没有那女孩家的住址和电话。
哥哥的好运就像他打出的火花一样,转瞬即逝了。
后来过了好一段时间,爸妈觉得我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就找了媒人,给人家两只鸡,让帮忙介绍个老婆。
对方在几天后给了答复,说有个女孩挺合适的。
也许我哥的心里还放着另一个人,但男人就是这样,倘若他有这个机会,即使这个女人不是他的最优选,他还是会去。
我哥突然问人家,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接着他马上就呆住了。只因介绍人说,女孩叫吉觉依扎嫫。
“怎么了?不愿意吗?你们各方面都很合适啊。”
“愿意愿意,特别愿意!”
纵使人生历经了再多坎坷与风霜,哥哥的爱情终究还是得到了火的祝福,当年还有人调侃他,说这是“被包办的自由恋爱”。
缘分,可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遗体火化进行到一半,又开始放炮,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四散。
依扎嫫蹲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脸,止不住地颤抖。
炮声每响一次,她就会像鸟儿受惊吓般猛地哆嗦一下。
人们总是说,乌鸦愿人亡,喜鹊愿人旺。
哥哥和嫂子结婚的那天,我家门口的椿树上就飞来了很多喜鹊。
爸妈在院子里用青松枝和竹帘搭建起了一座半圆形的青棚,并用冬青叶和彩色旗帜装扮,把诺苏人的喜神牌位供奉在青棚正中间,寓意新婚夫妻长命百岁,白头偕老。
我们都坐在棚外,在周围点起一圈奇数的篝火,聆听请来的乐手弹拨月琴的声音。
随着一阵热烈的欢迎声,我看到依扎嫫骑在一匹高大的彩马上,她脸上蒙着黑纱,美丽的面容若隐若现,神秘又羞涩,像一个忧郁的古代侠女。
她那天打扮得格外隆重,戴着黑色头帕,梳着单边的麻花辫,上身穿着黑红相间的右衽大襟衣,身上斜挎着细牛筋编织成的图塔佩带,没过脚踝的百褶长裙尾部系着流苏,裙子上绣了火镰和羊角的图案,腰间的三角荷包上缀着长长的五色飘带,和彩马的配饰是成套的。
每当有风吹过,她耳垂上的银耳环就会随风跳跃,彩色的飘带像鱼尾巴一样荡漾,脖子上戴着的沉甸甸的银领牌也总是丁零零地响,真像是一个美人风铃。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家支的一个妹妹钻进青棚里给依扎嫫卸妆。我站在青棚外远远地看着她。
小妹妹掀开依扎嫫的黑纱头盖,我发现她看起来瘦了很多,原本圆润的脸蛋看起来小了一圈,我后来才知道,新娘子在出嫁前必须饿一段时间的肚子,据说她每天只能吃一个鸡蛋,这是为了防止新娘在出嫁的路上排泄,属于大不吉。
尽管从她家到我家其实算不上远。
我听见依扎嫫悄悄对小妹妹说了一句话。
“尔古在干嘛?我去偷偷看看他,可以吗?”
“明天,明天,今晚你得和我住一起呢。”
用发油在新娘头上从上而下擦三下,再用梳子梳三下,而后将其独辫分成两辫,从今以后她就是个已婚妇女了。
按照规矩,我哥在婚礼的第二天才能露面,他要给依扎嫫的舅舅跪拜、敬酒、献礼金,拜请舅父认定昨天的婚礼有效。
院子里摆了喜宴,很热闹。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好喝的,就像魔法一样,从贫苦人家里凭空冒出来。
由于前段时间一直饿肚子,我能感觉到依扎嫫饿坏了,但当着这么多人面,也不好意思多吃,只能对着别人害羞地笑。
我直接拿了一大桶水扣在我哥脑壳上,很难说我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无心之举。
我哥又气又笑,对我大喊,你有病吧你!
但他也没对我发火。
如果男方在婚礼上被泼了水,那就意味着女方在嫁到男方家里后在吃喝方面不会有困难,生活优裕。
院子上方晒的腊肉有几块掉地上了,本来我的一个家门兄弟索布要去再给挂上去,但是他当时已经喝多了,我家的梯子有点晃,我妈就让我去挂。
我刚站上去,就感受到下边一阵剧烈的晃动,吓得我赶紧抓住一块瓦片,原来是索布用手抓着梯子在捣乱,他还说:“我帮你扶着啊!这样安全!”
我问他,你确定你能扶好吗?
放心放心!交给我吧!他嬉皮笑脸地对我说。
过了一会,感觉稳当了不少,我低头一看,原来是底下根本没人,不知道跑哪去了。
我放松了警惕,从梯子上下来,结果摔了个狗吃屎。
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到哥哥和嫂子站在我面前,我抹了抹脸上的灰,嫂子扑哧一下笑了,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在脸蛋上。
依扎嫫原谅我了,哪怕是因为婚礼的喜悦,哪怕只有一瞬间。
有一只手把我扶起来,我抬眼一看,是曲加。他问我有没有事,我没理他。
后来喝酒的时候,曲加主动敬了我一杯,也许他比我有度量。
哥哥嫂子婚后的某一天,依扎嫫穿了一条浅色的裤子,撅起屁股弯腰趴在院子的桌前点豆子,臀部饱满浑圆的曲线清晰可见,我就一直站在她身后,看了很久很久,我幻想她阴部的形状和阴毛的疏密,直到我妈喊我,才弯着腰进了屋。
饭后爸妈出去了,我从外边干活回来,听到哥哥的房间里有大人才有的动静。
我看不到淫靡的画面,却可以听到声音,也可以联想到肌肤相亲的触感。
我听见两个性器的碰撞,总是有黏糊糊的爱液粘连,连床都跟着吱吱呀呀地附和,我还听见她在叫,声音害羞又妩媚。
她说:“别捏了……别捏了……痛……放手!”
又过了一会,她勾人的求饶声突然被打算,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突然钻进了她的口腔。她开始小声用鼻子哼哼。
我惊叹她居然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实在难以把床上的她和现实的她联想在一起。
一起过夜对他们来说很难得,因为在婚礼结束之后,新娘子要回自己家待上一段时间,这叫“回门”,也叫“坐家”。
时间不固定,最短的有几个星期或一个月的,最长的有几年的,虽然他们两个感情很好,经常黏在一起,但直到新娘真正怀上孩子之后,她才会常住夫家。
所以新婚反而更像一段不能每天同居的热恋,他们总是情难自己。我的房间和他们的就隔了一堵墙,总能听到床板摇曳的声音。
我记得有一次他们陆陆续续做了一整晚,第二天早上嫂子走路腿都打颤。
她虽然平日里内向害羞,跟谁说话都轻声细语的,但我真想不到她是这种人,在房事方面居然还挺享受,每次听她那个被肏时害羞的哼哼声都能感觉她是真的舒服。
我总是孤单地躺在床上,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什么是寂寞。
在我的体内有一团越烧越旺的火焰,它时刻提醒着我,我具备了长大成人的身体,唯独缺少一次鱼水之欢的历练。
房间里弥漫着交欢的水汽,他们挥洒过爱液和汗水的地方,我总能闻到一股咸味。
我常常感觉心里不平衡。
我累死累活地在太阳地底下干活,而他却可以在漂亮女人的身子上耕耘,可能是我憋坏了,当时的想法很阴暗,我真挺恨我哥的。
妈的,要不是因为老子,你当初能有机会认识他?
我的心里萌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嫉妒。谁来解决我的生理需求?我年纪也没比我哥小多少,为什么爸妈不给我找老婆?
我总是自私地认为,依扎嫫本来应该是属于我的。根本就不是尔古娶了她,而是我当初把依扎嫫让给了他!
那天晚上我借着月光,把手抬到空中,手指弯曲,慢慢变成弧形。
也不知道女人的乳房摸在手里是什么感觉,那颗饱满的乳头会不会刚好蹭着我的手心,弄得我痒痒。
就在那个夜里,我许下了一个龌龊的生日愿望。
我之前说过,有次我实在没忍住摸了她两回,我哥把我揍了一顿。虽然骚扰她的过程无比短暂,但隔着衣服触碰她私处的手感我到现在都记得。
我的心情复杂,我又想让她来,又不想让她来。想让她来,是我有时候能听到她被操的动静,不想让她来,是我就算听到了又有什么用?
直到有一天,我本以为又可以听到男欢女爱的动静,可是并没有,情欲在一段推搡后停止,嫂子说,我来那个了。
哥哥有些失望地“啊”了一声,“那你来找我干嘛呀。”
“难道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吗?”
尔古想了想,说闯红灯也不是不可以,嫂子感觉很委屈,说难道你就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吗?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想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哥说,那你穿情趣内衣给我口出来。就是口交,你知道吗?用嘴含住我下边帮我弄出来,我还没试过呢。黄片里的女的就会这样。
嫂子说,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总是跟着觉力(我表哥)去看黄碟。
我哥理直气壮地说我就看了怎么了,他们两个就这样争执了几个来回,互相讲对方不愿意听懂的话,我哥说表哥告诉他在城里花钱就可以买到这样的服务,嫂子情绪激动地呵斥他,那是妓女!
“尔古,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听到这里,我噗嗤一声笑了,他以前又操不到你,他当然不这样了!
看来男女之间的欲望不仅能灭火,偶尔还能当火药使。
他们两个终于还是吵起来了,越扯越远,也不知道我哥是不是故意装傻,根本就不打算哄她。
那你就去和黄碟里的女人过日子吧!
嫂子留下这句话便夺门而出,我跑过去幸灾乐祸地对她说:“这下尔古不要你咯!”
她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心里一定更难过了。
依扎嫫又“回门”了,他们两个就这样冷战了几天,我哥后来找她服软,让她回来,嫂子依旧没有理他,感觉有点好笑,可能那个时候她例假刚走。
大概又过了不到一个月吧,有人敲门,是依扎嫫。她看起来不太开心,手里拿着一顶编织帽子,好像是她自己手工织的,她问我尔古在家吗?
我告诉她,尔古跟朋友去成都了。
“去成都?”
她诧异,满眼写着不相信,还问是不是我哥故意提前跟我串通好了。
“他真去了啊,我骗你干嘛,我哥没告诉你吗?”
她感到尴尬又窘迫,把手里的帽子收回布袋子里,“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哪知道。”
火焰上方不断冒出浓烟,染灰本就不明朗的天空,哥哥也终于在大火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他的躯体变成了一缕半透明的青烟,在风中随意变换着形状,仿佛真的长出了翅膀。
从此之后,我哥就变成一只布谷鸟了。
哥哥和嫂子的生离与死别,都是由这套情趣内衣引发的。
“其实我真的很后悔去成都。”
我哥曾这样告诉我。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对我吐露心声。
他所有极端的情感,悲痛和狂喜,都是被毒品催化出来的。可是他虽拥有了更丰富的情绪,却不再是一个完整的正常人。
倘若依扎嫫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当初的她一定不会觉得自己嫁给了爱情,在火把节的舞台边搭建起的情愫就像一场天大的笑话。
大约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哥的肉体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享年二十岁。
火葬师把哥哥的骨灰装袋交给爸妈,从此以后,尔古就变成了白粉状的尘埃。
葬礼结束后,我们家在离火葬点不远的室外摆酒席。
吃饭没有桌子,就直接在草地上铺一块毯子,放上盆装的牛羊肉和荞饼、还有烟酒和糖果,大家都自由组合成团,蹲着或者坐着吃饭。
除了杀牛杀羊,我家还杀了几只小猪,这是用来感谢那些牵了牛羊来的客人。
有人给我敬酒,我就喝两口,然后趁人不注意倒掉。自从打针之后我基本上就戒酒了。
“对,就是他。”
当时我正蹲在地上剁羊肉,用余光看到有人边小声说话边朝这边走过来,抬头一看,是那个之前找我买了掺了墙灰的海洛因的小子,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我突然有些紧张,这是要来揭发我吗?
可当他们两个走近的时候,我没感受到什么敌意,反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来自同类的默契。
那男的对我说:“你就是俄切吧,听说你哥去世了,节哀顺变。”
我哦了一句,他继续说,你哥打针,对不对?有人说你哥身上有针眼。
“你别胡说,那是在卫生院输液扎的。”
“自己打的和护士打的,那可不一样。都是自己人,你别紧张。”
我放下手里的活,“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你哥的骨灰,卖不卖?”
我感到莫名其妙,他买别人骨灰做什么?可他接下来说的话令我惊讶万分。
“把骨灰放火上烤一烤,能抵上两分货,你要是愿意的话,”他用手比了一下,“给你这个数。”
“他有艾滋病啊!”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以前试过,闻闻没事的。而且上周乡里大抽血,我是阴性。”
我最多就听说过四分货五分货,两分货我他妈还是头一次听说。
杂质多的脏货,一般都比较“打脑袋”,就是又难受又不够爽。可能是我这人比较挑剔,两分货,那还能玩吗?
可千万不能让这两个傻逼去贩毒,不然搞不好他们会往你的货里掺死人骨灰啊!
我摇摇头,“要不还是算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有些不依不饶,“我没跟你开玩笑,你哥骨头里全是吗啡!
你考虑考虑吧,要是愿意,”他跟我说了个地址,“我平时在那里。”
要我说啊,人还是活着好,死太沉重了,也太讽刺了,有人真心为你哭泣,有人惦记你、念叨你,还有的人利用你,或者非议你,还有人,他会找你的至亲明目张胆收购你的骨灰。
“这是什么东西?”
哥哥的丧事过了一段时间后,我被我们家的头人叫到村长办公室谈话,到了之后发现我嫂子也在,头人的表情严肃,屋里的灯光昏暗,打在他的眉弓,两个深邃的眼眶一片漆黑。
他递给我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东西,那个写着我哥名字的注射器。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嗯,不知道。”
他的语气惊讶又愤怒,“你和依扎嫫是和他最熟悉的人,你们的同伴教育是怎么做的!”
“哦,难道我就应该二十四小时盯着他,哪怕他去屙屎撒尿我也得一直看着他,对吗?”
我的心里恐慌,却强作镇定,环顾四周,一脸无辜地对他说:“我的亲人刚刚去世……你却怀疑我?”
这还是我之前教给尔古的办法,先愤怒,再装可怜。
眼看气氛有些僵持不下,旁边有其他干部打算劝我。
我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有一只手拍拍我的肩,头人对干部摆了摆手,放平语气对我说:“如果你们能早点发现,带他参加家支戒毒,也许他还有救。”
“他是自杀!你他妈懂什么是自杀吗?”
我气冲冲地站起来要走,他突然又叫住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当我扭头看他的时候,感受到一股从他眼睛里散发出的寒意,好像能把我活埋进冰窟里。
“俄切,如果你知道是谁提供毒品给他,你会怎么做?”
我犹豫了一下,不敢看我嫂子,“我不会放过他。”
“对,如果我知道了,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他。”
其实我以前真不是这样的,真的。
我不知道现在说这话还有没有人愿意相信我。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共情能力失灵了。
我对别人的关心和愧疚好像都只是在演戏,其实到头来我只会考虑自己。
我的大脑只能产出三种情绪:狂喜、抑郁,还有恼羞成怒。
我终于意识到我病了,那是一种比艾滋病更致命的,名为“没心没肺”的绝症。
我妈说依扎嫫不知道去哪了,早上起床的时候她就不在,快天黑了也没回来,我知道她在哪。
大溪谷的一座小山腰上,旁边是一片小小的悬崖,崖边长满了奇形怪状的树,崖下是一条无名的河,水流湍急,前些天我和家人们一起把尔古的骨灰撒在这里,这是毕摩结合他的命宫和死亡方式选的地方。
有一个穿着黑色长百褶裙的女人独自坐在草地上,那是我天降的妻子,她低着头发呆,双臂环抱住膝盖。
尔古的遗照平躺在她身旁的地上,被她的长裙摆盖住了一半。
她又瘦了很多,脸盘比平时小了一圈,她现在胃口不好,都不怎么吃饭,就好像是当初为了婚礼而饿肚子。
转房是一个很沉重的词,兄终弟及,这意味着某个直系兄长的死亡,而我却是受益人。
哥哥是带着恨走的。如果没发生这些事情,他在黄泉路上大概会惦记我这个弟弟吧。
我曾经确实在某个时刻恶毒地诅咒过他,可那只不过是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少年在气头上的丑陋玩笑,我没想过这件事会真的发生。
我还是习惯管依扎嫫叫嫂子,我和她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她也没能给我妻子的感觉。
“你一直在这吗?”
除了上次大半夜守灵的时候她让我去死之外,这段时间嫂子一直没主动跟我说过话。
我尽量让自己友善,“走吧,听话,回去了。”
“不用管我。”她的语气很冷。
“你还生我气啊?”
“唉,那好吧。”我一屁股坐在她身旁,“你不走,那我也不走了。”
“我只想自己待着。”
“喂,你别难过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不想听!”
“跟尔古有关的故事。我猜你不知道。”
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像情侣那样用胳膊环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搂在怀里,她使劲挣脱我,对我态度很差。
“依扎嫫,你确定要给脸不要吗?”
我半开玩笑地问她:“昨天……你是打算告我的状吗?”
我本以为她会不承认或者干脆直接服软,可她却只是直直地看着我,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我低头看到地上尔古的遗像,裱了木头框的黑白照片,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我还记得那天,那天是尔古领到了模范艾滋病人的荣誉奖状,还有奖品和奖金,全家人一起站在家门口那块“中英计划”的铁牌前拍的照。
其实我来找嫂子本来就是找她算账的,看到她这样我心里莫名地来气。
从爸爸在村子里放土枪的那一刻开始,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击中了我的身体,心脏跟着门外的巨响一次又一次地震动。
我一直都不想直面最近发生的事,我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尔古和依扎嫫。
我能想到的唯一暂时解脱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个人来分担我的罪恶。
“我觉得就是几天不收拾你,你飘了。”
“尔古的遗物,都是你在整理!如果不是你假装发现交给他,他怎么会把我叫过去??你回答我!”
“我请问你,你觉得尔古是怎么死的?是吸毒吸死的……还是得艾滋病死的?好像都不是吧?如果我没记错……唉……”我假装在思考,“他好像是受了刺激自杀的吧?”
“那到底是谁害死了他呢?”
“难道你自己很无辜?”
“你觉得你和陪别人做爱换毒品的妓女有什么区别?”
“而且你好像很享受呀,经常被我操到高潮,对不对?”
“你觉得你是在真心悼念他,还是在给你自己赎罪?”
我连珠炮式地质问她,不给她留一点还口的机会。我不仅比她无耻,还比她擅长讲歪理,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你是我老婆,所以你从今往后必须听我的话!我得照顾好你,才能完成你老公——哦不对,你前夫的遗愿啊!你要是能乖乖的,我就让你好过,但你他妈要是敢报复我,老子他妈的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整死你!”
我把她推在地上,把她的长裙掀到她肚子的位置,朝着她的下体摸去。这是我的惯用手段,用力揉搓一会她的阴蒂周围,她就抵抗不了。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为什么呀!咱们俩婚后还没入过洞房呢!”
她的反抗就像我第一次操她时一样剧烈,只是这一次,她的丈夫不会在她身旁流着眼泪哀求我了。
天地之间只有我和她,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她一直大声哭喊,可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我一手按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粗暴地伸进她的内裤里,正打算把第一次干她时的快乐在野外重温一遍,就在这时候,她突然抬起头,张开嘴,使劲朝着我的手上用力。
“你妈的!赶快松口!!你他妈是狗啊!”
她居然敢张嘴咬我!我使劲捏着她的脸颊把她的嘴掰开,虎口上留下了一个通红的牙印。
我痛得甩了甩手,刚打算揍她,没想到她居然趁机挣脱我,像兔子一样跑掉了,那不是回家的方向,而且她就算回了家,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风吹得岸边哗啦啦地响,她的身影在前方移动,越变越小。
她这是打算投河自尽!
“依扎嫫,你干什么!”
我赶快追她,她跑到崖边,转过身,用尽所有力气冲我大喊,回声响彻山谷,树上的布谷鸟全都扇着翅膀四散。
“你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