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如意又回到了感业寺,这里还是那样冷清,远不如大慈恩寺常常会有达官贵人前来进香,可是不知怎的,如意偏还是喜欢这里。

以前课上教过的众女尼们欢喜的拥上来,叽叽喳喳的问个不停,“玄奘法师长的是什么样子?”、“经书有多少?”、“梵文怎么念经?”如意一一回答不及,还是静慧师太解了围:“你住的屋子还给你留着,只是这么久不住人,只怕是脏了,赶紧回去打扫一下好早些休息吧。”

推开房门,如意惊讶的发现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架上的经书也都堆得整整齐齐,根本不像是一年不曾住人的样子,正奇怪着呢,忽然身后有个声音欢喜地说:“你回来了!”

如意回头一看,落日晃眼,斜阳里只能看见来者的轮廓,清丽瘦削,一时看不清面容。

来者以为如意忘了她,声音随即转为失望:“我是小怜啊,你不在的日子,我天天打扫这屋子,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小怜!

如意想起来了,是自己初登讲堂的时候,曾给自己写过“月上柳梢头”的学生,自己几乎忘了她了,却难为她一直想着自己,小怜对自己又何尝不似自己对媚娘呢,也不知道自己在她心上能有多少分量,念及此,不由伤感起来,又赶紧振作,劝慰自己说,既然已经是过眼云烟,就不要再惦记了。

小怜直望着她说:“你瘦了。”

没想到,这短短的三个字一下子竟把如意强忍的泪水给引了出来,“你瘦了”,这三个字从未自媚娘嘴里说出来,媚娘见她总是说不完的鸿鹄大志,宫闱琐事,她从来不会这样看着自己,对自己说“你瘦了”。

经历了上次萧淑妃的事情之后,如意痛苦思索了大半年,终于一点一点地从过去挣脱出来,她以为当她对武媚娘说:“有缘自会相见”的时候已经彻底解脱了,却不料竟被这样平凡的三个字给重新击中了痛处。

“哭什么?”小怜一下子慌了手脚,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赶紧掏出帕子来,想给如意擦眼泪,想想又收回来,只把帕子递给如意。

如意摇摇头:“小怜……”便哽咽住了。

如意想着媚娘,媚娘,你在想着谁?

小怜到底鼓起勇气走上前,轻轻掩上身后的房门,用她小小的臂膀在如意搂在怀里,任她的泪水打湿了她的青衫,轻声安慰她说:“别哭么,这不是回家了吗?”

是的,回家了,从此再不要牵念那个皇宫里的人,感业寺,是如意生命的起点,也是如意最后的归宿。

接下来的日子,如意抄写经文,小怜就帮着她磨墨,如意讲课,小怜就乖乖地坐在离她最近的位置,如意扫地,小怜便帮她洒水,如意想,也许身边有个小怜这样的知己也是不错,小怜虽然不像媚娘那样惊心动魄,但至少和她在一起,心里很平静。

没有想到这个月的十五,如意正在经堂里打扫时,一抬头竟看见了那张现在只在她梦里出现的脸——武媚娘。

“如意,我来了。”媚娘看见她,便如往常一样热切地拉住她的手。

如意还来不及说什么,小怜早挺身把如意的手从媚娘手里拉开:“娘娘何苦来?”

媚娘意外地问:“你是?”

“和娘娘一样都是贞观旧人。”小怜说着便拉起如意往外走。

媚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如意,我是专为你而来的,难道你不肯和我说话吗?”

如意停下脚步:“小怜,让我和武娘娘单独说两句吧。”

小怜点点头:“有事情你叫我,我就守在门外。”

“呵,真是风流倜傥啊,这么快就又找了个情人。”媚娘冷笑道。

“娘娘误会了,她是我的一个学生。”如意的声音没有起伏。

“你叫我娘娘?”媚娘心里大悲,她是这样的思念她,却不料竟已经如此生分,“上次在大慈恩寺,不是还好好的吗?是不是因为那个小尼姑是不是因为她?”

“如意不问娘娘的萧淑妃,也请娘娘不要过问如意的学生吧。”如意依旧平静。

“我就知道萧淑妃那个心结你没解开,我以为不需要对你解释,你会明白的——你竟找了这个小尼姑来气我,还讥讽我说同是贞观旧人!你需知道,我和萧淑妃,实在并没有什么——现在,更形同陌路了,难道你不相信吗?”媚娘大怒。

“我相信,我和小怜也像娘娘和萧淑妃一样,并没有什么。小怜不懂事,娘娘不用生她的气。”如意说完,扭头便要走。

“我不生她的气,我生气的是,你居然放任她这样讥讽我!”

“好吧,那我代她也代我自己,向娘娘赔个不是,请娘娘从轻发落吧。”如意转身深深行礼。

“你!”媚娘一时语塞,“我不是要这样子,我不是要你道歉!”

“那么娘娘要怎样呢?”如意似乎不解。

“我要你!我要你还是我的如意!”媚娘用力将如意抱住,吻着她的眉眼,“都忘了吗?我们在感业寺有那么多快乐的日子,你曾牵着我的手对我说:‘不管将会面对什么,我都和你在一起’,你都忘了吗?”

如意使劲从媚娘怀里挣脱:“娘娘请自重,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抬头三尺有神明,莫要亵渎了。”说完,夺门而出,她知道,刚才在媚娘怀里的时候自己几乎就要投降了,如果自己再晚一些挣扎出来,那又要回到那万劫不复的情关,她不要这样,她要清静,清静。

“武娘娘赏感业寺众尼檀木佛珠各一串,另赏如意师太象牙佛珠一串。”

“武娘娘赏感业寺众尼右军体《金刚经》各一部,另赏如意师太纯金册《金刚经》一部。”

……

如意没有料到,自那天起,宫里就时不时地传出赏赐来,每一次都有一份特别贵重的是留给她。

如意每一次都退回去了,她不需要用象牙制成的佛珠,也不需要用纯金打造的《金刚经》,她的佛,不忍心生命的祭奠,也不稀罕财富的奉献。

媚娘一定以为自己的拒绝是故作姿态,是还在为她和淑妃的亲昵耿耿于怀,所以她依旧源源不断地不断地赏赐着。

她不知道,自己在乎的是“众生平等”,是的,如意苦笑了一下,她记得自己给媚娘上的第一堂课就是“众生平等”,可惜的是,自己这个做师傅的实在失败,教了这么久,媚娘也没听进去,甚至在第一堂课上,她就公然挑衅自己的佛,她说她可以进宫做皇上的妃子,而自己永远只是个尼姑,她尽情的嘲弄自己,而自己竟无一句可以辩驳,从那时起自己就一直为此困惑,“众生平等”,究竟是什么意思,自己一直参一直参,一直没有参透,而武媚娘却反而实践着她的理想,从这绝望的沼泽居然重返到宫里,居然给皇帝生了个儿子,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自己与她的距离已经遥不可及,遥不可及……

现在,她来炫耀她的胜利,她赏赐给自己那么多琳琅满目的东西来证明人与人是多么的不同,她与自己的不同,自己与众尼的不同,她可以豪爽的给予,自己却一无所有,自己唯一的权利就是拒绝,当然这样的拒绝是无力的,可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媚娘面对着一次一次被淡淡退回的赏赐无可奈何,她想发火,却又不知道往何处发,是的,她现在可以去把如意找来,骂她,打她,甚至逼她把这些赏赐统统收下,她可以做到,可是这是她要的么?

她知道,这不是,她要的是如意的心,那本属于她的心,原来好好的在她的掌控之下,可是自己一疏忽,如意的心竟不知从何时起变得不可捉摸了,似乎越用力,越抓不住它。

症结在哪里,她不知道。她茫无目的地在宫里走着,把那些宫女都呵斥开,好像这长廊,永远也不要尽头,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

忽然,一个小宫女从她身边哧溜一声蹭了过去,把她吓了一大跳。

“谁!”媚娘喊,那小宫女却反而越走越疾,媚娘心下奇怪,这宫里居然还有这样大胆放肆的小宫女,本来叫过来教训一下就算了,看她居然充耳不闻的跑了,倒反而要弄清楚是谁了,于是追着那小宫女一路疾走,“站住!我命你站住!”

那小宫女只顾一路低头小跑,东拐西拐,拐进一处房里,一个趔趄,被门槛绊了一跤,媚娘气喘吁吁地跟上:“可把你这小蹄子撵上了。”正要抓住她来看个清楚,却见屋里迎出来一个人,见到她浅浅笑道:“阿武,怎么有空来我这里玩耍?”

媚娘这才注意到,一路跟过来,居然来到萧淑妃的住处,既来之,则安之,笑道:“淑妃一向可好?我不知道这小宫女倒是淑妃宫里的。”

淑妃笑着把那小宫女扶起来,搂在怀里,替她擦擦脸上的汗,问道:“可摔着了?”

媚娘冷笑道:“我道这宫里的下人越来越不管教了,不但撞了我,居然还敢自己低头跑了,欺负我拿不住她,我道是哪个宫里的,原来是淑妃这里的,还问摔着了没有,淑妃可真是德被四方呢。”

淑妃知她讥讽,也不生气:“阿武今天脾气恁大了些,倒好好瞧瞧这是谁?”

媚娘这才认真打量地下的小宫女,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太子?!”

淑妃点头:“正是忠儿。”说着,低头对那小宫女道:“太子,又不听淑妃姨娘的话了,是不是?怎么又穿上宫女的衣服了?快去把太子服换上。”

太子应了一声,恋恋不舍的离开淑妃的怀抱,由宫人领着换衣裳去了。

媚娘大奇:“太子怎么有这么个怪毛病,穿上女人的衣服乱跑?”

淑妃摇头叹道:“最近生出来的毛病,不晓得谁给他讲了赵王如意的故事,现在一到晚上就怕黑,每天就寝的时候总要临时换屋子睡,出门也不肯穿太子常服,只寻些小宫女的衣服穿,那些不懂事的丫头呢自以为讨好太子,居然也都给他……”

赵王如意,是汉朝故事了,其母就是被吕后彘杀的戚夫人。

汉高祖刘邦死后,吕后一直打算对赵王如意下手。

偏偏吕后自己的亲儿子,汉惠帝很疼爱自己的弟弟,时时带在身边一同起居,吕后不得下手,终于在一天趁文帝出去打猎的时候,把如意杀了。

可以想见,年幼的忠儿听到这样一个恐怖的谋杀故事,难免有物伤其类之感,皇后虽然无子,可正当青春,谁知道是不是不久后生出正牌太子来,就把他这个干儿子也找个什么借口杀了,就像他自己的母亲那样……

不,弘儿决不能重蹈覆辙,媚娘觉得心里一阵寒意,自己一天没有正位中宫,弘儿的处境就一天如太子一样朝不保夕,太子已知自保,弘儿尚在襁褓之中,对这世间的险恶还浑然未知呢,怎不令人担心。

“阿武?”萧淑妃见她想心事,轻轻喊她:“既然来了,就进来坐一坐吧?”

媚娘摇头:“不敢打扰淑妃,媚娘先行告退。”

说着便往外走,淑妃跟上来,“看外面又下起雨来了,我送你一程吧。”说着,亲自撑上一把精致的宫绣绸伞,陪媚娘慢慢走到外面来。

媚娘也不推辞,二人在雨中默默并肩而行。伞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不管多远的两个人,在它的身下一聚,那关系就有了一丝微妙的亲密。

终于,淑妃开口说:“阿武有心事吗?”这轻轻的问语这么近,就像贴在她的耳边,直钻进她的心里。

是这伞的奇妙,还是淑妃的魔力,令人无法对她隐瞒,媚娘不由点头道:“是。我有个朋友,遇到一件事情,向我求助,我百思不得其解,故此有心事。”

“是什么事,或许我能帮上些忙。”淑妃关切地问。

“原不是什么紧要事……”媚娘心思一转,“一个远房侄儿,幼时家贫,有一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女子,两人相好多年,但因两家都穷,双方长辈总希望找个可以光耀门楣的亲家,故此难成眷属。”

淑妃叹道:“民间疾苦,果然是我等闻所未闻,不过你这样说来,倒也在情理之中。”

媚娘接着说:“我这侄儿倒也争气,后来发奋读书,竟给他中了举,光耀门楣。”

淑妃赞道:“这倒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事了,双喜临门。”

媚娘摇头:“可当他送去一车又一车的礼物的时候,却反而被一次又一次原封不动的退回来了。我这侄儿想不明白,因与我母亲相熟故此说起,我母亲又说给我听,我也觉得不解得很。”

淑妃诧异道:“果然费思量,莫非这女子另有心上人了?”

“不,绝不可能!”媚娘否认。

淑妃不再追问,又道:“当年你侄儿要发奋图强可是应女子所求?”

“不,这女子除了要和我这侄儿白头偕老之外别无所求。”

“那你侄儿何不索性下了聘书娶她回家?”

“只因……只因,我这侄儿已经另娶了高门大姓的女儿为妻。”

“呵呵,”淑妃笑道:“这就是了,你侄儿给她的,非她所求的,而她所求的,你侄儿又给不了。”

“是——”媚娘长叹道,“那么此事便无转圜的余地了?”

“那倒也不尽然,那女子要的是一颗真心,你送个金山银山也不如真心可贵啊。”

媚娘顿感心思澄明,也正好走到了自己寝宫之外,淑妃笑着收起伞:“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阿武到家了。”

媚娘目送淑妃离开,才看见她不举伞的左边臂膀已经湿透了,再看自己身上,倒是滴雨未沾,心里一动,又按奈下了,与淑妃只能缘尽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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