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在这一天降临了人间。
在撕裂的痛楚中,依稀有一双手将她的头搂在怀里,轻轻地为她擦去脸颊的汗珠,那温柔的怀里是淡淡的茶香。
忽然,一阵浓烈的花香冲进了媚娘的梦里,媚娘睁眼一看,原来是皇后,她拉起抱着媚娘的那个人就走,媚娘伸手想要拉住那双温暖的手,却发现那手一下子变得冰凉,“萧——”媚娘惊叫起来,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
是一场梦,却怎么似乎真的有茶香在这房里逗留过一般。媚娘从枕下摸出萧淑妃亲手绣的那个小人,不想已物是人非,鼻子竟有些发酸。
宫女听见她梦中惊醒,早赶过来,道:“娘娘怎么了?”
媚娘见是个新来的宫女,想必是增派来照顾孩子的,本想问她萧淑妃是否来过,又一想,这么问大没意思,只问:“孩子呢?”
宫女满面笑容地答道:“娘娘生的是个小皇子,皇上在外屋和衣睡下了,说娘娘醒了就禀报他来看娘娘。”
媚娘笑了:“皇上累了,让他多睡会儿吧,别吵他,且把小皇子抱来我看看。”
宫女抱来了,媚娘看着这个只知道闭眼呼呼大睡的婴儿,一时间心情大好,所有的烦恼和这个孩子比起来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低头闻他身上的奶香,从他的小脑袋吻到他的小脚丫,这是她武媚娘在这世间第一件惊天动地的成就,能不欣喜若狂。
弘在睡梦中醒来,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媚娘一下子慌了手脚,只上下摇晃着弘,一边安慰:“弘儿不哭不哭了啊。”
弘哪管这些,只自顾畅快地哭着。媚娘被他折腾了好一会儿,到底精疲力尽,不由心下烦躁,大喝道:“不许哭了!”
这一声倒似乎真把弘镇住了,吸着气,却安静下来,只是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一幅落花流水的模样。
李治睡眼惺忪的进来笑道:“媚娘莫吓着弘儿,孩子能哭是好事,弘儿刚出世的时候不声不响的,把我们都吓坏了,使劲打他的小屁股蛋,才算哭出来。”说着,从媚娘怀里接过弘来,轻轻拍着,弘竟冲着他咧嘴笑了起来。
李治得意地说:“媚娘,你看这孩子还是跟我亲。”
媚娘没好气地说:“你又不是头一回当爹,我可是头一回当娘呢。”
李治听出她话中带酸,不免好笑,把小皇子交给宫女带出去接着睡,自己坐在床沿,一把抱住媚娘狠狠亲了一口。
媚娘一把推开他:“做什么呢?”
李治也不恼,又涎着脸上来,搂住媚娘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再当一回娘,咱俩就扯平了。”
二人正闹着,忽然听门外太监高声道:“长孙无忌求见陛下!”
李治不得不放开媚娘:“天还没亮呢,有什么话等上朝再说。”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长孙无忌朗声道:“无忌等得,谋反的人可等不得!”
两人都大吃了一惊,李治无奈硬着头皮出去,天大亮时,才讪讪进来,仿佛用光了全部力气。
“谁谋反?”媚娘问。
“丹阳公主驸马薛万彻,巴陵公主及驸马柴令武,荆王元景,吴王恪,还有高阳公主……”李治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这些名字,每一个字都吐得那么艰难,因为这足以处死的罪名下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他的亲人。
媚娘也听得心惊胆战,她虽跟随太宗多年,可这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听见深宫机密,这可是百姓人家连嘴上说一说都怕杀头的谋反大罪啊。
她定了定神,道:“别人媚娘不知道,但说高阳公主谋反,媚娘是不信的。”
李治诧异:“媚娘何出此言?”
“一个要么成天想着诬告大伯占了她便宜,要么就怂恿夫君争家产的养尊处优的公主,能有造反的雄心壮志和深谋大略么?”媚娘冷静地分析。
李治点头赞道:“媚娘果然有智慧,只不过,还有一件事,恐怕媚娘听了更加吃惊,这次告他们谋反的不是别人,正是高阳的大伯,房遗直。”
媚娘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房遗直出面“大义灭亲”,这谋反大概是要坐实了的。
回想起去年春节,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吃饭表面上还是一副其乐融融的盛世图画,转眼间便化作一股血雨腥风,你死我活,真不知道昨日比今日哪个更像梦中。
李治匆匆用了早膳,便上朝去了,这一去,媚娘倒有大半个月不曾见他,每隔几日得到风传,某某皇亲又给下了天牢,听得多了,竟不足为奇。
小皇子有熟练的宫人悉心照顾,媚娘高兴时便逗弄两下,这天忽然心血来潮,闲闲地问:“弘儿出生那日,都有谁来过啊?”
宫人答道:“皇后来过的。”
媚娘心里一动,又问:“还有呢?”
宫人摇头道:“没有了,奴婢一直守在娘娘身边,没有别人来的。”
媚娘顿时怅然若失,也罢,谁让自己已经与她恩断义绝,以淑妃那样骄傲的人品,岂会再来看她自取其辱。
正在此时,有人禀报:“武老夫人求见。”
母亲来了!
媚娘一下子忘记了淑妃并没有来看她的烦恼,一边说“快请”一边要下床来,母亲早慌不迭的上来按住她:“坐月子可要留神别着凉了。”
媚娘心头一热,母亲终归是母亲,抬眼只见母亲身后跟着两个孩子,藏在母亲身后偷偷拿眼看她。
杨氏看她诧异,笑道:“这是你姐姐的两个孩子,敏之,兰儿,来见过你们姨娘。”
两个孩子从姥姥身后走出来,齐齐下拜,用稚嫩的童声参差道:“见过姨娘。”
媚娘这才认真打量这两个孩子,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俊美非凡,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媚娘一看就欢喜得很,将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揽过来道:“我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贺兰家的孩子真是个个都这么不凡,弘儿长大要能像他们这样,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姐姐怎么没有来?”
杨氏却喟然长叹道:“你姐姐去年上已亡故了,没机会见你这样风光的场面。”
媚娘一惊,也有些黯然神伤,一起长大,一起享过福也一起吃过苦的姐姐竟早早离开了人世,姐夫贺兰越石也已早死,眼前这一对粉雕玉琢的孩子竟是可怜的孤儿。
杨氏却振作道:“现今你生下皇子,将来母以子贵,平步青云,当上皇后,可莫忘了你这两个侄儿侄女,宫里宫外的谁没个亲人撑腰呢?”
媚娘赶紧打断母亲的话:“这是宫里,可别乱说话。”
杨氏怪道:“宫里又如何,我家的孩子可不兴这样畏首畏尾的,你正当宠时不能扬眉吐气,还等什么时候呢?”
媚娘听她这样一说,也觉有趣,忍不住笑起来,两个孩子看大人们笑得畅快,也跟着咯咯笑开了。
宫人早已抱了小皇子来给众人看,贺兰兰儿还在怯生生的张望,贺兰敏之最是大胆,探头看着那熟睡的孩子问:“他叫什么?”
媚娘笑答:“你皇帝姨丈给他取名叫作弘。”
贺兰敏之摇头晃脑道:“弘者,大光明也,王者之气,外婆,这名字比我的好。”
杨氏把贺兰敏之搂在怀里抚摸着他光洁的小脸蛋说:“敏之这名字,外婆喜欢。”
阳春三月的这一天,大雁塔终于落成了。
李治也终于再度露面,看起来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连媚娘都不免怀疑不久前殃及一大群皇亲国戚的那场血雨腥风究竟是不是真的。
“母后,孩儿带着弘儿来看您了。”李治见到宏伟高耸入云的大雁塔,激动得拜倒在地,泪流满面,随同前来的宫眷大臣也慌忙一起跪下。
李治许久才站起来,向后摆摆说道:“你们且自行上香去,朕到里面和母后说说话。”玄奘早迎上来,将李治接入塔中。
媚娘在人群中正四处张望寻找着如意,背上却被人拍了一记,回头一看,正是如意:“你是不是在找我?”笑靥如花。
媚娘觉得有些恍惚,每次见到如意,都觉得扑面而来的清新,都觉得自己从未和她分离,甚至根本不需要解释很久以前因为萧淑妃而引起的不快,这份安宁,也许是萧淑妃永远不能给她的,每次见到萧淑妃,自己总是又欢喜又疑惧。
如意看她发呆,忙牵她的手到僻静处,问:“这一阵你可好,小皇子可好?”
两人似有说不尽的话,一路扯了好一会儿,如意忽然叹道:“去年此时,我们还有缘得见高阳公主夫妇,不想今日,竟阴阳两隔。”
媚娘见如意伤感,劝解道:“谋反大罪,罪不容赦。”
“听说这一次牵扯了好些个人,都是至亲,这场罪孽,便是有十座大雁塔又如何能赎?”
媚娘为李治辩解道:“皇上在朝堂之上为荆王、吴王求了情的,可惜长孙无忌坚持要杀,皇上也是无可奈何。”
如意冷笑:“若有心求情,同是手足,何不为高阳公主求情,为荆王、吴王求情又置众公主于何地,皇上惺惺作态至此。”
媚娘心里一惊,这一层意思看起来简单浅显,自己在深宫浑浑噩噩竟看不透,也只有如意这样心思澄静的人,才能一针见血地道破其中天机,顿时觉得脊背发冷,自己日夜相伴的那个枕边人,一向看起来仁爱宽厚的弟弟一样的情郎,其实在政事之上一点也不含糊。
只可惜这一番血雨腥风,虽和玄武门之变极为相似,却少了太宗皇帝的坦荡果敢,反而显得阴暗无趣起来。
媚娘无言以对如意,只好言他道:“这大雁塔修起来,我还照例初一十五来拜祭,那时我们又可相见。”
“不,我将要离开大慈恩寺了。”
“为什么?”媚娘不解。
“向玄奘法师学习令我受益匪浅,只可惜法相宗一门,实在非我所能参透,故此我已经向玄奘法师请辞,依旧回感业寺去,我也很久没有见到静慧师太了。”
这是媚娘第二次吃惊了,时隔半年多,她再见到的如意似乎已经不复吴下阿蒙,或许真是修到了一个化境,已经如此沉稳淡定,甚至有了些萧淑妃的风采。
“那以后我怎么见你?”媚娘已经失去了一个萧淑妃,可不能再失去一个如意了。
“有缘自会相见。”如意展眉一笑,媚娘恍如隔世。
回到宫里,李治将媚娘搂在怀里,柔声道:“朕原就要册封你为妃的,只是长孙无忌不答应——看来只好让媚娘多替朕生几个儿子了。”
也许因为白天如意的提点,媚娘第一次觉得李治灿烂的笑容,俊朗的面孔,光滑的肌肤变得那样不真实,让人恨不能揭下那面具来看个清楚,她第一次觉得进入她的身体的是一个陌生人。
不,这太可怕,他可是她的衣食父母,她的夫,她的君,她的天。
李治在意乱情迷中微醺呢喃道:“媚娘,告诉朕,这个儿子,你给他起个什么名字?”
媚娘想了想答道:“显,如何?阳光普照,日月同辉。”
李治舔舐着她耳边的乱发:“这是个好名字。”
不知怎么,媚娘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想起了那个俊俏无比的少年,贺兰敏之,他看着弘说:这名字比我的好,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从这个孩子嘴里说出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味道,媚娘不由得微微颤抖了一下。
李治却会错意,更加奋力搏杀起来。
这一夜,媚娘又得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有一个面貌既像萧淑妃又像如意的女子,穿着如意的一袭长袍,怀抱着一个孩子,用贺兰敏之稚嫩的童音和奇怪的语调对她似笑非笑着说:“显是个好名字。”
媚娘汗涔涔的醒过来,发现正躺在李治的怀里,“又做噩梦了?”枕边的陌生人这样问她。
“嗯,依稀是……”媚娘想了想,“臣妾梦见一个尼姑抱着一个孩子,叫他显。”
李治大喜:“这应是送子观音显灵吧,看来朕很快又要有一个儿子了。”
媚娘却有些意兴阑珊,儿子便是一个一个这样生下去,自己又什么时候能被封为妃子呢,遥遥无期,还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宫人,就算是儿子当上了太子,那和太子忠的母亲又有什么区别,还是出身卑微,命如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