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中原,一宗一派绵延生息,断离不开一代代新弟子注入新血,各大门派招贤堂隔三差五就得登记造册、遴选良材,少有闲暇的时候。
然而寒溟漓水宫大有不同,横空山脉毕竟天高山远,风雪甚凶,若是叫那些凡夫俗子带着自己的小娃娃往风吟山上送,不到半路就得变成几块冰坨。
所以宫中收徒都是先由分舵聚拢,每年到了夏至时节,再由专人一起护送、拜入山门。
招贤堂平日里没了用处。
除了内外堂主,不过几十名弟子负责归档清扫,只待到了每年夏至,再调外务堂弟子应对时节。
于是乎堂口常年大门紧闭,鸟都不爱往这处飞落。
唯独今日,外堂堂主大中午正在午睡,忽然听得报信,急燎燎爬起来将衣冠整饬利落,亲自守在了招贤堂门口。
他左盼右盼,终是候得那少年身影出现在眼帘之下。
少年疾步行至门口,躬身作揖道:“堂主辛苦。”
“哪里的话,咱招贤堂不就是干这个的。少陵快随我进来。”
外堂堂主虽是金丹修为,面对一个筑基期丝毫不敢怠慢,脸上堆着笑模样,将吴少陵引入大堂坐了。
“来来,先喝杯茶……”
“不了,劳烦堂主这就将我入册。”吴少陵将手摆摆,客气一笑。
这堂主是门内老人,看着吴少陵长大的。
如今数年不见,虽还是一副少年模样,身上浮躁气却已消得大半,眉间也有了风刀霜剑留的愁意,不禁一叹。
“昨天就听得你回山了,想必当年之事也有了新的定夺?”
“哈,您等着瞧吧。”
堂主也不多问,翻出名册润了笔:“行,我先给你把事儿办了。条子呢?”
吴少陵从袖中捻出明水薇以代宗主身份给他批的令笺,信手置在桌上。堂主埋头录条,又道:“你爹……不是,掌刑堂的销案条子也得给我。”
吴少陵顿时愣了:“我爹去黎州查案,还没回来呢。”
堂主笔头一滞:“哎呦,那可不好办了。尚有案子在身的底子,不可重回宗门,这是规矩。”
吴少陵脸颊抽抽两下:“昨天宫主出宫来着,你知道吧?她亲自说的,认我回来。”
堂主面露难色:“我这也没在场……”
“等我爹回山,销案条子再补嘛!代宗主的令笺都放这儿了,宫主又亲自说的话,你不能把我当外人再撂这儿十天半个月的啊!”
“唉……不过您现在录在外门,合适吗?吴长老且不说,代宗主肯定要给你把金丹修还。也不差这十天半个月,要不您重铸金丹之后,直接去内门登册,也省的麻烦两趟。”
吴少陵有点儿急了:“要不是时间卡着脖子,我也犯不着在这儿麻烦您!”
“我的少爷啊,您先别上脸呀!吴长老何等样人你最清楚不过。我若不照章办事,他回来就拿我一个忽职之罪,我又上哪儿说理?”
堂主那话没有半句虚的,吴少陵直抓头发,狠声道:“你不用怕!宫主都发话了,他断不敢来找你毛病,不然我让薇姐告状!我家老头为了自个儿名声,冤了我踹出门去,我今天还就当一次纨绔坏坏规矩,算是叫他赔我!这事儿他再计较,我看他还有没有脸当这个爹!”
那堂主嘿了一声算是应下,心说也就是咱吴少爷,可怜巴巴重回山门,无非跳个条子的事儿,都把自己叫成纨绔了。
他拖泥带水把名字录了册,口中又连声道:“少爷,你可记得替我把话说到,别给我坑死了,我修个金丹也不容易。”
“您放心就是。”
说着话,吴少陵褪了衣襟露出右膀。
堂主看着他肩头上一大片伤疤,咂嘴道:“还印这儿吗?要不换左边?”
寒溟漓水宫在南疆常有战事,弟子右肩皆印有宗门法记,以辨敌我。
吴少陵先前被逐出宗门时,膀子上受过剔肉刮骨之刑,如今那块老皮虽长得健全,却斑驳狰狞,没的一块好肉。
吴少陵倒是毫不在意:“就印这儿。别人都右边,就我弄左边,人家还觉得我有啥猫腻呢。”
堂主起了法咒印盖,仔仔细细在吴少陵那块伤疤上印下法记,又左看右看了半天,这才放心帮他整饬了衣裳,不待他再开口扯皮,少年已拱手道别,大步迈出门去。
吴少陵健步如飞,直奔藏经阁。有了宗门弟子身份,藏经阁外院的守备已拦他不得,恭恭敬敬放了行。
他也不往深处去进,只在外门弟子借用的杂书房盘桓,尽耗了大半天功夫将几十本书端详仔细,最后借下三本离了藏经阁。
他三拐五拐回了待客小楼,眼见已是暮沉西山。
吴少陵推门而入,望见楚妃墨一人坐在厅中桌边,他暗叹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说:“还没回来?”
方才进门时,楚妃墨身子一怔就想站起来,看见是他这才塌回座上,女孩面色看不出一二,只静静“嗯”了一声。
天明时,宁尘让宫主一把攫了去,到现在还未回还。
吴少陵虽和宗门上头亲近,终归差着级数,摸不着宗主的半点心思。
寒溟漓水宫毕竟是五宗法盟之一,宁尘一个通缉犯,被带到宫中难保不会出岔子。
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能怎么办?等着呗。
吴少陵见楚妃墨心事重重,怕也是一整天魂不守舍。
他去斟了杯热茶递在楚妃墨手边,柔声道:“不怕的,宫主要动他,见面就下手了,想来不会有事。”
白天时宗主叫破宁尘身份,把楚妃墨惊出一身冷汗,她出身诛界门,情报灵通,对合欢宗一事比其他宗门了解更深,门内甚至都来了一些追查宁尘的边角活儿,都因上头害怕牵扯太深而婉拒,现在骤然发现,那风口浪尖的家伙竟然成了枕边人,如何能不心惊。
楚妃墨看了看手中的茶,稍稍缓过神来,往喉中送了一口:“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你是担忧,他为五宗法盟所缉,牵连上你?楚楚姑娘,要我说,不如趁你们纠缠不深,趁现在就与他断了,速速离去。宁尘他心胸宽广,不会怨你。你一个凝心期,怎么与他一起扛这泼天大的灾殃?”
吴少陵能看懂人,他方才几句话虽是试探,但也并非全是虚言。若楚妃墨心智不坚,不如早些诱她摆脱关系,总好过半道途中再生二心。
不想他话音刚落,楚妃墨肩膀一绷,声音顿高:“你莫拿这等话激我!”
一声叱喝之下,楚妃墨潸然欲泣,吴少陵再不敢乱试,轻轻拍拍桌子:“非是要激将于你,只是盼你思量清楚,免得害己害人。”
听见吴少陵言语诚恳,楚妃墨也按捺情绪,哀声道:“这种事情,如何能思量清楚……吴少陵,你有依有靠,却不知我们这些人的难处。”
“楚楚姑娘教训的是。但吴少陵多少也有一张薄面,你若拿不定主意,我便向上求情,叫你入寒溟漓水宫。宫主虽不理世事,却不会容其他宗派动自己任何一个弟子。”
楚妃墨听闻此言,终于勉强对吴少陵一笑:“好意心领了,我从没想过去拿什么主意。昨夜才决意跟他,今日一吓便折尾而逃,我楚妃墨如何立于世间。只是看见今后滔天洪水,心中难免惶恐不安……”
吴少陵意在给她打气,直比划大拇哥:“楚楚姑娘女中豪杰,佩服。”
楚妃墨垂首道:“别说了,我实在不愿听你夸我。”
正说着,外面呼啦啦御风声响,可一听那落地的脚步轻盈慢宜,便知道不是宁尘。吴少陵心中有数,忙起身开门,恰迎得明水薇迈步进来。
“薇姐,忙完了?”
明水薇这代宗主可不是虚的,吴苍擎一出门,大小事由都得跟她过一遍手。
好在她神识强悍,几日压下的案卷呈报倒是难她不倒。
那座下三名真传各行其道:景水遥一根大冰锥子,只有一个许长风常伴左右;晏水彤外热内冷,平日温暖和煦,可心底任谁都不得亲近;唯明水薇走的外冷内热那一脉,对这些宗门俗务倒也不十分厌烦。
宫主若有一日退位,接班的还得是她。
明水薇伸手在吴少陵头上一摸,笑道:“都是小事。扫干净了,好留得几日囫囵来陪小陵。”
“那,宫主那边可有动静?”吴少陵连忙追问。
明水薇将青白色丝袍一拨,也不急着说话,先去中间桌子边落了座位。
楚妃墨见她进来,哪儿还呆得住,早垂手立到一旁去了。
虽然算是客人,毕竟境界差得太大,总不能没心没肺在人家分神期大修面前摆谱。
明水薇压根就当她没在,眼色没给一撇,话也没说一句。
“小陵,不是姐姐不与你说。那宫中隐秘,终究不是你现在该关心的。”
吴少陵呵呵笑起来:“我这也是关心我小兄弟不是。他那三两骨头二两肉,宫主拿他去做什么,你总该有点眉目吧?”
“先前不知他是合欢宗余孽,现如今看,师尊大概是要与他论论飞升之道。”
吴少陵和楚妃墨对视一眼,两人多少放下心来,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不会把他拿去五宗法盟交了吧?”
“师尊与他们不是一道,她才懒得将宁尘拿去送礼。师尊露面时,听到他身份的都在这屋里了,你若担忧走漏风声,不如先把那诛界门的灭口。”
一句话给楚妃墨吓了一个哆嗦。不怕不行啊,饶是她刀光剑影中走的多,也架不住分神期随便吐个话钉儿就能扎死人。
吴少陵赶忙朝楚妃墨摆摆手叫她安心:“薇姐别开玩笑,你不知道,楚楚姑娘本就是我那兄弟的人。”
这些话明水薇全不往耳朵里进,她探身拿手指绕着吴少陵的发梢,促狭问:“此去下山,长大了许多,是不是在山下勾搭姑娘了?”
吴少陵心神一恍,带着三分心虚:“倒不是勾搭……薇姐,似是有些隐隐约约的缘分,抓得住抓不住的,我也说不好。”
明水薇朝他将嘴一撇:“我不管那许多,饶你偷腥也吃不了几口。只叫你记住,若敢上山跟我耀武扬威,我定将她扔进坠冰窟冻上五十年的。”
听见漓水宫代宗主话里话外越来越没遮拦,楚妃墨再待不住,悄悄转进里屋掩上了门。吴少陵倒是稍稍安下心来,顺着她那杆子赶紧往上爬。
“唉,薇姐,就一个炼气期的玉匠小姑娘,这些年和我算是义气相近、说话相投,我却没心思去想别的。”
“别拿好听的哄我,你什么德性当我不知道?”
明水薇声音微微俏起来,扯得吴少陵心神动摇。
他自小缠着明水薇长大,对这代宗主三分痴恋七分敬慕。
虽然色心渐长,明水薇又明里暗里撩拨于他,可这家伙到底没有恁大狗胆,总担心失了分寸唐突佳人,稍微轻浮些的话儿都不敢出口。
后来下山数年,甚至不知能不能回来。
明水薇修行出尘,这些日子不过弹指一挥,吴少陵却是被打入浊世度日如年。
他思念亦苦,如今大仇得报得以回还,恨不得今日就与明水薇剖明心腹,好与她真正亲近。
神识荡漾之际,也忘了身在何处,吴少陵伸手就去捉明水薇雪白柔荑。
明水薇分神期何其敏锐,吴少陵眼神一飘便知他意欲何图。
她脸上不见风波,心中却大喜过望。
寒溟漓水宫心法所致,明水薇于外物不假颜色,偏生放不下这位小弟。
可自己被身份架着,真撞得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道心还怎么再上一层。
无奈之下只能吊着哄着,盼有一日偷偷拨开他的心窍看看,里面有没有她的影子。
现在眼见那小爪子一伸,可不就有眉目了?
偏在这时,院子里落下一个御风的灵觉期护法,直奔屋里就来。
方才屋子就没闭门,从外面看得真真儿,吴少陵眼疾手快,腕子一转方向,顺势抓住桌上的壶把儿,给明水薇斟了一杯茶。
明水薇心慌意乱,胡乱举着杯子装模作样去喝,忽又想起这杯子是那诛界门用过的,心中起腻,狠狠泼在地上,对那进门施礼的护法瞪起眼来。
“干什么来的?”
她在人前本就冷冽,此时语气中的冰碴子更是能把人冻死。那护法被她斥了一句,头都不敢抬,忙双手奉上掌中案笺。
“禀代宗主,宗务加急请告,等代宗主批红。”
“哪儿来的请告?”
“月清宫。”
吴少陵脑袋嗡的一声,真传分居凝冰宫、天星宫、月清宫三处,这分明是景水遥那边送来的请告。
吴少陵知道宁尘是冲谁来的,眼见明水薇接过案笺低头去读,他便佯装起身置换茶杯,偷偷往那纸上瞅着。
明水薇察觉他在后面探头探脑,看毕后直接把案笺摊在桌上,又故意拖延一句道:“她自己出的请告,还是漓水宫出的?”
“宫中有示下。”
明水薇嗯了一声,纵笔给笺上批了红,交与那护法拿去。她与景水遥无甚私交,宫主一应筹谋也与她无干,自不会在这种事上多用心思。
望着护法离去,吴少陵忍不住开口:“怎么,月清宫那边请命围狩青岚蜃蛟?这、这有些不妥吧?”
蜃蛟虽是妖族一脉,但如今九刳无人、九祝未定,妖族内部尚在互相损耗,青岚蜃蛟与寒溟漓水宫反倒一直相安无事。
青岚蜃蛟盘踞的青岚江,不仅令寒溟漓水宫从中原偏安,更是截断了大半南疆土地,极大限制了妖族北上。
青岚蜃蛟在散修面前虽然强横,对寒溟漓水宫而言却远不够看,就算大肆围狩也没有反扑之力。
可哪怕是村子里从小看着长大的老狗,不也尚有三分亲近吗?
蜃蛟一脉常年与寒溟漓水宫比邻相伴,年轻些如吴少陵一代,没经过早年间妖族大战,对它们还真有些感情了。
明水薇色冷道:“景水遥的事你不要打探,更不要掺和,宫主自有安排,远不是你能操心的。”
吴少陵不敢不听,却暗暗记下一笔,心道回头说给宁尘去让他自行判断。
刚起了这么一个念头,宁尘已带着苏血翎从天而降。
宁尘要是陷在宫里,都不知道搭上什么才能把他捞出来。看见俩人一起回来,吴少陵一颗心立时落进了肚子。
“没事吧没事吧?”吴少陵连忙迎上去。
宁尘抿嘴朝他一笑:“虚惊一场,没事。宫主还帮我调理了一下身上隐疾,耽误出来了。”
楚妃墨听见声音,从内屋奔出。她刚想诉诉忧心,见宁尘完好无恙,又强行按捺下来,叫了一声主君,在他身侧站好。
宁尘先与明水薇见礼,明水薇客气应了。
她不爱掺和此间之事,和吴少陵约好晚上相见,便翩然离去。
吴少陵刚想拉他坐下相询一番,宁尘却先唤了楚妃墨。
“楚楚,给我拿纸笔过来。”
楚妃墨应声将东西递去,宁尘坐在桌边拿身子挡了别人目光,疾书数十字,塞入信皮用法术封严。
他抬手将信递给苏血翎:“阿翎,你速将此信送交柳七娘,不可有半点疏忽。”
苏血翎刚刚被宫主从坚冰放出,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形,但宁尘有命她自不会多问,只小心将书信收好:“信送到后,我回来去哪与你汇合?”
宁尘认真道:“你就留在潇湘楼,不必再来南疆找我。当务之急,你去助霍醉快些成就金丹灵觉,与我有大用。”
苏血翎虽然心有疑虑,但还是利落应下:“好。我何时出发?”
“现在出发,我们也走。一南一北,立即动身。”
宁尘说着话便起身对吴少陵拱手道别:“吴兄,有急事催着不敢耽搁,我们后会有期。”
他话音没落抬脚便走,可一句“吴兄”却给吴少陵叫得发毛。
两人这些日心照神交,宁尘何曾这么生分过?
他心中骇然,却不敢显露,慌忙抬手叨住宁尘的腕子。
“这天都要黑了,急什么?过了今晚再走不迟。”
宁尘朝他哈哈一乐:“嗨,什么白天晚上的,有事就得赶紧走,又不是小孩子家,半夜怕被狼叼去。”
吴少陵不依不饶:“你先等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行。”宁尘一扭头看向苏血翎,“阿翎,不必等我了。你先行动身,我说几句再走。”
苏血翎对他点点头,不作扭捏之态,飞身而去。吴少陵还要拉宁尘入座,宁尘却站着不动:“不坐了,有什么事咱们边走边说吧。”
“也好。”
三人不施法力,沿着路阶往山门方向慢走。
可是吴少陵不张嘴,宁尘就不出声,这一路走的吴少陵抓心挠肝,也不知该怎么问他,最后也只能尴尬着开口。
“十三,你准备往南疆去,是吧?”
“是,我……嗯。”
吴少陵放缓脚步,从戒指中将先前借的三本书取了出来:“南疆你人生地不熟,此一去没什么凭依,切记步步为营小心为上。这几本书路上仔细读读,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宁尘接到手中一看,头一本南疆地理图,其余两本《路舆广志》《荡妖平南录》,都是吴少陵精心挑选、助他熟悉妖族风土历史的好书。
他心中微暖,却不敢多动心神,轻声道:“大哥费心了。”
他刚才口称“吴兄”,分明是心墙高筑,现在叫了声大哥,吴少陵知道他多少卸了些劲儿下去,想要探问几句又不知分寸如何,只能在他肩膀拍上两拍。
也亏得吴少陵没再追问,不然真挑拨起宁尘心神,又是一场麻烦。
此前在寒溟漓水深宫之内,宁尘痛别龙雅歌幽精元神,心火上涌神志大乱,依稀只记得宫主有言召他。
等他浑浑噩噩去到宫中正殿的时候,才注意到景水遥也跟了过来。
那正殿仿若坚冰所筑,地板天花立柱灯盏皆是晶莹剔透,却并未有什么寒意。
宫主坐在殿当中水晶大榻之上,静静望着面若困兽的宁尘,又看向他斜后方的景水遥。
“阿遥,选了吗?”
“我选了。龙宗主毕生修为,我定不辜负……”
景水遥声音传来,刺在宁尘耳中叫他心如刀割,他愤愤扭过头去,却见景水遥脸上雪肤泛红,真气鼓荡。
一句话刚说完,女孩竟噗的一声喷出血来。
那热血溅在地上,几乎融了脚下冰石。
景水遥双腿撑不住了,捂着胸口软倒下去,只剩一只胳膊撑住地面不至躺倒。
口中鲜血涌在胸襟上,宛若暮霞,景水遥半伏在地咳了又咳,拼力喘息才稳住气脉。
宁尘正在惊疑,宫主却已发话了。
“你方才说玉蝉祭炼近乎圆满……阿遥,本命玉蝉是融纳幽精最为关要的护身法器,祭炼起来不得半点马虎。分神期元神,哪怕风中残烛,也非是灵觉期能轻易消受的。你心急如焚,玉蝉祭炼还未全功,非要抢先行法,自然有此一劫。”
景水遥又咳了两口血,沙哑道:“师父……我知道……”
“先前命你与宁尘相商,是希望你能够置转因果。可是你既已选定,那便是你的命。”
宁尘看着宫主兴不起任何波澜的面孔,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穿插而过。他难以自制,一张嘴就是疾言厉色。
“你有读心之法,早就看出景水遥绝无更改念头的可能!事事在你掌中,你又何必装模作样!”
怒吼声在大殿回荡不休,宫主却不以为忤。
“难道你来至我寒溟漓水,也是我掌控的?你若迟来三五日,连先前的机会都不会有。我识人心想,却拨不动因果之弦。你与阿遥因缘际会,即是她的命,亦是你的命。我将你带到她面前,你要做些什么我也不曾管过。”
宁尘闻言,忍不住嘶声道:“那我若是杀她,你管也不管?!”
“不管。”
那二字刚一出口,宁尘抽刀就向景水遥去砍。宫中禁制了法力,景水遥又被火焚之气冲撞,体弱之际避无可避,只能勉强挣扎着抬手去挡。
刀未落定,宫主却突然射出一道气机,正中宁尘手中昆吾。
宁尘下刀极重,被巨力一带,虎口顿时鲜血迸溅。
那刀本就中有旧伤,宁尘没有灌注真气,被羽化期气机一撞竟断成两截,刀身射出数丈之外,噌楞楞插在地上。
宁尘愤愤看向宫主,额头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间刚要质问,宫主已抬手拂出一道微风将景水遥托到一边。
“要杀可以,却不能在我寒溟漓水的地界动手。阿遥,去丹药堂让他们炼一颗大荒天铄水丹,保你经脉。”
景水遥受了宫主真气在身,终于挣扎起身,踉跄隐出殿外,只留宁尘一人在偌大冰宫中瑟瑟发抖。
不是寒冷所致,而是他再压不住心中愤恨。
爱侣难救,有仇难报,一身戾气不得发作,只被人拨来弄去如掌中玩物。
宁尘满腔的怒血积在胸腹,几欲爆体。
他强压神识稳定心神,还要与宫主痛斥一番,身子却先支撑不住了。
一股甜腻腻的触感涌入心头,身子忽地软去。宁尘低头一看,自己那身灰白袍子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暗红色浸透。
他想动,却怎么也动不了。道心遭逢巨震,血肉之体已开始寸寸崩解,那鲜红血肉一团团掉在地上,一双腿都融了小半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宫主已从座上一跃而下,剑指点中宁尘眉心。肃寒之气从头到脚直贯而入,冻结宁尘全身上下所有肌骨,阻住了崩解之势。
“我道不通,其脉自崩。宁尘,你这血肉之体从何处得来?”
宁尘神识纷乱,一时做不得答,可宫主的问话已从他识海深处勾出念头,读起来一清二楚,也不需他开口。
宫主在宁尘身边踱了几步,似是拿定了什么主意:“有趣。你为何抉择此道?”
宁尘只剩一张嘴还张得开,他努力蠕动喉头,骂道:“与你何干!”
“人人皆有【我道】,万众修士却无一人敢抉此道心,你以为为何?”
羽化期亲自论道:机会千载难逢。宁尘是知道好歹的,饶是如今心火大盛,也强令自己镇定了心绪,咬牙去听。
“这【我道】,你若问心无愧去做个好人还则罢了,可这世间之事千丝万缕盘根错节,又怎是一个金丹灵觉能一力而终的?脊梁骨再硬再直,也有不得不弯腰的时候。你斗不过这世间,就只能应变己心。心变了,脊梁骨便只能错开去长。如此这般,你那【我道】与魔道也没得什么两样。”
宁尘心中豁然开朗,虽仍有所怨,却也不得不恭声道一句:“谢宫主指点……只是如何修得道心再进一步?”
“成魔。”
纵情逞欲无法无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即谓之魔。
宁尘暗吸一口气,随即冷笑道:“宫主好算计。教下三名高徒助你堪鉴飞升之法,现在又要让我走一走成魔的【我道】,好让你看看如何“不忘我”……说到头来,我们都是你证道的工具!”
“我观视你们求道以作参照,的确不假。但我不是在诱你成魔,而是你已经没有第二种选择。还是说,你打算在元婴前徘徊百年,不得寸进?”
“你不怕我真的变成魔头为祸天下?!到时你其责难咎,我所做下一切孽债,势必伤你因果!”
“宁尘,什么是魔?当个坏人,就是成魔吗?”
“……”
“我无即为佛,我执即为魔。执着我相,超脱世间常道:才是魔道。你所执着的比世间都一切重的时候,你就是魔了。你早已踏在那条界线之前,只是你还不知晓。你要记得,你可以是魔,你可以执着,甚至可以做下诸般种种魔道行径,但只有一条,你不能被人所见,一旦被人所见,你就真的是了。”
宁尘脑中嗡嗡作响,仿佛在冥冥中窥见了灼人双眸的耀光。
悲天悯人,可阴差阳错之下酿成滔天大祸,你即是解不脱的魔头;满心恶念,却在人前做了一辈子仁义道德之事,你便是大贤之人。
心念,与自己是什么,并不相关……又或者,只是可以不相关。
可以,就足够了。
宁尘知道,自己如今的心意已无可转圜,可这成魔之道的路上,又该如何不变做罗什陀一般的残虐奸恶?
未等他开口相询,宫主已读懂他心中所想。
“我知道你怕。今日将我寒溟漓水宫历代宫主修的《云不行》法纲传你。将来若到了偏身坠堕之时,它可以护你一护。”
宁尘颤声道:“我……能做到么……”
“很难。但这世上又哪有什么容易事?你不过比其他人更难一点罢了。”
“难一点……哈哈哈……”宁尘苦笑三声,随之目光一坚,“来吧!”
宫主双手剑指一对祭出法印,将寒溟漓水宫秘卷轰然灌入宁尘识海。
待宫主助他调息完全,重新稳住肉身,已是日薄西山。
宫主给了他出入寒溟漓水宫的宫主信物,也将苏血翎放了交还给他,这才将二人送出宫去。
如今宁尘已然明白,宫主为何先前说了一句“为了叫她活着”。
当初万法宗龙雅歌兵解,苏血翎道心随之崩破,还是宁尘用千机神络牵连二人识海才勉强将她救回来。
如今龙雅歌幽精已灭,倘苏血翎知晓此节再复险象,宁尘可就全无办法了。
所以他只得强作无事,乱写一封手书将苏血翎支走,以期保她无虞。
宁尘咬着牙硬去演戏,好歹支撑了一时半刻,没叫阿翎多起疑心。
可满心凄苦哪是能压得住的,吴少陵练就一双好眼,早看出他的异样,只是言多必失,不好多说。
二人眼看已行至距离山门不远,身边少有人往,吴少陵索性以真名叫了他。
“尘哥儿,南疆你要自己去,我没法陪你。”
宁尘强镇心神,脸色冷若寒冰,声音也清凉无波:“我知道,我从也没想过叫你陪我。”
“嗯。”吴少陵点点头,只拿家常话顺着他说,“我在山下蹉跎十年,也该做些正事了。等我们两兄弟略有所成,下次再见之时也好多吹几句牛。”
宁尘忍不住问:“大哥有何打算?”
“先复铸金丹,然后随我爹将宗门上下清整一番。和任元圣一案有瓜葛的,都给他大差不差办个干净。”
“大差不差……”
“是啊,这偌大一宗,千丝万缕,牵一发动全身,总有力不所及之处。薇姐将来必是要接任宗主的,她需得竭力修行,震慑全宗内外,那我便要像我爹辅佐宫主一般,做薇姐的左右手,好好传续我寒溟漓水宫衣钵。”
宁尘微微颔首,长叹道:“能一眼望见的未来,真好啊……我却不知,自己该往何处才能寻得想要的……”
“都一样的,尘哥儿。我这里到处都是牵绊手脚的锁枷,举手投足皆是掣肘,倒也羡慕你的拂袖洒脱。我们都认定了自己要做的事,做就行了,没得退。”
宁尘望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抿了抿嘴。
山门就在眼前,吴少陵停了脚步,与宁尘拱手相别。
可宁尘转身离去之时,他看着那瘦削背影,又觉得怎么看怎么有异,忽地发现他随身携带的兵器不见了。
吴少陵大声唤起:“宁尘!你刀呢?”
宁尘身子一僵,遮掩道:“在宫里时不便带兵刃在身,收到戒中去了。”
吴少陵目光在他脸上落了半晌,几步追上前来,解了自己腰刀一把。
“我这对长刀一曰秋水,二曰柳渡,是我娘当年呕心沥血寻一神匠打得,留与我相伴。这把秋水就送给你,也盼为你生生豪气。”
宁尘听吴少陵这般言语,怎能不心生感动,但仍是摆手道:“你娘遗物,我不能收。”
“放什么大屁,我娘好好的还没死呢!快他妈拿着!”
吴少陵硬将秋水刀塞在宁尘手里,不再多语,抱拳向宁尘用力一拱,转身向宗内大步行去。
宁尘凝望吴少陵背影片刻,御风纵身而起。
楚妃墨急忙跟上,可宁尘却施展灵觉期功力飞得极快,不消片刻就将她远远甩开,仿若全然没当她在的样子。
天色沉降,寒风肆起,楚妃墨已看不见宁尘身影,只能凭借前方留下的真气鼓动勉强追赶。
女孩又急又慌,正不知如何是好,前面的真气也突然消失了。
不过,与此同时合欢法纲传来微微颤动,给楚妃墨点明了主君所在。楚妃墨心下稍安,疾飞半刻,总算在一片风雪中再次看到宁尘身影。
“主君!”楚妃墨落到宁尘身边,哀声唤他。
宁尘站在崖边遥望南方,目不斜视。那里黑沉沉一片,与四面八方无有二致。
“楚楚,南疆凶险,你凝心期修为,还需我分出手脚照看。此行我一人足矣,你回诛界门吧。”
楚妃墨方才一路都在心中打鼓,最怕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先前那些甜言蜜语仿若空口虚言,耳鬓厮磨也都化了飞烟,只剩下心口一阵一阵发痛。
“你……你赶我回诛界门?你、你怎么说变就变……”
她隐约察觉宁尘心有难事,不想拿责怪的话戳他。可是一时间心哀神伤,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宁尘扭头看到她眼中含泪,心中一塞。他往日里做事谨密,可此时却哪有心思像以往那样把话说得处处周全,只能先将冰冷声音放软三分。
“你马上金丹了,回去找个地方静心修行。我办完事,还要去找你的。”
闻听此言,楚妃墨勉强松一口气。
“那,我追去找翎姐一起……我怕、我怕我以后找不见你!”
“不行!”宁尘失声喝道:“哪怕今后与她巧遇,也不许相认!”
楚妃墨不知其中厉害,宁尘与她又相处太短,自无法全意托信于她。若苏血翎发现她不在自己身边,追责几句,难免推断出自己有事情隐瞒。
楚妃墨见他疾言厉色,更是吓得失了分寸,口中称是不敢再语。
“嗯……我在诛界门地界等你……”
宁尘对她将头一点,起身飞驰。
可待飞出数百丈之后回头一看,楚妃墨依旧孤零零站在风雪中,呆呆望着自己不曾挪步。
他叹口气,又重新飞了回去,对楚妃墨张开双臂。
楚妃墨一头扎进他怀中,全身颤抖不停。是冷,也是怕。
宁尘将她松开,摸摸她的脸颊,又牵起手来,往她手上戒指直灌了十万灵石进去。楚妃墨恰逢事变,分不清状况,浑浑噩噩收了。
“楚楚,你此番回去,少见故人,多避事端。这些钱拿去还债,再买些升阶用的法宝丹药,好好成就金丹。财不露白,你自己要有分寸。我愁事在身,无心顾你许多……但咱们二人细水长流,绝不食言。”
楚妃墨想多问他几句,却也知道那不过徒增烦恼,只好用力捏捏他的手:“你活着回来。”
“说话算话,我必去寻你。但若有一日,你察觉体内法纲幻灭,那便不需再等我了。”
宁尘将她轻轻推开,朝她身后方向扬首示意。楚妃墨咬着嘴唇后退两步,看到他决绝目光,终于定下心来,朝北方御风而去。
送别身边最后一人,宁尘再无踟蹰。他跃在空中,施展全力向南疾驰。
直飞两个时辰,子夜即至,漫天风雪都变作了锋利利的刀子。宁尘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漆黑,看不到去路,亦不见归途。
他忽地从半空坠下,一头摔在那厚厚雪中。
不是真气用尽,却是他撑到此时,再扛不住那心腑剧痛。他任由身体在雪上翻滚,摔出十几丈去,伏在一片刺骨冰寒间大声哭嚎起来。
自那日失了龙鱼儿,宁尘所经种种波折,历尽千辛,刚寻得她一寐衣角,浓烈相思尚未贪得消解,即刻遭逢巨变。
他心境大起大落,实是疼得撕心裂肺,又不敢在亲近人前显露一星半点,只能强压在喉咙里。
四下已然无人了,他蜷在雪中纵情大哭,滚滚泪水涌在脸上,片刻间便被风雪冻结。
能听他一剖胸怀的只有苏霍二人,可于阿翎万万不能开口,霍醉又远在天边。宁尘只觉此时若能抱着霍醉痛哭一场,却也未必要择道入魔了。
都没有用。
触之而不能得,自己一身能耐在真正翻云覆雨的大修面前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离尘谷中,若神识再强几分,又何须龙鱼儿耗尽幽精;风吟山上,倘自己能只手遮天,景水遥未必不会与自己相商。
一个灵觉期,谁把你放在眼里?
出离尘谷前他已是灵觉期,合欢真诀何其精妙,又占得潇湘楼灵气浓厚,他气海早已生长饱满,就差一颗道心拦着。
意到此处,宁尘再也没有半分害怕。就算在南疆寻得龙鱼儿胎光爽灵,若修为不够,难道又要眼睁睁失了她?
他心防俱开,管他什么心魔不心魔。羽化期都指了路来,那就一念成魔!
压制肉身的意志消散,每一寸血肉仿佛都在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它们服服帖帖地归顺于新生道心,体、气、识三元通畅,大道顿时一片坦荡。
仙音缭绕,光芒万丈,只要一头扎进去,便有千般灵境、万种妙法。对一辈子探求大道的修士而言,迈出一步,便至世间极乐。
可宁尘只轻声在心中说:我不要。
因为那里没有龙鱼儿。
仙音化作一声凄嚎粉碎,光芒也在刹那间消退。虽然入魔,但若不能秉持本我,又算什么我道。
心若凝冰,水映天星;鱼在深潭,鳞照月清。
——寒溟漓水宫,《云不行》总纲。
《云不行》精妙非常,宁尘无法全然领会,但它至少为他塑了一面心镜。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宁尘便不怕失了“我”。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道心变了,我执却不能变。
观照,便能超脱。
然而面对本心,一切种种再无遮掩。
分别、思念、失去,那些识海剧痛贯穿到已然化为一体的肉身之上,烧得宁尘痛入骨髓,只靠《云不行》却压之不下。
但宁尘早有准备,他还有一部《渡救赦罪经》。
——四缘无起,五果长绝;六识不显,八道断灭。
八道断灭……
他睁开双眼,苍白的日光从东边遥遥撒下,风吟山风雪已然停歇。
身周百十丈内,积雪皆无,山地化作滚滚熔岩肆意流淌,如今已重新凝固,只留三尺深一个黑黝黝的巨坑。
宁尘元婴已生。
腹中骤然大饥,他一步跃在坑外,抓起手边纯净无暇的雪团,大口吞进嘴里。
那一团团雪嚼在口中,须臾便化作清凉凉的冰水淌入咽喉,勉强镇了腹中饥火三分。
他没有别的可吃,就这么爬在银光闪闪的雪坡上,吃尽了方圆三五丈的雪。
他嚼着嚼着,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任何一个宗门,门下有结成元婴者,必是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开坛大祭昭告天下,欢闹三五日有余。
哪有一位元婴会如他一般狼狈。
可宁尘岂会在乎这些。
元婴的门槛过了,接下来还要入分神,入羽化……有了泼天的修为,他便可以庇护亲眷周全,便可以纵横天下无羁,还可以……
报仇雪恨。
* * * * * * * * * * * * * * * * *
元婴并非凡夫俗子话本中说的那样宛若初生婴儿。
入元婴境,气海识海暴涨数倍不止,更是在体内自成玲珑世界。
它自金丹破蜕而生,是修士悟道后仿照天地运行之理所就,亦称道胎。
神识内观之下,乃是光滑圆润一颗斗大明珠。
宁尘入境不过两个时辰,体内元婴蓬勃焕发,一呼一吸之间隐约有感,天地元气仿佛皆可取用。
兀自回想,倒也有些后怕。亏得风吟山广袤无人,但凡他结婴时有人经过,恶念一动做些手脚,宁尘非得走火入魔不可。
眼前整个世界都变得清明透彻。
气海中那团元婴灵光剔透,只是幽若墨染,全不似道藏中描述的光耀若虹。
宁尘仔细探查一番,倒没发现自己这入魔元婴与玄门大道有何差别。
虽然不确定是否有隐疾暗藏,现如今的修为表面上已然稳如磐石。
既然如此,宁尘索性也不多想,只放缓些速度,一边调息顺气,一边埋头赶路。
在风吟山穿了一日一夜,第二天天明时总算快要出得山来。
宁尘行在崖上,低头望见远处青岚江细细一条蜿蜒如蟒,连忙调转方向朝它直飞过去。
飞到那滔滔江水之前,宁尘纵放神识往江水中一激,几十尾鲜活江鱼立时被他震晕。
他又略使风法将它们卷上岸来,也不刮鳞去腹,只拿引火决燎得焦熟,送去嘴边大嚼起来。
这两天除了饮雪便是喝风,终于有两口肉吃,哪还顾得上腥臊。
宁尘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真应了那句吃肉不吐骨头,把满满一地鲜鱼都祭去了五脏庙。
人吃饱了肚子,心绪也多少好些。宁尘一遍啃鱼一遍捋顺心念,思索起日后筹划。
也是有趣,那抹恨意笃深,切切刻在心上,反倒不再泛起波澜。
宁尘引《渡救赦罪经》之法功,八道断灭,如死还生,遮去了先前一应痛楚,这才能将目光稳稳放在前路。
他已不清楚自己究竟会变作怎样,但求顺其自然了。
南疆广大,足有中原十之三四。
若龙雅歌胎光爽灵尚在,真叫宁尘一寸寸去寻,无异于海中捞针;可若她元神飞遁之后未能落在南疆,自己在那边也不能枯耗时日。
还有一种可能,龙鱼儿胎光爽灵早已不在,去哪里折腾都只是徒劳无功。可宁尘哪敢往深处想,这念头微微一起就被他立刻扯个粉碎。
自己强行从魔道入境,一身修为百废待兴,正是该一日千里的时候。如今唯有先把南疆情形摸得透彻,顺带将修为巩固一番。
星陨戒中那些神品丹药至少都是元婴以上才能服用的,如今总算于宁尘派上了用场。
当务之急,该在南疆找一个安稳处,把神品丹药磕它十颗八颗,一举冲到元婴中期再说。
想到此处,胸中有了条理,宁尘肩膀也微微松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他望着江水呆呆出了一刻的神,这才又抓起烤鱼来吃。
还没吃两口,忽然间山峦背面炸雷一声,青白色闪电远远看去宛若游龙,从天空直插而下,落在山丘另一侧的青岚江中。
许是有修士渡江不慎,引了天上法力被雷劈了。那落雷处离这边少说数十里,宁尘也懒得理会,扭头看了一眼又去吃鱼。
刚吃一口,他又忽地想起什么,立时丢了残羹剩肉,双脚一蹬飞身跃起,向落雷处窜了过去。
宁尘不借外力,只用元婴自生的真气御风,好叫附近修士无法察觉。
他飞过这几十里山峦,天上落雷一个接一个压根就没停过。
待寻得了一个高处往下看时,只见一张阵法罩子截在青岚江中,那界壁硕大无朋形若洪钟,几乎横跨大江两头。
八名灵觉期修士分站两岸支持阵法,另有一名元婴悬在空中把控全局。
六七条青岚蜃蛟被困在阵法之中,彼此交缠翻滚挣扎,拼命往界壁冲撞,直激得江水凶浪翻涌,天上雷云震颤。
阵法界壁逐渐缩小,青岚蜃蛟的腾挪空间也越来越少。
成年蜃蛟足有一丈多粗,数十丈长短,它们被困在阵中纠缠一处,从高处望去,犹如鱼篓中一条条无路可逃的泥鳅。
它们疯撕乱扯,一片片巴掌大的鳞片混着蛟血四散飞溅,甚是惨烈。
又见阵法所及之外,另有一头蜃蛟在波涛中隐约起伏。
那头蜃蛟不过一人粗细,看似年幼些,它绕在界壁之外焦急难忍,引来一道道雷火往那界壁劈去。
虽然身量远不如阵中困住的那些蜃蛟,但引下的雷闪却雄浑可怖,望似有千钧之势。
然而那阵法乃是寒溟漓水宫专为围狩蜃蛟所制,雷法击在上面如蚍蜉撼树,全然不为所动,急得那小蛟在浪中上下翻腾,无计可施。
宁尘看着它那模样,禁不住心中一抽,仿佛看到束手无策的自己。
两日前吴少陵送行时特意提及,月清宫给代宗主提了围狩蜃蛟的条子。
那时宁尘便知,寒溟漓水宫是要以蜃蛟为引,给景水遥炼制那枚大荒天铄水丹。
景水遥水元功法的底子,纳入合欢焚心决的幽精真力,水火相济最是凶险。
而蜃蛟乃是妖脉水族,恰擅长以水元操控天顶雷火,内丹炼药正合得她如今窘境。
青岚江绵延千里,源远流长,宁尘先前觉得此事难寻着力之处,便没有细想。
可是好巧不巧,这场围狩堪堪叫自己撞见。
能给景水遥使绊子的事,他岂能袖手旁观?
宁尘脑瓜一转,登时想了一条小小计策。
他不再遮掩气息,反倒明目张胆飞在空中,一边掠向江心一边大声叱喝。
也不需听得他喊得什么,这边真气一放,那控场的元婴立刻警醒起来。他迎向宁尘,左手攥着一道法印,以防宁尘有所异动。
“宫主有令!围狩之事日后再议!”
宁尘高举宫主与他留的信物玉牌,真气一激,信物上寄留的那缕威压骤然笼罩开来。
那元婴长老全身一震,连忙缓下身形,拱手向宁尘手中信物见礼。
“朱长老,我们下去一叙。”
宁尘一边开口一边察言观色,见那元婴脸色如常,便知自己猜对了。
能够出来猎取宗门炼丹资材的,要么是丹药堂亲自动手,要么就要交于外务堂施办。
楚妃墨先前将宗门里上层人物都一一写的分明,全被宁尘记在心里,两堂正副长老一共四人,只有外务堂副长老是男的,姓朱名锆,宁尘试着唤了一声,倒是没出什么差池。
朱锆随宁尘一起落在青岚北岸的阵眼旁边,四名灵觉护法正专心运作阵法,虽看到两人过来,却也无暇与宁尘施礼。
朱锆先命他们稳住法力不再收阵,却没有直接按照宁尘说的停了围狩。
五宗法盟的长老,哪有一个是傻子,信物再真也不是能轻易糊弄过去的。
宁尘一开始放出的即是元婴气息,朱锆不敢小看与他,施了个平辈礼道:“敢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我乃宫主刚点的特使,传宫主之命,围狩条子收了。此事权且作罢,日后再议。”
朱锆眉头直皱。这小子元婴修为,明显不是宗内弟子。若是宫主有命,照常招弟子通传就是,何必交代他这个外人前来行命?
可是他毕竟不明就里,那信物上的威压不是假的,饶这少年有通天的本事,总也不能是从宫主那里将东西偷来的。
朱锆索性也不纠缠,只谏言道:“此事已是箭在弦上。宗门耗费下去百十条蓄养的巨灵鳟,这才诱得几条蜃蛟前来。蜃蛟灵智颇高,几乎与人无异,此一番若将它们放归,定生警惕,再难有此良机!还望尊使回报宗主,不可半途而废。”
宁尘将头一摆,趾高气昂间凝眉瞪眼:“宫主是什么人?宏才大略经天纬地!你不会以为宫主不晓其中厉害吧?不会吧不会吧?”
他这几句话怪腔怪调,听得叫人上火。
不过朱锆元婴长老两百多岁的人了,倒也好修养,不卑不亢道:“还请尊使明示,宫主因何收回成命?又为何要专门遣使,不派宗门子弟传讯?”
宁尘冷笑一声,声音骤然尖锐:“你是什么东西,有你问话的份儿吗?!”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朱锆又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主,这话刺到耳朵里登时冒了火。
可就在情绪一动的刹那,识海巨震,竟是宁尘撩动他心念一丝破绽,轰然将神识撞了过来。
宁尘灵觉期时就坐拥分神期神识,只是那识海乃离尘谷信力支撑,不过能在分神期修士的攻伐下堪堪自保。
如今他元婴已生,神识合以信力,羽化之下已是无两,瞅准对方松懈之机猛攻过去,立时就将朱锆神识冲了个七荤八素。
若是正面交锋,元婴修士早做准备,运起心法宝物,可不是分神期神识能冲破的。
朱锆不是没有防备,换任一个元婴神识来攻都占不到他的便宜。
然而宁尘这头刚刚还拿着特使的架子与他说话,谁能想到狗脸翻得这么快,一招偷袭出手竟是分神期级数。
朱锆心中暗叫不好,头晕目眩之际刚要施法应对,一柄长刀破体而入。
宁尘自开口挑衅的那一刹那,神识刀斩就已紧随其后,三招环环相扣,全没给朱锆应对余地。
这其中当属宗主信物功劳最大,若非手持此物,朱锆绝不可能让他凑到这般近处。
朱锆本以为万事皆休,可那一刀却只是穿胸而过碎了大半肺脉。
宁尘真要取他性命,一刀碎了紫府人就没了,只是无冤无仇,倒也不必下那等死手。
布阵的八名灵觉护法大惊失色,立刻分出四人扑来。这阵法原也只需四名灵觉便可支撑,此番多带了一倍人来也是为了办事稳妥。
若四个灵觉都在北岸,缠住宁尘十几招倒也不难,到时候朱锆服了疗伤丹药再抢上前来助阵,宁尘可占不了什么便宜。
可宁尘如今修为已然上了一个大阶,对岸两人还未过江。
他已直扑阵眼,找准持阵的护法就砍。
迎上来的二人双剑齐发,都被宁尘巽风邪体裹带的风流偏折开来。
两个持阵的灵觉哪敢怠慢,再不腾挪就要挨刀,无奈之下只得收了法力飞窜两边。
桥担两头缺一不可,二人一撤力,那阵法界壁顿时崩裂。
七八条蜃蛟鸟上青霄鱼归大海,尾巴一甩,卷起三丈巨浪,尽入江中而去。
宁尘一击得逞,身子一拧调转方向便往南边飞跃。对岸四人一起朝他截来,手中各捏法诀蓄势待发。
宁尘得手之后志得意满,本以为抬手两刀打发了堵截之人,顺势逃了就是。
没想到头里两人不闪不避,仿若全然不知自己对手是元婴期修士。
一刀劈下,首当其冲那名灵觉断臂飞出,宁尘反倒愣了。
他原只为逼退来者破开去路,全没想到这灵觉护法如此性烈,拼着少只手也要给同门抢出一个机会。
他刀势未尽,后面那人已拼力一剑拦腰斩在宁尘腰上。
剑身辅一入体罡气四射,直爆去宁尘一大块血肉。
宁尘回身去劈,手却忽地一僵,竟是那断臂护法使了什么冰决将他连手带刀冻在一起,胳膊肘已然转不动了。
就这么一恍的功夫,已有人接了伤者归去岸边,其余六人凌空将宁尘团团围住。寒溟漓水宫的冰决深奥神妙,宁尘拿真气冲了两下竟没冲开。
还真是将人家宗门小看了……寒溟漓水宫与妖族常有摩擦,宗门弟子都是在战场上喝过血的,一旦动起手皆作生死之搏,绝不含糊。
灵觉期舍条胳膊又算什么,虽损伤些本命元气,只要断臂未丢,两颗好药下去也便接驳了。
自己在人家面前还收着手,可不是就被人占了便宜。
他滞在空中忖度局势,朱锆已压住伤势补上前来。
他面色惨白,飞得却比想象中稳得多了。
想来寒溟漓水宫打战打的频繁,那些战场应急疗伤的秘法十分霸道。
“小子,你是哪里来的?为何有我宫主的牌子?”朱锆虽然被宁尘偷袭来了一招狠的,却也知道宁尘未下杀手。
他语气不卑不亢,仍留三分余地。
宁尘哼笑,朗声道:“管我是从何处来的!寒溟漓水宫恃强凌弱称霸一方,任谁看不过眼都要踹你们一脚!”
“你假传宫主令谕,又动手伤人,那就莫怪我们拿你归案。”
朱锆将手一挥,护法们同时掐诀意欲结阵。宁尘看得真切,当即纵刀朝最近一人攻了过去。
那人也不接招,抬手寒气外放,给宁尘织出一张雾网。宁尘不敢乱撞,微微一绕,准备先伤去一人再说。
可登时便有其他人围攻过来,几名护法配合默契进退得法,比之当初妖墟时的许长风景水遥不遑多让。
每每等宁尘意图追击之时,就有法术从各处袭来,叫他左右支拙。
几个回合下来,宁尘勉强伤了两个,自己身上也被冻了几处冰。这般下去,待朱锆调息完全下场参战,自己非要下死手才能脱身了。
他一念至此,不敢再耽搁,拼着杀退身周几人,猛吸口气,一头往江中扎了下去。
此处海拔仍是不低,江水依旧刺骨。
上层水波汹涌,深处多少清澈澄明些,只是光照难进,四周幽暗深邃。
宁尘将神识定好南方,用个御水术从江底开始逃窜。
身后嘭嘭嘭嘭几声入水,竟是漓水宫弟子追了上来。
宁尘初时还在暗笑他们自不量力,竟敢和元婴期竞速,殊不料他一顿猛窜,那几名护法竟甩之不开。
宁尘这才想起,自己一共没御过几次水,人家呢,宗门名字都带个水字儿,比游泳那是真比不过了!
头顶上一道威压并驾齐驱,乃是朱锆感知着宁尘真气位置紧追不放。
只要宁尘往水上浮起,铁定有大招式往脑门招呼,到时候又和先前一样身陷恶战,于境况没有丝毫改观。
宁尘稍微有点急了,正当他思索脱身之法的当儿,那江底忽地冲出一道黑影。
宁尘吓了一大跳,险些呛水进肺。
先前在外围徘徊的那头小蛟,于幽暗处猛然扑出,朝宁尘张开大嘴咬了过来蜃蛟洑水几乎全靠肉身本能,全无真气外泄,待宁尘发现时小蛟已扑到右侧近前。
说是小蛟,也只是和其余蜃蛟相比,放在宁尘面前那也有他七八个长短,嘴巴一张足以将他脑袋吞了。
说时迟那时快,宁尘只能堪堪抬右手去挡,被那小蛟一口叨住。
与此同时,宁尘指尖一弹,吴大少送他的秋水刀在水中窜出两尺,滑在宁尘左手。
宁尘抬手就剁,直取小蛟颅顶。
救你们只是顺道:恩将仇报那就别怪咱不客气了。
然而那小蛟咔咔几口,尽将宁尘手上坚冰嚼个粉碎,却没伤他分毫。
宁尘急急停了手中刀,好歹没落在小蛟身上。
小蛟潜下头去,又咬他身上其余几处冻冰,尖牙利齿颇有巨力,宁尘一时冲不开的地方,在它口中宛若无物。
想来这蜃蛟水元一体,虽是靠肉身强咬,血脉中却有先天妙处自发运转,这困束的冰法终究耐它不得。
宁尘定睛观瞧,小蛟眼中清明有光,便知它确是前来襄助的。他也不含糊,身子一扭翻身骑在蛟上,紧紧抱住它的颈子。
小蛟试得他牢牢攀在身上,再不亟待,化作一道长虹猛窜出去。
江中毕竟少光,护法们追踪宁尘全凭他身上真气。
如今他伏于蜃蛟之上无须真气外放,小蛟游得又如离弦之箭,恁大一条江中方向接连变幻数次。
不过一盏茶功夫,身后的追兵气息已全然不见,想来是失了他踪迹,无法再追。
一转眼,又有数条壮硕蜃蛟从深处浮起,将宁尘拢在当中齐头并进,更有几条靠到近前,用身躯轻轻在宁尘身上撞了几下,以示亲密。
同游片刻,几条大蛟在无声无息皆尽散去,驮着宁尘的小蛟也浮出水面,好叫宁尘喘口气。
午日当空,清波分辟,身下小蛟一身金鳞微泛紫光,照得宁尘直眯眼睛。
及手所触,那鳞片光滑柔润,犹如出窑细瓷一般,叫宁尘忍不住多摸了两下。
小蛟似是作痒,又仿佛不喜他乱摸,身子左摇右晃,叫他牢牢把住才重新游得稳了。
宁尘来怒州时于蜃蛟口中救得凡人,离去时又于修士手中救得蜃蛟,其中造化难以言说,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
他莫名地只觉有些好笑,不意间心情竟敞亮了大半。
若一切皆有命数,那么龙鱼儿的命数绝不是在我眼前静静消逝。
没有任何证据,可宁尘却分明在冥冥中感觉到,她还在。
他拍拍身下小蛟,大声道:“将我送去芒城,可听得懂吗?”
小蛟在水中轻轻一鸣,声音犹若空谷飞鸢,涤人肺腑。
吴少陵送的地理图有注,南疆与怒州接壤处有两座大城,一座称为芒城,一座称为灞城,相距不过百十里。
前者尚以人族居民为众,后者则已是大半妖族了。
宁尘想要落脚,自然要先去芒城。
说是人族,实则南疆人已大多是两族混血,数代传承之下,血脉各有薄厚。
不过人族一脉终究是万物之灵,但凡不是第一代,都已看不出什么妖族特征。哪怕是寒溟漓水宫的正牌弟子,也有不少祖上身负妖族血脉的。
小蛟行得颇快,不出半日芒城已远远现在地平线上。它放缓身形,离了江心,将宁尘托上了岸。
宁尘回头去看,横空山早已在天边隐入烟尘。他又看看浮在江水中探头望着自己的小蛟,从戒指里掏了一枚灵觉期锻体丹药,朝它一抛。
“权作谢礼,后会有期。”
宁尘随性拱了拱手,也不知它看不看得懂,转身欲走。不料那小蛟衔住丹药,噗一声又给他吐了回来。
宁尘未曾想到这一折,反应慢了些,抬手狼狈接住,差点让丹药打中面门。
“嘿,还挺挑,不要拉倒!”宁尘翻了翻白眼。
小蛟也不知是生气了还是怎地,忽地探过头来,一口咬在宁尘长襟。
宁尘着恼,抬手去拍,小蛟却猛地把头一晃,撕了他一片衣角下来,转身滚入身后万顷碧波。
宁尘擎着衣服看了看破破烂烂的衣角,气急败坏骂道:“嘴怎么这么欠呢?!”
小蛟游至江心,又抬起头来看。宁尘恶狠狠朝它指了两下,小蛟远远朝他喷了一口水,好似有些得意。
宁尘不再耽搁,起步往芒城行去。待他行至城门之外,再往后看,那小蛟依旧在江中若隐若现,久久不曾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