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山深渊边。
万海遥见大院起火,料是陈微等人触发了机关,心里焦虑不已,转脸看看飞霜,飞霜知道轻重,当即说道:“我没了真气,便不拖你后退。我留在这儿等星眠。你快去帮忙。”
万海道:“好,那你小心。”
飞霜点点头。
万海举起火刀正要过去,不意洞口震动一声,此时从外向内飞进一道黑影,横跨深渊,也径往大院。
万海起初还当是柳曼没死,转从后山杀来,但隐约又觉得那黑影似曾相识。
随后仔细一看,惊讶得无以复加——那竟是小芸!
但见小芸通体缠绕黑气,脑袋耸拉,满脸疲态,一双眼却是炯炯冒光。
娇细身子所穿的苗族衣裙如今皆已残破,变作千条万缕垂挂在肢干上随风飘荡。
半空里高举着一只手,浑身都被无形的妖力牵扯着急速往前。
万海一眼就认出妖力的源泉是那串佛珠,忙呼喊道:“小芸……醒醒!快、快把那串佛珠摘了!”
然而几声过去,毫无回应。
反倒越飞越远了。
万海只得催刀追赶。
紧跟小芸背影,最终都入大院。
院内火势猛烈,二人靠有法宝傍身,烧不着丁点,飞过片刻,霞山君正殿近在眼前。
小芸忽的鬼叫一声,重重落地,随即手脚并用,爬上台阶,嘶吼着杀进殿门。
万海愈发担忧,也催火刀带过烟障,及至殿内,便见一副光怪陆离景象:
华彩熠熠,四下剔透,殿房竟如龙宫;灵气熏熏,到处浮霭,教所正合仙洞;深海珊瑚,水晶贝母,镶遍雕梁画柱;稀世珍珠,金银财宝,嵌满紫阁绮户。
周围幡飘旗荡,当中神台高耸,真气纵横三千重;上下人影交错,正邪酣战势浓,杀意腾跃延无穷;灵宝门,叔侄携手招风雷,云里轰隆;密宗教,明王独步运吸星,沙走石扬;霞山派,老君振臂使飞鳞,来去无影;南蛮道,小妞奋力挥巨剑,虎啸龙鸣;打得是各色光团亮曝曝,神兵法宝响飕飕。
生死相拼按天命,不知哪个胜出哪个殁。
四个打作一团,殿内混乱狼藉。
尽管霞山君身负旧伤,直到此刻背水一战,却也发挥超常实力。
身子径在半空飘游,操纵飞鳞聚散,以一敌四,不落下风。
而明崇虽有吸星大法,能暂时压制飞鳞,但飞鳞往来散逃,便使得没了准头。
且飞鳞不找明崇,独找清台,因清台法力最低,渐次抵挡不住,终于被觑得破绽,一击打趴在地。
陈微见清台遭中,忙以雷法掩护,万千电丝派生成网将清台牢牢罩住,复以所剩雷角射向半空。
霞山君闪身一躲,雷角打中殿柱,震落下许多天顶饰物。
原是天顶上本悬着八粒蚌珠,晶莹闪烁,旁侧又十六面砗磲贝板,反射光芒。
如今被震,接连坠毁。
凌落在地面各处,泛泛仍是映眼。
霞山君顿生一计,调头回来,贴地而飞,转取小芸。
陈微则继续发射雷角,紧随其后不放。
说那小芸早已入魔,浑身全凭妖力驱动,一举一动皆是本能。
见霞山君来了,暴起挥剑将劈。
不意霞山君避让锋芒,故意在她周围绕飞,引得雷角狂追,电光闪烁腾跃,将珍珠贝板个个都照得明晃刺眼。
而小芸紧盯着霞山君,不多时便眼花缭乱,两眼血红,怪叫着朝前乱砍。
霞山君何其灵活,岂能让她砍中?
道袍一抽,打得她歪向一旁。
复抵近释放飞鳞,她连人带剑跌在地上滚了几滚,爬起时,脸都肿作馒头。
愈发气急,狂招金箭射来。
霞山君不急不忙,肩膀一甩,以形意披挂收下金箭,旋将箭送还。
此时箭尾伴随真气助推,已是迅疾非常。
小芸光是拿剑抵挡,破绽百出,身上擦边挨着,伤痕累累,踉跄栽倒。
门口万海看得分明,心急如焚,大叫道:“小芸当心!我来助你!”
催使火刀横空飞来。
霞山君早料有此,抬手一指,飞鳞密密裹住火刀,渐次使其悬停。
又轻挥袖口,放出一张红丝网,把个万海从头到脚裹成粽子,翻覆坠地。
小芸这时方挣扎爬起,瞪着霞山君,咬牙大狠。
心里凶性发作,不顾萧平叮嘱,不顾门派禁忌,撕下剑匣金符,解开封印铁锁。
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推开剑匣,强行就要拔出巨剑。
——看官需知,此剑之内镇有上古大妖内丹,妖气壮阔澎湃,乃云烟宫千年神兵,使用甚为严苛,一旦拔出,数月不可再动。
否则妖气流窜加倍,辄令用者感染暴亡。
萧平不久前已在泥尸山用过一次。
陈微忽觉心头发紧,瞥眼看小芸,猛见她要拔剑,转思前时萧平所言,仍犹在耳,忙呼道:“小芸!不可拔剑!万万不可!”
但小芸一意孤行,岂听他人善劝?
拼了命只要杀霞山君。
剑身方拨开一丝,便见妖气狂涌,满地沙石浮空。
剑内隐隐有哭嚎之音,诡谲的回荡。
值此紧要关头,明崇出现,飞纵至小芸身边,劈手夺过巨剑,把剑回匣。
然而剑匣通体冒光,金符、铁锁都浴浴烧融。
明崇虽有功法护体,亦被烫着,掌心灼红,痛吼激颤。
小芸凶性难收,扑来还抢巨剑。
明崇顾及陈微情面,不愿伤了小芸,只能连消带挡,捧着剑一路后退。
可怜那双手皮焦肉烂,光有神力硬撑,却苦无解法。
陈微惊愕无比,匆匆追到,运指对小芸后背连点几点,将欲封穴定身。
但小芸脖颈急扭,竟硬生生搬过头来,血口大张,嘴角龇裂,喷涌出一股黑烟,转把陈微迷陷烟里。
陈微道:“小芸!醒醒罢!入魔便完了!”
小芸此时全无人声,喉咙里唯有含混吼叫。
挥着手乱抓,逼退了陈微。
陈微躲闪时反应不及,被抓破衣衫,狼狈撤出烟外。
陈微一看自己胸前竟有爪痕,情知不妙。
再看小芸,实是妖气贯体,烧身燎发,见她:一双眼血瞳圆睁,凶煞暴戾若恶鬼;两排牙锐利参差,隐狠乖张似兽妖;手脚皮破俱长爪,二十个晃亮胜银;躯干肉翻皆生鳞,千百片浸血如烛。
此身辄教人恍惚,缘何异象现凡尘?
为父报仇堕地狱,不识正邪只识杀。
陈微原地发怔,还是清台赶来叫道:“师叔!她已变作妖身,定然没救了,动手罢!”
陈微回过神来,忙道:“千万不可!若她死了怎么向她爹交代?”
但清台言出必行,早将折扇一挥,招出风刃去打小芸。
小芸四肢扒地,俯身往前一冲,恰撞着风刃,被打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
势头却是不减,张着血口,径直咬向陈微。
陈微蹙眉急喝:“小芸!你听得到么?快醒来!”
小芸尖牙顷刻已至,正中陈微肩膀,复一扯,连带衣衫撕扯下来。
陈微痛哼一声,甩向旁边。
清台看见陈微那肩膀鲜血淋漓,伤势不轻。
心里愈发气恼,怒指小芸道:“你这妖孽,休要伤天害理,有种向我来!”
小芸扭头对清台喷射黑烟,清台将扇托于掌心,招风护体,挺身迎战。
二人你来我往,赌斗片时,疾风四起,黑烟散尽。
小芸滚了几滚,怪叫着跌翻在地。
清台持扇当刀,凝聚真气,随即跳来追砍。
小芸架手要挡,然而扇尖过处,那手转瞬便被砍飞。
后又张嘴喷烟,却遭扇尖一戳,风刃贯穿咽喉,将其牢牢钉在了地面。
小芸口鼻里黑血狂涌,几如泉出,却还一脸凶相,将手乱抓。
清台用脚尖抵住扇柄,远远躲着那手,呵斥道:“是你这般颠倒黑白、不辨事理,已同邪魔外道无异!你中毒太深,今日我超度你去!”
陈微见了,捂着肩膀赶来,连声道:“师侄不可杀她!将她封住,等待转机!”
清台道:“哪有什么转机?你看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心性皆丧!”
陈微道:“若不一试,实是无面目对她爹,枉负一段情义!”
清台蹙眉不语,将脚挪开,退向旁边。
小芸当即挣扎要起,陈微接过,运指点住小芸任督二脉,注入真气封穴。
小芸浑身怪震,黑血反而流涌更多。
陈微脸色铁青,满额沁汗,喃喃道:“遭了……真气竟没运转……她丹息已散……五内浑浊……”
殿中。霞山君远见陈微、清台合斗小芸,剩下明崇独自一个,还颇受损伤,情知有机可乘,驱使飞鳞杀向明崇。
明崇将剑插于地上,挥掌迎击飞鳞,却因掌心前时被热量烫烂,方寸大乱,吸星大法十成倒有九成发挥不出,飞鳞轻易抵近,绕身围打。
幸好还仗有金刚不坏神功护体,暂时只是趔趄摇晃,不致落败。
但那霞山君何等狠辣机灵?
念咒操纵飞鳞缠住明崇,自己则飘然拉高。
及至天顶上空,将身一顿,调过头来,头在下,脚在上,直直冲降。
明崇顿觉风声不善,抬眼望去,霞山君竟从天而降,匆忙架手遮挡。
霞山君既是势大,又是力沉,两边相撞,明崇就有神功,也震得骨酥筋麻,跪倒在地。
霞山君复急回抽离,拉高再冲,明崇疲于招架,唯有紧紧护住头顶,身下渐次陷出一坑,几次过后,如同画地为牢,被困在地里。
霞山君此计得逞,方才转向陈微、清台,驱使飞鳞袭击。
清台挥扇招风,霞山君旋将飞鳞聚成一道,自己在前激发真气,破风开路而来。
清台抵挡不住,辄遭飞鳞夹击,须臾衣衫血染,遍体中伤,惨叫跌翻。
而陈微本在给小芸运指,听得清台叫声,猛回头时,霞山君已放红丝网射到,随被罩于网下,动弹不得。
霞山君虽制住众人,身上旧伤一时齐发,神色衰萎,步履蹒跚,仍病殃殃笑道:“我的劣徒啊,可惜你们没能亲见……是我胜了,我胜过这帮贼道人,我才是天命攸归……”
那嘴角鲜血直流,淅淅沥沥落于胸前,一边揩血,一边径自说着:“花逸……你总抱怨我不关爱你,曾经我也这么想,但直到现在,我才发觉不是……你盗走仙草,投奔外道,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我竟不恨你。我心里竟想,你真能逃生,倒也好了。你法力尚浅,依仗仙草,若成就一番事业,便使得霞山派遗风不绝。你且逃去,远走高飞罢……柳曼,你总是天真烂漫,不求做仙,只求做人,你不明白做人的苦楚,还以为爱情是什么灵药。也怪我对你过于宠溺,竟让你带着有妇之夫登堂入室……我错了,若有天谴,希望是朝我而来,不要朝你而去。你也走罢,以后别犯傻,学会人情冷暖,学会立身处世,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霞山君走不多远,脚下已拖长一道血迹,实是生命将竭。
慢慢挨到神台上,把旧日打坐所用石椅挪开,露出底下一格暗格地砖,她的血汇流在那砖面上,洗荡去灰尘,染红了一截机关引绳。
她神色落寞,叹了口气,俯身便想要拉引绳。
时逢万海忽然挣起,隔着红丝网,怒吼挑衅:“说什么花逸、柳曼,早该魂飞魄散了罢?花逸虽有仙草,如今洛神水神来到,加之蜀地那多神仙,岂能放她逃过?柳曼更是可笑,妄想掳人婚配,死到临头不知悔改,如今已被赵公子设下良计,诱杀在后山!”
霞山君身形一顿,扭头喝问:“小崽子你胡说什么?”
万海道:“这是我亲眼所见,赵兄弟去后山阁楼里专等柳曼。如今不见柳曼来,结果为何,你心里清楚!”
霞山君不愿相信:“不可能!你……你在骗我……柳曼根本不曾来!而且她法术灵巧,怎会被赵星眠一介俗客所杀?不可能!”
万海道:“赵兄弟虽无法术,但有法器相助,莫非你忘了你的鱼鳞刀么?量你奸滑,趁我们攻山之时还派小妖赶去后山灭口,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害得柳曼在劫难逃!”
霞山君听罢,莫可一言,随即顿觉心头惊痛,浑身发麻要倒,急用手撑地,伤口破裂更甚,道袍各处渗出脓血,星星点点鱼鳞崩散飘飞。
摇晃片刻,才勉强稳住身形,高高扬起脸孔,表情恼羞成怒。
将手一挥,空中飞鳞集聚,转向万海杀去。
万海见状,闭眼只等了断。
说时迟,那时快,却听得近处响声大作,哐哐当当,飞鳞接连坠地。
再睁开眼,竟见小芸独臂擎着巨剑,挡在自己面前!
万海惊喜不已,忙问:“小芸,你醒了么?”
小芸低着头,沉默不语。
万海方才定神一看,面前的兽形妖身,这哪里是小芸?
分明就是妖魔。
小芸也不管他,远对着霞山君,将剑直指,杀气狂涌。
霞山君鼻子里冷哼一记,幽幽道:“不意我这小庙,今日竟能迎来这么多大神大妖,真是招待不起。但你们想灭霞山也罢,想来救人也罢,我全无所谓。只是这座大殿,谁都别想活着出去……”
便将引绳用力一拉,各处机关随即触发。
殿内十二根立柱松动崩解,神台四周砖块翻开,毕露出无数暗格,格内皆放炸桶,贮油待爆。
原来此地早有布置,只待穷途末路之时玉石俱焚。
霞山君面容憔悴,满身血污,丝毫没有了往日神气。
她颓然跪地,仰天长叹道:“我不愿为棋,则以身破局,虽死犹不悔也。只恨天意残酷,非把无辜者置于死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设缘相逢,仍还让花逸、柳曼做柳树罢……上天,你真有好生之德么?”
殿内柱摇墙晃,石屑飘飞如雨,霞山君合掌跪伏台上,已无动静。而小芸把那巨剑擎住,单臂怀揽剑匣,以牙咬住剑柄,正要拔剑。
十二根殿柱完全坍塌,天顶坠落,压垮神台,神台陷地成坑。
从坑道里冒出了滚滚岩浆,转而引爆炸桶,火与烟在殿内汇聚成呼啸的旋风,渐次将要吞噬众人……
恰时小芸拔出剑来,红光大作,万物顿消。
万海紧趴在地,没敢去看,只觉耳后风声乱响,哗哗啦啦,似有奔腾江水席卷一空,又似连绵雪山毁于一旦。
及至过了多时,感觉浑身都被瓦砾压住,才急忙挣起。
天上飘荡着缕缕烟气,地上遮盖着厚厚尘埃,宏伟壮观的大殿早已无踪可寻,到处是断壁残垣,荒凉满目。
废墟当中,一片空旷处躺着小芸,而身边围着陈微等人,正低声讨论。
万海料知不妙,赶去近前,推开众人,见小芸妖身残缺,头脸毁坏,竟是死了。
扑在小芸身上狂摇不止,叫道:“醒醒!快醒醒!你怎能就这么走了!”
陈微表情哀痛,劝慰万海道:“人死不能复生,休乱动她,我们刚才商量过了,将她白布裹尸,不使外人看见,对外只说是除妖牺牲,追封为道门义士。”
万海道:“小芸不要什么称号,她只要活她自己,求你们救救她罢!”
陈微道:“是此惨状,魂飞魄散,谈什么救活……”
万海双膝跪地,将头猛磕不已,连声道:“你是英雄好汉,她爹还是你同行好友,请求全力设法一试!”
陈微叹了口气,径自流泪,偏过头去。
清台蹲下想扶起万海,万海不肯,还是哀求。
清台道:“若是能救,我师叔怎会不救?当以节哀顺变。别晾着她了,把她尸身收敛罢。”
万海见陈微、清台不答应,又转向明崇磕头。
明崇抱着手冷冷道:“死便死了,六道循环,未曾不是解脱。你将头磕破,我亦这样说。我方才阻止她拔剑,本可将她一掌打死,却因一时心软没能出手,导致有此局势。早知她必死,我何苦陷于险地。”
万海见三人都没法,又看小芸样貌全非,竟无丁点人形,悲伤尤甚,心想道:“若起初料到这样,我决计不让从你客栈离开,硬留也要留住你……小芸,你说过你不想做英雄,可你最后还是救了我一命。起初,我只当我们是萍水相逢,然却是缘分颇深,从木珠寺,到老鼠精地宫,再到天蓬山,一路走来,我早已把你放在心里……我要救你,我无论如何都要救你。”
或许有天意注定,抑或许灵光一现。
万海提及“老鼠精地宫”时忽的想起什么,转思片晌,将手在怀里乱摸,俄而摸出来两块玉石。
那玉石形同月牙,名为阴阳玉,是毛武复活其三弟所用。
——万海记得,当时小芸被作为祭品绑在台上,毛武以阴阳玉开设仪式,称颂天书,不多时真的复活了其三弟。
只是其三弟已然成仙,不愿和他们一帮老鼠精为伍,故而拒绝复活。
自己见阴阳玉质优,便顺手收下。
万海神色化悲为喜,可随即想道:“毛武是用小芸做祭品,复活别人。现在小芸是死,却该找谁做祭品?定然只有我了。”
转向陈微说出此事,想求他操办,不意陈微摇头否道:“黄天道是汉末教派,教义法门我皆不知,何况这等祭炼生灵的邪法,我岂能操办?不可,绝对不可。”
万海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求你怜我一颗痴心,叫我换了她去罢!”
陈微道:“我若强行施法,真叫你死了,她却没活,我就造下大孽,多年修行绩业都毁也。且邪法祭品向来都有要求,并不是随便找谁都有效。”
万海道:“死马当作活马医,若仪式不成,我也不怨你,叫我和她一齐去!”
陈微还是不肯:“冒险出偏,绝无道理。”
两边僵持不下。
忽听明崇说道:“那边有动静,很是异常。”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废墟茫茫,死寂一片。
明崇伸手指道:“我感到那里有真气流泻,但并不是霞山君。”
陈微沿着明崇指向过去,俯身在瓦砾堆里翻找,片刻翻出一只带着佛珠的妖手,问道:“可是此物么?乃小芸前时被清台斩下的手臂。残留真气不足为奇。”
然而随便一拎,只觉瓦砾之下大有重量。
复一用力,连手将其整个拎出,竟是另一个小芸!
那“小芸”赤身裸体,明明白白是人形,全无异样。
众人皆大为惊愕。
陈微忙给小芸搭指把脉,察觉不到脉搏,又扒开小芸眼皮看,眼珠翻白,瞳孔无光。
仍是个死人。
难以置信,自说道:“咄咄怪事……匪夷所思……”
明崇此时走近,打开法眼扫视小芸,怪道:“此番除妖之行,实是令我震撼。妖宝也能重塑人体么?”
陈微反应过来:“你是说,佛珠?”
明崇道:“佛珠应是某大妖遗留她身上,入肉生根,血脉相连,犹如寄生之槲。后来她躯干断裂,将其抛弃分离,其竟自发妖力,重塑骨肉,重注血水,而便形成一具新的宿主躯壳。只是此躯终究无魂,苟可存活,却没心智……”
陈微沉默一会儿,定定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或许也是她天定的机缘,叫她命不该绝。”
明崇眉毛一挑,看向陈微:“莫非你想以这具躯体做祭品?”
陈微道:“正如杨公子所言,死马当作活马医。事在人为。”
明崇轻笑道:“你们如此执迷逆命,真叫我大开眼界。不过也好,倒是随缘乐助。”
陈微抱着“小芸”回到万海面前,对万海说了想法。
万海叩首称谢:“感谢道长给小芸一次机会,在下日后必有报答!”
陈微道:“我救人不图报答,图个心安而已。”
将“小芸”放躺在小芸的妖身旁边,并排齐肩。
拿起万海的阴阳玉,将阴玉摆在“小芸”额头,转将阳玉摆在小芸妖身额头。
又对万海道:“那帮老鼠精称颂的天书是何内容?可记得么?”
万海叹道:“我不曾听见。”
陈微道:“罢了,我便以中原教派常用的仪轨来做,但愿黄天道真如仙道而非妖道。”
清台一听,忙来劝告:“师叔慎重!若有不测,你会走火入魔啊!”
陈微神色平常:“师侄莫劝,我意已决。”
手掐法指,脚踏罡步,口中念念有词,运起祭祀仪式。
过不多时,只见两块阴阳玉一同震动,两个小芸也都浑身颤抖,从眼耳口鼻里徐徐冒出烟气。
万海见状,转向烟气叩拜,连说道:“黄天道神仙显灵,大贤良师显灵啊,求你救救小芸,救救小芸……我从此不信外道,独信你了,我求你了……”
烟气渐次增多,直至变成浓厚烟界,围拢众人。
烟后响声嘈杂,似有甲兵铁马远远奔走。
清台问道:“仪式对么?好像有东西来了。”
陈微道:“无妨,专心做完再看。”
又过片刻,听得摩肩接踵之音愈近,似有大量人群拥挤而来。
明崇问道:“何不摆阵设防?”
陈微道:“且运真气,以观后效。”
明崇道:“若是恶鬼集群,顷刻扑灭我们。”
陈微否道:“不像。”
再过片刻,听得人群已至,却没踪影,唯是脚步纷沓,径直穿烟而过。
一边走,一边齐声念唱:“黄天威威,除尽妖邪。黄天慎慎,匡正世道。黄天凛凛,利色不沾。黄天浩浩,唯信以奉……”
陈微神色一顿,随即跟着念唱。万海见了,也自端正祈求,除了高唱,还磕头不已,直磕出血……
他曾在地宫里嘲笑过毛武妄图逆天改命,曾嘲笑过白太公对黄天道迷信盲从,但事到如今,他方明白,凡人拜神,乃是心有执念。
——此时的他,多么愿意相信黄天道,多么愿意相信真能求来神仙。
他比八百年前高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黄巾教众都更忠恳,比十万方饱经争斗、在欲海浮沉的黎民百姓都更虔诚。
他不求荣华富贵,不求万寿无疆,不求有利于他物质生命的一切,只求复活他的同伴。
他爱的人。
但听得唱词到:“此阴彼阳,此阳彼阴。此存彼亡,此亡彼存。纠纠如编,缠缠如织。黄天太平,万物一线。”
烟雾顿消,满地泛起白光,正和地宫里景象相似。
陈微只觉神清气爽,将手一收,拂须道:“仪式完成了。”
白光消退,万海忙看小芸,见小芸身体复原,貌如往常,安静躺着。
旁边另一个躯体已无,唯剩一摊血水。
万海喜极而泣,扑上前抱住小芸,又捧起小芸的脸颊狠亲了一口。
未几,小芸眼角抽动一下,缓缓睁开,见万海满脸是泪,疑惑道:“小万海,你干什么?”
万海道:“见到你我很高兴。”
小芸道:“你不是还嫌我这个嫌我那个的么,突然说什么……哎?我在哪儿?”
乃至撑起胳膊,往自己浑身上下一看,吓得尖叫道:“啊呀!我怎么没穿衣服?你个流氓别看!”
反手狠掴了万海一耳光,万海始料未及,被打向一边倒了。
众人急忙转过身去,清台取下自己外衣往地上一丢,说道:“先穿我的,快穿罢。”
小芸红透了脸,匆匆穿了衣,方才起身。
环顾四周,满目疮痍,又见众人形容狼狈,连清台给的外衣都遍布鳞伤,心里有几分懂了,转对万海道:“小万海,我问你,那个霞山君,是不是死了?而我也被它打死了?我晕晕乎乎的,好像做了一场梦。”
万海从地上爬起来,半边脸都被掴肿了,捂着脸道:“差不多!你被佛珠弄得入了魔,不分敌我。而那个霞山君触发机关,炸毁整个大殿,想和我们同归于尽。危急时刻你拔出巨剑,放出妖气抵消了爆风,救下我们,但你也就丧命!最后,还是陈道长用毛武的阴阳玉复活了你。”
小芸听了,半张着嘴,怔怔无言。
万海上前揽过小芸,柔声道:“不管别的,只要你好好的,这就足够了。我不求除妖卫道做英雄,只求和你继续耍日子,你就打我罢,我也乐意,任由你打。”
小芸也自含泪笑道:“呆子……你刚才偷亲我,现在还说这种话……这般无礼,没有一点男女规矩,没有一点礼义廉耻。”
万海道:“那些东西都去他的罢!过得快活自在才重要!”
倒将小芸抱得更紧。
小芸伏在万海肩头,以手抹着眼泪,嘴里却仍娇声娇气的:“我告诉你啊,我俩的事我爹还没同意呢,估计多半是不成的,你别高兴太早了……还有,跟我在一起,以后若再遇到危险,你可不准反悔!”
万海道:“我从来胆子小,不知怎的,认识了你,胆子便成倍翻大。以后遇鬼也好,遇妖也好,遇神也好,遇什么奇形怪状也好,只要跟你在一起,我都无怨无悔……”
小芸道:“呆子,尽说呆话,瞧把你能的……”
二人在那里缠绵,其余人却深感尴尬。
许久,还是陈微咳嗽一记,打断道:“打扰二位……此地终究不祥,能否先行下山再议?”
万海回过神来,忙道:“应该应该。”
搀扶起小芸,转对众人抄手道:“此番有劳各位施救,在下感激不尽。”
众人亦抄手回礼。
小芸本欲要走,忽想起巨剑不知去处,复张眼四顾,望得老远有一处瓦砾缝里冒光,指着道:“那个东西可能在那儿。”
万海随即过去,扒开瓦砾,果是巨剑插于地上,但只有一个生锈剑身,剑匣已无处可觅。
捡在手里,只觉轻盈,犹如中空的木剑一般。
拿回来给小芸。
小芸端详一番,抚额苦叹道:“完了,我爹肯定要骂死我了。剑是云烟宫法宝,里面封印了古妖内丹,如今竟被我放走,不知会去哪里再生妖身,为非作歹。”
万海道:“事已至此,只有先和你爹上到云烟宫,求请天神旨意,再做打算。”
小芸点点头,忽道:“对了,我爹如何了?”
万海看向陈微。
陈微接话道:“放心,他应当无碍。他此前被霞山君运妖力点中穴道昏迷,现在霞山君既灭,妖力也该消尽……反是老樵夫那厮倒霉,被人下了奇毒,七日内不服解药则毒发,若我们不快些回去,交还灵符,定然没命。今日已是第四日。”
万海道:“谁让他当时撇下我们乱跑的?不过他一介小民,有此怂事也属正常。”
众人来到深渊前,陈微道:“我法力衰竭,不能使用灵符,便请杨公子用火刀依次送我们过去。”
万海道:“前时携刀而飞都因除妖心切,现在妖魔已灭,不知这刀还听不听话。”
小芸笑道:“没问题啦,我再念个口诀就是。”
随即念动法诀,火刀便悠悠荡荡,安静浮于面前。
又对万海:“还是你来持刀,我可不想长出一大把胡子呢。”
万海欣允:“得嘞,我却也耍得顺手。”
说罢带着小芸,飞渡对崖,随即回头,依次接渡了众人。
众人来到洞口,见星眠、飞霜早已等候多时,都互道过平安。
陈微望着日头高升,照得满山郁郁葱葱,生机盎然,转看背后洞府,却已毁坏糜烂,翻卷尘埃,慨叹道:“世事难料,无常最平常。或许对霞山君而言,这便是它的命,逃也逃不掉。”
清台道:“是啊,都说冥冥中一切都有天意……只是天意,又是谁的意呢?”
陈微眉眼一低,不再言语。
众人随即下山。
来到正南山道,及至路口休整时,树林里突然闯出一伙骑兵,俱个戴甲荷枪,依次排开。
为首一个瘦猴般的汉子,脸上挂着奸笑,于马上鞠躬,对众人道:“在下郑川,乃奉引客侯之令,专侯诸位。不知此番除妖顺利与否?”
陈微冷冷道:“笑面屠郑川,久仰大名。前时你对老樵夫施毒,逼迫我们定期交还灵符。现灵符在此,请给解药。”
郑川笑道:“早听闻陈道长是重情重义的侠士,绝不会见死不救。今日幸遇真身,辄令我自惭形秽。来人——”左右自觉挪马让开,后面送出一骑,正是老樵夫被绑缚其上。
陈微道:“我本担忧返程赶不及七日之期,你能主动把他送来,省却我许多匆忙,多谢了。”
郑川道:“小事一桩,再说也是主人安排的好。”
陈微从怀里掏出灵符,交给身边的明崇,明崇将手一抄,旋即径入骑兵队里。
老樵夫也同时被送来,众人接下。
老樵夫面色憔悴,抬手对着陈微指道:“药……解药……”
陈微二话不说,走上前来,掰开他嘴,将解药全部倒入,直呛得他咳喘连连,捶胸顿足,表情颇为夸张。
片时面色缓解了,方叩首道谢。
不料陈微看也不看他一眼,拂袖离去,径入骑兵队里。
清台也赶紧跟上。
而万海见老樵夫没事,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你呀,回家去罢!跟大侠没那么好耍的!”
老樵夫看着万海和小芸勾肩搭背,虽是惊讶,但也有几分预料,讪讪道:“你爱耍,你且耍去,你两个红尘作伴潇潇洒洒……我个老不死的,还是回家砍柴安度余生咯……”
小芸在旁掩嘴偷笑,清嫩的脸蛋不自觉泛起了红晕。
任凭众人喧哗,星眠、飞霜默然以对,相互更是无言,想必终究各有心结,还需时间消化。
直至最后才慢慢走进骑兵队中。
而后大队人马启程,由明崇、郑川为首,浩浩荡荡,径往鄂州去。
万海、小芸跟随半路,转向了天蓬山客栈找萧平,老樵夫则自回原籍,霞山之役就此落幕。
霞山,西南侧山陂。
此处地势不高不低,清风掠过陂面,吹开雾气,犹如笼着一层纱,飘荡披拂。
赵弃站在山石上,远眺着众人离去的烟尘,左手微张,指间有一只蝴蝶正飞。
引客侯于旁侍立,仍是满身贵气,衣着奢华。只听他向赵弃禀告道:“王爷,你吩咐的事我都已做了……”
赵弃不置可否,忽的暼来一眼,问道:“那么,他们目下如何?”
引客侯脸色一怔,摇了摇头:“不好说。他们毕竟是生死过命之交,义阳时忽遭劫难,倒叫他们有了深情。霞山此事,若放一般夫妻身上,则旧恩俱废,但他们……属下实难断定。”
赵弃转看了看手里的蝴蝶,悻悻道:“罢了,除却此事,我让你在陕西找的人呢?”
引客侯道:“奉王爷之令,属下此行,除了攻取霞山,便是在陕西群山之中寻找梦庄遗老——程造。有托王爷洪福,属下现已寻得。”
赵弃道:“哦?这倒是大功一件。我该重重赏你。”
引客侯道:“属下绝不敢求赏。”
赵弃又道:“已问过他么,可会‘梦神大阵’?”
引客侯道:“那是自然。他承认清楚法阵仪程,只是还缺阵眼一味引子,方能着手准备。”
赵弃道:“欠缺何物?你取来即可。”
引客侯道:“只怕属下能力有限,难以取来。他说的引子并非物件,而是一个人,天下闻名的大美人,当今西蜀国主孟昶之妻——花蕊夫人费氏。”
赵弃听罢,冷冷一笑:“有趣……有趣……殊不是故意离间我和孟昶?”
引客侯道:“当今世上只剩他可设此阵。至于是否离间之计,还需再审。”
赵弃道:“罢了。及至查明真相,再做打算。”
二人沉默片刻,引客侯突然抄手道:“王爷……还有句话,属下想说,却不知王爷想不想听……是关于沈姑娘的。”
赵弃道:“关于她的我如何不想听,便说来。”
引客侯清了清嗓子,神色变得有些凝重,正色道:“那程造是梦庄遗老,而当年梦庄、影府皆是孟昶所设秘密组织,合称‘梦影’。自十几年前意外解散之后成员分逃各地,期间却有影府原掌门黄厉崖纠集梦影数人,偷袭杀尽影府原主令沈威一家之事。当夜唯独一个小孩侥幸逃生。正是沈威之女,沈婉。后来……改名沈飞霜……”
赵弃肩头一震,双手不由得握紧,就连蝴蝶都握于掌心不见。
呆了片晌,语气一沉,对引客侯道:“这番底细,我过去也查到了些许,我明白,飞霜与梦影不共戴天。但我若真想成就宏伟大业,又岂能羁绊儿女之情?”
复将上身一挺,冷对着万顷山色,“她早年未经游历,心里唯有仇恨驱动,而今物是人非, 主凶黄厉崖也已死去,何苦对梦影余众紧抓不放?这件事你不须担忧,我自有分寸。况且……我还没准备好与她面对面。”
引客侯听完,静静侍立,并无回应。赵弃转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匣,递给引客侯。匣口微露,其内所装竟是仙草。
赵弃道:“这是我送她的礼物,由你亲自转交。”
引客侯颔首接过。
赵弃道:“她就像蝴蝶,只有飞时才好看,有不飞时虽可仔细赏玩端详,但却缺少了灵气。武功就是她的灵气,绝不可丢掉。”
俄而将手张开,掌心里的蝴蝶还没死,晃悠飞出,绕着赵弃指尖婆娑,作依恋不舍状。
赵弃笑道:“可惜她终究不是蝴蝶,从来不会痴迷在我身边。我纵有武功盖世、豪情壮志,却难触及她那小小的心弦……”
偶然一阵清风徐来,蝴蝶扑翅翻覆,努力悬空停留。
但是风力渐强,蝴蝶便也就随风飘远,直至消融在山野绿林里,渺无踪影。
赵弃依依远望,神色若有所思。他面前日头高悬,万道金光俯照着大地。值此威严壮阔的景象,却油然生出一股苍茫寂寥之感……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