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公元965年8月,陕西,干佑县地界。

茫茫秦岭,松山绿海,峰柱耸立,险谷相连。

在一条树影斑驳的山道上,一人怀捧柿子,正艰难行走。

他脚穿草鞋,踩进坑坑洼洼的泥地里,动辄绊几块山石,踢几根枯枝,挨延缓之,面朝高处赶路。

天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打在他汗湿的后背上,像一团团灼烫的火苗,顺着粗布衣衫蔓延。

他侧起身子,恨不得贴紧道旁的古木,只为避开那些强烈的光束。

道路曲折难行,他每走十余步就因摇晃而掉下一颗柿子。

等他终于走到高处,看到马车边的两位佳人时,才如释重负长舒一声。

原来他不是别人,正是道长陈微。那两位佳人,也正是沈飞霜与玉清台。

飞霜听到陈微回来,停了手上的动作,转而提起一壶水,给了出去:“有劳陈道长,请喝茶。”

陈微将柿子倾在马车的踏板上,一屁股坐在侧沿,接过水壶猛灌了几口,长吁短叹起来:“前时料想道路崎岖难行,不意到此连路都没有。山里雨水多泛,没过车轮,淹盖路标。教我们困在高处,还不知几时能走。”

飞霜道:“我们自离鄂州,已行四十日,现在深入秦岭,想必距华山不远,再坚持坚持,目的在望。”

陈微道:“我以为二十日可到商洛,复十日可到华山。岂料雨水凶猛,涝得不成样子,隘口堵塞,只得绕行。现绕经哪里,我都不知!”

飞霜道:“走一步看一步罢……若能遇到个当地人,便可询问路径。”

边上的清台此刻冷哼一声,似是表达不满。

陈微瞥了她一眼,见她抬脚踩在马车车架上,正以树叶刮去长靴边缘的污泥。

陈微道:“好师侄,对师叔有何意见?”

清台不言,自顾自做事,俄而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拭脖后的汗珠。

陈微道:“你不谈意见,我却有两句。盛夏天气,沈姑娘早已备足了轻便衣服,你非要穿着长衣长靴,是嫌不够热么?”

原来清台生怕雨泥污她身子,进山之后便换上了一套宽松道袍,又绝不肯穿草鞋,便把脚硬塞进一双皂靴里。

略显得不伦不类。

纵然天气闷热,通身汗下,也不愿沾染半点污秽。

这打扮在山里无疑非常扎眼。

陈微怪道:“若说怕脏,不穿草鞋就罢了,沈姑娘亦穿着布鞋。但你这身绿墨道袍,是显得别人都不知我派中人云游到此?”

清台又哼一声,慢悠悠走来,略过陈微,探手抄了几颗柿子,转身就吃,不为所动。

陈微定定的看着她,一时语塞。

飞霜忙解围道:“陈道长,莫怨她穿着随性。就我到这里,也犹恨雨泥污身,你瞧我腿上,是不是也满是泥泞。”

陈微见飞霜穿了一件瘦短裙裤,裸露的小腿连同花鞋果然都改作土色,便道:“一会儿寻条小河,仔细清洗,换双干净鞋子。”

飞霜道:“不了,这天气时晴时雨,若刚换好又淋一遍,更是糟心……”

陈微慨叹道:“辛苦你了,身子未愈,还要远行,劳累颇多。”

飞霜道:“哪里话,你们为救我丈夫,不顾风雨,千里救援。我岂能叫苦叫累,唯愿老天保佑,早日得遇星眠。”

陈微点点头道:“赵老弟被掳已久,妖精又四处采生,若寻到此处山人,说不准有知晓踪迹的,一问便知……沈姑娘,咱们保留体力,顾好身子,届时可全力以赴。”

拿起踏板上两颗柿子,拔去杆头,递与飞霜。

飞霜接过称谢。

清台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却是反唇相讥:“师叔,你车轱辘话说得比算命先生还溜。你前日起就自信满满,说不需要向导便进山,怎的今日教马车陷在这里?我们在商洛时,别人只要二两银子就肯做马夫,我都谈成了,你倒过来搅了,现在你告诉我上哪里再找?”

陈微道:“放肆,你当我缺几个钱么。实是出行保密为重,不可节外生枝。”

清台将嘴里柿皮一吐,一脚踢出三米远,没好气道:“保密保密,世上那么多道士,个个提心吊胆,个个要被人害。”

陈微猛一砸踏板,喝道:“你愈发放肆,给我住口!”

清台耸耸肩道:“行啊,我不说了,我就看看哪里来的人能害我。哪里来的人能带我们出去。”

气氛顿僵。

约莫一刻之后,三人将柿子吃尽。

当陈微起身要走时,竟远远见对面山头有人影攒动,心下惊喜,展目望之,有一众商旅似人群围坐在一处交谈。

清台同时也见了,说道:“想必他们那山道方是正路,我们虽然岔了些,还不算太远,赶紧过去罢。”

陈微想了想道:“我们原路下山,再从谷底找路绕去。”

此时他们尚不知,坐在对面山头的,正是将来会碰上的杨万海。

而杨万海听着众旅人的奇谈鬼话,亦不知自己将要面临的一场大灾厄……

陈微收拾了东西,请飞霜坐回车厢里,牵马慢慢下山。来到谷底,但见一条小溪潺潺流淌,便让歇息片刻,放马饮水解渴。

清台掬起一捧水,洗净了脸,又从车厢里拿出锅子,舀水煮沸,半凉不热时灌进壶中,随车存备。

飞霜听着溪水叮咚,动起了洗澡的心念,但毕竟荒郊野岭,旁边还有陈微在,不太方便。

悄悄的唤来清台,说道:“今日走了这么久,你想不想洗个脚?”

清台道:“你不说,我还想跟你说呢,我都热死了。”

飞霜道:“你穿靴子,怎能不热?我穿布鞋,都觉得像蒸笼。”

清台笑道:“那走呀,我们去踩踩水。”

飞霜又道:“非是我古板,但我不常在人前露脚,你能不能叫你师叔走远些?”

清台道:“哦,小事。”

转头对陈微道:“师叔,你别过来!往那边走远些!”

飞霜忙道:“你干嘛?”

清台道:“怎么啦,你不是让我叫的嘛?”

飞霜尴尬一笑:“若你们素来如此交流,他不记怪就是了。”

清台道:“走走,我都等不及了。”

两人走到水边,正欲脱鞋褪袜,北面山隘忽然传来呼救声,仔细辨听,还是一个年轻女子。

那头陈微跃身上马,紧赶过来,对二人道:“听见了么?”

清台道:“是个女子。”

陈微道:“谷底偏离正道,应是当地人采药遭了山贼,我们速去援救,还能问路。”

清台听此,不及多想,施起神行法,双脚蜻蜓点水般沿溪流直飞而去。

陈微提醒道:“师侄,切莫轻敌!”

然而清台自持法术,怎会把普通盗贼放在眼里,身影一闪,早已消失在隘口。

飞霜道:“陈道长,我们也快快过去。”

陈微拉飞霜上马,于其后驱马追赶。

等到他们转至山隘,见一处河坡上人影晃动,四个贼汉,裹头赤膊,各背兵器,正殴打一个采药女子。

任凭那女子哭告哀求,打得她鼻青脸肿,还扯去她衣服,撕作满地碎片。

清台救人心切,从河面一跃而起,袍袖一抖,射出折扇,旋飞如龙,打散四贼。

四贼诧异,皆擎出兵器,喝骂道:“你是何人!敢救这妖妇!”

清台道:“说什么妖妇,我看你们才是妖物!”

贼汉道:“你这贱厮好不懂规矩,俺们替天行道,轮得着你多管闲事。”

清台怒道:“你们也配?叫你们顷刻去见阎王!”

推开折扇,只一挥,霎时刮起狂风,四贼匍匐在地,有不支的,被刮进河里。

那领头的叫道:“且慢……且慢!听俺们一言!”

清台道:“你们白日行凶,欺凌良妇,还有何话可说!”

领头的道:“俺们是行凶,她却不是什么良妇,女侠明鉴,女侠明鉴!”

清台将折扇一合,狂风顿消,便问:“你道怎的?”

领头的眉眼闪动,紧瞅左右伙伴,慢慢站了起来。

清台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几人在河坡交谈,陈微、飞霜停了马观望。

陈微道:“我师侄脾气虽大,本领不差一点,对付几个贼人还是绰绰有余。”

飞霜问道:“陈道长,你能否告诉我,那几个贼人的装扮和兵器?”

陈微目光一扫,答道:“四个人,浑身赤膊,头裹布条,有持长枪的,有持铁锤的,有持带环铁刀的,还有一个方才掉进了河里,我没看见。”

飞霜道:“他们的头巾是什么颜色?”

陈微道:“青色。”

飞霜想了想道:“应是汉中天师教的四颠汉,不知为何跑到秦岭来了……俗名张正、张随、黄实、黄空。我在四川时有所耳闻,他们离经叛道,追求献祭人牲的升仙法,被逐出师门。”

陈微一听,大为惊讶:“他们莫不是要拿这个妇人祭牲?”

飞霜眼睛虽盲,但素有心眼法门,能窥他人灵魂善恶。

当下一照那妇人,发觉其心火黑白混杂,难以捉摸。

转对陈微道:“此人心火飘摇,或善或恶,还需细察。”

陈微道:“如此说来,背后定有故事。”

正言间,那头变故突发,河里那贼偷的上岸,从裤袋拿出暗器击发,半空闪过一线银光,正中清台后腰。

清台吃痛,当即拔出暗器,见是一枚银针,尖头涂绿,尾有四棱,便知必有毒药。

方想以内力逼出时,面前贼首挑起长枪,冷哼道:“我乃张正,今日取你性命!”

挺长枪攻来。

清台以扇去挡,阵脚已乱。

旁边两贼复擎铁锤、铁刀夹攻。

清台后跳丈许,还想念咒,奈何毒性猛烈,已入肺腑,踉跄一步,险些栽入河里。

发暗器那贼此时绕到左近,探手从头发里抽出一条软鞭,打个圈形,套住了清台脖颈。

大笑道:“我乃黄实,今日教你两个都做祭品!”

清台顿时被制,眼见刀刃加身,飞起双腿,朝面前贼众一通胡踢。

张正略收枪杆,就清台裆下一刺,复猛一抬,勾了清台腿股绊翻。

黄实适时将鞭拉住,强拖倒拽清台而去,另两贼张随、黄空便持兵器扑上乱砍。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飞霜果断出手,自马背腾空,横飞而来。

看官需知,飞霜前时所失武功,盖仙门道术,于肉体上的轻功、剑术却无衰损。

只见飞霜半空掷出宝剑,正中黄实臂膀,套索松落,清台即释,忙翻滚躲刀。

飞霜降落踩住张随肩膀,双脚用力一钳,钳住张随头颅。

黄空见状,紧握铁刀,跃起劈将来。

飞霜轻笑一声,向后翻个筋斗,脚踢张随,教他凑前两寸,脸接刀刃。

只一串红花开绽,张随眼球迸裂,颧骨斜卷,扑倒在地。

黄空忙收铁刀,未及回神,飞霜盲杖已到,杖头击碎喉骨,黄空连退数步,也跌翻了。

张正亲见两贼失利,怒不可遏,使一条长枪,挥扭突旋,须臾杀来。

飞霜使盲杖招架,战不过数合,那枪筋一松,飞霜找准时机,拨开枪尖,飞身略过张正,落去河边。

黄实此前被剑打中臂膀,方挣起来,紧忙掏出暗器机筒。

不意飞霜已至,臂上又挨一杖,痛得龇牙咧嘴。

那头张正调转枪尖,复是奋力一刺,飞霜侧身躲闪,枪尖竟入黄实胸膛。

黄实惊叫连连,手上慌乱,导致暗器误发,百十银针如蜂群袭来,飞霜拔剑猛挡,银针折射而散,“叮叮”乱响,倒有十之二三还于原处。

黄实遭针,口鼻喷血,登时毒发。

张正见伙伴惨死,心里哀怒交加,急要伸手抽枪再战。

飞霜岂遂他愿?

扬脚发力,踢起枪杆,杆尾一抬,直碰得他下颚粉碎,满嘴齿崩,张着个血口,颓然跪倒。

飞霜接过长枪,于手腕上翻转一圈,把牢枪尖,将他钉穿在地。

此时尚留一贼黄空,淌着鲜血,爬起要逃。

陈微赶来揪住,但见他喉骨碎了,说话含糊不清,无可问话,就撇去一边。

清台气鼓鼓追来,拾起铁刀,发狠杀了。

陈微观清台脚步不稳,问道:“师侄,你中毒了么?”

清台道:“我当他们有何事禀告,原来是诱敌偷袭之策,稍不留神,中了暗器。”

陈微道:“你快打坐运气,将毒逼出体外。”

清台点点头,在空地上运行周天,激发真气,逼出毒素。

然而前时经历了打斗,体内负担加重,终究还是遭受不住,两眼一黑,几欲昏倒。

陈微连忙搀起,以掌推其背,输送真气,过了少时,清台面色转好,才堪痊愈。

却说那采药妇人见三人均是修道炼气的高人,心下好生欢喜,站在一旁反复的打量。

飞霜道:“你是何人?怎么独行来此?”

妇人回道:“我叫小环,是干佑县溪水村的药工,趁今日天气放晴,过来采点药材。”

飞霜道:“他们为何要追杀你?”

小环眨了眨眼道:“盗贼抢劫,还要缘由么?万幸有你们,教我躲过一劫。”

此时清台插话道:“他们说你是妖妇,会引来妖魔,所以才捉你哩!”

小环诧异道:“天大的笑话,他们自己算什么东西,还诬我是妖妇……高人,你们见多识广,必知此话不可相信。”

飞霜道:“空穴来风,令人奇怪。那你们山中究竟有没有妖魔作乱?”

小环闻言一怔,低头思索片刻,再抬头时,神色已黯:“确实有的。村旁有座泥尸山,山中旧建有妓院乐园,半年前飞来一帮妖魔,占山为王,掳掠村民做仆,不肯便杀……目今已圈牢三四十人之众。”

飞霜道:“你亲眼见过没有?”

小环道:“见过的。我就住在山脚药铺里,常见到数道青烟,往来穿梭。”

三人一听“青烟”,顿想起星眠被捉走的场景,很是着重,忙道:“你那村子,往哪里走?”

小环惊喜道:“莫非高人愿意前去降妖?我替全村人拜谢!”

双膝跪下,恭恭敬敬,磕头称谢。

清台一把拉起她道:“不必行此大礼,降妖救人,乃是我们的本分。你只需领我们上山去,随后我们处置。”

她竟然哭了,以手揩泪不止,道:“天可怜见,得遇高人,若能救村子于水火,我来世定当牛做马,以报大恩!”

清台道:“好了好了,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启程。小环,你收拾东西,坐上我们马车一齐走。”

转头看看陈微,陈微会意,上马离去。

不一时,牵回马车。

飞霜捡了双剑,在水里清洗过,收鞘回杖。

众人坐上马车,便向溪水村行驶。

行至溪水上游,村落便到,沿路览之,是一个旧朝行营,屋宇颇多,扩展千米,群山间凡是平地缓坡,均有耕田。

然而人迹罕少,一片萧条之景。

小环道:“瞧,这么多房子,这里原本很热闹的……连年战乱,加之妖魔肆虐,逼得大家背井离乡,只剩老幼妇孺留守。我那家药铺,还是靠过路旅人买药,才保存至今。”

马车转过街角,来到一处依山而建的木楼前。

店外竖立旗杆,高挂“药”字白旗,两侧石狮坐立,拱卫扇式黄门,其首横着匾,书写“百病全医”。

陈微叹道:“可想也曾辉煌一时。”

停下车,将马解了,欲去马厩。

小环道:“高人,你待我添点草料。你们先去店里坐。”

主动接过马缰,自牵去了。

三人进入店里,见大厅空空荡荡,桌椅都叠放在角落里,只有柜台还有马扎可坐。

便拿来坐了,倒上一壶水。

陈微对清台道:“师侄,你觉得山中妖魔,是不是古柳曼?”

清台道:“刚才都听见她说了罢,妖魔出动会变幻青烟,这点与古柳曼相同。但她又说妖魔掳掠村民做仆,关在妓院里,这点倒是离奇,传说古柳曼独来独往,喜欢采男,照理不会大张旗鼓。”

陈微道:“或许她正在山中做客,与别的妖魔一起聚会。她掳星眠已久,是该另寻目标了。”

清台异道:“妖魔也会聚会?”

陈微道:“当然。人有人世,妖有妖世。早年我随师父云游,发觉许多妖魔跟修道之人一样,各有派系门庭,常在某洞聚集密会,不过讨论的都是吃人炼命的邪法……”

清台眉头一蹙,叫道:“那古柳曼不会把星眠拿来吃罢!”

此言一出,飞霜喝水都呛住了,忙拍胸口捋气。

陈微安慰道:“不慌,星眠不是什么身有仙骨的灵子,又已经遍经人事,拿他修炼作引只百害而无一利。古柳曼就是在山中,也绝不会带来星眠。”

清台将手一拍:“究竟如何,看了才知。咱们稍歇片刻,就一起上去。”

飞霜道:“切莫急躁,我前时以心眼看那小环,发觉她心火黑白混杂,好似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若要上去,必先探明底细。”

清台道:“是么?我觉得她只是惊吓过度。”

正说间,小环自外面进来,三人自觉停了对话。

小环发现三人瞧她眼神有点变化,心里生疑,慢慢走到柜台,拿出一盒糕饼,教三人吃。

并陪笑着:“高人方才说些什么?溪水村一切事,都可问我。”

陈微道:“小环,你是一直住在这里么?”

小环道:“是呀,我从来长在这里。”

陈微道:“可我听你口音,不类陕西腔。”

小环道:“我祖上是逃难来的,等我长大时,我们早就忘了乡音。”

陈微道:“你祖上和天师教有仇没有?那四颠汉为何要杀你?我听闻他们平素都在蜀地。”

小环道:“哎呀,他们是颠的,不能当常人逻辑推断……”

将糕饼盒一开,取出一片来,递给陈微,“……得亏你们施救,否则我已在黄泉之下。”

陈微接过饼,看了看,并未吃,续道:“实话说,我之前在河坡时察觉到一丝妖气,但不是四颠汉身上的,我认为他们或许是追寻妖气而来。”

小环一愣,自取出一片糕饼放进嘴里嚼着,问道:“莫非……妖魔离开了泥尸山,也往东跑了?”

陈微正色道:“不,那是你身上的。”

小环嘴巴立即停了。稍过片刻,又嚼起来,直到糕饼都吞咽下肚。

陈微道:“你若真想请我们帮忙,须将全情讲述明白。我们虽有道法,亦不是任人安排。”

小环神色夷犹,酝酿了一会儿,点点头道:“高人,我不愿瞒你们。但我有一个难言之隐,莫说跟人提起,就想起来都羞耻无比。半年前,我和阿妹去山脚采药,正遇着那帮妖魔,当场被掳走,扔到山中妓院强行陪侍。那一个月,我简直生不如死,每天都被他们用各种奇法淫招虐待……后来我逃出来了,躲在村里,他们下山找了几次,没找到我,把其他少女掳了去。现在我能住在药店采药为生,还是因为他们淫欲已丰,不需要再抓女人。”

三人一听,大为惊讶,然而小环说时面无表情,冷然道:“我的眼泪都流尽了,这段经历说出来倒是解脱。唯望高人替天行道,上山锄灭妖魔。”

陈微道:“妓院里尚有少女被困?你阿妹还在么?”

小环又将头一点。

清台大怒,一拍桌子,拂袖而起,骂道:“谅那妖魔三头六臂,我也要把他们扒皮抽筋,挫骨扬灰!简直放肆!”

小环道:“姐姐不可轻敌,他们共有四个,俱是法力高强。”

清台抽出折扇道:“那又如何!我念动法诀,顷刻便荡平了山头!”

小环道:“姐姐的厉害,我见过了。但若上山,还是稳妥为重。他们不止本领强,心计犹不弱于人。”

陈微道:“不错。师侄,你和沈姑娘先在店里少坐,待我上山探查一番,有情况立即回来。”

清台道:“何须劳烦第二趟?我们做一趟去就完了。”

陈微以眼瞥飞霜,又示意清台:“师侄,你留下顾好沈姑娘,等我回来再议……”

清台张着嘴,欲言又止。

陈微道:“我先去了。”

转身离开店门。

小环追随而出,大略指认了路径。

陈微使起神行法,身影转瞬已至密林之中。

泥尸山,古称貎辻,传说祭拜兽灵之地。

山藏灵气,泉取地心,到处是奇崖怪峰、诡花异草。

陈微方至,便觉浓烈妖气,正在山腰发散。

顺着一条残破青石路,拾级而上,坡势较缓处,建有一圈院墙,墙内略现出亭台楼阁。

陈微走至跟前瞧看,墙西有座大门,门上加着一把大锁,锈迹斑斑,像是荒弃已久。

陈微将身一跃,已入门内。

放眼看去,见规模甚广,三五个亭子,七八间厢房,假山流水,曲舍回廊,应有尽有。

心里道:“小环所说旧时妓院乐园,必是在此,不意如此弘敞。只被妖魔占了去,确实可惜。”

四下里游览了一会儿,见房内都散落着破桌椅和碎器皿。

唯独后院一间大厅,井然有序,墙新地净,留有妖气。

便可推定是妖魔聚会之处。

复走到隔壁亭子下,高高跳起,藏于亭顶,念了法诀,隐闭气息。

约莫一个时辰后,日落西斜,金黄的阳光洒满庭院。

猛听得有嬉笑吵闹之声,由远及近,慢慢过来。

只见二十余个小妖,手里提着灯笼,拿着酒坛、酒壶、碟碗并捧盒之类,齐到厅上,将灯笼悬挂起,先在东西两张床上铺垫丝绸褥子,又在中间摆了一桌酒席,安放四张椅子。

众小妖弄完,却不上坐,席地而坐,说说笑笑,像个等候主人家的样子。

再待一会儿,忽见远处四道青烟,转瞬而至,烟里各走出一妖,俱是兽身人面,穿袍束靴,大摇大摆入来。

众小妖笑迎,然而彼此并不揖让,四妖落座后,搬出酒坛,取出海碗,斟酒狂饮,交谈热闹。

陈微看得真切,却是说话听不清楚,急忙跳下亭子,潜行到厅旁,躲在阴影里。

那首座的是一只狼妖,灰毛遍体,斜出衣领,头戴束发金冠,两眉既长又宽,直插入鬓。

面若敷粉,唇似噀血。

开口道:“目今夏季,日头晚落,阳光照得蒸腾,呆坐在这里喝酒,未免油气熏入肠胃。”

次座的是一只鹮妖,背翅未退,直垂到地,羽冠耸立,尖嘴瘦腮,脖下挂一圈人骨链。

附和道:“我也是这样说,自我们闭关修炼以来,屈指已有七八日,不曾如此空闲。须弄得快活些才好。”

复次座的是一只猴妖,红颈蓝面,鼻孔朝天,浑身长金丝毛发,撑起衣袍如浮囊。

当即叫道:“要美人儿!要美人儿!这几日可憋死我啦!”

末座的是一只猪妖,刚牙海口,黑目白眉,上身肥大,打着赤膊,臀宽似锅,穿着开裆。

也猛拍桌道:“我也要!我、我先要吃,再要玩……呼呼……呼呼嚯嚯嚯……要!要!”

狼妖笑道:“老猪,你莫冲动,前月你醉酒,冲进妓院里方啃了两个丫头,你忘了?我们拢共才抓了二十个,如此折损,不是办法。”

鹮妖道:“他发痴了,洞里时也抱着石像啃。不若我们变几个啃不坏假人,送给他日日消遣。”

猪妖一听,气得唾沫星子乱吐,骂道:“你不是好鸟!滚!快滚!”

鹮妖道:“荒谬,我有翅膀,我自会飞。滚字是你这玩意儿用的。”

猪妖更气,抄酒杯就打将来,鹮妖翅膀一挡,打得粉碎,却也推落半桌菜肴。

众妖哄堂大笑。

猴妖道:“我们在此宴饮,不知那些美人怎样动静。与其吃闷酒,还不如在洞里安逸,来此何干?”

狼妖举手道:“既然大家有意破戒,就玩玩也无妨。孩儿们,酒过三巡,便去请美人过来。”

说罢,站起身来,拿了一杯酒,望空洒去,瞬间变作轻烟薄雾,装饰得厅内如同仙境。

又见一条小白龙,在烟雾里穿梭,四壁游飞。

狼妖道:“此龙是我法术变出,当做诸位喝酒的玩物,待会儿游到谁头上停了,谁便畅饮一杯。”

以手指桌,菜肴亦转瞬摆回,酒液自坛中起,分倒在四妖杯中。

一旁陈微暗自惊异,情知今番遭遇强敌,盘算道:“他们人多势众,绝不可粗率硬干。但去后院救出那些女子悄悄下山,或许可行。”

离了大厅,往后院继续前行,跳过几堵高墙,见一带厢房,隐在草木里,另旁有条廊路。

取路便走,及至数十步,正撞见一个花枝招展的丫头过来,侧身躲在柱后,待她经过时探手掩住她嘴巴,低声道:“别害怕,我来救你们出去。”

那丫头扭头略看了陈微一眼,点点头。

陈微松开手,问道:“目今后院里有多少人被困?”

那丫头道:“二十个少女,十五个农夫,总共三十五个。”

陈微道:“我刚才潜进来,听到妖魔在聚会,言说要抓你们去陪侍,你回去叫上其他人,我们一齐走。”

那丫头复仔细打量了陈微几眼,问:“你是何人?”

陈微道:“我乃灵宝派道士,路经此地,受你们村民请求,过来援救。”

那丫头道:“是不是小环叫你来的?”

陈微道:“正是。”

那丫头面露喜色:“太好了……我是她妹妹,我叫小钿,半年前在谷里被掳来的。”

陈微道:“你的曲折,我已听说了,现在你快去叫其他人,不益耽误。”

小钿却道:“急不得。这里只有七八个少女,北边小院里才是众人住所,一圈高篱笆隔断,到处有小妖看守。”

陈微道:“那你带这里的人出去,我去北边解决小妖,再带她们出去。”

小钿道:“也不可。妖魔方才唤我去厅内问事,我若不去,即刻暴露了……”

见陈微满脸凝重,又道:“……我有一计。妖魔玩耍前会叫少女们依号入厅,总要单独评判一下头脚,各人挑选一个喜欢的,剩下的就还回后院。你下山找同扮假作妓女过来,让她替我一遭,轮到她入厅时尽量拖延,我悄悄带人走,你同时再去北边营救。最后她可以借口离厅,大家便一齐下山,如何?”

陈微疑道:“你们被困已久,谁人谁号妖魔一清二楚,如何骗得?”

小钿笑道:“你有所不知,我们入厅是头盖红纱的,跟新娘相似。只因那妖魔在武宗朝瞅见了宫女穿戴‘遮面罗’,娇羞可人。勾起了淫心,如今命我们做宫女装扮,他要体验皇帝感受哩。”

陈微犹豫片刻,叹口气道:“此计纵然凶险,也只能如此了。速速行事。”

小钿道:“那你随我去房里拿件假扮的衣服。”

二人拽开脚步,沿着廊路走到一间厢房,拿取了衣服。

陈微道:“你要保重,在妖魔面前绝不可表露异状,待我下山找寻帮手。”

小钿称谢。

陈微飞身跃出院墙,神行而去。

待回到了药店,陈微将事向清台、飞霜托出。

清台同意,飞霜听着四妖形迹,料知古柳曼不会在列,深感失望,又不好叫二人离去,纠结之色,形于脸上。

小环感觉情势不对,生怕他们要走,紧拉住陈微衣袖道:“高人,我求求你救我阿妹!我来世必当牛做马以报!”

陈微道:“你放心,除妖救人是我派恪守的原则。然而此山中妖魔聚多,稍有不慎绝难脱身。我师侄有一副热心肠,愿意假作妓女,却是少了灵活之变,辄令我担忧。”

小环道:“不慌,上山后我阿妹自会教她,我阿妹委身妖魔已有半年,什么路数都摸透了。”

清台附道:“是啊,师叔,你就让我去罢,应该没事的。”

陈微本来将头一点,俄后又摇了摇,道:“若你走进厅去,当即被识破,便是场天罗地网,插翅难飞,我都无法救你……还不如由小环假扮进去,她俩是亲姐妹,样貌相似。待我和你放走后院之人,折回去再救小环,便用尽随身符箓,也要杀出一条生路。”

小环一听要她上山赴险,吓得魂不附体,跪下磕头道:“高人!高人饶我!我没有你们厉害,我一见那妖魔就浑身发颤,方寸大乱,该如何骗得?请高人不要送我性命!”

将头连磕,直磕出血。

清台见了,心里不是滋味,忙搀扶起她,对陈微道:“师叔,我愿意奋力一博。我可以将符箓藏于鞋内,若遇危机,便取出施法。就不要让小环去了。”

陈微道:“既然你有心要做,我不多阻拦了。”

复将计划详细交代一遍,清台听取毕,换过衣装。

是一件抹胸仕女裙,脚上穿着锦绣短靴。

陈微忽想起符箓尚在马车车厢内,想要去拿,小环接道:“高人你们稍坐,我替你们拿来。”

快步抢出店门。

飞霜叹息一声,讪讪道:“求我们救人,却像我们欠她似的。凡危险事都由我们做,她只出一张嘴,蹦些好话。”

陈微道:“沈姑娘,我派师祖训勉,令我们云游四方、降魔卫道。此行目的虽是为了星眠,但路经灾地,生灵涂炭,岂能见死不救?”

清台也道:“是呀。待我们除了此山妖魔,造福一方,再找星眠不迟。你就在店里安歇,略睡一觉,我们便回来了。”

飞霜料知他们势在必行,欲言又止,只得抄手道:“还望二位高人……小心行事。”

陈微叫出清台,迎上店外拿行李的小环,取出符箓分拣了,各自藏在身上。准备完毕,都使起神行法,纵入山中。

小环回到店里,给飞霜沏了壶茶,飞霜摇手婉拒,问道:“你这儿有干净房间没有?”

小环答道:“有的,后面有客房。最近没人住过。”

飞霜道:“好极。你便去抓些香花草,再打一桶水来。我想洗个澡。做完后,我不叫你,你就不要过来了。”

小环笑道:“得嘞,我这就去。”

一刻后,柜台边。

炉火照映着小环的脸。

小环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倾进浴盆里,又将炉上烧着的一壶水,沿盆壁均匀泼洒,教药粉都渗入木头中。

这是一种特制迷香,无色无味,但遇热则发散而出,往往使人未及察觉,就入药已深。

小环悠悠自语道:“高人们,莫怪我反复无情。这些年,途经我村,提议除妖的道士也有不少,村民去外头请来的更不少。没一个做的成,反致那妖魔加倍报复。我丈夫、兄弟都死了,我早已万念俱灰……那妖魔近日令我们搜寻有法力的道士,骗来助他修炼。我骗那四颠汉不成,只能骗你们了。抱歉!你若怨恨,便怨老天无眼,怨命运不公!”

端起木盆,四下里探看一圈,见没有异状,慢慢踱向飞霜房间。

飞霜此时正在床上盘腿打坐,小环将盆摆在她下首,轻声道:“打扰了,我先将空盆放这儿,一会儿就担水来。”

飞霜道:“香花草有么?”

小环道:“有的,有的,保证让你舒舒服服……”

飞霜道:“快去快回。”

小环颔首告退。

掩了房门,人却没走远,就在楼梯口等候。

约莫一炷香之后,只听得倒地响声,忙去再打开门,果见飞霜昏迷在地。

小环以麻绳将飞霜捆了,又推开窗户,对着山中呼哨一声……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