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65年2月的这一天,河南义阳县的名楼百花楼格外热闹。
因是元宵,楼内铺设极丰,张灯结彩,悬绸戴绣。
花蛇帮众贼熙熙攘攘,分坐于三层宴乐,大饮大嚼,推杯换盏。
又有许多美女,起舞弄影,许多乐师,吹奏助兴。
帮主崔荣携高级帮众在顶楼宴请冯县丞一行。
只见诺大一厅,俱备数十副案头,收拾得干干净净,冯县丞居首,其下分坐押司、孔目等各级县官。
崔荣和花凝兰陪坐,罗千、白礼、郭沙、白玉、柳大为、陈邦志落座两边,范陀、曾镜及各位统领把着厢门护卫。
过不多时,酒保、丫鬟端得菜来,铺下肴馔、果品、海鲜、按酒之类,取了两大缸烧酒,开了泥头,随而满楼飘香。
冯县丞笑道:“崔贤弟有心,只是这酒未免取得太多了些,纵我们二十个也喝它不下。”
崔荣回道:“大人,我听闻好酒不醉人自醉。我这酒名唤杏花春雨,乃亲友从山西带回,颇费周折,我亦颇费钱银买之。祈大人怜我至诚之心,赏脸品尝则个。”
冯县丞道:“贤弟如此客气。本官唯仰面一干而已。”
凝兰见状,忙从缸里给众人筛过一遍酒,个个举杯。
冯县丞道:“前番燕真来犯,幸得崔贤弟率花蛇帮众义拒敌县外,鏖战多日,尽皆驱逐。又有朝廷征粮的事由,得花蛇帮倾力协助,妙计遂成,目今粮草征集大半,只剩零星几点,还需在乡下探寻。崔贤弟智勇双全,堪为栋梁之才,本官意拟一封书信,通达朝内熟人,设法举荐崔贤弟出任本州武官一职。”
崔荣离席拜道:“冯大人恩德,小弟没齿不忘!从此愿怀恳切之诚,为大人尽犬马之劳!”
冯县丞笑摆手道:“崔贤弟请起。元宵佳节,何必拘礼?”
崔荣双膝跪地,抄手敬杯:“时值元宵,冯大人家事繁忙,而竟赏脸应邀,小弟受宠若惊,谨代表花蛇帮全体,敬大人一杯!祝大人骏望日隆,鸿猷风树,官道通途,飞黄腾达!”
一干而尽,众贼也随之干尽。
都大笑起来。
冯县丞道:“今日欢聚,我也带了家中养女来,可令她跳舞助兴。”
命人传芝兰出场,未及,芝兰打扮得花枝招展,轻移莲步,款蹙香裙,走上前向在座道了万福。
随后褪去鞋袜,赤着双脚,在空地慢慢跳起一首胡旋舞,舞姿曼妙,翩翩妖妖。
众贼大喜,互相间议论纷纷,敬酒吃酒不住。
凝兰以眼色示意白礼,白礼便取了长笛,也起身吹奏。
一时好不快活。
楼内热闹无比。
却说楼外风雪饕饕,沿街布控的厢兵哨探都冻在雪里,寸步难行,许多便躲去了街边屋舍,隔着窗张望。
然天色晦暗,亦难辨物。
片时,有打盹的、有闲聊的、有吃酒的……把个司职抛到九霄云外。
约莫午时三刻,长街尽处骤吹来一股热气,吹得冰雪消融,而既白雾蒙蒙。
众兵皆惊,急从屋舍转出,望见远远有一点白光闪灼,忽明忽暗。
呼喝了几遍,也无人应答。
为首的便取了弓来,张弓搭箭,射了几箭,那箭同泥龙入江,只无踪迹。
为首的道:“端的怪异,可去一人探查究竟。”
派了一个往那雾里去。
方进去几步,身影一闪,白光顿灭。
俄顷,热气也消。
地面遇冷,转瞬凝霜结冰,众兵歪歪倒倒,连脚也难站。
为首的道:“不好,快去楼里禀告冯大人!”
话音未落,两侧屋瓦腾起乱飞,劈头盖脸的打将下来。
空中风声杂乱,像是无数气流反复交织。
那尽处大震了一记,竟有一柄长剑划破白雾,呼啸而来……
三楼上,宴乐正酣。
白礼与芝兰已表演过几首曲子,众人喝的大醉,把两缸都去了大半。
冯县丞自顾自吟诗作赋,押司、孔目等官各搂着妓女玩笑,崔荣则与花蛇帮高层商量着未来进乡抢粮的计划。
唯独凝兰蹙眉深思,神色凝重,连饭菜也不曾动一筷。
白玉见了,悄的靠过来道:“夫人何故烦恼?目今得胜,我等欲畅快欢庆哩。”
凝兰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此时说胜,犹未可知。”
白玉一怔:“虎风堂乃多年大敌,且都除尽,还需担忧何事?”
想了想,又道:“夫人不会是指跑掉的沈飞霜罢?”
凝兰道:“最近心头狂跳,连夜里也不太安宁,隐隐只觉有变数……”
白玉笑了笑:“夫人一向镇定自若,怎的今日变得如此优柔,谅那沈飞霜逃过一劫,岂敢回来复仇?她被打得皮开肉绽,光养伤还须半年哩!”
凝兰道:“你且差人到街上探看,大伙儿酒醉,切莫大意。”
白玉道:“街上自有冯大人带来的厢兵把守,兼我们哨探总共二三十人。夫人就放心罢。”
凝兰摇摇手道:“我们在内宴饮,留他们在外吃风,必松松垮垮,不俱成效。你可命范陀、曾镜带人出街,换他们一班。”
白玉道:“既如此,我就叫他们去了。”
正说间,猛听底楼传来一连串沉闷声响,咚咚咚……似是有人砸门。
冯县丞将杯一丢,骂道:“本官正在诗兴大发之际,何来此扰耳噪音!”
崔荣忙对座下道:“快去看看情况!”
罗千见状,抽出钢锏,擎在手上,起身走至栏杆边,直跃下楼去。
崔荣赔笑道:“今日欢聚,众子弟难免忘形,还请冯大人谅解则个。”
冯县丞道:“听说你们前时绑架了一个江湖杀手榜上的侠客?那人如今在何处?”
崔荣道:“回大人话,白牢护卫看管不慎,让她跑了。然所谓侠客,不过乞食造杀的野狗,被教训了一顿,自当落荒而逃,对义阳秩序并无影响。”
冯县丞道:“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处理好。还有,以后不要牵扯这些乱七八糟的武林人士。本官已帮你们处理了逍遥双剑,莫非还要再处理什么阿猫阿狗?”
崔荣冷汗侵额,抄手道:“小弟知错,绝不敢再叨扰大人。大人福泽深厚,确实不应接触血腥晦气之人。小弟从此铭记在心。”
冯县丞道:“罢了。你将护卫安排妥当,严防有人暗中报复。”
崔荣道:“今日我帮高手都在,戒备森严,就算邪魔外道来了,也不惧半分。”
咚咚咚……咚咚咚……那声音却是一刻不停。
底楼本是低级帮众在欢饮,直被搅得兴致大减,没奈何,靠门的几个骂咧咧凑过去,隔着窗张望,见街上风雪茫茫,万物模糊,哪有什么人在?
转身欲走时,却忽的闻到一股腥味,再回头,发现门缝里渗出血来。
大叫了一声,持刀在手,慢慢的打开门。
眨眼之间,狂风涌入,刮得桌翻椅倒,碗抛筷散。
那风里夹得不是雪,而是二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如柳叶飘飞,作一串飞进,旋了两圈,落停在地面。
众贼认出正是街上看守的厢兵。
此时门口现出一个瘦削挺拔的身影,一手掐指,一手持剑。
众贼惊骇莫名,慌叫道:“何、何人到此?有仇有怨,报上姓名!”
那身影踱步而入,走过的地方空气仿佛褶皱了一般,发散出层层涟漪。
“我叫沈飞霜,今日送你们去阴曹地府。”
罗千只听得人声嘈乱,兼之兵器相击之声不绝,随后“铮”的一响,归于宁静。
忙从楼梯跳下,落在地面。
但见满屋帮众,死相枕藉,血染各处。
这景象:花灯悬碎肉,立柱环尸体;清池浮人头,窗棂挂肚肠;酒壶盛鲜血,汤锅烹脑浆;桌席铺毛发,椅案洒人黄……竟没活下一个。
罗千大怒,咬牙切齿要寻凶手。
猛一回头,见飞霜立于柜台,神色淡然。
心里暗惊,怪道:“此是人是鬼?前时明明被我痛打了一顿,几欲打死。”
伸出一指,指向飞霜,喝道:“老子是‘珠光蛇’罗千!平素杀人无数,绝不怕厉鬼来缠!有胆子你上前,顷刻叫你魂飞魄散!”
飞霜也不应答,横起剑来,兀自念动口诀,那周围空气旋聚于剑尖,发出串串暴响、团团白光。
罗千恍然道:“必是活人,鬼岂能念咒也!”
擎着钢锏,直扑过去。
飞霜耸了耸肩,翻身一踢,那柜台顿裂,破出十几片木刺,射向罗千。
罗千以锏乱打,护住身体。
飞霜乘机一纵,又挑起地面一根碎刃,直击罗千后背。
不意火花溅处,罗千竟纹丝不动。
罗千仰天大笑,道:“你个庸才,只知肉身相斗,不似我装备精良!”
将布袄一掀,原是穿了环锁内甲。
“此物京都亦难寻,被我得来了,就待险要之时!”
飞霜稳住身形,冷冷道:“此物乃沙场征战,精忠将士所用。凭你也配么?”
罗千怒道:“你说什么!”
双手持锏再打来。
飞霜脚步交迭,早到近前,肩头一闪,躲开那锏,复撞在罗千咽喉。
罗千闷哼一声,连退数米,还未及反应,飞霜第二脚已到,被踢中面庞,踢得口鼻涌血,唇崩齿坏,倒在池里。
飞霜捡起那锏,往上一掷,即冲破楼板,直往三楼。
罗千挣扎多时,方从池里爬出,见飞霜蹲在他面前,以手托腮,神色犹如观猴。
恼得发指眦裂,一把揪住飞霜衣领,抡拳打来。
飞霜自有真气护体,停那拳于悬空。
罗千一席衣衫起伏,双膝摇曳,险站不住。
飞霜道:“你有铠甲又如何?却空空露着一副嘴脸。”
伸出左手,叉开五指,盖在罗千脸上,“前时让你逞尽威势,如今轮到我了。”
瞬发真气,倾灌而入。罗千嘶嚎连连,须臾皮肉溶解,血流飞注,直挺挺朝后栽倒。那身躯周全,唯露面骨森森。嚎了一阵,声渐小了。
飞霜随即提剑上楼。
未到二楼,自上涌下一大群武装之贼,占满楼梯。
范陀、曾镜混在其中,望见罗千惨死,大受震动,高声喝令众贼齐上。
飞霜道:“正好,你们今日便一块儿见阎王。”
迎着前排,只一剑,将数贼拦腰砍为两段。
那花蛇帮本都是乌合之众、蜂营蚁队,岂经历过如此场面?
登时骇然逃散,那前排急欲转身,后排又拥挤而来,奈何楼梯狭窄,都堆的满满当当。
飞霜则长驱直入,剑疾攻快,杀得人头乱滚、肢体乱落。
众贼仓皇,有受击死的、有流血死的、有吓死的、有踩踏死的……不一而足。
范陀被推的踉踉跄跄,情知不妙,自人群中翻身一跃,站在栏杆,解开外袍,将全身十五道奇门暗器尽皆施出。
另旁曾镜也抽提腰间双斧,挤出一缝,掩杀过来。
飞霜不躲不避,右手挥剑直取曾镜,左手成掌激发真气。
曾镜双斧顷刻粉碎,范陀暗器半空吹回,反于自己挨着,当即殒命。
飞霜剑尖一偏,斜入曾镜侧腹,又一撬,那肋骨尽断,破胸而出。
众贼见状,魂消魄散,更没命的奔窜。
未几,阶梯变血瀑,皮肉作毡毯。
飞霜杀得过瘾,将剑抛至半空,以真气催动,盘旋似圆锯,只一道白光虚影,喝声“去!”,沿楼梯向上,凡触及之贼,顿为碎块。
继而抢步上前,又迎着后续赶来的五蛇良将,指尖一引,那剑掉转方向,旋飞返回,把个五蛇良将,生生截作十蛇小将……
三楼厢内,一时恐慌莫名。
冯县丞指着嵌入天顶的钢锏,一言不可发。
崔荣面色煞白,急对座下道:“底楼是何情况?”
白玉、郭沙等互相厮觑,实没奈何,抄手道:“冯大人、崔帮主勿惊,容我等带足人手,一齐去看看……”
崔荣道:“快去、快去!”
白玉转对冯县丞道:“目今楼内缺人,三楼倒还有二十几个县里的捕役,不知冯大人可准……”
冯县丞忙道:“准、准!都带去!”
白玉这才起身离开。
郭沙、柳大为、陈邦志抄起兵器,紧随在后,呼了一声,厢外看守的帮众响应,经连廊、沿转角的乌泱泱涌了下去。
飞霜正在二楼行走,那中间一条宽长通道,放着客桌,时值宴饮,还摆下许多酒缸,两侧各五六间绣房,悬着花灯。
行不多远,通道尽处众贼已至。
为首四人直冲而来,见是飞霜,尽皆耸异,叫道:“瞎眼牝鸡还敢找来!”
飞霜道:“不错,只为让你们和罗千团聚。”
白玉大怒,持朴刀劈来,飞霜略一闪,自劈入地板,抽拔不出。
郭沙持长棍横扫一棍,被飞霜剑尖一拨,乱了身形,跌撞几步摔进缸里。
陈邦志见不能贴近,便从怀里掏出连括机弩,扑嗖嗖发射数枝短箭。
飞霜踢起客桌,是以接下所有短箭,复一脚,送客桌径直砸去。
陈邦志打滚躲进旁边绣房内,倒砸伤了几名捕役。
柳大为手持木剑,咬破中指,躲在后排高声念咒,词里都是仙法神御,然气息狂戾,已是出偏。
飞霜听得分明,冷哼道:“又是你这个假道士,竟还装模作样,自以为得授其法,实则走火入魔,朝不保夕。”
柳大为喝道:“你休猖狂!待我捻完口诀,天雷降至,你即伏法!”
飞霜道:“却等不了你聒噪那久。”
以剑挑破酒缸,淋淋沥沥,单掌一推,酒液变冰凌,疾飞而去。
柳大为一惊,急使出毕生绝学,自嘴里吐出一团火焰,烧化冰凌。
半空冰火相撞,顿时蒸汽翻涌。
众贼陷在雾里,视野模糊,但见偶有冰凌贴地飞来,洞穿了数人,纷纷惊惧,乱作一团。
陈邦志此时刚从房内爬出,紧呼道:“大家莫慌!柳四哥法术高强,不怕那女子!都把兵器拿好,站成队伍!”
言犹未了,背后訇然作响,房内似有脚步。
扭头看时,飞霜剑锋已至,只一剑,连门带人,被一同劈成两半。
那柳大为尚自喷火,岂料此招?
匆匆调转,赶也不及。
飞霜跳到近前,捉住木剑,猛一用力,捉得粉碎。
柳大为后退两步,掐指又想运功,飞霜鼻子里呼了一声,讥道:“你虽行妖术,不过炼药制丹却还行,下辈子投胎做个药房先生罢!”
柳大为听了,先是错愕,复一想,大叫道:“瞎婊子你偷吃了我的药?你!你!”
直扑向前,双手扒来,“是怎么发现的?我明明藏于深穴密室之中!绝没有人知道!”
飞霜避也不避,任由他扒住衣领,冷笑道:“你那药颇具卓效,你看我比之前还有所补益哩。”
柳大为怒不可遏,发疯般吼叫,飞霜竖起剑尖,自他下颚刺进,直穿出眼窝。
顷刻血如泉涌,歪倒死在一旁。
那边白玉方抽刀杀回,飞霜抖去剑上的骨屑血浆,运起剑气,凭空轻划两划。
白玉身躯激颤,而竟臂膀齐断,跌翻在地。
似泥鳅般扑腾。
飞霜徐徐走近,将脚踏住他,道:“你等宵小,武功低劣,依靠啸聚而仗势欺人,毫不自省反妄诩功绩。譬如我这折,凡有知轻重的劝阻下花凝兰,收敛恶行,本也就过去了。可你们偏偏要惹我。既然想寻死,我满足你们。”
白玉不服,连声低吼,随以牙咬住飞霜鞋尖。
飞霜从鞋里抽出脚来,狠狠踩在他脸孔,踩得他眼窝开裂、鼻根烂平,血溅了周遭,复道:“你们不是喜欢玩我脚?这样如何?”
一脚一脚生生踩死了白玉。
那光脚同浸泡红漆,鲜明发亮。
在白玉衣服上揩了揩,又穿回鞋里。
再说郭沙从缸里挣出,本欲偷袭,见此情形,吓得神魂俱丧,丢了长棍转身便逃。
飞霜抬起手臂,剑出如虹,把郭沙打个对穿后原路飞回。
郭沙惨叫一声,沿楼梯滚下底楼。
至此,崔荣四义弟皆死。
众贼失了统领,哪还有斗志?
战战兢兢,溃败四散。
然楼道封闭,出路止有一条。
却是飞霜占住,步步紧逼。
前排几名捕役万念俱灰,一齐跪在地上,哭告道:“我们入县衙只做份内事,不曾害人。今日护送冯县丞出席,实是无辜,还请女侠饶命!”
飞霜听此,松松肩膀,将剑一低。
捕役们还当她要放行,连声谢着,抢的赶往楼梯。
不意经过之时,飞霜道:“义阳黑白两道勾结,沆瀣一气坑害百姓,岂是张张嘴就能撇清的?一不做二不休,绝饶不得你们!”
扬起剑锋,排头砍来。
捕役们怎顾回神,立时惨死。
众贼愕然,未几,其内有人喊道:“横竖无路,不如和这瞎娘们儿拼了!”
皆硬着头皮,齐吼一声,各抄兵器打来。
但见数十个恶人,数十个丑恶灵魂,焰腾腾如焦臭烟尘,焠律律如黑色火块,熊熊燃烧,卷裹而至。
飞霜神色戏谑,干笑一声道:“好好好,正合我意。”
持剑轻盈一跃,径直闯入阵中。
那场景,自楼外看得真切:裂帛之声彻响,沿着声音方位,从下到上,从二楼到三楼,从通道到绣房,从连廊到转角……凡临街轩窗,封纸尽血染,随着人影晃动,一处处殷红绽放。
极像是春节时农户贴的窗花剪纸。
厢内崔荣等乱作一团,不住的争论若何。
县衙押司道:“我等乃朝廷官员,纵敌人熊心豹胆,也不敢动我等半分,便打开门去,亮明身份,先唬一阵!”
崔荣道:“此计有理,然敌人既已造杀,还怕罪上添罪?痴痴过去,只是送死。”
押司喝道:“这是你花蛇帮的场子,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马上解决了!”
崔荣道:“事到临头,宜少耍官威。”
押司震怒,将桌一拍:“放肆!”
座下白礼举手道:“诸位大人听小的一言。方才楼内响起的异响乃真气震动之音,想必来者是那女剑客沈飞霜无疑。小的前时曾与她交涉,言谈中她透露,她平生有‘三不杀’准则——不杀女子、不杀孩童、不杀僧道。她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言出必行,因此我们可派一女子出去试探。”
冯县丞一听,料有转机,心道:“那沈飞霜眼盲,怎分得清男女?大不了我暂放下身段,到时假扮女子混出去。”
便道:“你看派谁去试探为好?”
白礼以手一指舞池中站着的芷兰:“请让小娘子替冯大人分忧。”
芝兰怫然变色,望望冯县丞,却是一副将欲允肯的态度,急得跳脚,斥白礼道:“你好阴险!你帮的花凝兰夫人也是女子,且较我经验更丰,何不让她去!”
冯县丞道:“芝兰休得无礼,是叫你打探则个,又不是叫你送命。”
芝兰跪地哭道:“冯爹爹,外头是什么场面,你也听到了,此时出去与送命何异?我伺候爹爹多年,平素止端茶倒水而已,绝不敢应付凶险贼徒,还请饶我了罢!”
冯县丞道:“让你去就去,大不了原路回来。”
芝兰哪里肯,哭声愈大。
冯县丞烦了,命押司解下随身佩剑,丢在地上,道:“我养你多年,如今连这事也办不成。你去是不去?不去即刻领死。由你自裁。”
芝兰一怔,擦擦眼泪,收敛舞衣,退下了。
而座中的凝兰全程惶恐,以手扶额,话不敢发。
芝兰换过了一身简便裙装,慢慢的打开门出去。
未及十步,腥臊味扑面。
复掩鼻前行,瞥见地板都翻作血色,心里忐忑,走到转角处失脚一滑,沿楼梯径直滑下了二楼。
忙爬起来环顾,但见:泼泼洒洒,如设染坊。
西一团绛绯,东一团鸦青,南一团杏黄,北一团墨灰;满满当当,似开货铺。
左一条博硕,右一条箕斗,前一条河目,后一条笋鞭。
颜色各异,形状各类,混在一起,卷在一起,裹在一起,凝成厚厚一层黏糊糊的人油。
仔细看时,还浮动着许多眼耳鼻舌。
芝兰蓦地受惊,吓得魂飞魄散。双腿瘫软,整个人自栏杆边翻落而下,坠往底楼,头触石阶,当场惨死。
飞霜来到三楼厢房外,一袭衣衫此时都浸得透了,步步血莲印地。
那厢门轻移,打开一扉,跑出来许多各持乐器的男女。
飞霜以心眼望之,见灵魂皆不算污黑,料想只是侍奉的乐师而已,便让身放行。
众人惶惶,头也不抬的过了。
但在其中,猛现一颗纯黑心火,抖动如筛。
飞霜勃然大怒,喝道:“你不能走!”
扬手一剑直出。
那人也不夷犹,后撤半步,躲过剑锋。
撒开衣袖,竟射出无数银针。
飞霜急运气抵御,银针偏错,却射在逃跑的乐师身上,顿时哀嚎回荡,须臾全部殒命。
可怜未曾走脱一个。
那人且战且退,逃入道旁绣房内。
飞霜挥剑斩破门板,也一跳而入。
绣房昏黑,死寂无声。
飞霜走至当中,吼道:“白礼!你这缩头乌龟,前时在旅风客栈敢设计害我,今时我在你面前却做小人行径,妄图蒙混过关。你做梦!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就是你葬身之地!”
未几,自房梁上又扑下无数银针,飞霜再度运气护体,却听左近处轻响一声,一柄白折扇劈风袭来。
飞霜只道自己真气坚稳,生生去挡,不意那折扇上也带着真气,激越锐利,被划破了肩膀,半空鲜血喷溅,飞霜闪去另旁,那折扇调转回来,仍照脸切割。
飞霜将剑一抛,也以气驱动,迎击折扇。
一剑一扇,激荡起的灰尘划出条条痕路,蛛网般遍布。碰撞出的火光骤亮而逝,烟花般绽放。
二人僵持。
飞霜道:“白礼。真没想到你藏得这么深。”
那头白礼轻笑:“多谢夸奖。柳大为的丹法是我教的,那样的丹药我一年不知炼了多少炉。徐白鹰的起居是我差人照看的,他的练功套路我依葫芦画瓢也能得其二三。两者结合起来,想我假以时日也能做一大侠。”
飞霜道:“你心术不正,武功再强终是徒劳无果。且你狭隘至极,竟连你弟弟也不教一教,可知他已死在楼下么?”
白礼道:“他不懂变通,死不足惜。世道本是弱肉强食,等我杀了你,再回去寻机杀了崔荣,花蛇帮就唯我独尊!”
飞霜道:“你和花凝兰一对狗男女,坏事做尽,我今日定要替天行道!”
将真气加倍施出。
红光满屋,大震了一记。
厢内,众人听着动静,哪敢分辨究竟,各自找寻起出路来。
有几欲跳窗的、有预备扒梁的、有系桌布下坠的……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官爷恶霸,此刻惶惶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
正喧噪吵闹时,门板哐当一响,白礼修长的身影现于门后。
崔荣举手道:“回来了!白兄弟回来了!或是胜了,快!快开门!”
靠门一小厮咽咽唾沫,慢慢过去,将手放上销子,轻一挪,门扉随被风吹开。
但见白礼浑身焦黑,皮不连肉,已然死了。
小厮跌在地上,又见一柄长剑自白礼胸口贯出,冷冷闪着寒光,惊叫道:“饶命!饶命!”
不及抽身,剑气穿透而至,被打作一团血雾,漫于厢内。
众人遭血迷眼,不住的逃窜。
飞霜持剑杀入,逢人便砍,砍得头颅乱滚、手脚乱落,元宵佳宴顿变地狱图景。
崔荣倒在血泊,哀告道:“过去不懂事,有眼无珠冒犯了女侠,还请女侠……”
话犹未了,飞霜一剑戳进他嘴里,搅了两搅,当即牙断舌烂、血肉淋漓。
崔荣往后强挣,飞霜追上,复补一剑,原地刺死。
其余押司、孔目各级县官,情知走不脱,仗起官威,齐叫道:“我等乃朝廷官员,你敢杀我,便是和朝廷作对!便是谋反!俱五刑,夷九族!你敢……”
飞霜也不管,照皆杀了。
唯剩那冯县丞一个,躲在桌后。
飞霜走近,神色冷淡,莫可逼视。
冯县丞因芝兰未归,推料假扮女子亦是无用,心里绝望,忙道:“女侠明鉴,那作奸犯科、欺压百姓的事……都、都是花蛇帮干的,与本官绝无干系!本官只是按旧例,出席一下元宵宴会,为以联络民情、考察民风……我、我真的不知他们背地里做了什么……女侠明鉴!女侠明鉴!”
飞霜并不回应,只一脚踢翻桌案。
冯县丞双膝打颤,跪地求道:“你要什么?你说……只要我有的,我全部都给你!金银财宝?功名利禄?我、我现在就可以叫开官库,那里面都是搜来的好东西,任你挑选!我还可以给朝内熟人写信,推荐你、推荐你……呃……光州民兵教头怎么样?”
飞霜将剑抵在冯县丞肩头,刺破襟领,慢慢剥下。
冯县丞大气也不敢出,任由被剥个精光。
飞霜接着在他身上擦拭起剑,把沾染的血浆骨屑都揩在他肉上。
冯县丞道:“女、女侠……我上有老下有小,你若杀了我,她们亦随我而去……”
飞霜道:“你眼睛不瞎,你自己看看。我剑上的每道血,哪道可谓与你无干?你有家小,他们没有么?义阳被坑害的百姓没有么?若不是你这县丞欺上瞒下、贪赃枉法,岂能豢养出一帮子丧尽天良的畜生?纵你百般话说尽,我也非杀了你不可。”
冯县丞哭道:“我自知危害一方,作恶多端。然我处在官场,大多身不由己,你杀了我,另有无数奸人恶徒,走马上任,过几年义阳依旧如此。你有能耐各个都杀了么?但求给个机会,我定洗心革面,从善为官!”
飞霜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冯县丞道:“女侠!饶命!”
飞霜道:“剩下的话,去底下跟阎王说罢!”
挥剑一削,冯县丞天灵顿破,白的红的似喷泉齐出。
双股战战,屎尿乱滚。
顷刻与世长辞。
飞霜系剑于腰,转身即走。走至门口时忽的停住,略一回头,那盲眼微张,像直盯着什么。过了片晌,方徐徐离去。
花凝兰捂着嘴,自屏风后爬出,看着满屋尸体,毛骨悚然。
又听得楼下街面人声嘈杂,还当是援军到来,扒在窗口一看,原是许多举着火把的乡民,皆怒气冲冲,欲要寻仇。
心里暗叫不好,走到厢外,见下楼的路止有一条,无可奈何,复回到屏风后躲藏。
飞霜下到底楼,正迎着乡民闯进,为首一人道:“敢问姑娘是沈飞霜沈女侠么?”
飞霜道:“正是。”
那人道:“我们得赵兄弟解救,方从郊外赶来。一路上花蛇帮贼众作鸟兽散,探听得帮主崔荣与县衙狗官在百花楼宴聚,便纠集足人手,欲找他们算一算账!”
飞霜道:“你们来晚了,他们已被我尽数斩杀。我与他们的仇,于公于私都应做个了断。”
那人道:“可惜矣!我们还想活剥了他们的皮,活抽了他们的筋,以泻心头大恨!”
飞霜听此,轻笑一声,道:“却也不是都杀了,还剩下一个哩。”
那人道:“今在何处?”
飞霜道:“正躲在三楼厢房,屏风之后。盖花蛇帮崔荣夫人——花凝兰。”
那人大喜,继而面露凶光,道:“那阴险妖女,绝不可疏纵!我等就是一人一脚,也将她踏作肉泥!”
飞霜道:“她有今日,实是恶有恶报。你们且伺候着。”
众人欢呼,一涌上楼。
飞霜走出楼外,此时街面早已被暴动的百姓占领。
许多花蛇帮贼徒被吊在树上,遭受私刑;又有许多县里厢兵被捆成一排,引颈待戮;更有人趁机作乱,沿街洗店荡铺,抢掠财物,失手打翻了灯盏,引得大火熊熊。
飞霜行不多远,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匆匆追来。
飞霜道:“胡老板,你不回食肆,怎么也到此凑热闹?”
胡老板喘了几喘道:“事态紧急,我长话短说。星眠、星眠他……”
飞霜道:“他未曾跟着你们?”
胡老板一跺脚道:“星眠用颠扑散放倒贼徒,我们这才得救。然而行至半路,他被花蛇帮余众劫走了!”
飞霜忙道:“对方几人?劫去何处?”
胡老板道:“他们约莫十五六人,皆骑白马,我们追也不及。一道烟往东面去了!”
飞霜道:“事不宜迟,我这就过去!”
胡老板点点头,嘴里呼哨一声,自人群里闯出一匹瘦削黑马,原是食肆的那匹老马。
胡老板道:“沈姑娘,我同你一起!”
飞霜抄手道:“感激不尽!”
二人上马,胡老板在前,飞霜在后,扬鞭一催,疾驰而去。
只听背后风里,传来花凝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乡民将百花楼掳得干干净净,众尸体都丢在底楼大厅,周围堆起干草柴垛,放了一把火。火势蔓延,烟雾张天。
公元965年2月的这一天,河南义阳县的名楼百花楼被烧作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