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熹微,胡老板便悄的来到镇西医馆,从后门进了,找到熟稔的大夫,声称自家有个干兄弟打猎受伤需要医治,因伤在腿脚不便移步,就请开具下药方,按方配药。
大夫一一都写下,并嘱咐熬制方法。
胡老板谢过,又返到胡记食肆。
此时星眠、飞霜正在厅中等候。
胡老板将门板关好,叫星眠随他去后厨先熬一剂,喂飞霜服下。
胡老板道:“你们昨夜闯出白牢,这几日花蛇帮必定派人满街搜捕,要闹好一阵。我们几个还须谨慎小心,莫让人顺藤摸瓜。”
星眠懂他意思,当即回道:“胡老板,你放心,我们绝不会牵连你。只是草药我先拿走一些,给沈姑娘医治。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胡老板“唉”了一声道:“我总叹世道浇漓,人心不古。但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有了许多夷犹和狭隘。寡情少义之处,不敢让你们见谅,若还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尽管开口。”
星眠道:“胡老板你言重了,你已是钟山第一的大善人,我和沈姑娘多亏有你,才能绝处逢生。今我们逗留此地徒百害无一利,这便告辞,另寻他处。”
离桌一拜,态度极诚。
飞霜也抱拳称谢。
星眠搀飞霜下了桌,推开小窗,见街上无人,打开门板欲走。
胡老板忽的叫住了飞霜,沉声道:“沈姑娘……之前和你说过的事……还请信守承诺。”
飞霜神色一滞,略点了点头。
转对星眠道:“星眠,我们快些走,莫要惹人注意,连累了街坊邻里。”
星眠道:“你腿脚不便,让我背着你走。”
蹲下背起飞霜,向西边匆匆去了。
胡老板定定看着二人背影,唏嘘不已,恍如上次武胜关一折,也是同样目送他们远行冒险,然而这次心境,竟已大改。
且说星眠背着飞霜回到自己住处,开了大门,一路直奔院中。
这赵家老宅也曾是个三进院的大宅子,入院即是游廊曲径,花木溪泉,只因久未打理,杂乱失序。
又因前几年赵松陆续卖后院砖瓦给赌场盖房,一大半屋舍都拆毁了,勉强拿残砖砌补了围墙,重新圈了院子。
地下是拿石子铺的甬道,左右四间低矮破旧的小房,墙皮剥落了许多,墙上坑坑洼洼,四面尽透风。
里间置有床几椅案,都合旧制打就。
星眠在东房收拾出一张拔步床,以给飞霜休息,复去自己屋里拿了几层被褥过来。
都仔细铺好。
飞霜道:“这次幸亏有你,否则就栽了。目今我身受重刑,功力折损,兼之丢了兵器,不能立马杀回去报仇。权且在你这歇些时日,等我恢复如初,一定寻机将那帮畜生杀尽。”
星眠道:“先不说这些,等你好了,万事从长计议。”
飞霜道:“什么叫个从长计议?莫非你也想劝我离去?”
星眠道:“盖是你状况危急,花蛇帮又必定派人按户搜查,我虽为帮众也避不了一查,只得委屈你届时躲在地窖里。事怕万一,若真暴露了,我拼了命也要掩护你出去。我希望你远走高飞,好好活下去。尽管……我也知道,让你强忍下这般屈辱端的不该,但出于我之本心,我不愿你再冒险……”
顿了顿,复道:“沈姑娘,我不是质疑你的实力。但我宁可你平平安安做一普通人,而非快意恩仇的什么大侠。”
飞霜听罢,神色一黯,叹了口气道:“还记得在去武胜关的路上我曾对你说,我们并非正式夫妻,我不该一有事便牵连于你,方才却……对不起,是我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我说话自应更妥当些。”
星眠忙摇手道:“岂有怪你之理?我是想劝你好生养伤罢了。”
坐去床沿,二人说了些心里话。
没过多久,猛听东方震响,一只穿云号箭炸在天边。
星眠看了眼位置,道:“这定是白牢发现走了犯人,召集帮众要发动搜捕。我为避嫌也必须要去的。沈姑娘,就按我之前说的,我带你躲进地窖里。不管他们砸门进来还是翻墙进来。我家地窖隐蔽得很,应该发现不了。”
转去西房,拿了家传宝剑“寒古息川”过来,递给飞霜,“若有万一,你持剑自卫,等我回来再做打算。我待会儿便走了。”
飞霜忽的抓住他手道:“星眠,你千万要当心,那里是龙潭虎穴,凶险万分……我,我绝不能失去你……”
说了几遍,只不肯松手。
星眠轻抚上她肩头,柔声道:“我的沈女侠~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啦?大可放心罢~我混了这么多年自有一番经验。”
飞霜道:“世间能让我挂心的,也只有你一个了。毕竟你……”
星眠抢话道:“毕竟我武功不好,你怕我一旦有难无力逃生对不对?同样的话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但你想想,就我昨夜救你那一折,表现如何?我可是有武术世家的血统哩。”
这一句,顿时又逗得飞霜忍不住想笑了,蹙着的眉头和微扬的嘴角共成了一幅复杂的表情。
星眠道:“你,你摸着良心说,我这名门赵氏之后,究竟如何?”
飞霜假装沉思,俄顷,略点点头道:“嗯~莫说是全河南,便是全天下,便是从唐尧虞舜到千秋万代,你都是独一等~”星眠一拍手道:“说得好!唯觉有点耳熟!”
复想了会儿,嘻的笑起来,飞霜也吐吐舌笑了。
星眠道:“对嘛,越到紧要关头,越要放轻松,坦然自若,才能游刃有余。”
及至安顿好飞霜,星眠将院子重新布置了一下,特意播了些尘土在地面,做出久未进人的景象。
锁上了大门。
拽开脚步朝镇口而去。
还未到百步,道边巷子里忽的窜出二三十大汉。
星眠见是百川堂留守的帮众,迎上去道:“诸位大哥缘何在此?”
为首的道:“赵老弟,你没听说白牢走了犯人吗?上头命我们即日沿街按户细细搜捕哩。”
星眠装傻摇了摇头。
为首的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上印有兰花标记,念与星眠听,概略是昨夜白牢差役发现负责运尸的狱卒和管事死了,马车被夺。
山路守卫则回禀马车径直驶往钟山,车上坐着身穿斗笠长袍的二人,后不知所踪。
故命令钟山帮众展开搜捕,不放过任何地方。
星眠道:“虽是往我们这儿来了,但又说不知所踪,或取小径绕到其他村镇也未定。”
为首的道:“帮主夫人明令,我等照做便是。但与虎风堂大战在即,却要劳费在这些破事烦事,端的荒谬至极。”
另一人插话道:“帮主还令我们五日后在罗山开大会,岂料遇着这横来一桩!恨不得长出两个脑袋来办差事!”
星眠道:“多说无益,咱们快快办完罢了。此地离我家最近,便先从我家搜起。”
为首的笑道:“赵老弟真会说笑,就你家那般,一年都没一个活物光临的,有何可搜!”
扬手招呼众人就要走。
星眠道:“哎哎,必须搜的,信上写着,不放过任何地方。先搜了我家,也好做个示范,让街坊四邻心甘情愿受查。”
为首的道:“哈哈哈,赵老弟明理,既如此,那我们就先叨扰你家了。”
领人往星眠家去了。
星眠主动打开各房大门,拉开箱柜,把明处暗处都展示出来。
众人只查得咂嘴弄唇,叹星眠家贫至此,竟连好东西也没几件。
简单看看也就转出来了。
为首的道:“赵兄弟这几天就随我们遍查左近,一齐把事情尽快办完。”
星眠自是依允。
跟着他们搜查开去。
话说接连搜了三日,弄得钟山镇鸡飞狗跳、人人危栗,却毫无收获,由驻守组长登记下各家亲属及异乡外人情况,查点了马车牛车信息,形成一封报告信,发往白牢。
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一日,星眠由百川堂解散回家,小心翼翼的推门进了,手里捧着一团灰布包,慢慢走到东房。
往桌上一放,就又转身而出。
飞霜听着动静,只觉得有些奇怪。
不一时,星眠再度出现,拿着个熬药的小锅,也一并放在桌上。
打开灰布,把里面的东西一个个捡出。
“咚、咚、咚”……听着像是弹丸声响。飞霜问道:“星眠,这些是何物?”
星眠道:“这三日来委屈你躲在地窖里,今日方能出来。我担心你身受潮冷致病,就托人在春街档弄了味好药。你等着别动,我熬一熬给你用。”
飞霜勾了勾手指,道:“却也无须太急,先拿过来我端量罢。”
星眠头也不抬:“这没煮好,不能吃的。”
把其中一粒磕碎了,撒在锅里。飞霜更怪:“听声音混闷得很,不像寻常药丸,是何成分?”
星眠道:“这你就别管啦,总之,对身体好……”
飞霜道:“不行,我这人好奇心重,自己吃下去的东西是一定要问的。”
星眠道:“哎~反正是,对身体好……”
飞霜再让他拿过来,他也不肯,来回几句,话里尽是躲闪。飞霜正色道:“若这般我决计不会吃的。”
星眠无奈,只得将布包拎了,拿到近前。
飞霜直接将手伸进去,胡乱摸索一通,觉得滑腻粘稠,都粘附在皮肤上。
星眠见飞霜撇着嘴,似乎极为嫌弃,忙道:“稀有药材,绝对的上品!虽说看上去摸上去脏了些,但只要你吃了,定大有补益。”
飞霜毕竟在道门修习过,灵丹妙药接触了不少,从未遇到此等腌臜模样的,故而星眠的说辞无疑是越抹越黑。
飞霜鼻子里呼了一声,道:“哦?是么?敢问是何物制成?”
星眠眨眨眼:“就、就是一种……”
飞霜道:“动物?”
星眠道:“呃,没错。”
飞霜道:“卖你药的人是不是说可以治疗跌打,痊敷灼伤?”
星眠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飞霜心里猜了个大概,道:“那我明白了,总是剥下的兽皮熬煮了加入蜂蜡、冰片等镇痛之物。可为何摸上去这般油腻腻。”
星眠拨弄着手指,过了好一会儿,才松了口风:“是、是灰皮癞蛤蟆的皮,泡了狗尿,再加了你说的那些东西……先在伤处做外敷,若是没用,再煮成汤水内服……”
此言一出,犹如打下一道霹雳,飞霜猛的缩回手,“噫”了一声,喝道:“你说什么?你怎么可以!你忍心……”
星眠一把握住她手道:“乖,对身体好,对身体好……”
飞霜挣扎不住,叫道:“我不,不吃!赶快拿走!”
星眠道:“你可知花了多少钱才买来的?人家大夫说了,这个蛤蟆能续命哩!”
飞霜道:“蛤蟆怎么续命?我呸……我绝不会吃的!”
星眠扑上前道:“乖,听话。我一会儿去煮药。”
飞霜道:“不乖。我说不吃就是……姆姆……我不我不我不……啊噫!嘻嘻嘻……”
道犹未了,星眠将手指往飞霜大张的腋下一塞,隔着薄薄的衣衫揉捏起来。
飞霜尖叫一声,连向后爬去,星眠便也跟着上了床。
飞霜道:“你,你敢……你再挠我,我咬舌自尽了。”
星眠笑道:“什么叫挠你,我不过把手指放在那里。”
飞霜道:“你起开,放别处去。”
星眠此刻又换回前时苦口婆心的嘴脸,道:“我是对你好~你身子颇多亏弱,急需大补。把药用了,听话,啊~”飞霜道:“你怎么这么烦,你……你给我……嗯嘻嘻嘻……你快……嘻嘻嘻嘻……停……”
每每飞霜要还嘴,星眠就加快手指,硬把要脱出口的话生生压下。
飞霜被痒得浑身发软,四肢酥麻,唯用膝盖死死顶着星眠肚子,不让他得寸进尺。
星眠道:“诶,怎么这般见外?我们又不是没同床共枕过。”
飞霜笑骂道:“登徒子~好啊,揪着我弱处就想治我,信不信等我恢复好了揍你一顿~”星眠道:“不错,我做梦都想挨你揍,但你也说了,却得恢复好了才行。所以乖乖用药罢~”
二人在床上扭弄了一阵。
飞霜笑累了,以手推搡着赶星眠下床。
星眠跳到地上,长舒一口气道:“好咯,那我去熬药啦!”
飞霜哼道:“即使我眼睛看不见,也猜得到你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
星眠道:“只要你能好起来,我自然如释重负。”
匆匆收拾了药丸,拿着小锅去屋角火炉上搁了熬制。
飞霜暗想道:“现在答应了他,随后通过点穴吐出也未为不可……这是道假药,江湖中撞骗已久。但他迫切为我担忧,我也不该拂他所愿。”
话分两头,各表一边。
再说徐白鹰躲在东山潜心修炼,功力渐趋臻境,日日操舞双剑,激发真气,弄得山头树倒草伏,土崩石裂。
周围村民尝听雷霆大作,犹如天劫一般,都吓得举家迁移了。
几日过后,东山不论人烟,飞禽走兽亦罕有踪影。
一次练功之后,白鹰自思:“因前时在旅风客栈与沈飞霜交手,真气对撞之际,功法突破瓶颈,徒生出一股轻柔真气,我循其路径围绕,竟豁然贯通,皆吸纳入体。近来我结合双剑共修,功力突飞猛进,已是炉火纯青了。唯独没有细究那股真气源头,出于何处?却还须弄个清楚明白。”
找到一块空地,盘腿坐下,详尽推演起那次交手过程,意图模拟沈飞霜运功套路。
然真气功法,道门中早不稀奇,几乎个个迥异,自有一路发展,端的无从入手研究。
白鹰苦思冥想多时,也毫无结果。
从中午一直坐到日落,周围愈发沉寂幽静,天地间愈发昏黑凄冷。
正踯躅不决时,忽有一阵清风由西向东吹来,拂过他的面庞,寒极入骨,甚至使他丹息出现了一丝紊乱。
他心上猛惊,睁目远视,见远远的钟山方向,有一股清澈之气直冲霄汉。
他难以置信,过了多时,方喃喃道:“是她。”
恰在此时,那丝被打乱吹散的丹息竟飘飘然重回丹田,且状态大改,变得绵邈悠长,遗韵不绝。
他抓住时机,催动全部丹息迎风,放空身体,静待变化发生。
果然,他的丹息方遇到清风就立即转为极细微的千百道,如同春雨绵绵,滋润进肺腑之中,过了一刻,连体内的浊气也被消解了,整个人焕然新生。
他细细感受着身体各处的变化,觉得双眼清朗,尤为显着。
便调起真气,由下至上,从眼眶四穴贯出。
只这一记,顿时茅塞顿开,领悟了沈飞霜功法关隘,那双眼大放碧光,真气威力也随之剧增。
滔滔荡荡,漭漭泱泱,由他所站之地为始,扩散至整个山头。
及至他合掌收功,但见山头如被洪流刷过,树木不存一根,壤土不留一抔。
山石被真气打磨得平滑齐整,而竟晃亮反光。
他诧异于自己功力的突进,以致出神半晌。
反应过来时,长笑一声,道:“这……俨然是半仙之身!沈飞霜所练法门,也就是白云先生陈抟的法门,居然是从眼睛处激发真气!我曾困惑她虽是瞎子,却为何始终紧闭双眼,原是在凝神聚气,预备随时发功致敌。是了,这就是她的关隘!我完全明白了!”
他欣喜若狂,操起双剑,又在风中狂舞。
直舞过两刻,跳上一块山石,再度使出真气。
此番威力有增无减,空中响起闷雷翻滚之声,山头肉眼可见的被削下一层。
然而他面色急怔,显得很是错愕,连声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盖因之前的碧光未能出现。
他重复了几次,运功套路完全相同,激发部位完全相同,但上天似乎有意跟他开了一个玩笑,象征神圣的碧光就此全无踪迹。
他不由得慌乱起来,推想自己做错了哪一步,而后又猜测自己是否触了什么禁忌。
他收起双剑,在山头来来回回的踱步。思忖多时也苦无解法。
直至黄昏之后,从山腰传来一串马蹄响声,继而一个花蛇帮使者骑马闯上近前。
翻身下马,深打了个躬,道:“帮主有请!徐大侠,请随我回崔府罢!”
白鹰抬起头,只略瞥了他一眼,背过身子,表达了不愿。
使者又走上来,再打一躬,道:“我帮与虎风堂决战在即,帮主甚为战事忧虑,已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徐大侠,你看在我帮之前资助你的份上,就随我回去罢……”
白鹰鼻子里呼了一声,仍是沉默。
使者无奈,双膝跪地,扑通磕了一个头:“不瞒大侠说,不止虎风堂一件,帮主夫人那里还有另外的危机……那盲女沈飞霜,她,她居然从白牢里逃了!她是江湖杀手榜上的剑客,武功奇高,我帮集全员之力也拿她不住。如今贸贸然得罪于她,埋下这等祸根,为之奈何?徐大侠,我求求你了!你就随我回去罢!”
说了几遍,态度恳切,磕头连连。
白鹰本不在乎花蛇帮死活,但忽的心念一动,因想道:“我听闻至高功法,不仅需要自身大成,还需要机缘巧逢……或是我机缘未至,不能圆满。莫非沈飞霜逃狱也是冥冥中的定数?是上天有意安排她助我练成神功?”
长啸一声,唬得使者耸栗。
又自语道:“若这竟为我的机缘,我须迎头直上才好。沈飞霜性傲,必定向花蛇帮复仇,只要我借机见到她,将细节问个清楚明白,何愁不能继续修炼!否则,我便杀了她,以一场至高对决来向天自证我心坚诚!那各路神仙,三十六洞天,岂非天意造化?他们可以,我也可以!我定要超凡入圣,登峰造极!遍九州内外,唯我独尊!”
神情变得阴鸷酷烈,大有癫狂疯魔的前兆。
使者见他古怪,更不敢搭话,只得静静候着。
俄而,他转过身子,伸出一指指山下道:“也好……我就随你回去……但你告诉崔荣,须替我预备下风水法器,我要在后院设坛问天。”
使者喜出望外,忙道:“这个容易,这个容易!一定按徐大侠的意思!帮主今已在府中等着了,我们即刻启程罢!”
二人当夜回到罗山。崔荣大摆筵席,热情款待白鹰不提。
翌日,崔府操场上举行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兴师大会。
北首垒起一座高台,摆了一圈交椅,崔荣坐正中,花凝兰于其侧,左右依次是罗千、白礼、郭沙、白玉、柳大为、陈邦志。
台下分立范陀、曾镜及各位统领。
帮众列成一十五路,紧紧当当站满操场。
各路刀头、组长随队经管。
时至正午,由台上升起一面花蛇大旗。
崔荣起身道:“时辰已到。敬神祭旗!”
台下赫然推出六名白牢囚犯,有男有女。
掌令、祭师等人抬了三牲、祭品、宝烛、神幡规整布好,又以一条香案托着黄纸符文,是为主仪。
掌令执香,恭敬三拜。
随后开始人祭,将白牢囚犯头颅割下,做一排摆在案前。
崔荣拿起酒杯,敬天敬地,后让众贼都拿起一杯,与他同饮。
崔荣道:“此时兴师,为一报多年仇怨。虎风堂与我帮相争义阳,屡起冲突,我帮子弟死伤无数,却因形势所迫,一直不能寻机决战。今逢天赐良机,让虎风堂与光州势力交恶,双方正于义阳之北鏖战!我帮即刻开拔人马,由义阳之南介入,直插虎风堂后方,谅虎风堂再是势大,也不当腹背受敌,必定溃败消散尔!而光州人异地为战,自不能持久,小施手段,便可逼得他们撤退。届时我帮坐收渔翁之利!一统义阳之境!如此则无愧祖辈闯下的基业!众兄弟,可愿随我上阵!”
号令既下,操场众贼齐吼一声,无异惊雷,纷纷干尽,将酒碗摔碎于地。
星眠也夹在其中,只是表情漠然,跟着人云亦云而已。
祭旗完毕,崔荣话锋一转,道:“古人云‘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我帮不日既得义阳,自然要做长远规划。首先须联合官府,为朝廷做事,得一安心靠山。朝廷连年征战,军粮亏空甚多,亟待解决,目下定了要我们义阳缴纳粮草的计划。然,众兄弟也知,今年农田歉收,乡民犹饿死,如何有粮可征?若盲目搬用旧习,必是白费一场。此乃我帮表现的机会,须想一良策替官府分忧才好。”
一举手,指向坐着的花凝兰,高声道:“幸得我夫人奇智,想出‘三遭夺粮’的妙计!那第一遭,入乡假开募兵大会,骗得男丁组成土兵队,一路路集结到义阳县里来。待他们一到,即行圈营暂扣。随后向乡里下文书 ,言粮库失火,急需征纳粮草,以充军用。那乡下人家,一想到自家男丁尚在军中,总生活有些困难,也只得勉强相从;第二遭,往街上酒楼食肆里征粮,若有不从,便抓老板从军,逼得他们不得不将厨存纳尽。这类地方近年囤积颇丰。第三遭,我帮悉派子弟入乡,探出那些家中尚有余粮的,威胁施压,强榨得一些出来。若竟有人反抗,便联合里正、户长,以暴民罪拿下。如此三遭过后,想必征粮可如数缴纳。而朝廷见我帮办事得力,自另有恩赏。我帮也可就这事把势力巩固得安稳。”
说罢,众贼掌声雷动,齐呼“英明”。
唯独星眠听后寒毛卓竖,胆战心惊,想道:“入帮十年,从未有过如此缺德无耻之事。那花凝兰张一张嘴,就欲害死多少穷苦乡民?若真做成,义阳周边村镇恐十室九空!”
环视身边众贼,却皆是欢呼雀跃的模样,仿佛在做什么正道凛然的义举,因此更为心惊,续想道:“当初入帮,实属家贫难系,经历了十年,把错事做尽。但今日这件,无论如何不可为!已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
推开簇拥的人群,直走到操场尽头,复一想,返回来寻找苗安、姜大力二人,但左转右转,也没看到他们身影。
硬拉来一人询问了,那人说出一番话,使得星眠脸色大变,道:“怎会如此!”
转而内疚自责道:“不意害他们落了一个凄凉下场……”
年关将近,2月的春街张灯结彩,空气中弥漫着蒙蒙的香灰气味。
时值黄昏,星眠独自一个走在街上,神色黯然,仍想着前几日的兴师大会。
他本欲找个借口推脱避战,岂料组长根本不放,还命他充当留守钟山的后勤,往返前线运送物资。
几日来,只看无数受伤帮众被拖下来,放到医馆医治,又因人数实在太多,被迫放弃了其中伤得重的,找了个僻静小巷安置。
说白了,就是等死。
星眠每次经过那里,听得哀嚎之声此起彼伏,便不禁回想起兴师大会时的疯狂,慨叹世事无常,实是令人咋舌。
总星眠心里有事,脚步也走的匆匆。
不一会儿就到达春街尽头。
及到一处杂货铺子门前,熟练的叩了几下门板,须臾,旁边木窗推开一缝,一个胖脸小子说道:“嘿,你怎么又来了?”
星眠从怀里掏出一吊钱,晃了两晃:“放心,不止还之前的赊帐,连买新药都是够的。”
那小子眉开眼笑,赶紧从屋里把门打开,迎星眠进去。
星眠见屋里货架空空荡荡,甚至挂满了蛛网,怪道:“几日不见,能脏成这样?你还有的货呢?”
那小子道:“现在是什么光景,你也明白,若让他们知道我尚有存货,定把我这翻个底朝天。”
星眠叹了口气,转过身道:“若非别无选择,我也不会来找你的。”
那小子道:“好了好了,你有钱就行,说咯,想要什么?”
星眠道:“生地、黄芩、蜂蜡、冰片,各取一些来。我家人身上刀伤刺伤都治的差不多了,唯独胸口一处烫伤没有好转,夜半仍是渗血,鲜艳红彤。”
那小子道:“利器伤还可用线缝合助其痊愈。烫伤却无办法,只得苦熬罢了。”
走到里屋,捡出藏匿的药物,拿布包了,递给星眠,嘱咐道:“小心点,别让人看到。之前有个人私自藏药被发现了,被吊起来打了半宿哩。”
星眠道:“我帮中人所为,近来愈发跋扈……”
那小子道:“快走罢,快走。”
星眠将钱付了,揣着包,推门而去。
寒风吹拂,细雪飘飞,街道上泛起了一层洁白的晶莹。
星眠低头默默前行,路过子孙娘娘庙前,忽的停了脚步。
但见庙前原本繁多杂落的席棚摊位没了踪影,唯剩一地拆下的竹竿破布。
大庙倒还算整洁,或是有个老道在每日打理。
星眠呆呆看着,难以置信,道:“即使月初之前,这里还兴旺热闹。如今竟变成这幅鬼样……崔荣那帮畜生,为了一己之私,岂想及此么?”
迈开步子,直到大庙。
望见神像威严,殿饰堂皇,不曾有变,然而供桌祭品早被盗窃一空,功德箱翻倒在地,不余零星。
那两边的墙壁上绘着精美的壁画,尽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盛景。
转思现实却又如此反差。
星眠百感交集,顿觉心头作痛,多年恨事一齐涌上。
定了定心,提起庙内大笔,往地下挥毫写下两行字来:
百里蒙羞,山川大神止于此。
万方多难,云中君子意如何。
写罢,将笔狠狠一折,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