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女不准说话!

陆恩慈推开门。

身处之地像私人会客室,屋顶挑高,隔音非常好,地毯上脚步声几不可闻。

意识到目前还无力控制身体后,她遵从本能坐下。

主沙发上坐着的男人随之结束与秘书的交谈,回身望向她。

脑袋很闷,像挨了记重锤。心悸的症状消失,胳膊的麻感仍在,陆恩慈避开那人的视线,垂下脑袋。

手指在这个过程里不自觉攥到腰侧的衣摆,陆恩慈一怔,意识到自己身上这条青色的裙子,面料非常好。

已有的年纪和阅历,令她能够轻易看出一件衣服的价格高低。

少女时代已过去很久,可陆恩慈记得这个年纪时,她往往穿着便宜的牛仔背带裙,坐在高数阶梯教室最后一排打瞌睡。

是做梦吗?

视线中自己胸脯的弧度生涩,内衣很薄,扣得也紧,她能感到柔软蕾丝花边贴着脊背时些微的痒。

“还好吗?”沙发上的男人开口:“你看起来有心事,喝点温水。”他将桌面上的纸杯轻轻推过来,这只纸杯告诉陆恩慈,她是作为客人来到这里的。

这人目前只跟她说了一句话,可就是这么一句话,令陆恩慈如遭雷劈,立刻抬头。

面前的男人……很好看。

他很适合这种中性义的夸赞语,“英俊”、“俊美”这样的字眼用来形容对方虽然恰当,却显得有些轻浮了。

陆恩慈判断,男人年纪大概在四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

他的头发茂盛,底色仍是黑色,上头浮了层年龄感的灰。

脂肪量较少的双眼皮配上深眼窝,有种难以接近的高智感;鼻梁很挺,嘴唇很薄,左边眉下有颗浅淡的小痣。

不安です,陆恩慈的目光在男人头发上驻留片刻,重新落回他的衣着。这个地方很陌生,但她应该见过他。

裁剪合适的深色西服,浅色衬衫与同调的深蓝色领带。肩处尤其平展,没有褶皱,因此不显得凶狠,反而十分稳重。

男人手上没什么装饰性的戒指喧宾夺主,唯有左手无名指的那枚素戒,告知外界自己的婚姻情况。

陆恩慈有点恍惚。

不安です。不安です。不安です。

“初次见面,陆小姐,我是纪荣。”男人温声道,示意秘书去交手上的材料,顺便抽走了陆恩慈手里的东西。

他坐回原位,垂眼轻微地调整了一下。

“为着隐私考虑,要提前告知你,这里有监控,所以不用太拘束,正常聊天就好。”他把那东西推到陆恩慈面前,道:“可以开始了。录音笔会用了吗?”声音很低沉,很有磁性,有一点点厚重,讲话慢条斯理,发音非常清楚,为了照顾听者,在定语前还会稍微停顿一下。

陆恩慈被那股熟悉感刺激得浑身发痒,甚至有点躁动。

她终于想起,这是她十九岁大一时发生的事。

大学的项目比赛,学院的季老师帮她联系到相关头部公司的董事长,做一个充实论文的采访。

当时与她交接的是董事长秘书,对方意料之外的好相处,原来是因为上司本人也这样随和。

当时年纪小,不觉得有什么,只想着自己幸运。

直至此刻,陆恩慈才突然感到违和。

季老师是谁来着?

具体叫什么?

教她什么课?

为什么纪荣这样的人,会同意一个大学生来采访,问些简单的小问题?

这些细节,如今的她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陆恩慈全然当作做梦,看着纪荣的脸出神。直到某刻突然灵光一现,记忆勾连,落于实地,想起这个人是谁。

她好迟钝,老公就在面前,她却没有立刻认出他。

亚文化的黄金年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陆恩慈刚刚十七八。

那样一个热烈的时代气氛里,所有事情都在不约而同地向上走。

连OC(Original Character) 这个概念,也不再是抽象的表达,而是带有同人性质的文化景观。

有能力的人会用文字、画面与声音来不断丰满自己OC的设定,让他/她/它以各种方式在网络世界里鲜活起来。

女娲抟土造人,新时代的同人女依靠计算机与数位板。陆恩慈是其中一员。最初,她只为oc起了名字,给予对方基础的设定。

比如叫他纪荣,三十二岁年上男,身高一米八九,轻熟风,性冷淡。

创作欲暴涨,起源于开始做他的梦女;而成为他的梦女,起源于一场春梦。

梦里纪荣远比三十二岁要老,他们发生关系,陆恩慈就此歹毒地成为了自己oc的梦女,开始用“老公”指代对方。

什么都好,但唯一不该,是面前桌子上的名牌写着“纪荣”二字,而名牌角落上那个紫色校徽,确切是她的母校。

此刻,叶公好龙,真龙入室。OC正以一副老男人的模样,温和、长久地注视她。他甚至穿着陆恩慈最喜欢的那套西服。

陆恩慈清楚记得二十岁第一次约到他穿这套西服时的图画稿,自己还跟好友鞠义发疯,捧着脸说“老公的西服穿得好平展呀”。

结果是鞠义说“等下有人帮他熨你就老实了”,被陆恩慈一顿暴打。

心脏承受不了如此剧烈起伏的思绪,陆恩慈蹙眉按住心口,低低呻吟了一声。

她上学早,毕业后留学,辗转到台大教书时,才刚过二十六岁。

大陆对青教的“非升即走”那几年刚刚开始实施,台湾也一样残酷。

教授这种职业曾带有的小资气息,等到陆恩慈毕业时,几乎已完全消失殆尽。

在办公室清闲地喝着咖啡,和年轻学生搞暧昧的抽象生活,对她这代人来说,早就如同天方夜谭。

学校里无忧无虑的学生恋爱,杜鹃花下的情侣有男有女,陆恩慈埋在故纸堆里,却只感到疲惫。

“疲惫”这两个字几乎贯穿了她二字开头的全部十年,终于在二十八岁时,她鼓起勇气辞职,到大阪投奔友人。

一年后的今天,陆恩慈因为长期颠倒的作息和极限的工作时间心悸,推开见到纪荣的这扇门。

……如果这是梦,现在她该醒过来了,继续穿着那件黑色T恤,套着颈枕在办公室赶项目进度,等天边泛白,再乘最早一班JR线回家睡觉。

可她没有。

疲累还在,不适感却像退潮一样消失,十九岁的年纪身强力壮,心脏强劲如同小马。

十八岁出门远行,十九岁心心念念的老公在自己身边,宽大的手掌轻拍脊背替她顺气,问她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

今夕是何年,一身班味的陆恩慈几乎要流泪。

她仔细地看着面前的人,不确定地叫了一声:“………………老公?”认为眼前一切是加班加疯了做梦,已是陆恩慈给予自己的最大尊重。

她殷切又期待地看着他,再度叫了一声:“老公……”

声音小,只有身前的纪荣听到了。

男人的脸色稍有变化,低头看向她:“什么?”意料之外,他很平静。

那种平静并非是无动于衷,而是短暂的惊讶后,很平常地接受了。

陆恩慈突然觉得,纪荣的年纪,似乎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大一些。

他虽然老了,但老得恰到好处,并且真实存在。

陆恩慈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太近了,近得能让她作为梦女,好好地看看他。

曾经她也这么看过他,对着像素抠图片细节、对着uvrs修正他的声音的时候。

只是都比不上此刻——活生生的血肉与面容,男人体态端正,定制剪裁的西服像她过去从时尚杂志上看到的那样,完美地穿在他身上。

“先聊点什么?”

他似乎还在等她采访,只当没听到那两声不切实际的称呼,适时引起本该行进的话题:“比如,怎么会想要做一本留在美国的华人杂志?”

陆恩慈本科毕业已近十年,早忘了那劳什子的狗屁杂志。

她只是想,自己对这个声音实在太熟悉了。很多个夜晚,她都在uvrs软件渲染人声的等待里写论文,处理工作。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如果没有高配置的电脑,就只有去租云端服务器。

她不嫌麻烦,只庆幸在想做这件事的时候,自己已经负担得起所需要的成本了。

她很努力。

正是因为她足够努力,所以今天黄粱一梦见到老公,是她应得的。

陆恩慈没搭理那个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录音笔,她坐到纪荣身旁,看着他。

她有些想摸摸他的脸,再听他多说几句话。

想问他“好宝宝,你叫什么?”,听他亲口说自己的名字。

如果这样做,自己大概会爽得直接从这个梦里醒过来。

想了很多色心大发的内容,但真的面对他,陆恩慈却什么都没做。如果她现在真是十九岁就好了。

那她可以毫不顾忌扑进纪荣怀里,管他是四十岁还是五十岁呢,她喜欢自己oc年纪大一些。

她是他的梦女,心愿不过就是希望老公存在,能让她亲口说一句谢谢你来。

可她实际的心理年龄已经二十九岁,辗转多地生活,被工作压得抬不直脖颈。

在来到这里之前,她刚刚加班整夜,准备收工。

确认他是纪荣,陆恩慈唯一想做、能做的事,只是在他身边好好睡一觉。她小心靠在纪荣肩头。

他们明明第一次见面,可陆恩慈却觉得,她好像已经无数次如此刻这般靠在他身边。“我……”

咚咚。

敲门声响起,离开折返的秘书广慧推开门,正欲开口,就看到方才脸色苍白的女孩子靠在纪荣肩头,脸上有病态的红晕。

广慧一时间进退两难,尴尬地停在原地。

纪荣抬手挥了挥,示意她先出去。

陆恩慈目睹这一切发生,一点反应也没有。

房间门被关上,她继续未说完的话。

“我想睡一觉。”她不说自己很累。

“这里有床吗?我想先睡一觉,如果没有…这张沙发也好。”

纪荣坐在原处,没有动,垂眸看向她的发顶,以及他的视角能瞧见的女孩子的鼻尖。

方才的采访像是遮掩真实关系的面纱,他把这层窗户纸平常地撩起来,自然过渡到下个阶段。

“有,是我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他道。

“好。”陆恩慈蹭了蹭他的肩,声音低下去。

“你不问我是谁吗?你看起来知道我是谁。”

纪荣抱起她,没立刻说话。

女孩子又问,声音已经带着困倦:“我们是不是有点儿别的关系?”纪荣颔首,道:“从明天起,我会是你的监护人。以及,今天是我们见的第一面。”两个人似乎都默认一些假设前提的存在,这种常人听了会觉得对方是神经病的话语,放在眼下的情景,却无比合理。

梦女认出老公,作品认出作者,本就是顺理成章、理所应当的事。

陆恩慈对oc的性格和态度非常满意,他和她想的一样温柔耐心,冷静自持。

脸蹭到纪荣的西装,女孩子未完全定妆的粉底有一点儿抹到了深灰色的西服面料上。

“那您是要做我叔叔,还是做我爸爸?”她问。

纪荣不语,把人放到床上,拉好被子,慢慢握住她放在自己腿上的左手。

柔软,年轻,蜜瓜似的气味来源于少女上妆残留的化妆品与防晒霜,而非香氛香水。

“或许还要超过这两个称呼涵盖的范围。”

他低声道,拇指轻微地揉了下陆恩慈的手背。

“您有孩子吧?”陆恩慈又问。

脑后的枕头被抽走,男人垫着她的后脑,替她换了一个更软的。

纪荣不爱睡软床,陆恩慈犹嫌太硬,裹在被子里滚了半圈,总算觉得舒服起来。她半睁着眼昏昏欲睡,在被子上闻到一点木质香。

香气幽微冷淡,反而不若男人的荷尔蒙气息清晰。

他的确在这里休息过,或许就是不久前。

性欲在疲倦里并不强烈,但睡老公睡过的床,和睡老公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老公……

“您家里孩子多大了?”陆恩慈追问,并不在意纪荣的婚姻情况,半梦半醒间犹记得把脸埋进被子猛吸。

纪荣没有笑,只是替陆恩慈理好耳后的长发。

他仔细看着她,很久才开口,声音低而柔:

“如果我有孩子,一定不会让他误会自己父亲搞婚外情。你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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