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女人心似海底针

早上,离开医院大门口的时候,胡义碰巧遇到了周晚萍,看起来很像是碰巧,可是胡义知道女医生是在专门等他,因为她的住处和她的办公室都不需要经过大门口。

站在大门里的她只说了一句话:“你是病人,你的疲累缘于你的病。现在我需要你以军人的名誉向我保证,你会还了我的诊金,和你欠我的人情。然后,我才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胡义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给大门框里那个高挑艳丽的成熟身影,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离开,大步走向乌云蒙蒙。

……

政委去师里开会了,刚来就当上了三连指导员兼教导员的杨得志,挺着胸膛在团部里转悠了好几遍,指挥着不在岗的警卫员和通信员开始打扫卫生,然后到政工科的办公室里,跟苏青高谈阔论了一番,从光荣的无产阶级,说到伟大的理想,从抗战救国,说到了解放全人类的大业,又从他自己那不平凡的人生,说到了远大的抱负志向,英俊的面孔透着自信热情的魅力,一对眼镜片都跟着闪闪放光芒。

杨得志是从学生运动和群众工作中走出来的,苏青是从地下情报工作中走出来的,两个人是相同的信仰,但是苏青倾向于冷静看待,性格又偏静,所以她有点跟不上杨得志的高昂情绪,只好把自己变成捧哏,用欣赏和钦佩的眼光,聆听杨得志才华横溢的演讲,羡慕杨得志的满腔革命热情。

说得累了,杨得志终于在苏青的书桌对面坐下来,直接抄起了苏青的水杯喝了几大口水。

苏青稍微愣了一下,然后起身:“哦……那是我的……我给你重新倒一杯。”

杨得志一抬手拦住想要去另外拿杯子的苏青:“不用不用,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见外的,没事,这个就行。另外,你以后别叫我杨教导,现在咱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的革命同志了,那么生分干什么,直接叫我得志就行。”

苏青尴尬地微笑了一下,重新坐下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的战士的对话声:“哎,小丙,你怎么回来了?”

“替丫头送检查给政委。”

“政委不在。去师里开会了。”

“啥?唉……苦命的我……”话落后小丙的脚步声走出了院子。

杨得志并不知道小红缨在关禁闭的事,于是问苏青:“那小丫头写检查?为什么?”

苏青不愿提及昨天的不愉快细节,只是简单地回答:“昨天中午她犯了点小错误,政委罚她到禁闭室写检查了。”

“什么?”杨得志一愣:“关禁闭了还能出来?”

“禁闭室没安窗,她常常偷溜出来。只是个孩子,舍不得说她。”

杨得志忽然一正色:“这怎么能行?总不能为了一个孩子,就把纪律的严肃性给破坏吧?那禁闭室不是形同虚设吗?还能叫禁闭室吗?军队里讲求的是令行禁止,她是个孩子,对她宽松点没错,但是毕竟全团战士都在看着呢吧?这影响有多坏?组织威信何存?苏青,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苏青想了想,不由点点头:“确实有点不妥。”

“现在政委不在家,我身为教导员,你是政工干事,这纪律和思想方面的问题咱们必须要担起来,查缺补漏。这可不是小事,你先忙,我现在去禁闭室看看。”杨得志说完话正了正帽子,起身出屋。

看着杨得志离开,苏青收回目光,落在桌面的水杯上。

小丫头是个孩子,苏青对小丫头没有任何想法,但是禁闭室敞着窗口,这一点苏青是不赞同的,杨得志说得没错,那就不叫禁闭室了,所以苏青心里赞同杨得志去采取些办法。

苏青站起来,拿起那个水杯,将杯中的水散泼在地面上,用作降尘。

然后到脸盆边上,倒上热水开始洗杯子。

洗了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不放过任何一个位置,然后换了水,再洗一遍……

下午,政工科的办公室里,杨得志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又抄起了苏青的水杯大喝了一口水说道:“我让他们把禁闭室窗口钉死了木板,门也上了锁,门口换上了我三连的兵,这下那小丫头再跑不出来了。”

苏青想了想后说:“我看,把小丫头放出来吧,毕竟她还小,不能以成年人的纪律要求她。”

杨得志笑了笑:“我杨得志的心也是肉长的,你以为我忍心么?我压根就没抓她,那小丫头倔着呢,是她自己非要回禁闭室的,我刚才还去看过了,一切正常,她没事。再说,这是政委的命令,要解除也该由政委来决定,也不差多关一天,如果半途而废,那这纪律的严肃性岂不是又成儿戏了?是不是?”

苏青没说话,只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忽然,一个战士匆匆跑进团部院子:“报告,杨教导,胡班长回来了!”

杨得志和苏青两人同时一愣,苏青发愣是诧异胡义的失踪复返,杨得志发愣是因为一时没听明白报告内容,于是问:“什么胡班长回来了?”

“失踪的九班班长胡义,他回来了,马上就进庄了。”战士重复了一遍。

杨得志猛地想起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只是没想到机会能来得这么快,上次河对岸扔过来那一颗的手雷,是杨得志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

他猛地离开板凳站起来,朝门口的战士命令道:“你带人立刻把这个逃兵给我抓了,带到这来。快!”

当初在敌占区接周医生的时候,杨得志被侦缉队追进了胡义他们的躲藏区,胡义从河对岸扔过杨得志头顶的一颗手雷引开了敌人,但这注定了这是两人无法化解的仇恨。

讽刺的是,杨得志档案里最大的荣耀也是得益于这颗手雷,内容大意为:……为保证周医生和其他同志安全安全,舍生忘死主动以身涉险,引开两岸全部追兵……充分体现至高无上的大无畏精神。

今天是个好机会呀!杨得志将眼镜取下用力擦了擦。

没多久,一个结实挺拔的军人身影走进了政工科,带着满身征尘,也带着静静的泰然,刚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疲惫,深邃的眼底倒映着一抹苍凉。

胡义进门两步站定,静静看了看对面书桌后的美丽身影,然后才偏头瞅了瞅侧边的杨得志,淡淡说:“我要见政委。”

杨得志把双手背在身后,昂着眼镜往前迈出两步:“政委不在,现在由我处理情况。”

“你凭什么?”

“凭我是独立团教导员!”

胡义没想到,自己才离开了三天,这个姓杨的居然变成了独立团的教导员。

一双细狭的眼把梗着脖子的杨得志从头到脚仔细扫了一遍,然后淡淡问:“哪个营的教导员?”

站在胡义身后的两个警卫员,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不自然,勉强继续装出严肃的表情。

这九班里都是能人,真不是一般人能盖住的。

教导员这个头衔如果继续被九班蹂躏下去,恐怕要变成笑话的同义词了吧?

杨得志被噎住了,第二次被同一句话给噎住了,嗓子疼,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苏青太清楚胡义的德行了,杨得志镇不住这个魔鬼,所以得帮杨得志一把。

于是苏青对胡义开口说话了:“如果你还是军人,他就有权利处理你。”声音不大,但是字字清晰,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苏青就低下头摆弄手中的钢笔,不再看那双细狭的眼。

苏青的话仿佛一支镇静剂,胡义眼中的那丝桀骜转瞬不见,他静静看了看桌后的苏青,终于将视线正视端平,焦点放在对面的墙壁上静立。

“把他给我捆了!”杨得志受够这些没用的了,直奔主题。

两个警卫员看了看杨得志,又看了看不抬头的苏青,再看了看一动不动的胡义,最后两人又相互看了看,终于有个人跑出去找绳子。

“我听说,你在那边就是个逃兵,现在到了这,又当了逃兵。你这就叫狗改不了……”杨得志说到这忽然想到苏青还在身后,自己是教导员,于是停了一下,才继续道:“我问你,逃兵该怎么处理?”

一般人在这时候都会沉默了,不说话了,或者辩解求饶。

胡义偏偏没这样,他毫不犹豫地开口回答了,没有表情,语气平淡,冷静得好像与此事无关:“就地正法,我要求对我执行枪决!”

胡义知道八路军行刑的时候,为了节约子弹,常常会采用些特殊方法,作为当兵多年的人,他希望自己死在枪口下,所以他直接提出要求。

苏青仍然没抬头,但是她手中一直摆弄的钢笔瞬间停住了。

这个回答同样出乎杨得志意外,是不是听错了?这么干脆?这么直接?

我还想等你辩解求饶,然后再一锤砸碎你的希望呢?还在酝酿如何羞辱你呢?这下全让你给省下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不知所措。

见没人说话,胡义再次对杨得志重复道:“我要求对我执行枪决。你还没有回答?”

杨得志终于反应过来,发现那双细狭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看向自己,那目光里带着刺骨的寒冷,令对视者脊背发凉,那份刺骨的寒冷中裹挟着危险,令杨得志毛骨悚然,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距离的拉开仍然没有使危险的感觉变淡,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正顶在咽喉,让杨得志感觉自己被挟持了。

那只猛兽似乎露出了獠牙,已经做好了扑过来的准备,这间屋子太小了,无处可躲,只能屈服:“我,我……同意。”

那双细狭目光终于重新摆正,继续注视前方的墙。

胡义身后的警卫员懵了,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出去找绳子的那个这时回来了:“胡班长……那个……我……”

胡义什么反应都没有,于是两个警卫员将胡义反手给绑上了。

额头见汗的杨得志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一对眼镜片上恢复了明亮的光泽,大声命令道:“让全团到操场集合!”

两个警卫员押着胡义静静出门了,心情愉快的杨得志回头招呼苏青:“走吧,咱们一起去操场……苏青?苏干事?哎?你怎么了?”

“呃……嗯?我……我没事,我没事,那个……我等会就去。”

杨得志发现苏青脸色很不好,好像掉了魂,以为她怕见这种场面,于是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军队就是军队,纪律就是纪律,原本我是想开个小会讨论一下的,但是他已经主动承认了,那就没必要了。对这种害群之马如果姑息,就会害了全军。哦,我先过去了,你抓紧啊。”说完,杨得志背着手昂着头走出了政工科。

女人抓着钢笔的白皙手指终于开始发力,越捏越紧,直到手指开始微微颤抖。

啪——清脆的断裂声过后,蓝色的墨水迸裂开来,斑斑点点地洒满桌面,一朵一朵,像是蓝色的花……

除了一连的几个哨兵和团部的人,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集合命令迅速传达到了每个部门单位,一二三连和九班,供给处炊事班卫生队,外加新兵连,除了警戒哨位上的在岗人员,都匆匆到操场集合站队。

几个团部警卫员按照杨教导命令,搬来一些书桌和木板,匆匆在操场的宽侧搭起一个简单的木台子。

不时赶来的战士们在操场上乱纷纷地排列着,相互打听着,到底是鬼子要来了?

还是要改善生活包饺子?

操场边搭木台子于什么?

看来是要唱大戏吧?

七嘴八舌嗡嗡响。

杨得志紧了紧衣领,正了正军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清咳一声,几步走上木台,背起双手,以高瞻远瞩的姿态,将操场上的队列扫视一遍,胸中感觉十分澎湃。

“咳,同志们,全体指战员们,把大家集合起来,是要宣布一件事情,是要执行纪律,是要治病救军,是要去除糟粕。咱们是什么军队?嗯?咱们是八路军,是人民的军队,是革命的军队,是党的军队。所以咱们的战士是骄傲的,是自豪的,是勇敢的,是无所畏惧的……但是今天,有人给八路军抹了黑,开了小差,当了逃兵。他是个懦夫,他不配成为军人,他更不配当八路军……对于这种人,我们绝不能姑息,要用这个败类,证明纪律的严肃性,证明八路军是铁一样的军队……把他带上来。”

木台是用桌子和木板搭起来的,并不高,侧边摆了把椅子,用作台阶。

一个被反绑的人影,没等身后的警卫员动作,当先两步就上了台,然后稳稳当当地走向台子中间。

他每向前迈出一步,都清晰地发出吱嘎吱嘎的木板声响。

在一次次的木板吱嘎声中,全场彻底静了,静得吃惊,静得可怕。

台下的罗富贵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了,连呼吸都忘了,那坚定的步伐,那淡然的表情,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姥姥的,这一定是梦……

木板的怪叫声消失了,那个挺拔的身影在木台中央稳稳站定。

晦暗乌云,成为了他身后的巨大背景,在风的上面奔涌着,仿佛硝烟……那习惯性压低的卷曲帽檐,遮住了光,遮黑了他的眉眼,远远的,只能看到古铜色的半张脸……

“独立团九班班长胡义,就是这个逃兵。他就是给咱们全团抹黑的人,就是给八路军抹黑的人,就是不配成为军人的懦夫。他本人已经对逃跑行为承认,现决定对他军法从事……执行枪决……”杨教导员的声音,在乌云底下的操场上飘荡着,回响着……

猛然间,队列的某一部分有点乱,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左推右搡地冲开身前的队伍,朝木台前拱过来,一边扯着破锣嗓子叫唤着:“这不可能!姥姥的,胡老大不是逃兵!他娘的栽赃陷害,老子不服……没天理啊……”

在罗富贵眼里,什么八路军,什么纪律觉悟,什么为人民服务,不如一碟咸菜来得实在。

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慌了,本能地想冲到木台前去耍无赖。

台上的杨得志一看又想闹事的那头熊,暗道炊事班的帐我还没跟你算呢,指着罗富贵朝下喝道:“不像话还愣着干什么?把闹事的给我关起来!”

一连和二连的兵都看了看各自的连长,没人动。三连里冲出十几个人来,乌烟瘴气一阵乱扯胳膊抱大腿,把罗富贵给压住了。

借着这个混乱的空档,马良冲到了木台前,双手抓着台子边缘,仰头朝台中间的人带着哭腔喊:“哥,你咋不说话啊?哥,你不是逃兵,你快说啊……你解释啊……”接着就被几个三连兵从身后扯住,任马良不停地喊着,挣扎着,连拉带拽,把他和罗富贵一起拖向距离操场最近的柴房关起来。

而巍立在台中间的军人,从始至终没动过,连头都没低下过,静静的,根本不看台下,他的视线,一直望着灰蒙蒙的远方,注视着乌云奔去的方向,浩瀚苍茫……

吴石头呆呆地站在队伍里,他只是觉得自己的班长站得很高,高得全团人都能看得到,好像风很大,不知道班长是不是会冷。

刘坚强静静地站在队伍里,他想不通,为什么都这种情况了,班长的身躯还能挺拔昂扬?

这感觉很奇怪,刘坚强本以为自己会因此事而觉得羞愧,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一丝羞愧感都没有,这不是抹黑的感觉。

三连长郝平对此事持肯定态度,在他眼里主角是杨得志,出风头的是三连,至于胡义,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落后分子而已。

一连长吴严从头到尾冷眼看着,不说话不做反应,这是涉及纪律的问题,至少他不反对。

二连长高一刀对此事没有任何看法,只当看客,因为他根本就懒得去听那个戴眼镜的小白脸叫唤些什么,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胡义身上了。

胡杂碎身上似乎散发着某种……这种感觉高一刀也曾经有过,是在反冲锋之前,是在突围之前,是在阵地即将丢失之前,这感觉是……赴死之心。

真搞不懂这个胡杂碎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这不是脑子有病么?

高一刀看了看台上得意洋洋的杨得志,又歪头瞧了瞧在台下吆五喝六指挥三连维持秩序的郝平,心说如果胡杂碎真想当逃兵的话,你们抓得到么?

瞅瞅你俩这个噜瑟样儿,凭胡杂碎现在这德行,如果没被捆着的话,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一个人就能冲垮了你那纸糊的红三连。

距离有点远,木台看起来小,但是那身影……就是狐狸杨得志的讲话声伴随着风声,隐隐约约地飘到禁闭室里。

缝隙后的一双大眼睛,先是放出喜悦的光芒,然后充满了不解,接着惊讶,最后变成了愤怒。

哐哐哐……小拳头砸得屋门乱响。“赶紧开门,我要去见狐狸!”小红缨的声音在门后喊得又脆又亮,但是外面的三连战士不搭理。

哐哐哐……

“快给我打开你是死人吗?信不信我要你好看?”门外没反应。

哐哐哐……

“王八蛋,姑奶奶要发威啦。”

看门的这位,是杨得志特意从三连挑出来的模范战士。任小红缨在门里边越砸越使劲,越骂越没边儿,也得不到任何反馈,站得一个好岗。

一对小拳头已经砸得肿起来,一对小辫子终于无奈地改变了方向,她爬上窗台,试图去蹂躏那些钉在窗口的木板。

不顾手上的疼痛,使劲儿砸,不顾一次次跌翻在地上,重新爬上去狠命地踹。

皮肤划伤了,膝盖跌破了,她全然不顾,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隐约地又听到声音:“……军法从事……执行枪决……”

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终于凝固住了,瞬间漫溢晶莹。已经折腾得又脏又破的娇小身躯踉跄着爬起来,再次猛冲向屋门。

咣——禁闭室的门被那个稚嫩的小肩膀撞得晃荡了一下,门框上面的灰尘紧跟着落下一片。

门里传来悲哀的哭声:“呜……求你了……把门打开……”

咣——屋门再次猛地一晃,洒落的灰尘比前一次淡了。“呜呜……只打开这一次好不好……我以后不敢了……呜……好不好……”

咣——这次门框上已经没有灰尘落下了,哭声却比先前更加凄厉。“呜呜……我有好多子弹……呜呜……我全都给你……”

风,在不停地呼啸,禁闭室的门,被一次次地撞响,那响声越来越小,那哭声也越来越小,逐渐湮没在风中,却仍然无休无止地重复着。

门外,一个八路军战士挺着胸膛不为所动,警惕地瞭望着四方……

一个美丽的身影站在木台侧边角落里,齐颈短发不停的被冷风撩拨起来,摔乱在白皙的脸上。

她不想去看木台上那个挺拔苍凉的军人身姿,她又忍不住去看。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在门框里,他像是一幅照片;他冷漠,阴郁中带着一抹邪气,他像是不羁的狂风,野蛮拂过,只留下淡淡的男人气息,将照片刻成伤疤,永远留在女人心里。

在树下村的夜里,他也在门框里,他像是一幅画;他淡然,平静中散发着凛冽,他像是巍峨的高山,泰然无视一切,只留下一个满足的微笑,将画面凝固成水墨,永远画在女人心里。

这一次,不再有门框了,他的背景是广袤的乌云,是苍凉无限,再也没有束缚,肆无忌惮地疯狂奔腾,仿佛在嘲笑无数仰望的目光。

他,就和那乌云一样,晦暗,颓废,却又骄傲,张狂。

仿佛,他随时都会化作乌云,被乌云带走,或者,他在等待着,被乌云带走,然后化作乌云。

苏青的心里,渐渐开始感到痛,她无法再继续看这一幕了,莫名其妙的开始痛,这痛不是恨,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只是心痛,却不知道为什么心痛。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这肯定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你这个懦夫,为什么永远都在折磨我魔鬼,逃兵,败类,既然这么愿意死,那就去死吧……那颗痛着的女人之心,在歇斯底里地呐喊着。

女人努力把目光移开那个逃兵,故意去看远方的苍茫,但是她的眼里进了沙子,那双冷丽的丹凤眼,湿润了,她发现那个逃兵的身影仍然停留在余光的范围内,是她故意留下的,她没有做到……白皙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指节变得苍白,指缝间沾染着清晰的蓝色墨渍,一片一片,像是蓝色的花……

风沙漫卷,流云暗淡,密集的观众无声肃立,这环境,这氛围,这感觉,让杨得志激动不已,让他澎湃又陶醉,觉得自己像是一盏明灯,觉得自己像是普度众生的神明。

于是他不停地慷慨着,使劲挥舞并不强壮的胳膊,努力表现得义愤填膺,拼命想把他自己变成木台上的一团烈火,演讲得口干舌燥头顶冒汗。

他浑然不知肃立风沙中的人们,仰望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逃兵和头顶的乌云。

这个杂碎原本就是个不要命的人,没想到当逃兵也当得这么不要命,这逃兵让你逃成啥了?二连的战士们这样想着。

这个煞星天生就是个爱钻禁闭室的,你说你都跑了,又返回来干什么,这么做可太嚣张了吧?一连的战士这样想着。

台上是指导员,台下是连长,三连的兵没啥可想的了,一直在考虑这种情况下,最后还要不要鼓掌?毕竟指导员可累得够呛。

新兵们只是傻傻地望着,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逃兵也可以骄傲,也可以牺牲……

就在杨得志为他的演讲画上句号的时候,就在操场上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台下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我不同意。”

这句话仿佛一块抛出的砖头,猛然打碎了一块方玻璃,除了仍然毫无反应的胡义,无数惊讶目光瞬间投向声音响起的地方。

一个老八路,一边将手里的烟袋缠绕在烟杆上,一边稳稳当当走到了木台之前,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看着台上的杨得志。

没料到半路冒出个牛大叔,在杨得志眼里,他不过是个倚老卖老的司务长,如今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既能报仇,又是树立威望的大好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搅合了,所以杨得志懒得多说,毫不犹豫地回:“事关纪律,你无权干涉。”

“这是大事,我认为应该等政委回来定夺。”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没必要!”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我请你保留意见。”杨得志话说得貌似客气,但语气是冷的,意思也很明显,是要结束对话。

牛大叔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重新开口:“现在我以司务长的名义,要求召开临时干部会议讨论决定。”

“是他本人主动承认,有什么可讨论。现在我的职务最高,我不同意你的要求。”

“那么,我以党员的身份,要求召开临时党委会决定。”

这个要求杨得志无法拒绝了,他紧皱眉头与牛大叔对视了一会,无奈地点了点头。

除了政委丁得一,目前独立团有五个党委会成员,牛大叔,苏青,李算盘,郝平,杨得志。

会议人员不多,会议内容也不复杂,只要对牛大叔提出的意见表决就行了。

所以操场上的队伍没有撤,仍然在操场上等着,木台上的胡义仍然雕塑般地站着。

五个人离开人群一段距离,在操场一角站成一圈就地开会。

虽然要开会决定,但是杨得志心里还是有谱的,郝平这一票肯定是自己的,苏青的一票也应该是自己的,对李算盘这个人不太了解,如果他不傻的话,至少也该是个弃权票,这会议没悬念。

虽然要求召开会议,但是牛大叔心里没底,他只是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不只是为了小丫头,也因为在牛大叔眼里,胡义是个无欲无求的人。

虽然他有很多毛病,可是绝对不是懦夫,牛大叔这么做,也是为了良心。

郝平不时地回头去看操场,表现得不以为然,牛大叔知道他这一票不用想,肯定指望不上。

李算盘吊着一只空衣袖,低着头,一直在踩地上的一块小石头,牛大叔觉得他这一票是有希望的,至少他是个明理的人。

苏青没看任何人,她那双丹凤眼一直茫然地注视着苍茫远方,脸色非常不好,有点苍白,挂着冰冷,像是病了。

牛大叔知道她才是最关键一票,但是对她不了解,只知道她与杨得志关系挺融洽,听说她对胡义的看法……很不好。

想到这里,牛大叔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

倒背着两手的杨得志一抬头:“咳,好了,战士们都在等着,咱们就长话短说吧。有谁同意牛大叔看法的,现在表个态,少数服从多数。”

“我同意牛大叔的意见!”杨得志的话音未落,一个声音就已经干脆地回答了。

谁都没有想到,第一个表态的人是苏青,其余四个人都愣住了,这一票来得太快了,同时又在意料之外,杨得志诧异地看着苏青无语了,牛大叔也迷惑地看着苏青无语。

苏青却不在意那两个人的目光,收回了放在远方的视线,转而直视李算盘。

原本打定了主意谁都不得罪,投个弃权票赶紧散会走人,没想到事情有了意外变化,让李算盘也无语了。

他成了关键票,这要是再弃权,那就是明显的和稀泥,让这个会散不了,就会延伸成讨论会,会变成两边不讨好。

一句话就是一条人命,李算盘终于给出了答案:“我也同意牛大叔的意见。”

满心兴奋全不见,兜头泼了一盆水,杨得志的心里嘁哩喀喳地响,正在裂成一块一块的。

犯人都摆上台了,自己红口白牙说了那么多,上蹿下跳演得那么累,到头来居然要毫无结果地散场,等待政委回来定夺?

这回可是当着全团啊,威望又要碎满地?

这苏青到底是为什么,她这是故意的么?

杨得志迷茫了,他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看透这个女人,完全看不懂。

女人心,海底针,现在信了。

满天都是乌云,现在杨得志也和胡义差不多了,他满脑袋都是乌云,脸上说不清是青是白,想走都不知道哪条腿该先迈。

眼瞅着杨得志的眼镜片上已经没了亮光,郝平赶紧表态了:“那个要不,我看这样,既然事情已经进行到了这一步,那就改成一次教育大会,提高指战员们的思想觉悟,然后再散场,你们说怎么样?”

这是要给杨得志下台阶,保留一份教导员的颜面,其他人没什么可说的。

没多久,五个人回到了木台边,操场上窃窃私语的队伍立刻再次安静了。

杨得志再次登上木台,与先前不同,这次他的小白脸已经彻底变成了小黑脸,拉得老长。

“……现经讨论决定,暂缓执行…但是,同志们,要借此机会,引起重视,展开自我批评,成为一命合格的八路军……”这回杨得志不挥胳膊了,没动力;这回杨得志不想多说了,没精神。

一个战士拿着一块栓了绳的大木牌来到台边:“报告,写好了。”

杨得志一挥手:“给他挂上。”

战士上了台,走到胡义面前,踮起双脚,端起牌子准备往胡义的脖子上套。

细狭的眼前出现了人影,遮住了一直静静远望的目光,胡义终于低下眼来,往那块木牌上瞅了一眼。

嘭地一声闷响,胡义的头当面狠撞在战士的脸上,战士猛地仰倒,鼻孔里喷溅着鲜血,直接倒飞下木台。

噗通——他捂着脸痛苦地翻滚在台下的地面上。

咣当——木牌摔在一边,上面写着两个黑色大字:逃兵。

呼——全场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呆住了。

杨得志离胡义不远,冷不防被吓得一哆嗦,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落在台下的那块牌子,又看了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胡义,终于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厉声道:“这是要造反吗?还愣着于什么?给他挂上我看你还敢!”

一个战士拾起木牌就跑上了台,刚到胡义的身边,就迎到了狠狠地一脚,正中胸膛,被胡义踹得倒飞起来,重重摔翻在台上,痛哼着发不出声音来。

“现在我就代表独立团,毙了你这个造反的逃兵!”杨得志抽出随身的驳壳枪,拉开枪机,毫不犹豫地抬起来。

“住手!”台下响起一声清脆的厉喝。

淡然的细狭双眼终于转过了头,看到了那个美丽的身影,正在台下,仰着冷彻的脸。

那张美丽的脸,曾经悲伤地哭泣,就哭泣在自己的面前,那么近,又那么遥远。

那些纯洁的泪水,不小心流进了自己的心里,从此变成了一份不舍的惦念。

那张美丽的脸,曾经皓洁如月,照亮了黑暗的夜空,让自己以为,从此可以看到一条路。

直到后来才明白,荒原,之所以称为荒原,是因为根本就没有路,什么都没有,才是荒原;月,之所以很冷,是因为月很高,很远;即便有月,夜还是夜,不是白天。

此时此刻,那张美丽的脸,却是那么苍白;那冰冷的深瞳之中,仿佛涌动着痛楚。也许是自己看错了罢,应该是痛恨才对罢,不该是痛楚。

她移动了,她走向台边,她在走上木台,那身影的曲线总是能让自己忍不住回忆,总是能让自己忍不住去看。

她弯下腰,拾起了那块木牌,径直走了过来,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也许,只有一尺远,才停下来。

她根本不抬头,根本不看自己的眼,只是平视着自己粗糙的下巴,不说话。

看来她一定要这么做了,这个笨女人,永远不知道枪膛里有没有子弹的女人,却是唯一有资格这么做的人。这感觉……让自己很……难过……

“别这么做。我知道我是逃兵,我不怕当逃兵,我只是……不希望这两个字……成为我的墓志铭……如果我能有墓的话,这不是我想要的。别这么做。”

声音有点沙哑,有点小,也许是因为很久没说过话了,才会这样。

她听到了,似乎颤抖了一下,却没再有其他反应,仍然踮起脚尖,仍然不抬头,给自己挂上了绳,然后毫不犹豫地走了,再也没回过头,再也没停下,直接走出了操场,直接走出了无数的惊诧目光。

风忽然小了些,因为雨开始落了。

先是稀稀疏疏的几滴,砸在操场的黄土上,溅落成一块小小的湿迹,格外显眼,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绵密,逐渐将湿迹涂成一片,成为泥泞……

在这个晦暗的下午,大北庄迎来了第一场大雨。

大雨蒙蒙,已经看不到天空,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哗啦啦地响。

独立团团部的屋檐前,从房顶留下的雨水汇成一条条间隔开的水线,好像给整间屋前面挂上了一串串流动的珠帘,稀里哗啦砸在院子里的地面,积了一层泛黄的薄薄水面。

几个人影冒雨匆匆跑进闷头冲进了团部正屋,戴眼镜的人进屋后,隔着窗看了一眼政工科那扇从外面锁住的门,才摘了军帽放在桌上,又摘了眼镜,扯过一条毛巾仔细地擦着镜片上的雨水,一边问身后那几个人:“苏干事没回来?”

“哦,她走的时候……好像直接回了卫生队宿舍。”

杨得志没再说话,开始用毛巾擦拭着头脸上的雨水。

苏青今天不对劲,处处透着古怪,投票同意了牛大叔,而后又打断了自己的借题发挥,都说她与姓胡的关系不好,那她又为什么这么做?

姓胡的摆明了是个傲气鬼,为什么又屁都不再放一个,任她把那份羞辱给挂脖子上了?

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杨得志一边处理着身上的雨水,一边思索着,屋门外的雨幕中又跑进来一个战士:“报告。杨教导,胡班长他……不下台。”

“不下台?你不会把他拖下来?”

“那个……我们俩,有点……”报告的战士低下了头,红着脸有点支支吾吾。

他不好意思说,他们两个不敢去碰那个满身正在散发着凛冽煞气的雕塑,虽然他仍然被反绑着,也不敢。

杨得志放下手里的毛巾,看了看那战士的表情,全明白了,没说话,开始解身上湿外套的纽扣,解开了两三颗,忽然停住,对战士道:“那就让他在那儿站着,让他站个够,不用管了,把岗都撤了。”

战士一愣,不禁说:“可万一他要是跑……”

“哪来的那么多万一,去照我说的办!”

“是。”门口的战士掉头又冲进了雨幕。

杨得志这才解开了外套,走到门边,看着大雨一片,心中暗道:“巴不得他再逃跑一回呢!”

大雨中的操场上白茫茫一片,黄土表面一片泥泞,泥泞表面漂淌着一片浑黄。

无数雨滴,无穷无尽地砸在木台上,白珠乱跳,在木板上形成一层雨雾,哗啦啦地嘈杂着。

台上的军人双手被反绑着,军装早变成了深灰色,连雨水都不再渗进去了,反而是从军装里面向外流淌着,堆出贴附身躯的褶皱,塑出强壮的肌肉轮廓。

雨水不停地从卷曲的帽檐上滑落,掠过高昂的胸膛,砸在一块薄木牌上,使牌子上的墨迹淡化,随着雨水向下流淌,拉出一条条晕染的黑痕,越来越淡。

木台前方的操场上,仍然站着两个被大雨融合的身影,一个身影站得很僵呆,一个身影站得很倔强;僵呆的是吴石头,倔强的是刘坚强。

下雨了,队伍解散了,全都走了,吴石头没走,继续站着。

因为他看到班长了,所以他要等班长下达解散命令,既然班长一直不发话,那他就一直站着。

他不识字,不知道那个木牌牌上面写的是什么,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下雨了,队伍解散了,全都走了,刘坚强没走,继续站着。

因为此时此刻,九班已经没有了,小丫头关在禁闭室,骡子和马良被锁进了柴房,傻子依然是傻子,班长在台上,所以,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一个人的九班,不是九班,只有站在这里,才觉得九班还在。

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除了雨幕,和木台上的那个模糊人影,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看不见,脚上的鞋已经深陷泥泞黄土,浑黄的雨水几乎漫过了脚面,在喧嚣大雨中,刘坚强扯着嗓子朝木台上喊:“你为什么不说话?”

木台上的人不回应,被帽檐遮黑的部分没有任何波澜。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听得见?”嘶喊声穿透嘈杂雨幕,再次出现。

“你毁了九班!你不配当班长!”这一句话,刘坚强喊得撕心裂肺,很快又被大雨声淹没。

“你毁了九班,你还我九班……九班是我的……呜……”歇斯底里地喊过后,刘坚强哭了,在大雨里呜咽着,掺杂着雨声的嘈杂,哭得格外难听,哭得格外难看,让雨水里掺了泪,又掺了鼻涕,最后流进脚下的泥污不见。

天黑了,大雨却没停下来,仍然持续地下着,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砸着炊事班院子里那些空荡荡的长桌子,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厢房里,牛大叔坐在油灯前,吧嗒吧嗒抽着那根烟袋锅,不时咳嗽几声。

忽然听到院子里大门响,牛大叔随即起身,掀开门帘走向外间,穿着一身雨衣的王小三正好进了外间屋门,赶紧问道:“怎么样?”

王小三这才反应过来,叹了口气:“还那样。我劝过了,没反应,后来我又让葵花去说,也没用。”

牛大叔一皱眉:“那你不会带人把他们强拉回来?”

王小三无奈回答:“杨教导下了命令,不让管。再说胡班长那劲儿,着了魔似的,哪敢拉他啊?我倒是想先把流鼻涕他俩拽回来,结果那两个也不正常了,差点急了眼,我是真没辙了。唉……这叫什么事儿。”

牛大叔沉默了。

见牛大叔面色很不好,王小三又道:“卫生队能看到操场,葵花说她会一直注意着,看看再说吧,我现在去给丫头送饭去。”

“嗯,对了,我给丫头煮了个鸡蛋,在锅台边呢,别忘了一起给她带上。另外,你再给她送一床被过去。”

旁边一个炊事兵闻言插话:“我那多了一床被子,三哥,你都忙活一晚上了,丫头的饭我替你去送,顺便把我那被子就给她拿上了。”

牛大叔看了看疲惫的王小三,点了点头:“让他去吧。”

哨兵穿着雨衣,站在禁闭室门檐下的黑暗中,四周围都是风雨声,让这个傍晚比往常更加漆黑,四下里什么都看不见。

一盏灯光渐渐露出雨幕,晃悠着走近了禁闭室。

“站住。谁?”

“你说我是谁?自己看。”那盏煤油灯被提高了些,晃在来人的脸上,也照亮了他手中的送饭篮子。

“饿死我了。”哨兵想伸手去接饭篮子。

“闪一边去,没带你的,想吃饭自己找辙。”炊事员没搭理哨兵,抬头瞅了瞅黑漆漆的禁闭室,诧异道:“屋里怎么没点灯?”

“我哪知道?她在里边发了一下午疯!”哨兵一边打开门栓一边回答。

禁闭室的门开了,一盏煤油灯提进了门口,昏黄的光线里,屋地上蜷着一个娇小身躯,小军装上划破了几个口子,蹭满了灰土和血渍,小辫散乱,额角流血,泪脏满脸,毫无声息。

窗口木板上遍布抓痕和血迹,门的反面亦然。

“我x你八辈祖宗!”炊事员扔下了手中所有东西,直扑哨兵。

三连的哨兵也傻了,本能地闪避和推搡……

“嘭——”炊事员的头猛撞在砖角上,迸出猩红一片,软软滑倒在门边,也没了声息,只剩下屋外的漆黑和大雨声……

第一反应,才是真实人性的体现,它很难受制于后天的学习和改变,基本是由真实性格和潜意识习惯决定的。

看守禁闭室的哨兵跑了,当了逃兵,消失在漆黑夜雨里。

一个小丫头,一个炊事员,给他的冲击太大,使他根本就记不起来他是个模范战士,于是选择了本能。

后来,王小三抱着一个娇小身躯穿过黑暗,冲进了卫生队,小红缨休克了。

牛大叔制止了葵花想要唤醒她的想法,等葵花给她处理完了伤口,就一直陪在小丫头的床旁,不停地抽着烟袋,没再离开,没再说话。

后来,精疲力竭的刘坚强和吴石头,被王小三带人拖去了炊事班,给他们硬灌姜汤,没再放他们出来。

深夜,雨才停了,几个警卫员接到杨教导员的命令,将木台上那个早已失去反抗能力的逃兵抬了下来,关进了另一间柴房,站了一个岗。

……

后来,天亮了,没再下雨,也没晴。

独立团团部的正屋里,会议正在进行。

牛大叔坐在门边的板凳上抽烟袋,其余人坐围着方桌;杨得志正在发言,汇报昨天发生的事情,重点两个,一是胡义的处理问题,二是一名炊事员死亡,禁闭室哨兵失踪的问题。

丁得一身上的泥污还没收拾于净,面带疲色,静静坐在方桌上首,一边听杨得志说着,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玩意,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中正式指北针。

指北针是开合式的,合起时为正方形,主体为铝材,晶莹的玻璃边缘分划是66密位制,玻璃下的表盘可以看到黑色箭形磁针,铜色的距离固定器,角度表和里程表,侧边有直尺刻度标及反光镜。

这个指北针不只用来指示方向,同时可以用来测定磁方位角以及六十度以内的俯仰角,并且能够估标直线距离里程和测绘略图。

杨得志说完坐下了,丁得一仍然没什么反应,继续摆弄着手中的指北针,似乎有点走神,直到郝平轻声提示了一下,才抬起头来。

“哦,说完了?嗯,那……咱们就先来谈谈禁闭室的问题。哨兵既然已经失踪,这件事就没法调查,只能暂时搁下,会后发动一下周边群众,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线索,要先把死者妥善安排好。另外禁闭室的窗是谁命令钉上的?”

“是我和苏干事研究后决定的,过去一直被疏忽了,我也是前天才发现,咱们的禁闭室居然忘了堵窗,这十分不利于纪律的严肃性,但是我保证,这种疏忽不会再发生。”

丁得一听着杨得志的回答,看了看苏青,苏青点头。

于是丁得一无奈地笑了笑:“这不是疏忽,而是我的责任。独立团的禁闭室和别的禁闭室不一样,从来没安过窗。我个人觉得,之所以叫做禁闭室,就是为了区别那不是牢房……另外,那也是我故意留给小丫头的。看来在这一点上,我这个政委,要向你们二位做个深刻检讨了。”

牛大叔闷头抽烟没反应,高一刀若无其事抬头看屋顶,所有人都不吱声。

苏青仿佛胸口挨了重重一锤,慢慢低下了本就苍白的脸;杨得志尴尬得形容不出表情,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么,现在来说说胡义的问题。大家怎么看?都说说,谁先来?”

杨得志还想就禁闭室钉窗的问题向政委再解释一下,不料丁得一直接开始谈胡义的问题了,只好再次表态,重申他昨天就说过的话,害群之马不值得留,要求对胡义严明军法,以儆效尤。

郝平第二个发言,明确支持杨教导员的看法,并在其意见上进行了补充和强调。一连长吴严只表明态度,同意执行军法,其他的什么都不多说。

李算盘和包四的态度是模棱两可,只是简单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中心思想就是唯政委马首是瞻,跟没说一样。

高一刀的回答最简单:“没想法,我弃权。”,他那不着调的德行,使丁得一不由诧异地多看了他一眼。

苏青只是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不过丁得一也故意跳过了她,没要求她发表意见。

牛大叔最后一个说话:“我不同意这么做,他不是在战场上逃离,他是在休整期间开了小差,虽然他不解释原因,但是他对独立团有过功劳,有过苦劳,为什么就不能网开一面?”

等牛大叔话落,杨得志立即回了一句:“军法无情,铁律如山。他连悔过的态度都没有,凭什么姑息?”把一直黑着脸的牛大叔说得又站起来了,想要再说些什么,被丁得一摆手打断。

“行了,大家的意见我都明白了,说得都很有道理,说得很好,看来,多数同志是倾向于严肃法纪。我呢,先不谈我的看法,要说点别的。”话说到这,丁得一回头去拿他挂在身后墙边的文件包。

屋子里的人全都不解,说点别的?政委这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连苏青都在此时抬起了脸,看着政委不紧不慢地从文件包里拿出三个信封,放在他身前的桌面上。

丁得一打开了第一个信封,展开了一张带有师医院标记和公章的纸笺,举在手中给桌边的人看着说:“这次去师里开会,我去看望了老陆,遇到了周医生,她交给了我这份诊断证明。胡义住院两天,检查结果为脑内伤,周医生建议留院观察治疗,但是他主动要求出院,返回驻地。”

所有人的脸色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坐得近的还仔细地看了鲜红的医院公章。

放下了师医院的证明,丁得一又打开第二个信封,展开一份公文,举在手里,极其明显的一份师部文件:“活捉日军俘虏,从敌占区营救出重要人员,两事归一,特此对独立团九班班长胡义发布师内通令表彰。”

接着丁得一打开第三个信封,还是一份师部文件:“这次会议上,某位友军团长特意向师部汇报,独立团九班班长胡义,于该团最危难时,给予三千斤粮食和一头牛,让该团暂时恢复了战斗力,凭此解危。师部对胡义发布第二次师内通令表彰。”

全场无语。

“当然,这些情况同志们还不知道,有些情况我也是才知道,现在抛开这三个信封的事不谈,我只谈我个人的看法……我们是一支纪律严明作风过硬的军队,这没错!但是我们同样也是一支有良心的军队,是一支实事求是的军队,一个不怕死的军人,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不怕死的逃兵……为什么没人去想一想,军法的目的是什么?……”

丁得一越说声调越高,越说脸色越黑,渐渐攥住了一只拳头,开始随着铿锵话语砸着桌面,令全场人都不敢与其对视。

直到说完了,停下了,丁得一的脸色终于暗露出铁青,不再看屋里的人,转向敞开着的门口,去看远处的阴沉,团部内彻底陷入一遍寂静。

会场就这样静默了一会,忽然有人说话了:“我有意见!”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入水,瞬间涟漪一片,引去全场惊讶目光。

勉强压抑愤怒的丁得一看着已经起立的高一刀,正抬头挺胸目视前方的墙,一张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沉默了几秒钟后丁得一才挤出一个字来:“说!”

“我就不明白了,咱们团现在根本就没有营级单位,为啥非要弄出个教导员来?这会造成管理混乱,适得其反。所以我提议,让杨教导员出任副政委。”

全都以为高一刀是要对政委的讲话提意见呢,万万料不到这个货突然扯出这个话题来。

李算盘和包四赶紧低下头,怕脸上的表情憋不住,那可就不好看了。

郝平的脸僵住了,这也太不是东西了?

他根本就没资格提议这些事,还副政委?

他这就是故意扯淡,恶心杨教导员呢,这太无耻了。

杨得志的表情更精彩,脸色都快变彩虹了,这教导员的头衔就是个槛,绊一回倒一回,现在连这个高一刀都学会了。

丁得一听完了高一刀说的鬼话,脸色虽然还黑着,却没有了铁青的颜色,握着的拳头也忽然放松开了。

不但没斥责高一刀胡闹,反而点了点头:“你说的……有一定道理……看来这件事我确实欠考虑,既然现在有同志提出了意见,不能不重视,那就先取消杨得志的教导员职务……”

高一刀终于把一本正经的目光放低了些,看着对面的郝平,用眼睛传递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得意笑容。

柴房的门开了,漏进门来的光线有点晃眼,使躺在草堆上的胡义闭上了眼睛。

进门的人弯下腰,解开了胡义身上的绳索,然后重新直起腰来说:“怎么,我这个穷政委级别也不够么?”

胡义睁开了眼睛,仰看着身边的政委不说话。

“你就这么想让我毙了你是么?那好,我成全你,现在我命令你起立!”

虚弱的胡义终于挣扎着从草堆上爬了起来,努力竖直微微摇晃的身躯,刚刚脱离绳索束缚的手臂无力地轻抖着,慢慢地拨掉沾挂在军装上的碎草,扶正了帽檐,然后挺胸抬头,直视面前的政委。

丁得一严肃地看了胡义一会儿,淡淡道:“看来你还愿意承认你是个军人。”然后从衣袋中掏出一个黑色的方形牛皮盒子,托摆在胡义面前说:“现在敬礼。”

胡义淡然看了看眼前的牛皮小盒子,知道这是个行军指北针,却不明白为什么要敬礼。

“这是命令!”

并腿收腹挺胸昂首,身影似乎虚弱,军礼却仍然挺拔。

丁得一将装着指北针的皮盒递在胡义手里:“打开看看。”

一个漂亮的中正式指北针摆在胡义的手心里,铝制的边缘刻着上下两行小字:一千三百六十二个军礼。八路军某团全体指战员致胡义。

政委的身影消失在柴房门口,门就那样一直开着,漏进门口的光线却不再那么晃眼,渐渐看到了门外的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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