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这年的第一场雪带走了陈硕真,第二场雪送来了小公主。

当媚娘看到那个包裹里的婴儿时,一下子惊呆了,哪怕在这襁褓之中,她雪白的皮肤,长垂的睫毛,无一不在骄傲地展示着她无与伦比的美貌。

天,这孩子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妖精,这分明是陈硕真,她真的来了。

媚娘把这深深的恐慌压在心里,宫里上下因为这孩子的到来一片欢腾,就连皇后见到了这孩子也一刻不舍得放手,总要抢着抱抱亲亲好一阵子。

这大概就是妖精的魔力吧,她一诞生便注定了要颠倒众生,无论是敌是友。

如意见到小公主都忍不住说:“若是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孩子,还俗我也甘心了。”

媚娘笑她道:“那就请如意师太还俗给我生一个吧。”

如意自知失言,羞红了脸,追着媚娘要打,只听外面有人通传:“越国太妃驾到。”

二人赶紧收敛了形容,正衣跪迎。

越国太妃燕氏走进来,忙叫二人起来,嘴里说:“新年回来和大家聚一聚,听说小公主美丽非凡,一回来就先到这儿来了,快抱来给我瞧瞧。”

媚娘从摇篮里把孩子抱起来给燕氏看,如意觉得燕氏拿眼瞟了一下自己,认真抬头看时,燕氏的眼神又正专注地看着小公主,似乎一刻也没有离开。

燕氏入座之后,屏退了侍从,媚娘看这架势,似乎有机要事要和自己说,也赶紧叫宫人把小公主带到外屋,又示意如意也退出去,关上了门。

燕氏长叹一声:“媚娘,你大祸临头还不自知吗?”

媚娘知道燕氏必有些要紧的秘密告诉自己,忙道:“请太妃赐教。”

燕氏道:“我在这宫里也有一二眼线,平日里传些娘娘们的笑话给我解闷,这一桩我可不敢当笑话听,只在这个年过完,十五之后,宫里有人要治你死罪。”

媚娘吃了一惊,仔细理一理头绪,道:“媚娘有什么把柄与人,会落得死罪呢?”

燕氏直盯着她的眼睛:“媚娘可知道巫服之祸?”

媚娘一听这话,脑袋嗡了一下,知道燕氏说的果然是一件大祸事。

汉武帝金屋藏娇的皇后陈阿娇,一朝失宠百无聊赖中,竟爱上了女巫楚服,每日命她扮作男子模样,与自己同睡同起。

汉武帝知道后勃然大怒,将陈阿娇打入冷宫,腰斩楚服,陈阿娇终于郁郁而终。

媚娘脊背发凉,手脚僵硬,好半天才讷讷地问:“是什么人要杀媚娘?”

太妃冷笑道:“想治媚娘于死地的岂只一人,任凭谁知道了这件事,都可以在皇上面前邀功请赏的——刚才那个小尼姑就是你的楚服么?”

媚娘知道瞒燕氏是再瞒不过的,只得点头。

燕氏低声喝道:“你好糊涂啊,胡作非为竟弄到宫里来了!这宫里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就盼着你出个差错,你竟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媚娘连忙跪下:“媚娘知道错了,但求太妃指点迷津。”

燕氏又是一声长叹:“哎,你我亲戚一场,兔死狐悲,我自然是要保你的。事已至此,万万不可儿女情长,只愿你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媚娘听出了燕氏的弦外之音,分明是要她杀了如意灭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沉思不语。

燕氏恐她心软,又劝道:“此女不死,后患无穷,当年陈阿娇是什么出身,她母亲是堂堂长公主,所以才不过判了个幽禁,你母亲呢?你儿子呢?你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呢?你要他们背负什么样的罪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罢,起身走了。

如意从外室进来,见媚娘还在发呆,关切地问:“刚才太妃说了什么?”

媚娘胡乱回答:“无非是叫我趁着皇上钟爱小公主,赶紧讨个封号。”

如意深信不疑,并不再问。

媚娘见如意行止如常,浑然不知已被放上刀俎,心下不由大悲。

这天夜里,媚娘梦见正和如意赏花,待要折下一枝给如意戴上,才发现原来如意无发,二人正嬉笑间,忽手中的花滴下血来,淌在媚娘手上身上,媚娘惊得把那花往地上一丢,却发现躺在地上血泊之中的是如意,究竟折的是花还是如意,竟无从分辨。

媚娘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如意梦中哀怨呼唤之声声声直敲心门,一时心痛如绞,自忖道:“叫我杀如意,那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的。”

既然醒了,索性拥被半起,看着窗外满天星斗想着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越国太妃断无害自己的意思,更加不认识如意,所以可见她说的是真。

只是自古捉奸拿双,拿这样秘不示人的事情告皇上的宠妃,没有十成的把握总不敢贸然出手,但看燕氏字句确凿,可见对方已有准备。

想自己和如意在宫中极谨慎,只是在感业寺里放浪形骸,难免露出形迹,只是感业寺众尼自己也是投鼠忌器,就算告自己也不够分量,细想来只有一个人作证,自己是逃无可逃的,此人就是感业寺住持,静慧法师。

想起静慧法师,媚娘不由心中一紧,媚娘入宫之前住在感业寺别院曾遭大火,后来因为自己安然无恙,也就不了了之,但自己心中始终存疑,此事疑点太多,后来听如意细细说起前因后果,更发现一件怪事,那晚正是起火的时候,静慧法师定要如意来寻自己赏月,竟像预先知道有这场火一样。

这个疑虑一直深深藏在媚娘心里,今天两下一印证,真相似乎呼之欲出了。

此番要害自己的人定然与静慧法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与上次纵火的只怕是同一个人。

上次静慧法师算是救了自己一命,可谁知道她救自己性命是何居心,或许觉得皇帝最爱的女人死在自己寺里是个大麻烦,所以决定中止行凶。

如果说真是静慧法师所为,那么为什么早不以巫服之罪告自己,还要等到现在动手呢?

媚娘苦思片刻,似有所悟,定然是那时这主谋还不清楚自己与如意的事,现在自己公然把如意接到宫里居住,再由静慧作证,那就是坐实了。

燕氏劝自己杀掉如意,确是最理智的一个办法,最理智也最残忍,可若要保如意不死,第一须将如意速速送出宫去,自此不再来往,第二则要封住唯一一个重量级证人——静慧法师的口。

若要自己不死,须得如意死,若要如意不死,须得静慧死,两害相权取其轻,媚娘已做下主张,静慧非死不可。

只是自己身在深宫,又不像皇后有柳奭长孙无忌撑腰,说要杀静慧何其难也。

要劳如意下手那是不可能的,如意和静慧感情深厚亲若母女,再加上她是那样不肯变通的人,定然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杀静慧的,这真是愁煞人了。

正在踌躇之间,只听外间婴儿啼哭,媚娘叫宫女把孩子送进来,自己抱在怀中轻摇,星辉交汇间,只见这孩子一双明眸望住自己,眼神似乎会说话,像极了陈硕真。

媚娘心里一动,忽然想起陈硕真当日告诉她一个叫尾生的死士来,顿时计上心来,轻拍小公主面容道:“你说要帮我,果然帮了我个大忙。”

第二日,媚娘屏退众人,交给如意一个蜡丸,道:“我有个紧要事,不知能否帮我?”

如意大惑:“你今天怎么这么客气起来,什么事情我自然要帮你的。”

媚娘将如何到土地庙寻到尾生的方法细细说了,又让如意重复一遍,道:“事出紧急,你别问我为什么,好么?”

如意看她神色凝重,虽疑窦丛生,仍点头应道:“你的事情,我自然为你做到。”

说罢,出宫前往城东土地庙而来。

果然见到尾生,生得络腮胡子,面貌丑陋,五大三粗,和尾生抱柱里那个痴情书生倒是怎么也划不上等号。

尾生看暗语对上了,倒是十分客气,接过蜡丸道:“师太放心,师太的事便是我文佳皇帝的事,便是我尾生的事。”

如意看他说话颠三倒四,不敢多说,自顾回宫与媚娘交待了一遍。

媚娘听说尾生受命,略感心安,道:“你就此出宫到大慈恩寺玄奘法师处代我为小公主诵经祈福,我不叫你,你别回来。”

如意不解:“我回感业寺诵经也是一样的,而且为什么不叫我回来?”

媚娘道:“我这自有主张,事情过去之后,再与你说。”

如意觉得今天的媚娘大大的奇怪,但仍乖乖往大慈恩寺而去。

却说媚娘在宫里总觉得没有妥当,即便是杀了静慧,不知道还会不会牵扯出别的自己未曾想到的证人证物来,又怕尾生手脚不干净,非但没有杀成反而漏了马脚,坐立不安,晚饭过后,索性往王皇后和萧淑妃宫里走一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先到得王皇后宫里,王皇后看她来了,有些意外:“武媚娘倒好久不来我这寒舍了。”

媚娘谦恭下拜道:“小公主刚出生,媚娘不及来皇后处行礼,是媚娘的不是。”

王皇后冷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什么恩怨,咱们就一笔勾销了罢。”

媚娘听她话里有话,心里格登了一下:“媚娘不明白。”

王皇后道:“我随口说说,小公主这样美丽,我喜欢得很,明日我还去你宫里看她的,你退下吧,我也要歇了。”

媚娘出来又往萧淑妃宫里来,却见萧淑妃正在教太子和素节下棋。素节年纪尚小,趴在棋盘边一副认真模样。

媚娘观棋不语,见太子的大部兵马已经将素节的阵营冲得七零八落。

萧淑妃柔声教道:“素节,你这样左挡一下右挡一下,横竖是挡不住的,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你可知道?”

素节天分极高,经此提点,收拾残兵直冲太子中军,太子深入敌腹,回防不及,后方一大片被素节围了个严严实实,一时场上阵局大变,素节反守为攻终获全胜。

媚娘默默退出来,心头豁然开朗,原来自己数年来一直受困于防守的窘境,现在被人逼上绝路,再不反攻,更待何时?可是凭什么反守为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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