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因为你今日中暑,洗澡时又可能太热,所以敲门看你有没有事。”是凤辞华的声音。
荒帝用谢之乔的嗓音高声道:“没事,我好得很!”
“嗯,没事我便走开了。”
荒帝一动不动地靠着水桶,听凤辞华慢慢行远。
他对一个认识三日的男人就这么上心,对定了十多年亲的自己却从来不舍得多给一份情意。
热气蒸得人又闷又软,五感皆钝,只有心上好似被敲进一柄木桩,痛得不能动。
头晕脑涨地在水里浸了一刻多钟,荒帝突然听到隔了几间回廊外的远处传来喧杂之声,还有人大呼小叫。
凭借直觉,他想定是出事了,但那些人呼喊的方言他一句也听不懂。
声音由远及近,外面显得一团糟乱,荒帝从水中站起来,迈出一条腿,正在这时有人急急跑过来,猛拍他的房门:“之乔,隔壁纸烛店走火了,烧到旅店,你快出来,别闷在里面。”
荒帝呼吸一滞,惊了一惊,跳出来抹干脸就往面具上涂药水。
“之乔!”门外凤辞华声音略高了些,继续敲门。
荒帝手忙脚乱,拿起这个落下那个,回头看镜子又水汽蒙蒙看不清,只好胡乱凭感觉将面具往脸上粘,根本分不出心对应其他。
凤辞华听不到回音,心下焦急,担心谢之乔晕在房里,而西边红光烈烈,火势愈大,他又敲了两下,叫了一声,谢之乔还是没半点反应。
他心一横,聚力于腕,击向门栓。
木门应声大开,一股穿堂风扑面而来,凤辞华眼前一黑,看见挂在隔断上的大幅帘幕向自己笼罩下来,他抽身急避,来人速度却快如电掣,隔着帘幕点了他周身数处大穴。
凤辞华从小习武,身手不逊大内高手,竟然几招间被制住,毫无还手之力。
他屏息静气,一言不发,想看这暗算者到底是何方人物。
没想到他被扶着双肩往后转了个身,帘幕便被扯下,眼前一亮,再听见谢之乔在身后道:“皇后得罪了,这破布帘子,咳,咳,几个月没洗了,怎么灰成这样。”
凤辞华皱眉道:“你……”
谢之乔急忙道:“皇后,我洗澡时光着身子,所以不愿让别人瞧见。”
凤辞华迟疑了一瞬,道:“……都是男人,也不用这样介意。替我把穴道解开,我背着不看你就好。”后面谢之乔悉悉索索,像是在捡衣服穿。
“……好,就来。”谢之乔应得很快。
凤辞华心内觉得有些不妥,暗暗运气冲穴,但刚一提气,就觉察到谢之乔已站起来靠近他。
没想却是被两条手臂从后面圈住。凤辞华心头滞了一滞,拧眉道:“大胆,放肆!”
“……都是男人,皇后难道不想晓得我为何介意?”谢之乔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和软,但温和中又带一点性感的挑逗,性感中又含有一分自怜的凄楚。
凤辞华愣了愣,感觉不详的气味爬遍周身。
谢之乔温热的气息似乎吐在他脖颈边,宣告二人自此为止谨慎和睦的相处完全。
凤辞华一动不能动,声音僵硬地应付他:“……为何?”
“……这么快,皇后不会已经忘了在下说过的……在下有断袖之癖,所以不好意思在这种时候让男人看见……尤其是自己喜欢的男人。”
凤辞华脑子呼啦飞进一窝苍蝇,嗡嗡地响,不知如何作答,闭了闭眼,想起自己不止被这男人看过,而且看得最后一丝脸面也丢尽,那时他可口口声声说无所谓,这又算什么?
谢之乔继续道:“对不住,我马上帮皇后解开穴道,虽然适才紧张之下下手太重,舒经活络可能还需一点时间,但皇后恢复行动后,在下立马就会自动离开,再不会碍皇后的眼。”
凤辞华脑子又是一麻:“怎么?”
谢之乔像是叹了一口气,慢悠悠道:“……不错,我骗了皇后。那天取蛇我心惊胆战,一心只想救人,于是骗皇后不用在意,往后也装作云淡风清,其实在我心里,哪有一刻曾不在意过。自从第一眼看到皇后,我就已心生爱慕,只是碍于身份所别,只想能一旁默默守护便好。哪想到……那次情非得已,唐突皇后,哪想自此之后,却绮思难断。本欲隐瞒一生,没想到突遭今日事故,真相难瞒,我,哪里还有脸面……我哪里还有脸面在皇后面前行走。”
谢之乔一边吐露着,一边顺着凤辞华的足少阴肾经俞府穴一直按摩到步廊穴。
凤辞华本要说话,被他手中几下一揉,气得一个字也吐不出,突然谢之乔猛然醒悟似地叫了一声:“啊,有火!差点忘了……”穴道还未解开,他拦腰抱起凤辞华,顺手抓了几样东西,踹开窗笼跃出去。
脚踏房梁,谢之乔如履平地,他跳过几干房子,抱着凤辞华在一处较平的房檐上停下。
回头看一眼走水的纸烛铺,毗邻旅店那一片烧的正旺,他自言自语道:“怎么就这么巧,难不成有人发现我们行踪?”
凤辞华道:“不至于,除非南离有人与西国这边串通,否则哪有这么快。”话一说出,他才发觉自己答得太顺口,不由抿紧了唇,脸微有些红。
谢之乔微笑起来,道:“皇后不那么生气的话,我们就抓紧时间开始解穴好了。”
凤辞华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不过回想当初,对这人第一印象便预示了如今事,于是也只能怪自己太过轻信,容易心软。
谢之乔又说一声“得罪”,呼地一声撩起凤辞华阔幅的下裳展开成席,铺垫于地,而后把人平放在上。
外裳掀起,露出白色裤襦,凤辞华脸涨红如虾子。
同为男子,若放平时凤辞华或许不会如此在意,可现下谢之乔这举动与故意调戏何异?
只是他全身穴道被封,移动不能,如案上活鱼任人宰割。
凤辞华面色冷肃,没想到谢之乔却规规矩矩,轻拍慢捏,假装君子──甚至连一句话也不再多说。
他默不作声地拍打按摩约莫半个时辰,凤辞华手脚渐渐能动,血脉舒通,于是抬起胳膊道:“好了,住了罢。”谢之乔却仍垂着头,揉捏着他另一臂,小声道:“不好,多捏一会,要彻底疏通经络,免得对身体不好。”
凤辞华愣了半天,无言以对,只好由他摆弄。
手臂筋骨被他捏得又麻又软,但也有一两分舒服,尤其是连日奔波劳累后。
天高星明,凉风过耳,若不是心中有许多警惕,或许该是惬意场景也说不定。
又过一刻来钟,谢之乔方放手,站起身来道:“皇后,如前所言,在下就此别过。”然后深吸一口气,欠了欠身。
凤辞华撑起身,道:“站住!”他觉得这人实在脆弱得没道理,“你同我来有任务在身,怎能说走就走?”
“哦。”谢之乔低眉,应了一声,委委屈屈道:“也是。”他又叹了一口气,在凤辞华面前半跪下来,低头道:“那么在下在任务达成之前陪在皇后身边,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一句话也不会多说,免得情难自抑,轻慢了皇后,也免得枯磨自己。”
凤辞华无奈道:“也不用这样……”
谢之乔抬起眼,飞快瞟了凤辞华一眼,又敛回目光。凤辞华颜面再肃不起来,还只得反倒安慰他:“我不介意。”
火势还未扑灭,谢之乔望那边看了一眼,在凤辞华身边坐下,盘起一只腿,小声道:“那我们等等罢。”
两人安安静静坐了半天,突然谢之乔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打破沉默,道:“皇后跟圣上,很好罢?”
此情此境说起荒帝,凤辞华心头蓦地一怵,只得含糊道:“未必然。”
谢之乔像是不肯相信,苦笑道:“不好的话,皇后能不辞劳苦四处奔波搭救陛下?”
凤辞华默然一瞬,很快道:“不,这是我职责所在──或者说,窃国之罪,我至亲有份,是以我难辞其咎。”
谢之乔眸子似乎亮了一亮。
隔了一会,他似有些欣喜地望向凤辞华,道:“常听说圣上只知沈醉花丛,是个昏君……自然对圣上而言,这也无甚可非议处,但皇后呢?难道不会有些怨怼。”
凤辞华眼光斜斜一扫,谢之乔立即退缩,忙不迭道:“抱,抱歉,我又鲁莽了,我不过是……”他来来回回说了不少失礼言辞,但认错又快,态度又无奈,凤辞华想恨也恨不起来。
况且凤辞华既已知道谢之乔对自己是抱着怎样心思,就觉得太冰冷他也不忍心。
镇定了一会,凤辞华还是道:“不,陛下虽然年轻难免有些放纵,可他对手下人亦不苛刻,没什么可怨怼之处,你听到的传言一定错了。”
谢之乔像是有些失望,又道:“怎么不苛刻,他有十个妻子,皇后却只能有一个丈夫,皇后也同样是人,就不觉得不平衡么。”
凤辞华被他连番逼问弄得不知如何招架,又不愿失了皇家体面,只好道:“没这回事,皇上赐过不少男宠给本藩……”
谢之乔脸黑了一黑,旋即眉花眼笑。
凤辞华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突然谢之乔欺身上前,面上表情喜悦又诚恳:“……原来天下间竟有这种美事!皇后,做了这回任务我便跟着你,你收我做男宠,好不好?”
凤辞华一愣,冷汗掉下来。谢之乔充满期待地盯着他,面上表情却慢慢转为失望。“怎么,连做男宠都不行么,难道我……”
他声音哀楚,模样可怜,凤辞华简直不忍逼视。
他回想这男人不吐露一言只身回山中剿匪时,也有十分的稳重和担当,怎地现时变了一人似的?
他还是喜欢他之前那样。
喜欢?
他心弦一绷。
他别开目光,咳了一声,道:“什么男宠不男宠……可能我回去后连命都没有,说这个作甚。”
谢之乔的眸色沈了沈,而后又是一亮,得寸进尺地去握凤辞华的手:“这就是说皇后不讨厌我做……男宠……么?”
凤辞华向后一退,也就说:“并非如此。不,我不是厌恶你,只是……不行。”
谢之乔不肯放松:“皇后就宁可回去面对杀身之祸,也不肯接受我做……不做男宠就不做罢,那么……爱人呢?”他跪着爬过来,额头差点抵到凤辞华脸上。
爱人?
凤辞华一震,懵懂了片刻,即感到两片温热湿软的东西浅浅贴上自己的唇。
轻浅的亲吻,不激烈,不逼迫,反而充满了小心的试探。
谢之乔碰了一下,定住,见凤辞华不暴怒不打人,才用了点力亲下。
一开始开始只是唇齿相触,渐渐凤辞华闭了双目。
谢之乔抱上他的背心,缓慢地,温柔地将他的神智抽离。
情投意合不须假意相拒,有来有往方是同心眷侣。
爱人?
想到这个词,心脏便轰轰烈烈地狂跳,感情恣肆,思想和全身都布满了激烈的痛楚。
却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被酸楚包围的微小的甘甜,在心尖上打转。
谢之乔愈来愈深地吻下去,手也未免不受控制地滑向衣襟里侧。
碰到汗巾,才发现裤腰上竟然打了好几个死结,正愁闷何处去解,凤辞华猛地松开口,大喘一口气,扶住他的手腕:“不要。”
凤辞华玉般的面容泛出浅浅的粉色,谢之乔看着他,听他道:“不行,我那里还……”谢之乔没有回应,只一瞬不瞬地,直勾勾盯着凤辞华的脸。
脸再往下是脖颈,衣衫中微露半片肌肤,从脸颊到锁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那肌肤上正现出逐渐变淡的粉色花瓣。
第二日到林姚县,此县是附近几县最繁华之地,凤辞华问谢之乔银两所剩还有多少。
谢之乔道:“还很多,要做什么。”凤辞华不动声色,只道:“快到目的地,要做些准备。”然后拉了谢之乔下车,往市镇中心走了一圈。
谢之乔见他尽往烟红柳绿的铺子去,酸酸地问:“看胭脂做什么?买来能吃么?还是你在这里有相好?”
凤辞华不理他,自向老板问:“京城掬芳斋的香粉有没有?最近,新鲜的?”老板一边在架子上寻找,一边道:“掬芳斋的货可少哩,不好进……公子真好眼光,给夫人带胭脂么?”
凤辞华随意应了一声:“嗯,带给姊妹。”
买回一大堆胭脂香粉墨笔之类,谢之乔又被凤辞华拉着转进小巷,带到一个红漆木大门的客栈。
一进门,老板就迎上来,向着凤辞华躬了一躬,低声道:“少爷。”
凤辞华微一点头,道:“东西都还有么?大小姐最近有消息么?”老板一一回答:“有,没有。”
谢之乔就听懂一句“少爷”和“有”,正瞪着眼发愣,凤辞华转过头来对他说:“你在下面喝口茶罢,我上去,过一会才下来。”谢之乔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跟紧凤辞华道:“不,我跟你一起走。”
凤辞华道:“你就等等……我不想叫人瞧见。”
谢之乔愈发不放:“什么不能瞧见?这里我人生地不熟,解个手都可能迷路,你要跑了我可怎么办?”
凤辞华犹豫一瞬,叹气道:“也罢,反正也要瞧见的,那你看了别怕就是。”
谢之乔嘟哝着“怕什么”,一边有些忐忑地跟他上楼,转进一个较逼仄的走廊,开门进了房间。
房间内的摆设很平常,只是比一般的房子多了几个衣橱箱箧。
凤辞华在女子用的妆台前坐下来,放下头发,取了胭脂香粉,打开镜奁,对之描画。
谢之乔目瞪口呆:“你,你……”
凤辞华一边抿着淡朱唇纸,一边道:“这是暗号──为万无一失,譬如预防南离要挟了我强夺秦妃之类,当初便已定好,能通过关卡,见到秦妃的人,便只有长成这模样的女子。这事只有到如今才能说给你知道。”
他手法熟稔,两下便似乎打点完毕,转到屏风后,谢之乔看见他将外袍中衣一件件扔出来。
再走出时,便是一个绝色女子。
凤目斜挑,面如脂玉,黑发如云绾于头顶,在双肩垂下,金凤钗头点翠,步态迤逦,摇曳生姿。
谢之乔见过无数种类的美女,可从未见过有谁的美貌,这样夺目,攥取人心。
他盯得嘴都忘了合上,凤辞华将眼睨过来,道:“你知道我还有个王姐,这便是我姐姐的模样。”
谢之乔傻了一般,自凤辞华从屏风后出来起眼珠便转不动了。凤辞华又瞟他一眼,伸手一扶胸前玉佩,拂动衣袂,一股甜香扑面。
谢之乔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扳过他的肩膀,“嘬”地啃了一口,推着人就往床上倒。
凤辞华措手不及,拿脚踢他:“做什么,放肆,滚下来!”
谢之乔捉着人手腕,手下人挣了两下却不动了,两人四目相对,过了好一会,谢之乔心中涌上一股懊恼,什么兴头也没了。
他放开凤辞华,背着身子坐到一边:“皇后──这事怪我太鲁莽,也怪你太勾人。我,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才这般粗鲁,以后不会了。”
凤辞华叹了口气,坐起来,心想:他果然不是君子!
一开始也没有把他当作君子,不是么?
可是为什么总是抱上不该有的期待?
他重又花费工夫整理妆容,走过谢之乔身边时见他闷闷不乐,开口道:“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况且,我也不喜欢带着这种打扮。”
谢之乔抬起脸看他:“那什么时候才行?”
“……呃,”凤辞华有些闪避,“至少待寻到陛下之后……”
“若陛下不放你走怎么办?若皇上已经死了怎么办?这种不切实际的承诺,对我来说公平吗?”谢之乔逼问。
凤辞华转过头来凝眸看他。“你不用操心,我自有办法。”
谢之乔挑眉:“什么办法?”
凤辞华道:“之前我寻陛下是为赎罪,如今是为了结。如只是我一人,死活都无甚挂念,但若承诺了你,我总会设法脱身。”
谢之乔目中光芒一敛:“难道皇上是笨蛋。”
凤辞华道:“不是,但陛下好面子,又不够狠厉,若我直言定要分手,他拿我也没辙。”又顿一顿,道:“只是可能少不了些许皮肉苦。”
谢之乔笑了笑,道:“他会拖你陪葬。你说过的。”
凤辞华道:“──凭什么我要认命?若真要从他眼下取巧,内廷多少效忠我的人也有。罢了,我既然能答应你,总能办到。”
谢之乔道:“你有这大能耐,以前怎么不使用?反落到被皇上欺负跑回娘家的境地,恁地可怜。”
凤辞华道:“我为什么要同他斗?这些事我都不想沾了。上次下药令皇上不举,是我做的,现在想来也忒无聊。我为甚么要害他?难道是因为我心底其实在乎他?──他玩弄我,我却竟然在乎他玩弄我之外还多玩弄别人,这难道不犯贱?若是无爱,也就无恨无忧,过去的事就算了罢。”
谢之乔呆然了半天,道:“你把这些都告诉我,你不怕……我背叛你?”
凤辞华道:“若你不值得相信,那抽身走便可,也不知你损伤多,还是我损伤多?为什么非得把一身附于一人,低声下气?我已想通了,我因一己私念害过陛下,他断不可能对我再无罅隙;而对叔父我屡次推脱阻挠,他也不能再容我。我这一生总怕伤了一些人的期望,到头却两头伤人,最后落得进退无家,无立身之地,这是我自找的,所以我不如走了,只为自己活。”
谢之乔大声道:“好!”然后为之击掌。凤辞华道:“好什么?”
谢之乔说:“──好烈妇。”
凤辞华怒道:“谢之乔!我不过给你几分颜色,你也敢蹬鼻子上脸。”
谢之乔面色冷然,勾起唇角一笑:“皇后清雅绝俗,非我这样凡夫能比。今日皇后踹皇上,如此干脆利落,他日我被皇后踢,照样屁滚尿流。我是俗人,但贵在有自知之明,我爱慕皇后,就身心俱要占有,你同我玩什么谦谦君子,相交如水,心心相印,抽身就走,我不懂,也不玩。真心要拿真心换,我……我谢之乔一片真心热的冒烟,换一块寡不啦叽冰疙瘩,不值。昨夜约定,就此作罢,皇后太高,在下在下,攀不上!”
谢之乔说话一直三分真七分假,有时连他自己也弄不清真假。
但这番话说出,仿佛呕出胸中块垒,心下澈空,陡然平衡了──你不要我,我才瞧不上你,什么玩艺!
温柔解意的床伴,难道我还缺少?
对着个不看重我的发痴犯贱,实在有病!
话到此时,彻底谈崩。
凤辞华斜眼瞧了瞧谢之乔,见他脸上绷得仿佛挂了一只梭子。
可惜交易还需继续,过了半天,二人平气,互相看了一眼,说:“走罢。”
凤辞华扮女子所以坐在轿中,从帘缝看出去,谢之乔骑在马上慢行,脸色依然黑的有如锅底。
凤辞华放下帘子,心中道:难道这竟全是我的错?
也许我这行事,真不招人喜欢?
──皇上,也就罢了;叔父婶母那里,许是一直觉得我不识抬举;谢之乔,本来是处处顺我的意的──原来只为我是皇后罢。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他们错了;难道错的其实是我?
隔了半天,谢之乔叫停了轿子休整,提起水袋喝了口水,回头看看,挑起轿帘将水袋递进去:“哎,要不要喝一口?”
撞上凤辞华的视线,眸色幽深,凤目微微含着一点恳求,一伸手,带着丝丝凉意地搭上他的手背。
“咳”,谢之乔差点呛出来,面子仍拉不下。“干什么!我就问你喝不喝水。”他抽回拳头,愤愤地瞥了一眼,收回身子。
轿马复又行路。
隔了一会,谢之乔大喊:“停轿停轿!”焦躁地执着马鞭掀开轿帘,钻进去半个身子:“皇后……”还未回神,搭在轿墙上的左手被笼住,一根根手指插进去,十指相握。
凤辞华凝视他:“……并非无情,只是情而见形,则欲速不达,我总以为要情而不失其份,但是……”亲吻极轻极快地,从他面上拂过,如同九月里薄脆的蝉翼。
执手相看,紧握了一瞬,旋即放开,谢之乔木木呆呆,又被推出去。
再跨坐马背,心上如若悬刀。一刀横切,一刀竖挑,一刀捅破心尖肺泡。纵有将触上唇时一丝甘意,哪及得上黑潮般汹涌的恨苦。
凤辞华坐在轿里,听外头谢之乔呛咳了两声,斜挑起帘问:“怎么了?”
“……没事。”谢之乔背向他,抬臂捂着唇。
也许,太过激动?
马蹄不紧不慢,很快将地上几团黑红血迹扔在路的尽头。
凤辞华乃是西国王子,有一两处不为人知的秘密场所,不足为奇,不过这处关卡犹为特殊,因为将秦妃送入此处后,便规定此地只准他王姐凤言言进入。
凤辞华款款下轿,一伸手,本该有仆从相扶,却无人上前,只听一阵唏嘘:“王上……不,大小姐……不是刚过去一个么……”
凤辞华微一愣,随即道:“那叫刚过去的大小姐回来,把我领进去。”
看到凤言言的第一眼,谢之乔在心里评价:长相与其弟相似,但粉搽的过多,所以显老。
看凤言言的第二眼,谢之乔在心里评价:是上品的美女,肩薄腰细,盈盈一抱,这是其弟不能比拟处。
凤言言眼一挑,口一张,说出第一句话,谢之乔心中评价立即晕头转向,被打回票。
凤言言一开口,指着凤辞华咄咄道:“老弟,你说你多欠,霸着个坑位不生儿子也罢了,人小老婆好不容易怀个种,还被你天南海北地磨运摧折──你们男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女人生个孩子一抱要抱十月,生起来惨过杀猪,生不好还会毙命,容易么?”
凤辞华低头,脸色绯红:“王姐,你同秦妃见过了?我们进去,外面人多耳杂……”
谢之乔虽然听得不甚顺畅,但冲那听得懂的只言片语,便开始明白为何十年前他们宁可送儿子也不送姑娘。
他觉得从某种方面来说,姐姐比弟弟更对自己胃口。
但人姐弟重逢多么热烈,丝毫不能显出他的存在。谢之乔咳嗽了一声,插口道:“其实我们男人说话腰不痛,办事也是会腰疼的──”
凤言言仿佛这才发现弟弟身后还跟着个男人:“你谁?”
凤辞华赶紧拉她的袖子:“朋友。”
凤言言立即道:“姘头?”
谢之乔微笑默认:“大小姐爽快。”
凤言言给他劈头一记凛厉眼刀:“放屁!我华弟有家有室的人了,哪有你这种污人清白的坏朋友?”
谢之乔笑:“大小姐好眼力,一眼看出我是专污人清白的坏蛋。”
凤辞华低声向谢之乔道:“你别同我大姐吵,你吵赢她她可跟你没完。”谢之乔笑着拉紧他的手,在凤言言面前晃悠:“不过我这坏蛋,专只污令弟的清白,并且已经得手。”
凤言言瞪着他们两手,不可置信转向凤辞华:“弟弟,难道你果真不守妇道……不,不是,是不守……”
凤辞华脸色微红,低声向凤言言道:“阿姐,能让我先把衣衫换了再说么?”
凤言言却全不给他留退路:“老实给我交代,为什么?那小皇帝呢?我明明记得你以前写家书,说,‘太子长得很好’……我连这长得很好的太子头发稍都没瞧见,就没了?怎么回事?前不久回来还好端端的,说皇帝一刻也离不得你,很是上心,怎么居然,转眼就能换人?”
凤辞华垂下头,很是为难,不得已,眼角向谢之乔扫了一扫,望他解围。
却见谢之乔也直愣愣听着,方想起他西凤方言学的还不纯熟,也许听不懂。
刚想说什么,总算听到谢之乔开口,笑呵呵道:“他都是骗你,明明在宫里受人欺负,心中恼恨得要死,却只捡好听的说,就是为了不让阿姐担心。如今那坏蛋总算死掉了!跟了我,这才是真的好。”
谢之乔去看秦妃,假模假式摸了两把,道:“母子平安。”这时秦妃已有些显怀,因要给“钦差”查看,故屈辱地没有遮掩。
谢之乔盯着人微凸的肚子,出了一会神,将秦妃惹怒了,凤言言一脚将他踹出去。
妇女是不好惹的,怀孕的妇女更是一个顶仨……他在宫里时都还让她们几分,嗯,仅指那些成为他大小老婆,并为他生娃的妇女,眼前这个凶巴巴的娘家亲戚,不算。
凤言言横在门口,就差没拿一把菜刀指他:“说,籍贯,家庭,官职,成亲几回!”
谢之乔冲她笑一笑,说:“下回问成么?我如今没精神答你。”
凤言言冷笑:“调戏我弟时还能生龙活虎,这会……”
谢之乔轻轻牵了牵嘴角。“得了吧,一边去。”方才一脸好说话的模样突然敛得彻底干净,甚至一丝假意敷衍都不留。
他跳下几级石阶,神色散淡,掰断几枝挡路的梨树枝,径向一边竹林深处走去。
凤言言盯住他背影,肚中嘀咕:怎么转就眼变了个人?
就好像肚里有什么委屈,又懒得同你解释一般。
糟糕,我竟会觉得他这模样有几分帅气?
凤言言惊恐地挡住嘴,对自己说:不行,看这混蛋还不如看泥巴石头洗眼睛!
凤辞华洗去女妆出来,四处寻不见谢之乔。他胸中中一咯!,把属下全部赶出去寻找,最后还是凤言言指路,在山坳子里找见了他。
远远瞧见谢之乔坐在竹丛下大石上发呆,一颗心终于放回到肚子里。
走过去,心跳还微微地乱,面上却一脸平静:“怎么跑这里来了?看不见人,我还派人出去寻找,怕你迷路……”
谢之乔抬起脸,呵呵一笑:“怕我逃跑?”
凤辞华稍露尴尬,道:“不是。”
六月燥热,这山间却兀自清凉。谢之乔手里玩着一根树枝,在竹荫下半湿的草皮间乱划。
凤辞华在他身边坐下,问:“在写什么?”
谢之乔又划拉了两笔,漫道:“你看得懂么?”音重落着看字。
凤辞华一梗,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脾气捉摸不着,就像……”话说一半,他突然省过来,住了嘴。
皇上天威难测,喜怒无常,好时能把人捧到天上,坏时……也就不用提。
隔了一会,谢之乔却仍专注盯着地面,也不理他。凤辞华叹一口气,对他说:“你以后提起陛下时,不许说那些话。”
谢之乔嘴角微微一扯:“怎么,难道你跟他还有什么?”
凤辞华道:“不是,即便没有情分,亦有名分在。”
谢之乔道:“那我跟你有什么?”
凤辞华面孔一白,而后垂下目光,慢慢道:“萍水相逢,一路同舟,难道没有一点情分。”
谢之乔声中带着笑音,进而问:“什么是情分?”
凤辞华抬起眼角,瞥见对方眼里,轻佻戏谑都有,就是不见珍重。
这神情,又是像极了某一人。
他蓦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险些要晕倒。
定了定神,徐徐对谢之乔道:“情之一字……是要恰如其分,才可称得上是情分。”
“恰如其分?”谢之乔重复一遍,弯起嘴角。
“似乎确有道理。”他伸出双手,将凤辞华带向身前,卡在两膝之间。
“你有没有试过不管不顾,荒唐糊涂,明知不好,也控制不住,非要去喜欢一个人──我想要什么东西时,便是这样。”
“我……”凤辞华微微动了动唇,谢之乔却又将他带近一分,二人身子几乎紧贴一起。
“你从没有,是不是?”谢之乔伸手环住凤辞华的腰,鼻尖蹭着衣纹轻轻擦过,他将脸埋进衣裳里。
“恰如其分……我以后,学着恰如其分;你以后,学着喜欢我,好不好?”
“你……”凤辞华无语,抬起手,摸了一摸谢之乔的头顶。
终于他还是开口,声音低哑,有些磕绊:“不……我也有过不管不顾,稀里糊涂,明知道不好,也控制不住地非要喜欢一个人……那个人便是你。”
谢之乔一噤,凤辞华感到伏在他身上的人肩头微微在颤抖。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安,他霍然将身前的人推开。
殷红的血珠滴落在茵绿草被之上,触目惊心。
凤辞华骤然变了脸色:“之乔,你,你……”
谢之乔拿袖子拭嘴角血迹,镇定看着他,道:“抱歉,我有一事,隐瞒皇后已久……”他还笑得出来,且笑得不以为意。
“我身有恶疾,儿时就被大夫断,必定活不过二十岁。不知烧得哪根香惊动了神仙,竟然给我活到二十二。但是,只怕,也不远了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宇间还有一种淡淡的忧愁,加剧了好几分凄楚。
凤辞华面孔热得滚烫,抓着谢之乔一颤声道:“不可能,你定是骗我!你哪有一点短寿之相,也没有一点病入膏肓的样子……”
谢之乔笑了一下,低头一张口,又呕出两口腥红发热的血。“骗你?有什么好骗?都到这地步了,我就是瞒不下去,才只得告诉你。”
凤辞华还不信,探他的脉相,果见心脉虚弱,近似垂危……是木已成舟之相。
如同五雷轰顶,他几乎把持不住自己身躯,摇摇欲坠,谢之乔一把将他抱住。
“放心,又不会立即死,告诉你好有个准备。”
凤辞华的泪水涟涟落而落,紧闭着唇,不发一言。
谢之乔柔声安慰他:“没甚么,我能活到如今,并认得你,已是大大赚到,何须伤心?”他轻拍凤辞华的背心,又道:“只是怕拖累你,之后我可能没法一直跟着你一路了。我会传书告知王爷这边情况,请他全力协助,王爷同我是兄弟,我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
凤辞华一恍然,谢之乔又笑道:“怎么,这才想起还有皇上要救么?我看你开头几日每日忧急,如今却平和许多。”
凤辞华茫茫然推开谢之乔,站起身来,往后走了几步,喃喃道:“对,还有陛下,我差点忘了……”
谢之乔微笑着盯着他的背影。
凤辞华猛一回头,望向谢之乔:“我们以后……还能相见么?”
谢之乔嘴角仍在笑,眼中却没有笑意。他轻轻拉了一下凤辞华的手,温柔地道:“一定的。我跟在后头去找你,等着我。”
凤辞华怔然盯了他半晌,方慢慢地道:“好,京城外三十三桥流水亭,我到京城事情平定后,每日未时到申时,都会在那处等你。”
谢之乔一愣,眼眸转了转。
“好,一言为定。”顿了片刻,他又道:“拼了命我也会赶去,但若一直等待半个月,你都见不到人,那就是或许,我已遭什么不测……”
凤辞华用力回握他的手:“别说这种话……你脉相虽然虚弱,但不凶险。但只要调养得宜,勿太操劳跋涉,必不可能立即转恶。我会安排好一切,很快来接应你,放心,京城许多良医,一定不会有事。”
凤辞华匆匆而去,再不回头。他心中只有一念,尽速回到京城,找到荒帝。事情明明都掌握在自己手上……他不可以再错失。
谢之乔又抓起棍子,在刚刚划过的草皮上戳戳。“嗯,”他自言自语,“我曾说你绝情,果真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