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京郊外,柔条飘飘,漫漫茅草。

田梗外几片小麦抽芽,白杨树疏疏朗朗地挤出枝叶,在风里摇啊摇。

谢横波随意靠坐在树下,右手拈着一片叶子,左手执着一把小刀,在叶片上划来划去打发时光。

天欲雪的小二自然不止是小二,而是谢王府放在全国各地的诸多暗哨中之一,只不过如谢横波所抱怨的“阿香也忒过分,害我连放个暗哨在京城里头都不敢,只好舍近求远蹲在这无聊地方”,因为荒帝一时没有回应,他也果真无聊得快发霉了。

小二在主子身边晃了几圈,好奇问:“王爷在树叶上刻什么?”

谢横波瞄了他一眼,眼角带着笑:“没什么,在往树叶上刻金刚经而已。”小二踮起脚凑过头去看,啧了一声道:“这得是多小的字啊,小的可什么都看不着。”

谢横波举起叶片,透下阳光,细细密密映出许多光点。

谢横波笑道:“不就比谁刻得字小么,一般人自然看不出。以往我和皇上年轻时,在山中修炼,日居无聊,便比谁在树叶石头上刻得字多。最后还是我赢,因为我用刀尖刻,皇上却投机取巧,用针──自然他是不肯认的,他说有本事你也拿针刻。本王就嘲笑他,女子才用绣花针,皇上恼羞成怒,气死啦,哈哈。”

此时皇宫大内中,荒帝大发过一通脾气,要人彻底搜查皇宫内外,堵住京畿各大交通要道,不管秦妃是自逃还是为人劫持,都不能从京城往外放出一只飞鸟去。

比起之前按的几轮暗箭冷枪,秦妃之走才是真正让荒帝气得冒烟的重磅炸药。

若秦妃真正无踪,他将内无法向朝堂交代后宫及子嗣问题,外要应付自大秦而来的政治压力,真正捉襟见肘,前支后拙。

少时凤辞华来拜见他,荒帝心情并不轻松,脸色也有点难看,听见凤辞华躬身下拜,说要请辞回国。

凤辞华所说的归国不是省亲,自然也不是守丧,而是带同他自少时带来荒国的所有陪嫁人口一起返回,明明白白便是不再回来了。

荒帝一字字听凤辞华慢慢将要带返的人口及物事列出,扶着椅背坐下,静默了半日,从牙缝里悠出一丝冷哼:“运回去的全是西凤送来的物品,不夹带荒国一金一银?你打得好算盘!就算你们十年在大荒的吃穿用度我不跟你算,文定以及我大婚娶你时成千上万的金帛彩礼你也打算一样样赔过来?朕这亏未免也吃大了!又,大婚时为了舍远求近,你的妆奁乃是你叔父婶母──亦就是朕的姑母姑父帮忙置办,而这又该算是荒国之物,还是西凤之物?你算得过来么?走得清么?别做梦了!”

凤辞华不发一言,上前一步呈给一封卷轴。

荒帝脸色阴沈地掂在手里,任它自己甩开,原来是一份丈余长的清单,一样样写明所带走物品的来历。

这清单其实也只是做个样子,上百号人迁徙,若非要夹带些什么贵重细软,自是无法盘查得清,但这长长一溜的单子倒是明白表示了凤辞华认真要走的决心。

荒帝瞧了那单子半晌,胸口一起一伏,聚了半日气,一鼓脑将轴卷掼向凤辞华,只说了一个字:“滚!”

轴卷比不得板砖,就拍在头上也是不痛的,凤辞华被砸之后,也无动于衷。

慢慢他道了一句:“谢主隆恩。”随即仍是无动于衷地,后退两步,一转身离去。

背过身的时候,听到荒帝在身后冷笑:“有些人,果真只可共享富贵,不能同他们共度患难──皇后一如既往,既识机巧,又精明能干。只是皇后算得再精,西凤那等小破国家,便做了皇帝又有什么意思?五百万里大荒江山,朕本欲与皇后分享,皇后趋利避害,只好错手失过。只是请皇后记得,今日是皇后于朕危微之际,将朕一脚踢开,不是朕休了妻!这等断情决义之事,朕是不做的!只是日后皇后莫哭着求朕要求复合,那时朕本该给皇后的东西,全部送给他人,皇后后悔也来不及!”

凤辞华被他这番话刺激得肩膀抖了一抖,终究是忍下一口气。

他本预料荒帝会死皮赖脸一哭二闹三上吊地不准他走,还准备了许多口舌,没想到结果只是气急败坏地怒骂一番,超乎预料,因此也就不想说什么。

皇上放行的旨意,来得未免太过轻易,凤辞华回到宫中,催促仆妇佣男们快些整理行装,以免皇上出尔反尔,毕竟荒帝的厚脸皮与软缠功夫再没人比他更晓得。

没想到过了一日,荒帝的三请五请大法还未施出,随行的人却已打点得差不多了。

尚膳司太监一溜排开问皇上今儿想吃什么,荒帝坐在龙床上冷冷瞪他们一眼,伸手勾勾后头一名暗卫,问:“皇后从昨夜到今早有何动静?”

暗卫小心翼翼禀报道:“自皇后请旨后,来往有许多闲杂人等人往来内廷,属下们藏在暗处尽力紧盯,不放过一个可疑人士,果真,按皇上说的线索,我们找到一些证据。”

暗卫一边说,一边呈上一封纸笺。

“昨晚酉时左右,正是往来皇后宫中人最密之时,我们瞧见自大长公主府中来了一名使女,送来一些什物。后大内的高手躲在檐上,一直蹲到子夜待诸人都睡下后,在皇后房中偷了一片信笺,誊写一份又放回原处,这便是抄本,请皇上过目。”

荒帝抖开纸笺扫了一眼,冷冷轻哼一声:“果是姑母的手笔。”他不必多看,就知那是与凤辞华串通将秦妃女换装藏在随行人中送出京城的谋划。

暗卫微微抬头,瞧着荒帝眼色:“皇上嘱咐我们万勿打草惊蛇,但此时应该闯入皇后宫中,力抓证据于当场么?”

荒帝握着下巴,蹙眉想了片刻:“不管,随他们!若以为抓住秦妃肚里的孩子就能要挟于朕,若以为以一个小小西凤就能联合秦国震慑大荒,也想得太美!一名贪心不足的老公主,两个长相比脑子好使的西凤男宠──姑且再加一名居心叵测的秦国女──朕倒要看看,这一群妇人女子,能翻出什么花来!”他站起身,眼光如冷刀一般,狠狠扫过旁边几个腿肚子发颤的尚膳司太监。

“皇上要吃什么,听清了么?!”

“是……不,没有……”太监抖抖索索,看也不敢往上看,生怕一个不好就被皇上拖出去灭口。

“屁话!朕说都没说,哪来什么有没有!在朕面前打马虎眼,不想活了!朕要吃泡椒炒皇后,听清了?现在该怎么做,晓得了?”荒帝横眉竖目地瞪着这几个倒霉太监吼道。

“是,是。”君威一动震天,太监们吓得面如土色,可怜巴巴领命而去。

可怜他们这些内廷司务人员,平时的顶头上司便是皇后,如今帝后不和,自然惨兮兮充作炮灰。

荒帝几下敲打,无异于提醒他们看清主子究竟是谁。

当天荒帝面前摆了一盘泡椒凤爪,被他咬得硌蹦作响,泄愤一般。

秦国公主简弄玉自认沦落到扮演皇后的西凤下仆,是屈辱中的屈辱,但既已选择此路,她亦有心理准备。

以和亲之策被嫁到远邦,却只是贵妃,难偿她心中抱负,既然在宠爱上无法及过男子,却可在肚皮上争胜利,只可恨那荒帝不欲使她有子,次次暗用伎俩。

但大秦宫闱中宫妃为争君王宠幸相互碾扎,比起大荒宫廷惨烈百倍,因此让荒帝在倏忽中留下种子,并非技术上不可解决的难题。

只没想到,她率先有孕之后,立即传出荒帝不举,无端箭矢纷纷向她而来,她及腹中之子顷刻被置于舆论险境。

奇怪,她虽然得利,但得利并不等于真凶──让荒帝不举于她而言与搬起石头砸脚有何两样?

无奈之下,只能与人联手,先取道西凤到达大秦边境取得故国庇护。

简弄玉斜一眼凤辞华,见他倒是神气安定,不言不语检视下人清点之物品,偶尔会叫了某人,把不符清单的物品取出送回。

简弄玉冷眼看了半天,忍不住道:“皇后倒是镇静……转眼就要夫妻分离,竟无一点离愁别绪……”

凤辞华看她一眼,淡淡道:“大家各怀心思,公主又何必说什么镇静不镇静。”

简弄玉轻笑一声,抚向腹部,道:“好一个各怀心思。皇后又怎明白他人怀的什么心思?说实在的,若不是为了这个孩儿,我也舍不得离开皇上──虽然皇上并不如爱重皇后一般爱重贱妾我,但宫里有人等皇上一辈子,常事;若皇后如我一般在大秦后宫中长大,亦会明白,做丈夫做到像皇上那般周到耐性,难得;而做女子要狠心抛弃这样的夫君,不易。说到底,若不是为了孩子,为了将来……”她微微叹了口气,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惆怅:“此去一别,即使他日成功诞下荒国太子,也许会与皇上反目成仇,也许不能相见,不能再为夫妻,更也许再找不到比皇上更好的男子为伴侣……做这个决定,对我来说又如何容易。”

简弄玉看了一眼默然不语的凤辞华,又微微扬起嘴角:“想必与皇上鹣鲽情深的皇后,做这些背后捅人一刀的事,心中更是绞痛万分!”

凤辞华略抬起眼,眸色有几分明暗不定。“公主殿下,在下只是受人之托,顺便带你回西凤,其他事情,你不懂,也最好不要多嘴。”

简弄玉愣了一愣,看见凤辞华转身离去,身姿一如既往的清淡优雅,眼神里却隐隐已有了几分愤怒。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既然皇后这样不爱听,贱妾一定设法管住自己的嘴!”

凤辞华回过头,目光掠过简弄玉的脸,停留在她腰腹,似盯了一瞬,又转身离去。

凤辞华归国时随行上百,朝廷另遣军队护送,排场颇大。

皇上不举,秦妃失逃,皇后归省──大家心知肚明,其实是一去不回,这在荒帝,真是颜面失尽,因此皇上称病不来送行,再正常不过。

凤辞华的舆驾出城上十里,一路安宁,荒帝并没食言来捣乱,混在随行中的秦妃等人也平静地过了关检。

晴日当空,飞花落向拂柳,偶有几声虫鸣,浩荡上百口人,居然显得过分安静。

那时快到京郊游园之处三十三桥,游人渐渐增多,车驾的行进也稍微慢了些许。

秦妃为避人搜查,与凤辞华同乘一车,此时望着凤辞华,浅笑盈然地道:“皇后一言不发,在想什么呢?”

凤辞华尽量避免与身旁这人交谈,没想到即便这样也能叫她展开话题,实在不胜其烦。

好在这时,远远传来数骑马蹄急踏声,凤辞华不搭理简弄玉,凝神而听。

只听马蹄声由远及近,嘶鸣数声,然后有个内廷官尖利地扯着嗓子喊:“皇后请留步──”

凤辞华眼神微凛了一瞬,弓起指节一敲车门,道:“停下来。”他推门站出去,却只见到几个传令的内廷官要死要活地往他这边赶。

他们捧着什么东西,一直到他面前拜倒,道:“传皇上的口谕,皇上本欲亲自来送皇后再见一面,怎奈病体不济,如何也出不了门,所以命奴婢们把要送给皇后的东西赶来送上。”

太监们奉上一方精致的黑色犀角盒,凤辞华打开来看,见红色绸缎衬里上,躺着一枝粉色带露的芙蓉花,他微有些讶异,此时方是四月,哪里折来的芙蓉花。

花下还压着一张素纸,上写了几行字。

凤辞华拿开花枝去看纸上时,才发现花叶花枝都是水晶玉石所琢,栩栩如生,定不是一两日赶工。

纸上是荒帝的字迹,乃是几句哀怨万状的小诗:

朝为断肠花,暮逐水东流。新人非旧人,年年桥上游。

这时凤辞华又听得太监道:“皇上还嘱咐一定要说,要皇后忘了他适前说的话──那都是一时气话做不得数,皇后回去后,要什么时候归来都可以,乐意呆多久也没关系,只别不回来了,皇上会等皇后回来一起过中秋……过年也行。”

距京城百里外,有越墨山,峰奇洞幽,黛山凝翠。

此山上有冰洞火洞,七月酷暑时冰洞中也是寒风嗖嗖冰棱坚垂,而火洞即使寒冬腊月仍闷热如同蒸笼。

此时荒帝正光身裸体被人浸在冰洞底的寒冰池中,冻得嘴唇发乌,连句骂人话也说不出。

谢横波蹲在池边凉悠悠地安慰他:“皇上,那边已经蒸了一个时辰,这边再坚持多半个时辰,就是一轮……再蒸个两轮,毒也就出清了,一转眼的事。何况还有小王陪您说闲话,不要太不开心啊。”

荒帝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睫毛一颤一颤掉下霜来:“阿横,你明明故意整我的,是不是!”

“哪有,我掐指一算,算出大王有难,不眠不休一夜千里赶来京城救你,居然好心被付作东流,真是!”谢横波轻嗤一声,隔了一会,却还是伸掌按上荒帝头顶,以真气灌注,流遍他四肢百骸,好叫他抖得轻一些。

冰池中洗完后,谢王爷拿条床单把皇上一裹,扛到隔壁火洞中,拧拧干净,又裹上三层棉被,拿绳子捆好,平放在洞心蒸烤。

良久良久,荒帝终于叹出一口气:“总算说得出话了,阿横,还是你待我好。”其时谢王爷正拿着杯水不时往他嘴唇里倒一倒。

谢横波听了此话,莞尔一笑,摸摸他的头:“自然,可有比我仗义的?”

荒帝皱了皱眉,道:“笑老子有意思么?老子老婆带着小妾跑了,老子知道!可是总有一天,老子会叫他后、悔、万、分!”

“切,就你?”谢横波不屑一顾地撇嘴角:“我在路上看过了,皇后果真是个绝色美人,对那种美人当然要捧在手心,供在头顶,我听阿妹说你一天到头变着法儿欺负人家,不气得给你下把毒再跑才怪!”

荒帝哼哼了两声:“……我又没欺负过你小妹。再说那叫什么欺负,那叫情趣。我都是喜欢的才有心思逗着玩,不喜欢的老子连情都懒得调。”

隔了半天,他又慢慢道:“……虽然给我下不能人道的药,但我装出中毒要死的时候,他还是挺着急的。又不是没有情分,我知道,他……他肯定在心里爱我。”

谢横波一敲他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道:“情之为物,真是使人昏迷。你一个大荒的皇帝死在他面前,他自己连他的国家要担多少责任?不急才有鬼!叫人断子绝孙这种事,最是缺德,连这种事都做得出,这人对你有多好?如今确凿,大长公主同西凤驸马还有秦妃的诸多牵连,他一早涉于其中──虽然下药下到害你几乎死在床上这一桩,同你自己也不是全无关系。但是……唉,”谢横波叹一口气,道:“罢了,情之所系,不能自己,这种事嘛……你要爱了人家,就被人割肉啖血也是活该,好自为之,自求多福罢。”

“喂,阿横,别走!你要去哪里?”

谢横波站起来拍拍袖子,嘴角一弯:“肚子饿了,出去吃个饭,等师兄呆会过来扛你去寒冰池哦!”

“你……朕也饿了,你这人实在没良心……”荒帝气得在棉被里挣来挣去,汗水从眉毛上簌簌落下来。

隔了片刻谢横波却又回来,背着两只兔子,三条鱼,抱了一大包干柴,拿着几根铁架,笑眯眯地道“为求速效,给你多加把火。”

荒帝被包得如条毛毛虫一般,伸了脖子等着谢横波支柴火,谢横波把他棉被松开:“别想光等吃,你来剖鱼。”

“喂,朕被你蒸得浑身酸软无力──”

“是你求我救你,又不是我求你让我救你。”

荒帝只好光着膀子重操旧业。

被人服侍惯了,乍做这类事有点辛苦,但看着谢横波仔仔细细拿盐巴往鱼肉每个角落上抹,然后鼻里扑来油香四溢的兔肉香气,骤然间昔年那些散漫记忆似乎倒转了时光。

“阿横,”荒帝嘴里咬着一块兔肉,突然说:“皇帝不做了,我要跟你回南离去。”

驿路如弦,带着私逃的秦国公主,凤辞华仿若无事一般按部就班地,慢腾腾地向西凤行去。

他知道在故国有什么等待着他。

只是他没想到,抵达西凤边境才一稍事休息,不好的消息立即堆积在一起纷沓而来──消息总是不比车队走得更快。

先是说荒帝缠绵病榻,连日不能理朝,也无人能觑见圣颜。

朝堂中慢慢骚动起来,也许是因着某些人的撺掇,开始故意传起皇上驾崩或是暴毙甚或被刺的谣言。

凤辞华听到这里的时候,第一个反应竟是:绝无可能!

那日在他宫中出现的刺客他也领教过──荒帝曾疑心那是他的人手,但他若真想弄死荒帝,有百种方法,何必选这最易失误的一项?

说到底,派遣那刺客的人可能也未指望过一击谋效,而只是为了让皇上开始对他质疑。

对他抱有这种动机的人,秦妃算是其一,但她远离母国,没有能够调动的资源。

再剩下的,便是笑盈盈地把秦妃拜托给他的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是他叔父的妻子,在与荒帝大婚之前,他在异国他乡承蒙他们许多照顾。

叔父与他一样,遥赴异国和亲,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国家人民。

而叔父所觊觎的,是将大荒变成西凤,西凤变成大荒,合为一体,再没有孰高孰低。

西凤唯一的前王爷,大荒唯一的大长公主夫婿凤琅轩,曾当面问他:“你有没有本事将自己的夫婿攥在手心?”

这话听得他有些刺耳。

同为男子,他并不比谁缺些什么。

若当初定亲的是一名公主,他也不须时时处处遭遇这些尴尬──可惜大荒那一代并无公主,有的仅是一根独苗太子。

他第一次见到荒帝时,刚来大荒不久。

那时他水土不服了一路,住在大长公主府没两天,立即就被叔父与大长公主带到宫中去见皇后和太子,作为以后进身的铺垫。

皇后似乎对他的样貌满意,笑眯眯地要他吃几块糕点,后来他也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叔父让他去后花园。

在花园里站了一刻,觉得胃里难受,于是他偷偷扒开树丛呕吐。

“喂!”他突然听到身后来了这么清亮的一声,而且腿弯里被踹了一脚。他有些惶急,但仍抽出手帕擦净了嘴角才转过身去。

踢他的是一个十一二岁,一脸聪明相的小孩。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知道这个孩子应该就是荒国太子。

太子瞪着黑亮亮的眼睛看了他半天,然后笑起来,嘴里劈里啪啦说了一通话。

凤辞华怔了怔,那一长串话里头,他好像只听懂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下子慌张起来,本来应该记得的几句大荒话也说不出口,他记得那时他应该是面无表情地呆呆盯着对方。

太子瞪了他半天,等不到回答,拧起眉头,往前大跨一步,踮起脚照着他的肩膀拍了一掌。

他被拍得很痛,但又不知道用大荒语该怎么说。太子又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一转身,跑掉了。

回去后过了一两日,叔父对他说,皇后对他满意,要接他入宫中养育,改日既在宫中举行文定之礼。

他便又见到了太子。

文定之礼,是让皇后与叔父坐于殿上,行礼之人跪拜天地后,双手交叠,由礼官将同心红线绕结与二人手腕之上,再跪拜父母,至此礼成。

他跟太子并列站立着,行礼的流程一遍遍在脑中背过,但在等待的间隙仍是有些无聊。

太子也无聊地抓起他的手,握在一起,甩来甩去。这时候太子已经晓得跟他说什么,大部分不会有回应,所以也不怎么开口。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被提起来,他有些疑惑地侧头看过去,太子瞄准他的手背,响亮无比地“啵”了一口,然后抬起头,笑嘻嘻的望着他。

他听到从殿上的皇后到身周侍婢窃窃的笑声,脸腾然红起。

但没有任何人有责怪太子不遵守礼仪的表示,也许是因为他是太子,也或许是因为这就是荒国的礼仪。

后来,太子登基,他们正式成亲,他成为后宫之主。

叔父也许一直对他报了期望,所以会问他有没有本事通过床笫闺房的技巧将荒国的皇帝操纵在手心。

他想一想,摇头道:“恕侄儿无能。陛下与我仿佛君臣,不能与普通夫妻相比,叔父想要谋事,则须另寻途径。”

秦国公主简弄玉见队伍在西国边境突然停下,不由询问凤辞华理由。

凤辞华东望叠嶂起伏的故国山峦,回头与她目光一触。

“你不过是想要生出一个太子罢。”

简弄玉毫不掩饰地微笑:“是又如何,身为女子,这是唯一能让我坐上顶端的路途。”

凤辞华看着她:“你以为自己又能有什么筹码与王叔与王婶合作?”

简弄玉面色有些奇异:“筹码?他们指望着大秦的雄兵呢!”

凤辞华道:“秦军若挥师西上,不可不过的就是西凤的群山险关。”

“可是那时皇后的王叔多半已大开国门罢──里应外合,银都,西国与大秦连成一线,荒国不可不取,皇上只能被废。”

凤辞华道:“可是……若他们不须费尽心思,皇上便已经没了呢?你和你肚中的孩子还有什么用?”

简弄玉面上现出一些惊异。“什么?”

凤辞华又道:“秦国就算已按兵边境,也只能踩空一脚。因为皇上已经仙驾,而你与胎儿却失踪,皇上别无后嗣,若不出意外,长公主即将名正言顺地即位,而你……”

“不可能!”简弄玉终于发出一声惊呼,面孔都扭曲了。“皇上怎可能突然……”

凤辞华面无表情地看向她:“不信的话,自己向旁人打听吧,记得别让随行的军士发现你的身份。长公主若能登基,你往前走,王叔还会留你活口么?”

“若想活下来,甚至若想一偿你做太后的夙愿……现在你别无他法,只能乖乖听我的话。”

“你怀孕四,五月,胎儿最是要紧,不宜颠簸奔波,我会将你送去无人知晓的隐秘处藏身,你自己亦小心谨慎,若保不住孩子,你的一切都无丝毫希望。”

“我只是归省,并不是如你一般的私逃,也未被废褫皇后之衔,他日若要夺回正统,你须仰仗我一言。”

简弄玉默默听着,眼底流露出一些莫名情绪。

荒帝说是要偷跑去南离,一路同谢横波打打架,泡泡妞,走了大半月也没走完路途一半。

京城里皇上的死讯已快要压不住了──他弄了个很像他的替死鬼,跑了好些天才被人发现,姑母就算查得出死的不是他,又怎能晓得他去了哪里。

他做事,那些人向来是摸不着头脑的。皇上都扔了不做,天下有第二个人能像他这样潇洒?

不过老婆都跑了,又被刺客骚扰,毒药攻击,还要忍受那些老羊皮子成天“事关国祚,皇上须勤力壮阳”之类令他最火大的碎碎念,出了事却又要他担责任……怎么比得上遮着别人的阴凉尽情作威作福?

谢横波说:“你想得倒挺美。”

两人慢悠悠地打马而行,路牙子上背着猪草的小姑娘黑黑的脸上泛起红晕,却直勾勾地盯着这两个很帅的贵公子。

阳光透过树叶的阴翳跳落在二人的脸上,荒帝嚼着一根树枝,侧过头去冲她笑一笑。

谢横波又说:“都跟你这样,没出息透顶了。”

荒帝道:“你懂什么。我这叫釜底抽薪,看他们还烧什么。”

谢横波笑道:“口气倒大,不就是仗着我么。南离的军队可不是给你出气的。”

荒帝哼一声,道:“舍不得?我还不要呢。军队王座不过浮云,我若出手,手段你想都想不到。”

南离虽是行省,实则自治,西南繁华咸集于此,却又有好山水,荒帝少年时就在此地修行,故地重游,甚是亲切。

“说起来,那家‘奇情居’还开着否?我有些怀想,好久未去逛了。”踏入南离地界,荒帝想起往事,向谢横波问道。

“是说你人生首次开荤脱离处男之身那间?呵,难怪一直挂在心里。人家开不开又怎样?反正你也去不成。谁让你不听我嘱咐,吃了三颗章鱼丸,若不想死,就给我乖乖憋着。”谢横波威吓他。

大荒后宫中虽十二岁到十六岁的宠佞比比皆是,可怜还未长成就已被调教成淫娃荡妇,但身为荒淫国君主,自然要掌握操控于淫欲之上,不能反成为淫欲囚奴,又加之要善葆益寿的关系,是以皇位继承人未成年前倒是绝对不许沾腥。

而荒帝美好的第一次,就是发生在这里。

“……死就死!宁可马上风死,也好过马上憋死。你算算我到如今憋了几日……”荒帝一紧缰绳,马蹄得得儿而去,就算经年之别,也绝不会搞错跑去妓院男馆的路。

“喂!”谢横波无奈大喊一声,叹一口气,只好随之跟上。“等等我……”

谢横波追上荒帝,共赴繁华之地时,已经换了一副打扮,又将面容一易,宛然就是别人。因他是南离王爷,若在街上被人认出,诸多不好。

荒帝与谢横波往奇情居的招牌前一立,老鸨与龟公就忙不迭地来招呼他们。

胭脂香粉扑面,荒帝在围挤过来的花钗堆里站了一瞬,立即就皱了眉头。

他不由想当年实在年嫩,实在是眼拙,也实在是不挑,怎么就能对着这样普通姿色还有些乡土气的花魁们硬得起来?

谢横波见他不甘又有些挣扎表情,笑了一笑,扯他袖子,低声道:“算了罢,也不看宫里伺候你的都是些什么国色天香,吃了燕窝再来吞米粉,滋味怎样?走啦。”

荒帝哀叹了一声,确实倒了胃口,退出男欢馆,突然他又想起一事:“对了阿横,祈若言也该回来了罢,他住哪里?我们找他去!”

谢横波脸色黑了一黑:“你都把人家赶了,又去牵牵扯扯,什么意思?”

荒帝无辜道:“我还不是别无他策。想来想去,只有他还看得过眼。不然晚上又没人抱着睡觉,实在无聊。”他忽地又一笑,眼角透出玩味意思:“怎么,你看不过去了?难道对他有意思?”

“哈──”谢横波笑了一声,目中流出清光。

“就算有意思,也不可能是对你穿过扔的破鞋!走罢走罢,难得回来一趟,我带你去喝酒,好地方。”

当年五月,大荒向外宣告皇帝驾崩,身后未留遗诏,继承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同月,西国女王告恙离朝,由原王叔摄政。

同年六月,凤辞华前去靠近边境的南离省,试图说服南离王北上出兵“勤王”。

荒帝在南离住在梅园,原是谢横波做王子时的别府,园如其名,本是一处别致的所在。

这日谢横波来找他,进了园子,绕过亭台,再过石桥,绿竹正与红阑相映成趣。

再往深入,通向几间卷棚,桥下溪流潺潺而过,梅枝疏疏垂在槛外,流水漾出冷音。

这原本是谢横波清凉避夏的场所。

在此处还好,下了桥头,还有一处亭子,旁有石,镌刻“静退亭”三个字。

谢横波甫一过亭,就听见嘈嚷喧闹的声音,有男有女,乒乒乓乓觥筹相击,断断续续有乐声,时不时还夹杂几声尖利呼叫,再近两步,刺鼻又熏人的脂粉气混着浓浓的腥膻气扑面而来。

谢横波站在卷棚前,叹了一叹气,掀帘入棚。

“阿香,你把我的园子都毁成什么样了。”

地上七八名男女都是衣衫不整,袒胸露乳,更有的直接做出淫姿,而他们身边流淌着酒水,几条蟒蛇顺着酒迹缠绕上人身,被蛇网住的男女神态欢愉不已。

荒帝靠在枕上,托着下巴津津有味地欣赏这些蛇男蛇女的放荡之姿,手里还圈着一只半推半就的祈若言。

谢横波扫了一眼左右,道:“章鱼丸后效烈得很,你好歹收敛些天养养身子,我也不能总救你。”

荒帝不以为然地挑眉笑了笑,道:“阿横,你也来了。我正想找人试东西──这些人不大好用。不过我估计你大约不肯。”

谢横波道:“什么东西?”

荒帝道:“你们这地不是兴盛蛊术么?我新近学出一些心得,决心炼一种淫蛇蛊,所以从妓馆找了这些男女来试验,只可惜他们原本就淫荡万分,所以试不出效果来。”

谢横波脸黑了一黑,问道:“什么样的淫蛇蛊?”

荒帝低眉笑道:“这蛊……”他伸指从一旁皿中挑出一条红花蟒蛇,道:“是朕用朕的龙精喂养之,淫荡无比,就快要长成了。炼成之后,冲谁咬一口,这人就会中毒上瘾一般,见到朕就淫情顿起,得不到朕恩赐雨露就痛苦欲死一般……”

谢横波不由扶额,道:“你对这一途倒是术业有专攻……可怜你老婆找到南离来求我帮忙找皇帝,不想你就在这里日日笙歌夜曲,实在好公平。”

荒帝一愣,微微坐起。“他来了?”他眼光转了一转,又道:“你没泄露吧?”

谢横波道:“废话!我连见也没见他,推说出外巡游,叫他等在宫外别馆──八成是与长公主等闹翻了,他才想找本王联盟,谁知其目的?”

荒帝呆了片刻,道:“说不定他不敢信我死了,所以满世界找我。”

谢横波道:“你脑里打结啊?原本你若不死,长公主还需与他同谋弹劾你挟持幼主,如今秦妃在他们手中,你又突然暴毙,这前皇后当然无半分用处,自然甩了。原先他抛弃你,如今又不得不借你的名义四处谋取援助,实在讽刺之至。”

荒帝皱眉道:“是我老婆,别说这么难听。”

谢横波笑道:“果然老婆宁可关门自家打,别人可是一分也说不得的。可若他真的诚心寻你,你在这里做这些事,对得起人么?”

荒帝眼光在室内转了一圈,腆脸笑道:“怎么对不起了,我辛苦炼这种蛊,还不是为了他!而且我很听你的话,涓涓细流,不能浪费,这么些天我一心扑在养蛇上,其他事都不沾的──连若言都是只摸不上,不信你问他。”

凤辞华一到南离,便想拜访朝廷放在此处的三品大员南离省知军州事祈若言。

没想帖子递到衙门一连几天,结果全是“大人告病,告病,告病,不在司中”。

以往在宫里,凤辞华是皇后,祈若言是连品级也没有的男宠,两人有过几面之缘。几次都不得见,凤辞华不由想这人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怨诽。

回想那时情形,凤辞华想自己对这人应没有过打压,但也谈不上结交──如今局势一变,别人避而不见也说得通。

皇上把祈若言从军营弄回之事,他隐约有些不悦,毕竟是千人骑过的贱妓,怎能又纳入后宫?

稍劝了荒帝,自然无果,于是他遣了几名太医去瞧这人有否性病。

如此一项,似已足够令别人记仇。凤辞华微叹一声,既然搭不起这道桥梁,也就只能直接去面会南离王,再不能拖延。

想起往事,有些唏嘘。

他令太医检查那名军妓时,又怎会想起有朝一日自己会有求于他?

是荒帝的突发奇想……也许还加上一些大度和大方,叫那个祈若言重生了一次。

凤辞华每想到这一点,心中也似有一丝些微的,几乎令人不觉的,不甘。

既然连旧日的朝廷命官都拿着架子,南离王自然更不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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