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帝倒觉得这样子最好玩,道:“朕曾听说若言是四书六艺皆精的才子,那时敢跟朕顶嘴的若言倒真有几分松风秋韵的才子气息。不过朕实在很好奇如今肠肥肚满,会为一条鸡腿死去活来的若言,还精不精得起来。这样吧,古有才子七步成诗,但你并非士学,所以朕要求不多,仅拈一最易的东韵,秋字为题,你走七步,若做得出诗,就将鸡腿取出来,否则就含着它伺候皇上,如何?”
祈若言闭上眼,汗珠从眉睫上滚落下来。
隔了一瞬,他道:“奴不是士学出身,仅能做些不登大雅的蝇蚊小调,怕被皇上耻笑,但──”他扶着桌子向前走了一步,两腿簌簌战抖,回首去看那碧纱窗外清冷夜色,然后道:“奴就作一韵。”
荒帝笑道:“怎地突然识了情趣?如此良辰如此夜,好,朕看你做出什么来。”
祈若言又勉强往前挪出一步,道:“朱邸方酬力战功,华筵俄叹逝波穷。”荒帝有些讶异,心中还道:别别扭扭!
祈若言再踏一步,又接续道:“回廊檐断燕飞去,小阁尘凝人语空。”荒帝看他才思如此快,暗暗惊奇。
此时祈若言已感到鸡腿在肠腔愈伸愈高,还不知下得来下不来,自己有命没有,他又被强迫雕词琢句,心下悲凉。
但他又想,若他真的挺不过去,或许此人最后能记下的就是他这一首诗。
霎时间,心中不知有什么哀楚碾过,轰轰隆隆,遂放了胸怀,也不去忌惮那惶惶不可终日的苦痛,一齐把后面所想的吟出来:“幽泪欲干残菊露,余香犹入败荷风。”
荒帝刚在心中道:啧啧,残菊,好生可怜。
然后就听到他说出最后一句:“何能更涉泷江去,独立寒流吊楚宫。”说完之后,祈若言也再站不住,扶着桌腿颤巍巍地蹲倒下去。
荒帝呆了半天,心想,这真是……自己当初还以为他一句也做不出的,没想到有些驳面子。
罢了罢了,他一摔手,大方道:“没想到若言不识朕的好意,不吃便不吃罢,今晚虽不能伴鸡腿就寝但总有才子陪睡,也是好的。”
祈若言觉得自己人生中的每件倒霉事似乎都由荒帝开始,又由荒帝结束。
他可以算是他的救星,但更是他的魔星。他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又只手将他从火坑中抛出来,扔在灰烬上。
但奇怪的是,祈若言已经不恨他。
也许因为他容易被短暂的温柔收买,更因为在长久的恨之后,他骤然发现所恨的对象完全不将他的憎恨放在眼里。
荒帝薄情寡幸,一如荒国史上所有的君王,却仍然得到臣服,崇拜,与爱,包括他在内。
他曾是祈若言渴望又遥不可及的君王,后来却在他心中变成一只狰狞的阴茎。
可是因为种种原因,那晚荒帝并未太折腾祈若言。
若是枕在他身上碎碎念叨这肚皮好软若能切下来当枕头就好不算在内;在帮他拔鸡腿时威胁他可以叫床但如果叫得跟杀猪一般就把他扔出去喂猪不算在内;找到机会便讥笑他捡最大的鸡腿吃也不算在内的话。
荒帝也曾突然问:“你到底是如何长成这样的?抱起来也不见得沈重许多。”祈若言便告诉他在军中时过惯日夜颠倒,饿几餐再猛吃一顿的日子,亦被人灌过给女奴服用的性药,开始胖后便长不回来了。
但因为走形而减少了一些恩客,他反而很高兴。
荒帝便道:“这样正好,我宫中什么样的都有,就缺一个软绵绵的美人。”说着就去狎昵他,祈若言心中苦笑,你竟还叫我美人?
但比起荒帝的随便,祈若言觉得自己的态度更缺乏廉耻。
习惯了性事的身体很容易被挑拨情 欲,荒帝娴熟的技巧只在外围就能让他濒临失控,而每次那男人只需要用手指,他的身体就会迫不及待地喷出淫 水。
做完这一步荒帝便会拿玉器将他下身喷出的液汁收集起来,此后或者敛衾而眠,或者再调笑几句,再送许多的补汤来,却好像忘了发泄自己的欲望。
祈若言有一个小本,上面横横竖竖画了一些道,偶尔他会想,是一百次,还是两百次?
不知什么时候就够了,或者他也榨不出没什么东西,总不出三四年罢。
也就是说,他能呆在这个宫里过舒服又安静的日子,偶尔同荒帝见面,或许还有两三年的时间。
在从军营搬进宫中偏殿后不久,那独一无二的后宫之主来见过他一次。
这是祈若言第一次与皇后当面说话,以他如今的相貌,本该自惭形秽的。
但也许脸皮厚了,自暴自弃地不觉得有什么。
如今的他连与那个人一片指甲相比的资格都没有,其实以前也不过是自己太瞧得起自己罢了。
皇后来到祈若言的偏殿,带了两名太医,来检查祈若言是否带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疾病。
就算是皮厚到这个境界,祈若言还是觉得有些丢人,却没甚么可说的。
后来,荒帝还是十天半月就来与他“欢好”一两次,在这幽深后宫中,他已是十分幸运的一个。
“若言。”这日荒帝来他处时,眉梢有些得意洋洋的喜气。“若言,还记得以前的万马奔腾机吗?”
他怎会不记得,那次是他人生中最危险的记忆之一,还好那些玩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他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再看见他们了。
荒帝却笑道:“那东西已经大批制造成功,朕打算将其在国内外推广──更好的是,哈哈哈,若言,朕决定了,以你的名字命名那批机器!”
祈若言愣了一下,荒帝又不绝地道:“知道为什么?这机器那时朕因皇后生出的灵感,本想叫‘皇后机’或者‘凤鸣机’,结果给皇后先晓得了,唉,结果,实在,那个,实在是……后来朕一想,你是为朕试机的第一个,不如就叫‘祈情机’,纪念你的功劳,世人使用那机器时就会想到你,多好?”
祈若言觉得哭笑不得,微有些生气,但自然他的生气也是无用。
经历了这么多的舛难,他终于比别人慢几拍地学会绝不去触怒这个男人,哪怕他觉得他说的话话再荒谬,再可耻──因为那人是皇帝。
而且若不刺激他的霸权与任性,荒帝还有极少的时候,虽然常常是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会表现得像个好人。
祈若言低头不语,但若要装出喜悦谢恩的神色,对他来说还是太难。
荒帝微微有些不悦,开始向他大讲食欲性欲,人之大欲,这机器定能挟着大荒国的凛凛威名征服寰宇内外云云。
祈若言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道:“虽然大荒历来鼓励色欲尽欢,但那毕竟是人的自然之欲,而机器本身没有欲望,也不知截止……”
被万马奔腾从身上碾过的那一次,超过十个男人的速度加在一起的狂乱的刺激顶点的攻势,让他登临了前所未有的快感,那是超过人的身体所能承担的极限。
高潮过后很久,他都还不敢回想那时的感觉,但男人毕竟不是仅靠后 穴取欢的生物,他难以想象被那机器弄过一次的女人会有什么感受?
也许崩溃,也许食髓知味?
毕竟没有男人能比那台机器更强大。
而若是对那样的淫具成瘾,身体一定很快就会变成只知欲望的穴洞,脑子里再也容不下其它的事──他每天被十几个男人操的时候,身体永远只被交织着痛苦的高潮和昏迷占满。
这种淫具并不是欢乐,而是魔鬼。
但祈若言怎么能将这些想法告诉荒帝。
荒帝不可能体会这些事,因为他从来只是高高在上地看着别人变成自己与欲望的奴隶,他又怎能理解那无奈的瘾,明知不堪却无法断绝的迷恋。
于是祈若言想了半晌,又接着道:“所以奴觉得将机器推行海外,确实是陛下的一大明举。”
荒帝先看他那死板着脸的样子,就有几分不爽,听到“明举”二字,又来了点兴趣,挑眉问:“为何?”祈若言垂下眼,慢慢道:“奴常听说四方诸国,有些骚扰边境,强劫海路的,乃是我国的肘腋之患,陛下为除此患,佯以淫具推行结纳之,积日之后,该些国沈溺淫欲,不思进取,日日止闻齿轮霍霍声,此时我大荒再一举攻之,必将一溃千里,再不成患,是以奴觉得陛下妙才。”
荒帝听了此话,挑起嘴角冷冷一笑,却没说什么。
当日他本要在祈若言那里歇,闹腾半天却又说看了他就不爽,没性趣,一脚把祈若言踢去床里。
自己占着地方翻了半天身,却不睡了,半夜爬起来,害手下宫女太监一片慌乱。
往后十来天,祈若言再没机会看见荒帝。
祈若言觉得自己实在很贱。
皇上要以某人的名字命名淫机,在旁人看或许是莫大耻辱,但在皇上自己看却是对你好的恩典。
他明明也是知道的,那个男人难得对他好一次,却又被他白白地破坏了那种氛围。
又未几日,宫苑里突然变得比往常热闹,原来是大秦豪华的使节团来京了,宫女们纷纷兴奋地议论着大秦人带来的色泽美丽的锦缎与各样精致的珍宝,秦国公主简贵妃手里的下人们各个跟着脸上有光,走在路上就跟长高了几寸似的。
然后祈若言听说荒帝同皇后带妃眷在御花园设下豪宴。
他手下去凑热闹的丫鬟回来兴奋地说,荒帝意欲在大秦使团前展示荒国的实力,那宴席可真叫一个金珠遍地,酒海流觞……人人都有份享乐,大秦的使者也对大荒的美人们艳羡不已。
皇后妃嫔与正受宠的如玉公子就不用说了,就连那两个贱奴籍的玲珑族小男宠也一展舞艺,叫没见过世面的秦人目眩神迷,皇上龙颜大悦,大加奖赏……
祈若言听着竹叶风声,默然半晌,转入屋内去。
他想起上上次荒帝来他这里时,还笑着同他谈天,甚至还说他在宫里养着居然变瘦了,绝不能再瘦,否则就是浪费国库公粮,瘦一两肉要打二十大板。
他知道那男人全是随口说说的,可是哪怕只能看他发发脾气,说说浑话,他心里也能满足。
因为他自己本就低贱,他是把自己当做什么东西,竟还自以为聪明地向他进言?
祈若言提起笔,墨滴溅上宣纸,他欲提笔写,却又不知写什么。他用甚么身份,甚么言语?
荒帝夜宴方罢后听到消息时,祈若言已饮毒自尽了数个时辰。
他骂了一声“麻烦”,匆匆赶到那僻静偏院,看见里面热气缭绕,两个太医正设法抢救,两个年纪挺小的丫鬟在门外抹着眼泪。
荒帝骂骂咧咧地踹开一个挡路的,怒气冲冲问:“救得活不?给朕救回来!救回来狠狠地打到死!”他简直气疯了,这人怎么这么自轻性命,枉费他对他这么好,居然一点不识抬举。
这时下人抖抖地递给他一张还未干透的纸,说到这是祈公子的遗言。
其上墨迹淋漓,字迹初始沈重,及中挥洒清逸,至后涩然,戈然而终。
那上面写的是,“君居九宵上,我处黄埃中。云泥岂合得,心事难形容。愿来生不生为尘土,能否乘麟访君上清空。一笑开素怀,共饮……”
“共饮什么?共饮你妈头的毒酒?”荒帝面目狰狞地把纸狠狠揉作一团,冲过去抱起床上死气沈沈的身躯。
“给他洗胃,灌肠啊!你们干什么吃的?白养了,把人医死了统统斩!谁让他死了?啊?你们告诉我?”
太医已满头大汗地折腾了几个时辰,到这时更吓得面如土色。
祈若言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居然又活过来。他挣开眼的时候,看见荒帝正闭目靠在一边的躺椅上,被几人服侍着在刮脸。
觉察到他的响动,荒帝转过头来,恶剐了他一眼:“哼!记打不记吃,犯贱的家伙!”
祈若言四肢百骸虚弱,只有脑海愈发清明。他苦涩地低声道:“陛下又何必让我这种贱人活。”
荒帝狠狠地一跳脚,蹦起来指着祈若言,吓得旁边拿着刮子的人手忙脚乱。
他骂道:“朕处处为你着想,甚至还替你操心前程,你不说乖巧点就算了,就这么报答老子?”
说着他抽出一张硬壳红印黄纸,扔在祈若言面上。
“朕把你从妓籍召回后宫,被皇后数落了一通,说朕召令无信,他当然还想数落朕上你这破鞋是不知廉耻,朕知道他忍了;朕又把你从宫籍转成士籍,被臣子围炉了一顿,说不合体统。”
他横眉竖目冷哼了一声,道:“明年春闱还有半年,朕可怜你有几分脑子还没被操坏,特地准你一个名额,就去比一比,万一考中了,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士人学子,还能作官!但可别想进了考场还有人开后门──朕给你弄这一大通,已经烦透了,你要敢考不上──哼,就重新进宫来做三年朕的佞娈。然后再发出去,再考,考不上,再回来,再考,再回来……”
但几日稍养好些后,祈若言就被人送出宫去,认一个姓祈的老学士做干爹。
祈老爹道:“你这青年看起来果真有几分聪明气,别人说的无差。好好在我家读几天书,有不明白可来问我,日后发达了勿忘了老爹我!”
一年秋去春来后,三年一度春试开放,京中往来人渐多。
三试过后,荒帝去查卷子,查到录了两名姓祈的考生,一名是他省籍的,叫做祁连山,好在还一名是挂在京城籍,名叫祈谨言。
荒帝看了忍不住扑哧一笑,想了半天,好久未见,改日在殿试时要好好捉弄他。
殿试那日,荒帝少不得早起升了殿,大学士们及文武百官分列两道,之后在丹陛后等候已久的学子们鱼贯地走进来。
那时还是凌晨,荒帝睡得晚,有些发困,支在御座上懒洋洋眯缝着眼看礼部官员们慢吞吞宣旨传令,差不多快睡着了。
突然间他被殿下悉悉索索的窃窃私语惊醒,看见礼官宣了一个人名后,已上殿的学子和侧立的百官纷纷目不转睛地向正走进来的那名学子望去。
那人穿着普通的学子服色,神色清严低敛,并不如何鲜艳夺目,但那身姿面容却仍耀眼生光,就像一树琪花灼灼,生生把身边平庸臣工与学子们照成一堆柴火棍。
荒帝茫然地发呆了半晌,直勾勾地盯着已改叫谨言的祈若言,直到人家走进座中坐下。
后来发榜,当时考过的人皆知道玉阶上的皇帝直直盯了场中某名考生一天,还抱怨说那是因为那考生前后左右长相都委实不太可观的缘故。
因为被这种因素影响,那考生发挥不佳,中途昏倒一次,险些就要滑落三甲外,被皇上强硬地给了二甲三名,进了翰林院,从此天天能在朝堂上被皇上盯,以增加文武百官的可观度。
涵养司引以为荣,因为他们调教的下等宫妾亦有能与缙绅比肩的才华,而这事例在荒朝这并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