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当正午,杨宗志和柯若红骑马,顺着山涧小道向下而去,小道两边的积雪,被艳丽的阳光照射久了,渐渐消融化为溪水,冬去春来,山坳下开满了鲜艳的花骨朵和嫩芽,远远瞧上去,花花绿绿的,一派烂漫之色。
骑马下了沟谷,顺着羊肠小道而行,路边不时有忙作的耕农走过来,脚下裹满了泥土,窄窄的小道旁便是万里农田,一年之计在于春,农夫们繁忙劳作,盼望着今年能有个好收成。
这里是幽州城外偏僻的乡下,少受战乱侵扰,而且据说有不少逃难到南方去的子民们,听说北郡战事停了,联军大胜,又开始依次往北赶来,回到家园,比起外面万事都好,只要不打仗的话,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呢。
杨宗志和柯若红坐在马背上,低头看着朴素的农夫耕作,到最后干脆从马背上跳下来,携手走在田间小道上,泥土清香的气息涌入鼻中,柯若红在前面领路,穿过几十个阡陌,来到一个宽阔的门庭前站下。
柯若红低头忙着打整打整自己的衣裙,杨宗志却是若有所思的盯着门庭瞧,只看外面的话,门上虽无匾额,但这院子的围墙甚高,比起一般普通农居倒是富庶了不少,目光穿过虚掩的门缝,可以看到里面穿堂过弄,不时有人影浮动,房间看来也是不少的。
杨宗志皱了皱眉头,隐约有息些猜出这是哪里了,柯若红打整完毕,抬头对杨宗志露齿一笑,扭了扭自己肥美的圆臀儿,风情万种的腻声问道:“怎么样,好看不好看,会不会显得太憔悴了?”
杨宗志的心底一柔,伸手给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温言说道:“你怎么不早说呢,要知道你带我到这里来,我怎么也不能双手空空的上门啊,一些见面礼……总还是需要的。”
柯若红咯咯的一笑,媚声道:“才不要你的见面礼呢,只要……只要你能好像对待可儿她爷爷那样,好端端的进门来说一会话,不吵不闹,若儿便什么都知足了。”
她轻轻叹息一声,凑近过来道:“师哥啊,你去见过费姐姐的爹娘,见过可儿的爷爷,也见过筠儿姐姐她们的父母,唯独若儿,你从未提起来相见的呢,你知道的,若儿的老家就在北郡幽州城,柯府在十多年前被人放火烧了,只留下这些乡间的老宅子,前段日子,若儿偷偷的都打听清楚了,可是你事情忙,若儿不敢告诉你,怕耽误了你的正事。”
“你这丫头……”
杨宗志的心头一片疼惜,虽然或多或少有些不愿见这宅中人,但是瞧在柯若红的脸子上,硬着头皮也是要上门的,前仇恩怨,到现在……有什么还不能放下的呢,他马上就要出走滇南了,而这位在野后……逃出洛都,躲在乡间避祸,大家的境况不同,命运却是殊途同归。
若儿为什么能跟在身边,还不是因为自己去柯府清算旧账,逼得若儿没了法子,替她爹爹顶身,可这丫头却没有半点勉强,而是尽心尽力的对待自己,只冲这一点,杨宗志便得乖乖的依了她,迁就不迁就的不好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夹在其中难做。
他深吸了一口气,也适当的打整了一下自己的发梢和衣襟,整个人看上去英姿勃发,柯若红满意的围着他转了几圈,咯咯娇笑着,拉扯着他向门庭走去,伸手推开木门,圆溜溜的大眼睛左顾右盼,有下人过来问话道:“姑娘你要找谁?”
柯若红的心头顿时紧张起来,这里是她的老家,可她却从未到这里来过一次,柯宴自她四岁起,便将她送到了峨眉山上学艺,如今她已经长成了娉婷大姑娘了,少时的记忆残存着,感觉到有一些温馨,可是斑驳的院墙却是极为陌生的,她撇了撇红馥馥的小嘴,颤声问道:“请问……柯……柯,爹爹是住这里吗?”
下人愣住道:“爹爹?……”
随即恍然大悟,欢喜道:“是小姐回来了……”
开口招呼了一声,立刻带领他们二人向内跑去,口中大叫:“老爷……老爷,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穿过青石板的石台,门内人听到响动,一起从各方厢门跑了出来,乡下人大多穿的朴素,看起来甚为清淡,瞧到柯若红这花花绿绿的艳丽打扮,大多远远的站着,挤眉弄眼的小声议论。
“妹妹……”
正堂的门口跑出一个男子,作的是书生打扮,头戴方巾,着急的排开围观众人,来到柯若红的面前站定,脸上的笑容未散,却是惊得一跳而起,后退三步,手指着杨宗志怒喝道:“你……你,怎么是你?”
杨宗志看清楚这人是柯宴的公子柯翎,也就是若儿的亲生哥哥,想到在洛都时,柯翎还被自己一顿好打,打的鼻青脸肿,数日不敢下床来,他见了自己,表情当然又吃惊,又震骇的。
杨宗志的嘴角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想要说几句话和解的话,毕竟人家是若儿的亲生兄长,自己打便打了,现在可不能缺了礼数,让若儿难做,他朝柯翎拱了拱手,踌躇的正要说话,柯翎已经暴跳着退到人群中,挥手道:“来人啊……把他赶出去,快把他赶出去。”
下人们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到老爷日日念叨的小姐回来,他们高兴之余,自然是觉得无比亲切的,再加上小姐生得美貌如花,看到杨宗志与小姐携手同来,模样更是亲昵的紧,他们互相看看,没人愿意站出来。
柯翎怒道:“怎么,一个个都害怕了么,他不就是个破打仗的吗,有什么了不起,你们不愿意揍他,那就我来。”
仗着身边人多,他操起院墙角落中的竹扁担,大吼着冲了过来。
柯翎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气势虽然做的很足,但是脚步虚浮,满脸涨得通红,额角上冷汗迭冒,杨宗志微笑着看着他急冲而来,不避也不让开,柯若红娇呼道:“哥哥……”
转头看着杨宗志,见他对自己促狭的挤眼,柯若红娇魇一呆,喃喃的道:“师哥呀……”
羊脂白玉般的小脸上涌起感动的绯色,她知道师哥这么毫不避开,便是要活受哥哥他一下,他过去大打了哥哥一顿,现在这么作,全是为了自己,让哥哥报还回来,柯若红的小脸一凄,珠泪开始在媚眼中盘桓萦绕,玉齿紧紧的咬住绯唇,只差没有当堂哭出声来。
心里面痛的跟揪住了肝肉一样,师哥若是挨了哥哥的打,那比自己被人剜了一刀还要厉害,她一咬小牙,顿时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小身子一转,便死死的抱住了杨宗志的胳膊,露出后背空门迎向柯翎的扁担。
“住手……”
正堂门口大喝一声,走出一个美髯齐身的威怒男子,柯翎听得心头一凛,倒是不敢再多放肆,无奈他冲的太快,这时候再想收势已经不由自主,脚步轻飘飘的,踉踉跄跄的向前方滚去。
杨宗志看清楚他的模样,在他手中的扁担即将敲到若儿后背之际,屈指在扁担的前端一弹,将扁担弹得高高冲天而起,柯翎前倾的势头也顿时止住了,撑着膝盖退回去喘息。
杨宗志转头一看,见到阳光透过屋棚,柯宴站在阴影下,目光复杂的看着自己,而他自己的目光又如何不是复杂的,柯若红转过身来,欢呼道:“爹爹……”
迈着小步子冲到了柯宴的身边站定,柯宴的目光这才变得安定慈祥,伸手抚了抚她头顶高盘着的秀髻,呵呵笑着应了一声。
柯若红娇笑道:“这里好难找呀,要不是……要不是师哥他,若儿根本就找不到,您这些日子身子可好么,上次在洛都受的刀伤也好了么?”
柯宴强笑一声,开心的拉着柯若红的小手,与她向门内走去,走了没两步,柯若红却拼命的拉住他,怎么也不愿再多走了,而是杏眼琉璃,向正堂外顾盼着,柯宴看得没好气的翻了翻眼,对外面喊道:“还站着干什么,你也进来吧。”
杨宗志应了一声,跟在他们身后,与柯翎并肩入内,下人们上好了清茶,这里的茶水大多自酿,茶是雨竹前叶,这或许是今年新下来的第一道,叶子还酥嫩的紧,入口满是清香。
柯宴与柯若红介绍了大宅子中的远亲近邻,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一溜溜,到了最后柯若红都已经记不下来了,柯宴本是柯家的入赘女婿,只因在朝中作过大官,又改了柯姓,所以家中推他作了族里的长者,柯氏在这山坳中是一门大姓,左右邻居大多都能攀上些干系,因此听说柯若红回门来了,大家沾亲带故的,都会上门来打个招呼。
柯若红一一点头应承着,乖昵而又娇俏十足,大家与她叙话时,都会拿眼角瞥着英气堂堂的杨宗志,那眼神中仿佛羡慕的紧,柯若红瞧见了更是充满快意,娇笑嫣然,活脱脱便是一个回门的小闺女。
时过晌午,柯家开起了饭菜,米饭和烩菜都是田间所种,吃在口中还有一些泥土的芬芳气息,杨宗志闷头吃饭,耳中听着柯若红与人叙话家常,原来柯宴带领族人从洛都回来后,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他过去位高权重,受到大家的拥戴,在柯家……地位也是极高的。
吃饭时,柯宴问话道:“若儿,你日后准备怎么打算,是回峨眉山去,还是在这老宅子住下,这里虽然闭塞,但是风调雨顺时,过的倒也清净自在,女孩子家……要是不愿去江湖上抛头露面,最好还是回来这里修养。”
柯若红放下碗筷,转头望着杨宗志,对柯宴娇声道:“我……我要跟着师哥去滇南,他的师门在那边,我……我去滇南,恐怕就不会回来了。”
柯宴听得面色一怒,啪的一声掷下手指的木筷,双目死死的盯着杨宗志,额下美髯无风自动,杨宗志淡淡一笑,也不去理会他喷火的眼神,而是自顾吃菜,放在嘴中品味片刻,诶的一声叹气。
柯宴道:“小子,你囚了我的女儿,是因为你信不过我柯某说的话,现在真相大白了,你父母之死,和我柯宴没有任何关系,或者说……没有直接的关系,你还拿着我女儿不放,是不是没有道理啊?”
柯若红赶紧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若儿是心甘情愿的跟着师哥,他没有囚着我,也没有禁我的足,我都是……我都是……”
话说到这里,声音幽幽的小了下去。
柯宴早瞧出女儿盘着高髻,梳了新妇的双丫瓣,他心头气不打一处来,这会子听见女儿来帮他辩解,更是捏紧双拳,叮当一下捶在桌面上,家中人听见了,一个个赶紧放下碗筷,匆忙的咽下口中的饭菜,面色惊惧的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柯宴的胸口急剧起伏,鼻中喷出的怒气吹得美髯稍稍自中分开,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个下人,小声唤道:“老爷……”
柯宴置若罔闻,兀自紧盯着杨宗志,“老爷……”
下人又唤了一声,柯宴不耐烦的怒道:“叫什么,有什么事,说就是了。”
那下人犹豫片刻,低声道:“公公传来消息,说……说洛都城里……”
话刚刚说到这里,柯宴面色一愣,挥手阻断他道:“你……你进来跟我说。”
柯宴站起身来,带着下人向内间走去。
席中人这才敢拾筷用饭,柯若红伸手给杨宗志夹了一些蕨菜,目光歉然的看着他,一派讨好的俏丽模样,杨宗志对她轻轻一笑,捻起筷子将蕨菜放入口中,细嚼慢咽,蕨菜微带苦味,吃过之后却又是辛甜的紧,他心中暗暗盘算:“公公……什么公公?”
柯宴已经辞官归隐,照理说,他和朝堂已经攀不上任何干系的了,怎么还会有一个公公找他,而且还是洛都城里来的,“难道柯宴贼心不死,还要霍乱天下?”
想过去,柯宴与蛮子互相勾结,暗同消息,这才造成南朝十多年来被四国压制的死死的,每一步棋,四国都能提前得知,作好应对法子,他们柯家被惠宗先皇派人烧光了,柯宴想为慧眼识人的岳父报仇,又将发妻之死迁怒于皇族身上,他作为蛮子安插在朝中的一颗暗子,作用不可谓不小。
现下他辞了官,一是害怕自己事迹败露,二也是看出南朝江山风雨飘摇,内乱外患不断,所以远走避祸,仁宗过去的丑事被鲜于无忌当堂揭穿,随着三皇子起兵后,这些事被他们宣扬的全天下都知道了,仁宗在朝里大肆讨伐知情的官员,到最后,却难以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但是这么看来,柯宴也不像表面上那么清静无为呀,至少……他还一直留意着朝中的风头动态,想到这里,杨宗志忽然心头一动,暗自明白过来了:“他们说的公公,必然是……李公公。”
回忆起那长相酷似秀凤的李尚英,被柯宴从北郡带到了洛都皇宫,找了个甄选秀女的好时机,进献给了皇上,李尚英本就是柯宴的远房侄子,用他作为内应,那是再好,再放心也不过的了,敢情着……这老匹夫远离了朝政,却依然还是心系洛都,不愿放手的呀。
杨宗志心头一凛,面色变得微微淡漠,席间大家自顾用饭,有人时不时的和柯若红亲昵的说着家常话,大多是问:“小姐今年多大了呀,这位俊俏的公子又是谁呢,你们一道而来,老爷又不高兴,可是密谋着私奔么?”
柯若红娇笑着回应着,脸蛋红彤彤的仿佛着了火烤,到最后实在羞怯了,躲在杨宗志的背后不敢露面出来,虽说算不上私奔,但是爹爹和师哥两人大眼瞪小眼,原本也是极为不睦的,上一回,筠儿和淼儿姐的爹爹赶到北郡,和师哥大吵了一架,柯若红看在眼底,暗暗也给自己警醒,她的爹爹和西门松一样位高权重,与人说话时也都是高高在上,师哥是宁折勿弯的臭脾气,你要是对他一味的好,他能对你好上数倍,你要是对他发脾气摆脸子,他高傲的性子上来了,是怎么也不好转回头的。
这些道理,柯若红跟在身边久了,与其他小丫头们一样心知肚明,因此平日里她大多乖巧的紧,极少发发小脾气,最多气很了,扑在他怀里放开小牙,撕咬他的脖子,最终都不免被他拢入怀中,甜蜜的亲吻一顿了事。
这一趟回来,柯若红等待好久了,下定决心,要回来与爹爹道个别,尽尽小女儿家的孝道,柯宴入内良久,缓缓踱步走出来,继续坐在首位上,双目直直的盯着杨宗志的侧面,就仿佛方才压根没有进去,一直这么看着杨宗志一样。
杨宗志被他看的实在是不自在,干咳数声,放下碗筷喝茶,柯宴忽然说道:“小子……你可是真心对待若儿。”
杨宗志微微一愣,一时之间不知他意思所在,放下茶杯正待说话,柯宴叹息道:“你跟若儿在一起时日也不短了,她的性子,想来你也不会不知道,她自小被我管教的少,无法无天……”
“爹爹……”
柯若红晕着小脸娇嗔了一句,羞怯的道:“人家……人家哪有你说的这样?”
柯宴肃然道:“你别插话,小子……你要是真心对待若儿,便要迁就着她,不能因为她和我的关系,对她有丝毫的不好,你做得到吗?”
杨宗志正色道:“这个自然。”
他说话间拿起柯若红翠玉般的小手儿,放在手中,对柯宴道:“她以后会是我的妻子,我不让着她,还能让着谁?”
“呀……”
柯若红听的小脸通红,几乎惊讶出声,这一句……这一句话实在是等的太久了,久到了她乍一听到,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去她在长白剑派中,听到师哥在费清董秋云面前,对费幼梅真情毕露,她的羡慕之心是怎么也抑制不住的,暗想着不知能否有一天,师哥也会对自己的爹爹这般说话。
这种痴心妄想的确太过渺茫,不说爹爹会不会像费清那般好说话,就算师哥他见了爹爹,能不能放段,矮着脸子相求,柯若红对此,是不敢存有丝毫奢念的,此刻梦想成真,她眨巴眨巴自己圆溜溜的媚眼,忽然娇吟一声扑到了杨宗志的怀中,莺莺燕燕的哭泣起来,小心思里软软腻腻的,顿时化作了一团团柔丝。
“哎……”
柯宴轻轻的叹了口气,手抚美髯,双目顿时射出一片慈祥,等到柯若红哭得天昏地暗,抬起小脸抹了抹被泪光晕透的素娥,红红绿绿的沾了一片,柯宴才道:“好啦若儿,爹爹准你和他在一起啦,但是……你们要答应爹爹一件事,必须要做到才行。”
柯若红忙不迭的用衣袖抹着脸蛋,小嘴中却是露笑道:“嗯……爹爹你说,若儿一定做到。”
“我不是说你……我主要是说他。”
柯宴用眼角瞥了瞥杨宗志,继而道:“小子,你记住,带了若儿,明日便赶回滇南去,从此两耳不闻天下事,中原的纷乱,你切记沾也不要沾,无论任何人,用任何条件打动你,你也不许动心,你做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