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鲁索带领六万人马奔驰到北门下,他们尚且立足未稳,便看到眼前的高高城门,轰然向内大开,士兵们大声欢呼一声,手中的弯刀朝天挥舞起来。
阔鲁索却是面色沉静,甚至有些面无表情,盯着城门下缓缓走出几个穿戴整洁,衣着鲜华的男子,满面刺眼的胭脂白,当先那个……便是他两日前亲手放走的范德诚,此刻再见他时,绝不像两日前那般狼狈潦倒,而是弯着腰,用尽礼仪,毕恭毕敬的向前走来。
“阔鲁索大人,鄙人代表范大人欢迎您的到来,眼下北门已开,足见范大人的诚信,各位对咱们……算是信得过了么?”
范德诚呵呵献媚的笑道,弯下腰,学着蛮子的模样,作了个架势十足的抚胸礼。
阔鲁索看起来并不精通南朝话,因此一言一行都要经过身边的尉官,他叫尉官问话道:“怎么……范蕲他自己没来?”
范德诚讨好的笑道:“范大人在家中备下了酒宴,专等大王子和阔鲁索大人入内豪饮,咱们南朝盛产好酒佳酿……哦,不对,他们南朝盛产好酒佳酿,范大人今日能与各位英雄相见,日思夜盼,定然要不醉不归的。”
阔鲁索无所谓的摇了摇头,为对范德诚并不怎么理睬,而是举手向后一挥,六万大军齐声大吼一下,跟着他雄赳赳的向城门内开去,一入城关,阔鲁索的眼底里充满了好奇,这幽州城……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城墙又高又厚,真个要打,实在是不易打下来,可笑那范蕲竟然将这么一座难得的要塞拱手相送。
北门内是一条宽宽的长街,一眼望不到头,此时长街的两旁业已站满了围观的人群,看他们的衣着打扮,显然是这幽州城内的穷苦百姓,穿着布衣,带着头巾,阔鲁索低头向马鞍下扫去,范德诚乖巧的陪在下面,瞧见他质询的眼神,他慌忙笑道:“是这样的,范大人已经发下布告,说幽州城以后就是大王子的囊中之物了,而且还要城中所有的百姓列道相迎,共庆这难得的好时刻,恭迎新主入城。”
“嗯……”
阔鲁索从鼻孔中轻蔑的哼了一声出来,南蛮子生得矮小孱弱,他坐在高头大马上看下去,只觉得这些人如同侏儒一般可怜,跟在他身后的,是六万雄赳赳的步兵,排着方阵依次入内,看到眼前这情形,蛮子兵个个都心泛骄傲自豪之感。
要用武力打败一个民族并不太难,但是要让一个民族心悦诚服的低头认输,从此以后就像奴才那般的卑躬屈膝,不敢稍作反抗,这事情可就难得多了,这次北国出兵,虽然折损了三万将士,四员先锋大将,但是换来此刻荣耀风光的入城式,那显然也是值得的。
两旁夹道站满了人流,百姓们人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阔步入城的蛮子兵,胆子大一点的,眼中甚至都射出仇恨无比的怒火来,胆小些的,或者低着头,垂着眉,不敢与高昂头颅的蛮子兵对视,或者是紧盯着他们的脚下,不敢与他们锐利凶狠的目光相碰。
阔鲁索骑马在前,整个方阵排了前后几里路远,走在中间的士兵们一个个将弯刀举在肩头上,弯刀上耀眼的光芒,合着白雪森冷的射在人群中,正在这时,一个四五岁的垂髫小孩从人缝中钻了出来,他还在懵懂的年纪,看见蛮子兵阵了,好奇多过惊怕,忍不住凑上前去瞧个清楚。
他身后的几个男女惊声大叫道:“小武……小武……你快回来。”
喊声还未落下,那小童便嘻嘻哈哈的冲到了几个蛮子兵的脚步边,蛮子兵低头一看,见到个小不点一般的家伙,一列人哈哈一笑,并不放在心上,忽然那小童猛地伸手抱住了一个蛮子兵的,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上面,两只小脚丫还在一荡一荡的打秋千。
那蛮子兵一个落足未稳,险些跌在地面上,他恼怒的咬了咬牙,目光中透出狠厉之色,伸手一把抓起了小童,然后一巴掌狠狠的掼倒在地面上,这样还不解气,又伸出厚重的军靴,踢在了那小童的胸口上,将那小童踢出三丈远。
小童的家人长辈们抢出人群外,蹲在地上抱起那小童一看,见到他满面青肿,奄奄一息的已经是入气少而出气多了,家人们悲呼一声,抱着小武放声大哭起来,几人合起来,声音听着极为凄凉刺耳,两道边的百姓们瞧见了,一个个脸上泛起不忍而又愤恨的神色。
即便是站得远的,也大多听见动静,顾盼来看,蛮子刚一出城,便杀了一个无辜小童的消息,飞快传开,两道边的人群就仿佛蕴藉了惊涛骇浪的海水,表面平静着,实则小声的议论声再也遮盖不住。
稍过片刻,一个洪亮的嗓音揭竿大叫道:“你们为什么要杀那可怜的孩子,在这些蛮子的手下,我们一个个还有活路吗,兄弟姐妹们,我们难道就这么任由他们宰割,而不还手吗?”
这声音传得又远又广,军阵前方的阔鲁索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的眉头一皱,首先便用质问的眼神看向了范德诚,范德诚额头上冷汗涔涔,慌忙弓腰道:“几个……几个不服管的刁民罢了,大人莫要放在心上,鄙人这就去将他们捉出来,交给大人你来处置砍杀。”
他说完话,对身后跟着的几个随人打了个眼色,那几个随人稍稍犹豫一下,转头向两侧的人流中找去,先前那个声音落入人群中,却是立刻掀起了轰天的巨浪,幽州城的百姓们压抑了数十载的怒火一起被引爆了。
甚至那人的话音还未落下,人群的前后左右各处,都有人不断怒喝道:“就是啊,咱们……咱们和狗蛮子拼了,也好过死的不明不白。”
“杀了蛮子……让他们一个也逃不回去!”
纷乱的喊话声四处响起,几个随人听得嗔目结舌,慌张的转头一看,人群中的怒火被点燃后,百姓们已经高喊着,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有的面脸通红的义愤填膺,还有的挺起胸膛,向最近处的蛮子弯刀扑了过去,更有甚至的是,不少人从背后拿出早已藏好的长剑和短刀等兵器,施展着各种千奇百怪的武艺和绝学,或纵跃,或展刺了上来。
……
北门外,两军遥相对垒,各自都不越雷池一步,当中空地上的空气,仿佛都被凝固住,声音静的能听见落雪的轻响,两方的士兵目光炯炯,实则暗暗都在留意着北门外的动静。
六万大军入门后,整个幽州城仿佛死气沉沉的毫无半点响动,联军的将领们一个个高高踮起脚尖,屏住呼吸,迫不及待的侧耳听着那方的回响,就这么过了半柱香时间,也好像过去的半年那样久远,军阵中隐隐传来叹气声,许冲已经变得面如死灰,心头绝望了起来。
“笑话了,那贪生怕死的范蕲,他真的敢放手与蛮子一搏吗,他……他这是在卖我们的命呀,私放蛮子入城,这是绝了我们的后路啦,哎……许冲呀许冲,你这官,从此也作到头啦,无论洛都城是三殿下还是四殿下当了皇上,谁能放得过你这败军之将呢,谁又敢再度启用你呢,不要了你的命,就算是你福大命大了。”
许冲想的一脸悻悻然,正待挥手说,大家还是好合好散了吧。
这时,幽州城内忽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远远的听见了,似乎有数万人,甚至数十万人在高声怒吼,将领们听见了,兀自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互相看看人家惊诧的面色,这才相信……自己真的听见动静了。
这声音刚一响起,樊一极和温如知二人便高高举起兵器,狂叫道:“范大人动手啦,范大人动手啦,各位……咱们也冲过去,将狗蛮子都砍杀掉!”
联军士气大振,听到城内鬼哭狼嚎般的喝叫,犹如听见仙纶之音那般的畅快,人人高吼着,向固摄的三万骑兵冲了过去。
固摄立在高高的战车上,自然也听见了这番响动,他的面色一沉,对下面大吼道:“怎么回事,快派人去城内看看。”
他站得比所有人都高了不少,但是今日风雪甚大,视线难以及远,隐约的,只看见幽州城外人影重重,仿佛有人不断的从城内跑出来,又冲回去。
固摄的心头怦怦乱跳,“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那范蕲当真是个假意投降的叛臣吗,但是他又能奈何我六万大军,城内没有援军,这是他事先多次打探好的,不光斥候们这么说,就连私入幽州城的扎西哈多也是这么说,说整个幽州城,只有不到百人之数的守军。
固摄的一切判断,都是基于这个出发点,只要城内没有援军,那就好办了,阔鲁索带着六万大军入城,就算碰到一些零星的抵抗,也能轻而易举的平息掉,更何况,他这三万人马,还在城外牵制,支援着。
可是门内的喊杀声经久不息,不但如此,就连面前一直按兵不动的联军,也好像忽然得到了讯号,一起冲杀了过来。
三万城外的蛮子兵个个手忙脚乱,等待固摄的命令,到底是打是撤,偏偏固摄站在高高的战车上,如同泥塑一般,就是不发一句话下来。
樊一极等人首先冲入骑队中,高声怒吼着砍杀了个够,压抑了这么久的气力,全都用在了钢刀之上,三万蛮子兵且战且退,这时固摄才猛然惊醒过来了,“不对呀,为何这些人又敢主动出击了?他们……他们一定是和范蕲商量好的,故意做给我们看的弱态。”
四国大军过去和杨宗志率领的义军作战,负多胜少,其根本的原因就是兵力分散,让杨宗志逐个击破,不但折损了两万多人,而且更是死伤了四员大将,自从固摄将所有兵力集中在一起之后,这才扭转战局,杀得杨宗志丢盔弃甲。
想清楚了这一节,固摄高声大叫道:“不要恋战……不要恋战,快速撤回去支援阔鲁索,将兵马合在一起。”
传令官将他的告令传下去,吹响了撤退的号角,联军士兵们可不管这么多,追在身后斩杀了无数蛮子兵的头颅。
这三万人,都不算且战且退,而是没命的向城门下逃去,只这一趟追赶,便被身后的追兵杀了不下五千人马,好不容易来到幽州城下一看,城内已经乱作了一团,四处都是人群熙熙攘攘,分不出来,到底哪里是六万大军,哪里是幽州城的百姓们。
城门下的尸骨堆积的比山还高,各种不同民族,不同长相的人,残肢断腿的躺在一起,再也分不出那是谁的脑袋,胳膊和。
固摄看得几乎栽倒在战车上,心头一横,暗想:“这是……这是哪里来的军队。”
从城门外,可以看到远处有无数人拼杀在一起,每个蛮子士兵,都被几个甚至数十个南朝人围在当中,这些南朝人中,有的是七老八十的老汉,有的是十五六岁的孩童,更多的,却是手持兵刃的壮年。
他们穿的虽然貌不出众,但是手中的武艺可一点都不差,在城外开阔沙场上,他们这种单兵实力,或许还无法抵住军阵气势磅礴的冲击,可是在城内街头巷尾的鏖战中,那又毫不相同了。
这种时候,大家都是各自为战,齐整部队已经是万难做到了,有的甚至会一失手,砍杀砍死自己的手足兄弟,能够分辨出对方身份的,完全是靠的衣着打扮,脸孔或许都是花花绿绿的一模一样。
固摄的心底一沉,暗自想起了扎西哈多重伤后,带回来的消息,这些人……难道就是打伤扎西哈多的那些武林人了?
可是扎西哈多为何说的只有两个,而且是趁乱偷袭他,才造成他负伤而归,为什么……眼前却又有这么多,多到密密麻麻的,固摄数都数不过来。
……
阔鲁索看到四周瞬间激起了民变,他倒是并不太过担心,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苦哈哈的,又有什么战力,岂能是他们四国数万铁骑的对手,只要捉住几个领头的,当众斩首,便能做到杀一儆百,让其他人再也不敢动弹。
可是几个手持长剑的汉子,冲到他的面前,右手掌中的剑光一闪,耀眼无比的刺将过来时,阔鲁索才不由得脸色一变,这几人看着不打眼,但是那轻飘飘的长剑在他们的手中,就好像生了眼睛一般的恐怖,阔鲁索下意识挥起狼牙棒一挡,手臂上阵阵发麻,面前那汉子口中咦了一声,稍稍退后三尺,阔鲁索才看清楚他一脸横乱的须发。
远方有人振臂大呼道:“五哥……五哥,快杀了这狗蛮子。”
这五哥哈哈大笑一声,忽然从地面上凭空跃起,高高的过了阔鲁索的头顶,掉头向下刺来,总算阔鲁索身经百战,临敌应变倒还敏捷,他的脖子一缩,整个雄阔的躯干忽然矮下,趴在了骏马的背上,双手一紧马缰,带动马儿飞跑起来,只觉得背心一寒,这才逃过那汉子的临空追杀。
阔鲁索伸手抹了一把额间的冷汗,回头一看,见到数不尽的汉子们举着各式兵刃,自人群中冲杀而出,那些人的身手极快,一个个都不在这五哥之下,阔鲁索的面色变得无比惊恐,看到带来的士兵们人人身陷苦战之中,他一咬牙,将马儿的前蹄拉的高高立起来,马嘴中惊声嘶叫一下,却是返身又向人群中冲了过去。
一路上,借助一身不凡的骑术,阔鲁索飞快的躲过两旁不断递过来的刀光剑影,双手紧握马缰,目注遥遥的幽州城北门,好不容易快到北门下,只听到城外轰的一声巨响,又有一波人冲杀了进来。
阔鲁索的面色一黯,心知自己侥幸逃出来,已是极为难得了,再要应付更多人,根本是做不到的,他稍稍在马背上抬头一看,见到一辆高高的战车在前开道,原来进城的,都是本在城外的四国士兵,在他们的身后,联军两万人马,也快速的赶了过来。
北门下水泄不通的挤满了人流,阔鲁索此刻就算想出城,也是出不去的了,固摄一人当先,对身下怒吼道:“阔鲁索,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阔鲁索仰头艰难的道:“大王子……咱们中了埋伏啦,这幽州城内是有伏兵的,而且都是身手矫健的剑客。”
固摄听得心头气怒无比,几乎快要仰天吐血,他稳扎稳打之下,原本是不会遭到这等伏击的,怪只怪……杨宗志他们装的太过可怜,而那范蕲又百般来唆使自己,让他一个轻敌大意之下,致使全军都陷入重围当中。
这些士兵都是他固摄的性命,是他问鼎中原的最大资本,没有了这些兵,他固摄便什么都不是,筹谋了两年的大计,顿时便会化为灰烬,固摄对阔鲁索吼道:“传令,重新集结军阵,我们一起……杀出去。”
阔鲁索为难的回头看了一眼,此刻众多士兵们皆处于缠斗之中,想要他们撤回来,又谈何容易,号角吹得呜呜作响,能够活着逃回北门的,只有十分之一,整个幽州城内,到处都是肃杀的吼叫声,将天空的厚云都掀开了。
固摄立在战车上,恨得咬牙切齿,北门外的联军已经跟着冲杀进来,与他身后的部队战作一起,“姓杨的……本王跟你拼了!”
固摄大吼一声,便要从云梯上纵跃下来。
阔鲁索叫道:“大王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还是先逃吧,只要有命,来年还能东山再起。”
固摄低头呆呆的道:“逃……又怎么逃得了?”
身后的北门已经被联军围得水泄不通,此刻别说是一支大军,就连一只蚂蚁都逃不出去,阔鲁索抱胸道:“属下愿意在前面开道,护送大王子从其他城门逃走,大家听令,不怕死的,跟着我阔鲁索杀开血路,回去之后,大王子赏赐每人荣华富贵。”
尚还有三万余人围在一起,听了这话,一起放声大叫起来,阔鲁索带领他们,重新又杀回长街中,避过无数个战团,好不容易来到了长街的尽头,这里是一个四方开阔的十字路口,东西南三个方向,历历都在眼前。
三万士兵们纷纷驻足下来,转头看向阔鲁索,阔鲁索咬了咬钢牙,眼睛左右一望,右手向外一指,大叫道:“从……从西门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