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绸缪 之一

这座新葺的大将军府内门庭广阔,由南到北,一直穿过十几道门廊,依然还没走到头,假山水榭俨然,林荫石阶相伴,一路上尽见到府中的下人们搬箱倒柜的忙个不迭,杨宗志心知眼前这般豪华的庭院大宅,即使在整个洛都城中也不多见,想来除了少数几个王公贵族外,一般的臣子哪里能有这样的大气派?

忆起初回洛都时,自己曾经潜入卢圭大人的庭院中,也不曾见到这般盛大的场面,卢圭大人是当朝的宰相大人,官居极品,素来极得皇上的信任,由此可见皇上为了自己,可谓是下了重注在手,不但将他最最珍视的宝贵妹子付手奉送,而且还给自己和他妹子备下了不菲的产业,再加上衣冠大礼后前来送礼的大小官员,自己此刻就算什么都不做,只要躺在这大将军府中享乐挥霍,也可以作到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杨宗志心烦意乱的穿过数道门廊,来到大将军府的最内间,迎面见不少的家丁丫鬟们正在收拾打整,场面甚为忙碌,数日之前他也来过这里,看到下人们便一直在收拾,没料到过了这么多天,这大将军府上还没打整完毕。

杨宗志叹了口气,晃眼看见唐小婕的爹娘也挤在下人中间,不时的抽出扫帚和布条打整院落,他心头微微一惊,赶紧快步走过去,扶住他们二人道:“大叔大婶,你们怎么不好好的在房里呆着,而是……而是跑到外面来做了苦差事,这是为何?”

他一边说话,一边环视身边的丫鬟们,喝道:“管家在哪里,这究竟是谁安排的,叫他出来见我?”

丫鬟们被他威仪一吓,顿时呆住不敢答话,老公公和老婆婆抬头一看,却是喜道:“志儿回来啦,志儿……你莫要错怪了他们,是我们……是我们自己闲不住,所以才要找些事情来做。”

杨宗志皱眉道:“大叔大婶画,你们操劳了一辈子,现在正该是享些清福,怎么还能在这里扫地抹灰,岂不是折煞我这晚辈了?”

老公公挥手抹去额头的汗渍,笑呵呵的道:“志儿啊,我和你大婶都是贫苦人家出身,从小没有享过什么福,也不懂得享福的道理,若要让我们每天只是吃了睡,睡了吃,什么事情都不做,我们才是真的受不了……况且前几年我的身子骨一向不大好,这几年家中宽、裕了些,我的身子才一日比一日硬朗起来,我躺了这么多年,浑身上下早就发酸发胀,要是再不动动,这把老骨头迟早再也动不了了。”

杨宗志听得一呆,他自小虽然没享过什么清福,但是也从没为衣食住行操过心,现下看到这老公公和老婆婆年纪苍迈,反而脸颊通红,行动间微微气喘,但是神色却愈见欢愉,再想想爹娘和师父,又有哪一个是闲得住的人,恐怕让他们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呆着,他们也会大叫吃不消罢。

杨宗志笑道:“大叔大婶,你们想找些事情作作,我自然也不会拦着你们,不过你们千万记住不要太过操劳了,不然……到时候婕儿可不会给我好脸色看。”

老公公呵呵一笑,点头道:“我们省得。”

杨宗志又道:“那先进去看看婕儿,大叔大婶忙过了,一会也进来说话吧。”

他说完话,朝两位老人家点了点头,便背着手迈步入了客房,这大将军府他只来过一次,那次来时又有下人们引路,所以对于客房的布局丝毫也不熟悉,现下瞧着眼前屋檐青瓦高低林立,不由得暗忖此刻若让自己挨个一间一间的去找,这么多房间恐怕找上大半天也不一定找得着。

他入了客房院子,稍稍在大门前停住,心头沉吟间,便听到院内有小小的琴声传出来,杨宗志听得心头一喜,脚下步子便顺着那琴音的方向找了过去,走了一会来到个水榭上的雅间,这雅间坐落在池塘小桥上,桥下便是涓涓的流水,桥上红砖绿碎,四周勾上了窗花,琴音便是顺着那窗花里溢了出来。

琴声幽幽……伴着下面的小桥流水,叮叮咚咚的极为映衬,今日天气阴沉,身边北风劲吹,但是处身在这静谧的雅间却恍如与世隔绝,人只需要站在小桥上,耳听着水声和琴音应和在一起,天地间……便好像独剩下眼前的美景,浩浩荡荡般,人也变得愈发的渺小。

杨宗志对着古琴乐理所知有限,但却知道婕儿乃是得天独厚的琴中仙子,她的一手琴艺可以催人黯然堕泪,也能让人悠然心喜,想当日三绝之夜,她一手《遥相思》曲在洛河上空回荡,不知赚去了多少才子文人的伤心泪,不过……此刻耳边凑响的却是另外一曲,这曲子不如《遥相思》那般缠绵悱恻,却胜在素淡清新,杨宗志负手立在小桥边听了一阵,恍惚觉得这桥下开满了圣洁的玉莲花,一朵一朵洁白无暇,花瓣上滴满了露珠水汽,正如那唐小婕的性子写照。

悠然间不知过了多久,琴声才缓缓终去,只余留残音绕梁不绝,杨宗志心头一派宁静,踱步上了石桥,走不几步,来到窗花旁对内轻笑道:“好优美的琴音啊。”

窗花内传来一个又惊又喜的娇唤,呀的一声,接着窗花被人从内退开,露出一张比玉莲花还要精致迷人的轻媚小脸来,杨宗志低头看进去,才看清原来唐小婕是坐在窗前的木桌旁弹琴,桌上焚了暗香,窗花一开,便能闻到一股幽幽的素媚香味扑鼻而来,也不知到底是焚炉的暗香还是佳人的体韵。

唐小婕惊喜的瞪大秀眸,看着窗外闪过来的一张笑脸,顿时满腹心思都被甜腻充盈,她对着杨宗志又嗔又媚的白了一眼,反手又将面前的纸窗快速阖上,接着便咿呀一声打开房门,迈着小莲步冲了出来,两人站在石桥上,互相对望,俱都能看到对方眼眸中的相思之意。

流水绵绵,在脚下发出叮咚的脆响,杨宗志大踏几步,走过去将唐小婕一把拉进了怀中,耳听着俏佳人嘤咛一声娇唤,顿时感到好一幅软玉温香投入了怀里。

他低头嗅着唐小婕头顶的发香,只觉得此刻竟是如此难得的静谧快意,世上的纷纷扰扰便离了开去。

静默了不知多久,唐小婕悠悠的抬起小脑袋,对着杨宗志仔细的瞥了几眼,才晕红小脸的笑道:“你怎么才回来呀,人家一直在……一直在等着你哩。”

杨宗志低下头去,凑到她香气扑鼻的小脸旁,笑道:“等我作甚么,可是等我这坏家伙来对你使坏么?”

唐小婕不依的扭了扭小蛮腰,俏丽的白了他一眼,嗔道:“坏郎君,你见婕儿的面,就从未正经过一时半刻。”

杨宗志低头看得清楚,今日唐小婕穿着宽松的素服,洁白的缎裙从肩头披下,只在腰间缠了条苏红色的彩绸,束住盈盈的细腰,一头长发也是慵懒的披散下来,将整个肩头都遮盖住,北风吹起,荡起她的衣裙和秀发,看着黑白分明,而那彩绸便是画卷上最好的点缀之物,他的一只大手轻抚在那彩绸之上,透过薄薄的衣裙,便能感到内里的小腰柔软细腻的惊人,再加上胸前和腰后堆起了两团腻人的酥肉,正是好一幅惑人的仙子模样。

杨宗志拥着她来到石桥边,两人静静的看着桥下流水,过了好一会,他才叹了口气道:“婕儿,我……对不住你。”

唐小婕听得娇躯一颤,慌忙转回头来,娇气道:“郎君呀,你作甚么要给我赔不是啊?”

杨宗志皱眉道:“好婕儿,我知道你从小到大受了很多苦,前些日子,我与你结识以来,慢慢了解你的家世为人,对你是又亲又佩的,既爱煞了你这冰清玉洁的性子,又敬佩你的为人,而且我也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必要好好对你,让你再也不会有过去的忧心和烦恼,可惜……”

他说到这里,眉头深深的一皱,不由顿了一顿。

唐小婕赶紧道:“郎君啊,只要……只要婕儿此生能和你在一起,每日里便能开开心心,过的无忧无虑的,如果郎君你也是这么想,又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呢?”

杨宗志默然道:“这几日你也看到了,咱们家中不断有人上门来送礼孝敬,你可知他们是为了什么?”

唐小婕楞了一楞,稍稍俯下些俏脸,旖旎的眸子侧看上去,娇声道:“那些人放下贺礼,话也不说的便走了,我正想等郎君你回来了之后问你呢。”

杨宗志看她娇俏的模样便知,她对自己和虞凤之间定亲的事情一无所察,倒也难怪,她每日里坐在这幽静的雅间里,只是弹琴自乐或者与爹娘弟弟之间说些私密话,对外面沸沸扬扬的世道便少了听闻,杨宗志深吸一口气,道:“那些人来送礼,不是因为他们认识咱们,又或者是安了什么好心思,这一切只不过……只不过因为前几日我与凤儿之间定下了亲事所致。”

唐小婕听得呀的一声,原来……原来郎君已经和凤儿之间定下媒妁之亲了呀!

唐小婕和虞凤早已认识,更是清楚的知道虞凤的全副心思里都装着坏郎君这个人,前些日子杨宗志出使吐蕃后,虞凤经常接她到御花园中弹琴为乐,唐小婕方才明白这娇滴滴的小妹子竟然是当朝的唯一公主。

唐小婕自恃身份卑微,但是虞凤却对她好生敬服,与她说话交谈时毫无半点公主的架子,而是好像一般娇痴的小妹子一般,对她礼遇有加,讨教好些琴艺上的心得,也曾经和她一道坐在夕阳的树荫下思念远方的人儿,渐渐的……唐小婕倒是不再对她的公主名头感到生分,而是慢慢的放开自己,与她倾心相交。

不过无论如何,虞凤身为皇家千金这个事实还是无法改变,况且在洛都第一次见到坏郎君的时候,凤儿便小心翼翼的跟在他的身边,与他同来,又与他同归,这些事情唐小婕都看在眼底,此刻杨宗志说出他与凤儿订婚的事情,唐小婕才是心头大慌,忙不迭的娇声道:“啊……你与凤儿定了亲,那……那婕儿该怎么办?”

杨宗志见她方才还羞晕妩媚的小脸,此时猛然变得毫无血色,眼神怯怯的睨视住自己,大大的媚眼眨了几眨,眸子中满都是慌乱和失措的神色,他伸手抚在唐小婕的秀脸上,温柔道:“婕儿……如果……如果我再也不是什么大将军了,又或者说我只是你们丰州城中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过的是平凡而素淡的日子,你还愿意嫁给我么,还愿意一辈子与我长相厮守么?”

唐小婕的脸庞一正,坚定道:“郎君啊,难道你到了此刻还不明白婕儿的心思么?婕儿爱你……并不是因为你是威风凛凛的少将军,大将军,更不是因为你手握大权,或者是家财万贯,婕儿只想与你做一对平平淡淡的夫妻,哪怕是贫贱也好,富足也罢,你若是个渔夫,婕儿便跟着你去打渔,你若作个樵子,婕儿便跟着你去砍柴,总之你不嫌弃婕儿,婕儿便将自己的性命和一生都交给你。”

唐小婕这话说的坚决无比,娇滴滴的话音在石桥上隐隐回荡,杨宗志听的哈哈大笑道:“好个渔夫和樵子,岂不是浪费了你这一手好琴艺了?”

唐小婕道:“婕儿学琴只是因为自己喜欢,郎君你要是不爱听,婕儿日后……日后便不弹了,或者……或者等咱们有了后代宝宝,婕儿可以弹给他们听,也好让他们知晓,他们的爹爹和娘亲正是因为这个而相遇的呢。”

她这话说到后面,才意识到自己说破了嘴,一时羞怯无比,整个小脸顿时又火烧般通红,便连银铃般的嗓音也发起颤来。

杨宗志点头哈哈笑着接话道:“这倒也是,这帮小家伙们的爹爹是个粗人,只知道舞刀弄棒,只有他们的娘亲才是素雅的仙子一般,也正因这样,这些小家伙才会个个不凡。”

唐小婕本已羞怯的要命,整个小脸甚为不堪的埋进了他的怀中,此刻听到他还继续打趣着说下去,更是甜声不依的嗯嗯几下,轻颤着娇躯,抬头闪烁着秀眸,娇笑道:“你这坏郎君真真是坏到家了哩,好好的没说上几句话,便……便又这般的羞人家。”

唐小婕一边说话,一边却是欢喜十足的伸出一根食指,在杨宗志的胸前划拉几下,眼眸中闪动的俱都是喜意,待得回味方才的话题,她忽然心头一惊,又抬头道:“你……你方才说你再也不是什么大将军了,郎君呀,你……你可是要拒婚了不是?那……那怎么成?”

古往今来,大凡公主成婚必定经过皇上的亲口允诺才行,此次虞凤的婚事定然也是当今天子的意思,便如同圣旨降临,试问谁敢违抗?

唐小婕的心头又甜又酸,感动的暖流布满芳心,只是这么一想,便觉得秀眸中湿润了一片,她仰头痴痴柔柔的道:“郎君啊,你能有这般对婕儿的心思,婕儿……婕儿便什么都满足的了,可你千万不要因为婕儿的事情开罪了皇上,到时候……龙颜大怒,可是要杀头的哩,婕儿自己死不足惜,到时候却要害得你大祸临头,你与婕儿身份不同,你是朝中人人敬仰的大将军,前途无量,而婕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间女子,只要你心里有过婕儿,婕儿……婕儿便立誓终生不嫁,给你守着身子,凤儿她日后若对你管得不严,婕儿便偷偷的把身子给你,她……她日后若是……若是……”

唐小婕话说到此,终于再也忍不住,死命的伏在他的肩头嘤嘤的轻轻哭泣起来,泪水打湿了儒衫,遥想起日后若是杨宗志和虞凤大婚礼成,杨宗志便是高高在上的驸马爷,与自己相差何止千万里,苦命的自己哪里还有追寻幸福的权利?

杨宗志待得她在自己怀中哭了个够,才叹了口气,伸手抹去她清淡脸颊边梨花般的珠泪,怜惜道:“好婕儿,你听我把话说完,你说的不错,此次皇上许婚,的确是不容我半分推拒,我一个人身上……干系着好些个女子的命运,现下不但有你,还有其他几个好女子叫我抛舍不下,她们中间有的是逆门的娇女,还有的是番族的天颜,我过去时常自问自己何德何能,竟让你们这么些品貌出众的佳人们眷怀,这回皇上让我娶凤儿,便是让我收心养性,去作他手中征讨天下的工具,我既感心寒,又觉得为难,人生在世……荣华爵位何足惜,大好头颅又何足道,这一生若让我过这般了无生趣的日子,那……那还不如让早些我死了的好。”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柔声道:“婕儿,我本想给你些安宁写意的日子,但是此刻看来暂时我是给不了了,再过几日,你……你便和你爹娘弟弟先回丰州城去好么?”

唐小婕一直温婉的趴在他的怀中听他说话,当听到他说人生在世何足惜……她抬头见俏郎君嘴角坚毅的抿住,面上俱都是砺韧之色,唐小婕目中泛起好一阵痴迷,心中只想什么事情都答应他好了。

待得再听他说让自己随着爹娘返回丰州城,唐小婕才是大惊失色道:“怎的……郎君你要赶婕儿走么?你……你不让婕儿陪在你身边共度危难么?”

杨宗志低头咧嘴一笑,道:“我怎么是要赶你走,等你安置好你的爹娘弟弟,便来与我会和,我们如此从长计议……”

接着,杨宗志便将自己的安排和打算都给她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唐小婕一边静静的凝听他的主意,一边暗暗记下在心头,不知为何……突然心头微微一阵恍惚:“哎……那凤儿当真才是天下最最可怜的女子了呀……她爱郎君,可分毫也不比婕儿的少,甚至……她那般高贵的身份,放下脸子来跟在郎君的身边,她比婕儿可大胆了太多,婕儿虽要离开洛都,不过……这一生之中只要是和郎君在一起,不管他带自己去天涯也好,海角也罢,他身边再有更多的女子也好,自己都是无怨无悔,只会觉得开心幸福,凤儿她……离了郎君,还能活得下去么?”

池塘的水榭边有一排竹竿,此刻竹竿上立了一只小小的飞鸟,唐小婕的小心思里柔柔腻腻的,既为将来的日子感到兴奋和甜蜜,又为了虞凤的未来而泛起凄楚,她方自想到这里,那只飞鸟唧的一声脆鸣,离开池塘振翅飞向了天际,唐小婕看着飞鸟离去的踪迹,心头不禁暗暗为虞凤祈祷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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