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淼儿先前一直是一副娇羞欲滴,晕红一片的模样,这时听到这个好听的呼唤声,却是小脸蓦的转白,浑身都止不住颤抖了一下,双眼急急的向杨宗志望来,眼神之中透出一股惊慌和害怕。
杨宗志微微惊讶,不知道是什么人来了,引得何淼儿如此惊慌失措,正要接口问她,何淼儿眼见杨宗志要开口说话,突然抢一步冲上来,一伸手捂住他的嘴,大大的杏眼拼命朝杨宗志打眼色,意思是让他千万别发出一点声响来。
先前何淼儿发现杨宗志躲在衣柜之中,被杨宗志一把捂住了小嘴,只是转势之下,现在却换了杨宗志被这何淼儿捂住了大嘴,当真是世事因果,报应不爽。
杨宗志只觉得一阵淡淡沐浴幽香扑鼻而来,垂眼看去,见何淼儿一双晶莹的小手掩住自己的嘴,自己到嘴边的一句话,不得已又咽了回去。
何淼儿这次暗暗呼了一口气,转头对着窗外轻轻嗫嚅应道:“在……在的。”
那下面的声音得了回应,这才嗯了一声,一时并无其他声响传来,何淼儿一手轻轻抚住杨宗志的嘴,小耳朵却是竖起来,紧紧的聆听窗外的动静,待得过了一阵,见再无声响,正要呼一口气,突然又听到一阵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从楼梯口的方位传来上来。
何淼儿花容失色,杏眼死死菜的盯着杨宗志,眼珠乱转,转头看到那半掩的衣柜门,却是计从心起,右手从杨宗志的嘴边拿开,轻轻的一推杨宗志,竟是让他又重新站到衣柜之中,躲藏起来的意思。
杨宗志万分无奈,抬眼向何淼儿看去,见她明媚的大眼紧紧的盯住自己,眼神之中颇有恳求讨好的意思,此刻她一身橙色衣裙,高高的发髻,翠白的面容,灯光映照之下倒显得全不是先前刁蛮凶恶的模样,反而隐隐透出一丝娇柔瘦弱的可爱气质来。
杨宗志得罪何淼儿在先,因此也不好太拂逆她的意思,便依言慢慢退到衣柜之中,任由何淼儿将那衣柜门缓缓合上,只是刚一闭上,又被何淼儿急急的打开,杨宗志还没反应过来,何淼儿又将先前揉的皱皱巴巴的宣纸,尽数塞进杨宗志怀里,才赶紧关上了柜门。
杨宗志只得好像方才一样,愣愣的站在黑漆漆的衣柜之中,手中捏着一团宣纸,心中不禁感叹,只是马上,耳中听到衣柜外那温柔的声音又传来道:“淼儿,你方才在上面作甚么?”
何淼儿背对衣柜而立,双手背在身后,小声咳嗽了一下,惊慌道:“没……没作什么呀,师父。”
先前那个声音虽然好听,但是温柔贤淑,透出一股成熟的气息,杨宗志看见何淼儿的表情,在心中隐隐猜测也许是何淼儿的母亲,也就是筠儿的大娘何若仪来了,她母亲定是不许她与任何男子有交往的,而自己夜半时刻还呆在她的闺房之中,因此何淼儿才会如此惊怕。
待他听清楚何淼儿的回答,心中又是一愣,暗道:原来不是她母亲,而是她师父来了,我过去没有听筠儿说起过她师父,却是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人的。
何淼儿的师父嗯了一下,顿一会,又柔声问道:“淼儿,你……你今日是怎么了?你有什么事情瞒着师父了?”
何淼儿啊的一声,口吃道:“什……么,什么事情啊,没……没什么事情啊。”
她师父这才哼一下,接道:“不对,我看你今日眼角含春,媚波流转,这正是动了春情的征兆,而且你现在这番橙衣打扮,师父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见到过了,你说,你今日在外面遇见了什么人,还是你这里今日来了其他什么人的?”
杨宗志在衣柜之中暗呼:好厉害,这师父只是凭借何淼儿脸上的神态和衣着打扮,便能看出这么多门道来,当真是眼光毒辣的很。
耳中又听到何淼儿娇呼道:“师父……师父,您在找什么呢?”
杨宗志心中一凛,知道她师父放心不下,已经在这小楼上搜查起来了,这时他突然想起莫难和尚在北郡,传授自己枯木心法的时候,曾经说到过:这枯木心法只要运将起来,便与身边的鸟树风云共呼吸,最是让人难以察觉出来。
他赶紧心中默念一番,将枯木心法运足十分,渐渐的,杨宗志只感到耳目心灵一片宁静,四肢也慢慢舒展下来,浑身说不出的写意轻松。
杨宗志静静的矗立于衣柜之中,衣柜外一时也无声响传来,他不知道外面到底情形如何,只得默默噤声不语,过了一会,杨宗志隐隐感到一阵熟悉的气息在逐渐逼近自己,那气息十分怪异,带有一丝幽幽的香味,却又让人止不住的心猿意马起来。
杨宗志感到心头火热一跳,顿时将枯木心法施展的更盛,以平息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一边暗自揣测:这气息嗅着如此熟悉,那么何淼儿的师父我过去难道是认识的?
他念起何淼儿师父的声音,心中仔细回想,倒发觉这声音自己确实从未听过,这声音似有一些苍老之色,又听着隐含娇媚之感,让人一时难以琢磨到这声音的主人,到底是多大年纪,又是个什么样的身份。
衣柜之外平静了一会,只能隐隐听到一个娇喘呼吸之声,杨宗志先前背对何淼儿,听她换衣服之时,听到过类似这样的声音,心中顿时明白这何淼儿定是害怕自己被师父当场揭露,所以紧张的心跳加剧,连自己的呼吸也平抑不住了。
过半晌,何淼儿终还是忍不住,又轻轻怯道:“师父……师父,您作甚么呀,半夜三更的跑到淼儿房里来找什么其他的人,现在教里面警戒森严,淼儿这里又哪里有什么别的人呢,这时别说是个人,只怕就是一只鸟儿,也飞不进来的。”
她师父咯的一声,不由得笑了起来,嗔道:“傻丫头,那你今日怎么这样奇怪的,你倒是说说看。”
何淼儿嗯嗯两声,撒娇道:“淼儿刚刚洗过澡嘛,这时正好把衣服穿上,师父你就进来了,所以……所以淼儿脸上有些红红的,也不奇怪啊。”
杨宗志在柜中应和道:好,好,好,这个理由当真是再好不过的了,不过现在这何淼儿的说话语气神态,自己虽无法看见,但是听在耳中,竟隐隐有些熟悉之感,与开始何淼儿的冷淡默然,真是全无半点相同。
她师父显然也是相信了何淼儿所言,轻轻叹了口气,又柔声道:“淼儿,不是师父疑心你,而是你年纪实在是太轻了,师父总是害怕你吃了男人的亏,上了他们的当,所以才会这么着紧于你。”
她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你可还记得,师父和你娘亲从小就反复告诫你说,天下的男人全都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虽然口中对你甜言蜜语,花花巧巧,但是转一个身后,他们就又会把对你所说的话,再对着其他的女子们重复千遍万遍……等到他们厌倦你的时候,便是连最最普通平常的体己话,他们也是懒得再和你多一句的了,你此时虽然还没有喜恋上任何一个男子,暂时没有这些感受,但是你爹爹是怎么对你娘亲的,你总算是看的清清楚楚的了。淼儿,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自当明白师父对你的这片苦心,是不是?”
何淼儿听了师父的一番话,沉默半晌不发一声,过了好久,才轻轻的嗯了一声,她师父见淼儿答应,也轻轻嗯了一下,正要继续说话,突然何淼儿径自又接道:“师父……你说天下的男子……天下的男子,当真都像娘亲和您说的一样,再也没有一个好人了么?”
她师父先前虽然疑心于何淼儿,但是说话一直温温和和,语调也是轻柔婉转,只是这下听到何淼儿的话,竟然语气忽地急转道:“淼儿,你想说些什么?你说,你今日在外面到底碰到了什么人?”
何淼儿吃了一惊,急道:“不是,不是,淼儿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的。”
她师父听到这里,又嗯了一声,平息下来道:“淼儿,你才二九芳华,有这样的想法,原本也怪不得你,哎……师父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与你一般的想法呢……只是这女子们都是一样,不经历些切肤之痛,又怎么能看的清天下男子的真面目呢?师父与你说的这些,可都是师父的肺腑之言,而且难道你的娘亲,她是你最亲近的人,她也会欺骗你的么?”
那师父说到她当年的情怀时,幽幽的叹了口气,那气息之中隐带三分回忆,三分念想和四分的幽怨,直说到后面的痛苦伤心处,才是气恨苦恼占据了个满。
杨宗志在衣柜之中,听到她们的这番对话,心中叹息道:也难怪何淼儿是这种古怪性格难以接近,从小到大,她身边最亲近的长辈和亲人,都是这样教导于她,她的性子又怎么能开朗的起来,这样说的话,这何小姐倒也是个可怜的人儿了。
何淼儿在外面,听到师父的这些话,只觉得心头一时矛盾之极,她今日遇见了心中的魔鬼,情绪起伏波动,竟是前所未有过的剧烈,一颗芳心之中,忽而发自内心的开心快乐,只觉得是一阵自小也未曾见到的灿烂阳光,冲破了心中的阴霾,忽而又说不出的难过失意,心中沉甸甸酸溜溜,仿佛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事物,只是这番起起伏伏,上下跌宕,却令自己感到活的是如此真实而生动,品位到了未曾体验过的精彩刺激。
但是师父的这番话,又如同一个千年魔咒,在自己的耳边萦绕了十几年之久,自己从小到大,都是按照这些来要求自己,克制自己,压抑着自己最本质的内心世界。
何淼儿心头翻来转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师父,只得低低垂下了蜷首,她师父叹了口气,轻声道:“好了淼儿,这些道理你一时要是想不明白,日后再慢慢去琢磨就是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我们与罗天教的事情,我听说你今日在外面又抓了几个人回来,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何淼儿微微抬头,答道:“他们是淮南八仙,赶过来就是要相助那……那个人的。”
她说到“那个人”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称呼风漫宇,也是用那个人的称谓,一时之间,想起那个人现在正躲在自己的衣柜之中,手里拿着一团皱皱巴巴的宣纸,局局促促,好不笑人,胸中下意识涌起一股蜜意,嘴角也不自觉的露出笑意来。
她师父看见,却是点头道:“嗯,这淮南八仙倒不是些简单人物,我听说那八仙之中有一个‘药手仙姑’何八妹,也是中原一个用药的大行家,不过碰到我们‘云萝门’么,咯咯……他们现在都被你捉住了,所以你难免也有些得意的。”
她师父看见何淼儿嘴露微笑,以为她为了自己捉住何八妹而暗自开心,却没有意识到何淼儿却是另有心事。
何淼儿赶紧抿住嘴唇,问道:“师父,这些天来,我们抓住要去罗天教里帮手助拳的,也有好几十号人,这些人现在都关在后院的祠堂之中,师父您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她师父咯咯一笑,柔声道:“傻丫头,这些人虽然与我们素不相识,但是他们都是来相助我们的死对头的,这样算起来,他们与我们之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渊源了,这下他们被我们迷倒了,说不得只好赏他们每个人一粒‘忘生丸’,也就不用再为难他们了。”
何淼儿师父这话说的轻柔婉转,让人听着有着一些儒慕,但是何淼儿听到这话,却是惊道:“师父,你是说要让这些人都忘记过去的事情么?那他们岂不是……岂不是可……”
杨宗志在柜中听得心中一凛,他乍一听到这师父的语气,就仿佛是一个最慈爱的母亲,在对自己的孩儿说着慈祥怜悯的话语,哪里料到她所说出来的话,竟是如此狠毒辛辣,不由心道:若让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江湖上赫赫威名的人物,从此忘记了前尘往事,那和要了他们的命又有什么区别。
杨宗志与何淼儿过去都曾失去了自己的记忆,只是何淼儿后来恰逢机缘巧合,找回了失去的往事,而杨宗志却不得要领,一直未能知道自己的身世如何,因此这二人都深深知道,不记得过去的事情,是一种多么痛苦的经历,对于这师父口中所说的事情,都是全不认同的。
何淼儿想了一会,又怯怯劝道:“师父,我看我们把这些人再关上两天,两天之后我们与罗天教比武定教之后,我们大事已成,就把这些人都放了好了,那时他们就算出来知道了事情原委,也于事无补的了,也就不打紧……”
她师父咯的一笑,又嗔道:“傻丫头,你可知道,这些江湖汉子们,一生都追逐的所谓侠道义气,口中每每说话,总是大丈夫当要怎么样,怎么样,咯咯,其实都是些草莽匹夫之志,你以为他们出去知道事情原委之后,便会善罢甘休了么?”
何淼儿先前在别离亭后院,听到一些淮南八仙与朱长老、小清他们的对话,心中也知道,这些人放出去了,定是不会一一善了,不禁心头矛盾不已,叹了口气。
她师父接道:“到时候他们又来找我们麻烦,为罗天教的人出头报仇,那我们不是自寻烦恼么?”
话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又道:“好了淼儿,事不宜迟,你就跟我去祠堂一趟吧。”
何淼儿被师父牵住了手,情不自禁的想回头看看衣柜那边,但是心头又自警醒,暗道:“我可千万不能露出了破绽,若是师父发现了他,只怕又是要大发雷霆的,他现在武功如此不济,到时候总是讨不了好。”
想到这里,何淼儿强行忍住自己的冲动,一咬牙,跟着师父一起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