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荡起双桨

林子里的路一片湿滑,而朦胧的雾色恰恰又给沉浸其中的树木平添了几分神秘。

顺着这条略带些阴气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忽见前面不远处闪现出一位穿着旗袍的女人。

“喂~”喊了声,不见回应,书香拔起腿来使劲往前赶,可不管他怎么追,徒劳无功不说,人也累得呼哧带喘。

那女人穿着件紫色或者藕荷色旗袍,脚上踩的鞋更奇怪,忽而红忽而又黑。

书香以为自己看错了,在保持着十米距离的加速追赶过程中,愣是没追上这穿高跟鞋的女人。

忽忽悠悠也不知追出去多远,女人倏地停下了步子,书香也赶了上来。

他伸出手来,环抱着飞扑过去,结果,结果却啥也没捞到。

女人回眸一笑,轻呼出声:“嗯~嗯”,那声音透着股绵软,说不出的熟悉却又让他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而坡底下的坟头上赫然摆着一条肉色连裤袜,烟雨朦胧之下,颜色又似乎有些灰了吧唧,叫人如坠云里。

这时,女人又“啊”了一声。

书香紧盯着她的脸,须臾间她面色绯红,身下的旗袍竟然不见了。

女人赤裸的身体丰满妖娆,一条腿抬起来,透肉的丝袜纹理清晰可见,晃动中不断散发出一股股诱人的光泽,淫靡且招摇,而若隐若现的还有股间屄里埋着的东西,正咕叽咕叽地在水亮肥润的阴部进进出出,于是女人又噎起脖子哼叫起来。

来长安街岂能不吃羊肉泡馍,升旗仪式散了场,众人去吃早饭,于是每人都要了份羊肉泡馍。

书香口渴,就又要了碗豆汁儿。

一通风卷残云,他拍拍肚子:“真地道嘿,跟在家一个味儿。”

“听口音小哥是泰南的吧!”

有人打量过来,操起长安话时不细看跟小二也没啥分别了,“来我家这吃饭都说这味儿地道。”

“瞒不住您。”

跟店老板说话搭音儿书香不误支棱起耳朵。

年轻人儿耳聪目明早就留意起丁孝昆来,但却并没从对方嘴里听到说些什么。

昨儿挨过柴灵秀一通数落,他这赔不是,给她捏完脚丫又捶背,前窜后跳的没敢再像之前在X大时直言母亲的名讳。

睡下时,他也很奇怪自己为何会生无名火,凑来也知道有些事儿纯粹就是自己瞎鸡巴想的,可话是这样,仍旧阻挡不住猜忌,而这些并非只针对于赵解放一个人,逗媳妇儿不就要个热闹劲吗,赵解放充其量就是个屁,但很显然,丁孝昆不是。

回来之后为时尚早,经由老乡引带,一行人就提前进了园子。

过铁门径直往里走,一水儿大青石铺的路,很快就看到了把口处的山。

说是山,其实也就二十来米高,充其量算是个陡坡,不过刀削斧刻的岩壁极其光滑,隐隐然还能显露其当年的雄伟,或许更应该说是辉煌吧,毕竟这里是京城,这里是后花园。

东边升起的太阳被反射过来,照在众人脸上,右侧断垣残壁的破败景象不由得让人为之一愣。

这不历史书里的图吗?

书香倒没搅和,就边看边琢磨。

这位本地土生土长而祖籍却在泰南的老叔操起略带些沙沙的口音:“看见没?这鸡巴地方风水早就破了。”

又指了指山底下一群忙碌的妇女,跟大伙儿解释,“野山菇的味道特别好,晌午就吃这个了。”

接着便列举出一系列吃法,什么水席、什么煎炒烹饪,总之各路兵马全都叫他给絮叨出来。

听来有趣,书香不知不觉就越过人群,凑到了这老叔的身边:“咋不修修呢?”

意思指的是右侧的断垣残壁。

把人带进来,老叔和他女人倒是都没走。

他咳嗽了一声,一脸玩味,倏地就义愤填膺起来:“看见没?”

啥就看见没?

但书香还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打量过去。

不远处的房子外有几辆双排座,似乎正在装卸着什么东西。

“嘴比屁股还脏。”

突如其来冒出这么一句,继而老叔又说,“仓库里的东西~飞走了。”

或许是觉得说出来不过瘾,他倒唱了起来。

那味儿可不是爱情鸟,但说秦腔不秦腔、说油锤不油锤,把人胃口吊起来却戛然而止。

书香四处打量,关于老叔的说法暂且保留意见,他不定时地扫着身后,老叔就又憨笑起来,戳了戳他的胳膊:“猜个迷咋样?打一吃的。”

爽朗的笑声一直持续,掏出红塔山点了一根,又很热情地递给书香一根。

别人给烟时,说“不会”和说“你抽吧”显然两个概念,书香推脱时搓起鼻子,斜睨着身后时,说的是前者。

老叔四方大脸,给人的感觉挺幽默也挺热情,一旁的媳妇儿长得也挺俊,未说话人先笑,说起话时音域亮堂、柔润、丰满。

书香笑着说了句“好”,反正也没事干:“试试吧。”

“奶罩。”

奶罩?

不漏痕迹地扫了一眼老叔媳妇儿的胸口,书香心道,不就女人包咂儿的内衣吗。

敢于当着老婶儿的面说这个,老叔够性情。

“果丹皮?”

察言观色之下,书香就否定了自己说的这个,他又说:“肉~龙?肉~包子?!”

“嗯~对。”

嗯对?

老叔这鼻音配上其沙沙的嗓音唱《挑滑车》一点问题没有,不过这个时候却被老婶儿的呵呵声打断,不免令人有些啼笑皆非。

“焖饼,就焖饼了,这回对了吧。”

“嗯~,嗯~对。”

“嗯~对?不对你嗯什么?那你说是啥?”杨书香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众人,看到人群里柴灵秀正在说着什么,他本想喊妈,又觉得臊不唧唧。

“扣肉,哦哈哈~”老叔这爽朗的笑声太过激进了,以至于书香在看到老婶儿一脑袋湿漉漉的头发和那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后,不免猜度起来,老叔不会是清早刚崩完她吧?

这老婶儿上身穿了件淡绿色蝴蝶衫,飒飒的,而下身穿的是条蓝色板实的牛仔裤,黑色短高跟一踩,那前凸后翘的身条就显露出来,举手投足仿若起舞翩翩的蝴蝶,就是脸上看起来有丝疲态。

不过据老婶儿说这是熬夜熬的,老叔则从旁补充“夜总会领班不轻松”。

当后面的大部队赶上来,老叔顺道还提了句下岗的事儿,问泰南那边咋样?

跳舞领班肯定不轻松,至于下岗书香只是略知一二,大人们说话他稍后听着音儿,却觉察出老婶儿蝴蝶衫里面的奶子过于活跃了,不免令人浮想联翩,脑子里便适时闪现出陈云丽来。

说实在话,这天儿是热起来了,但山根底下还不至于穿得那么凉快,心里琢磨着,也不知娘娘这小感冒好没好。

正式走进园子之后,景儿先不说,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辽阔的北海了。

平静的水面静怡相存,长廊错落、水榭楼台,在柳绿花红的映衬下,让人这心一下子就敞开了——想不到楼宇之外的世界竟然还藏有玄机,若不是身临其境,谁会想到皇家园林竟会傍在民宅处?

打侧门进来不比正门,远远望去,青山之上白塔巡巡、水光潋滟,还别说,这里就属桥最多了。

除了山脚下采蘑菇的妇人,这片松树周围的空场还有不少左近的居民在晨练,呜呜渣渣倒挺像那么回事,或许卧虎藏龙、或许花拳绣腿,谁知道。

老叔喊了句园子里可有打枪的,问书香要不要去试试?

试试就试试呗,到了“靶场”一看,书香笑了——气枪打汽水瓶啊,这也叫靶场?

小时候跟大爷去乡里玩,那才叫打靶呢。

什么三点一线、什么归零、怎样清理枪管,摸的枪可是能打死人的真玩意。

贾新岳的火枪也是真玩意,可不是眼目前这气枪能比的。

也不能白来,试试呗,第一枪过去书香就觉察到了猫腻——还带瞄呢——都不如保国那把,纯粹就鸡巴糊弄人,也不校枪就交还回去。

“起码这还带响呢。”

老叔是这儿的后勤负责人,“总比汽车开水里连个泡儿都不冒要强吧。”

那份快意恩仇果然不愧是我辈学习楷模,说着说着他就伸手指向不远处,“内松根底下穿一身白的,还X大教授呢,不知道吧?嘿!内回在墩子坐着闲聊——跟我摆龙门阵,什么社会学烂七八糟讲了一大堆。我就问他,你丫嗑瓜子扔地上得我手底下人给你打扫吧,还跟我谈素质?看北海没,下去先洗洗嘴,丫特洗干净再上来谈。”

书香只笑不说,掏出烟敬了过去。

老叔一愣:“不不会抽吗?”

老婶儿倒是把烟笑纳了:“这还看不出来?!”

书香嘿嘿着把烟装进口袋。

这心里多虚得慌,而清早“尿裤子”的事儿更虚得慌,一走神,心就又开始扑腾起来。

“这么大了,啊,谁还跟妈挤窝窝?”

给柴灵秀这么一怼,杨书香的脸儿就有些挂不住——睡一宿觉鸡巴硬起来谁控制得了?

但这话他不敢说,真要说出口岂止卡巴裆的里连儿不保,估摸狗鸡都会被殃及了。

“杨书香你就臭不要脸。”他被说得面红耳赤,想到后果,捂着鸡巴从那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灰溜溜地寻来手纸。

初升的日头打起来,便暖和多了。

北海公园人头攒动,山水相连,既有园林风貌又同时具备自然景观,西湖美景恐怕也不外如是。

“香儿香儿,来。”正走神,二大爷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书香扫了一眼丁孝昆,面向老叔老婶儿时又嘿嘿一声。

日头高升,李萍和杨庭松先是把前院的面晒出来,而后又把后院的面笸了出来,这刚锁上门,马秀琴提溜着东西就从胡同口走了进来。

“这是打哪来呀,穿得这么洋气?”

往常碰面可没见过秀琴这样,见她耷拉着脑袋,李萍也没计较。

“啊~哦,刚从陆家营回来。”马秀琴在愣了一下之后立时笑了起来,她边掏钥匙边跟李萍夫妇打起招呼:“您和大爷这是……”

李萍指着脑头,和老伴儿相视一笑:“天儿这么好,正合计着上东头把面也给它晒了。”

据她所知,年后这段日子秀琴可没少往娘家走,今儿又不是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去了城里——穿了双红色高跟鞋还挺显眼。

进了院,马秀琴赶忙掩上大门——心砰砰乱跳,她低头看向脚上踩的鞋子,跟做贼的似的,赶忙踩着碎步溜进屋里。

夜儿个晚上搞了几次她已经记不清了,虽说内裤最终拿到手了。

打来清水清洗屁股,内裤的正底部早已洇湿,吧嗒一声过后盆子里的倒影便散了,清晰可见的是,往日肥滑的肉体又鼓了三分,而那啪嗒出来的乳白色液体便是从其肥耸的下身流出来的……

“秀琴这是怎么了你说。”

往东头走时,杨庭松环视了左右,压低了声音说道,“说话时还直打哈欠。”

“听那音儿都哑了,你说这老实巴交……”说到这,李萍便咯噔一下停止了话头,似乎想到了啥,转而愤愤然道:“这老不羞的。”

“怎无缘无故骂开了?”

杨庭松一愣,当即明白老伴儿所指,“哎呀,老安子不也搬走了吗。”

“不搬走秀琴就得给他祸祸死。”

提起这个事儿她就来气,扯起话头可就说开了:“也就你容忍他,要我非抽他嘴巴子不可。”

“你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杨庭松笑道,“这火性得压压,别啥都动气。”

“我怎琢磨怎不对劲,你别不信,”李萍脸现愠色,若不是在外面,她几乎要骂出来:“非得给他尝内酒。”

“喝都喝了还计较啥?”

杨庭松慢悠悠地,边说边笑,“云丽不也感冒了吗,生老病死哪背得住。”

“腿儿都拉软了!”

李萍笑着捅了他一下。

“这不也缓过来了。”

杨庭松呵呵了一声。

“就不知道心疼自己?”

李萍瞪了老伴儿一眼,然而眼里却满含夕暮之情。

唉了一声过后,她又道:“云丽也是,啊,喝那么多酒还非得洗澡,往常洗就洗了,这阴天巴火还洗?你说说,啊,那感冒几天了都?”

“哎呀,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她不也憋好几天没喝了吗。”

杨庭松脸上带笑,“再说云丽爱美你又不是不知道,完事放松放松不也人之常情嘛。”

给日头一照他那儒雅的脸越发显得红光满面,“我看呀,云丽就是虚火赶落的,不说晌午给擀点热面汤吗,汗发透了就好啦。”

一边说,一边扬起手来,“其实我这也是心里有火,不过是各走一经罢了,完事儿不也就好了嘛。”

老两口到东院时,面已经被杨刚搬出来了。晾衣绳上挂着他浆洗出来的衣服,里外屋子也都被归置出来,烂七八糟没用的都堆放在独轮车上。

“这细面也就是白了点。”

富强粉倒是不多,摆在杨廷松面前的就一口袋。

把笸箩放在木头椅子上垫好,不等他搬,杨刚就把它抄起来倒进了笸箩里:“没家的面好吃?”

和父母絮叨着,再有个把月就该麦收了,而后抄起了独轮车:“我爸这是心里有感,就应该这样儿,更应该马放南山。”

杨庭松没接茬儿,而是上前从儿子手里抢过了独轮车。

看着老伴儿的背影,李萍应道:“他?嘿,你爸这心思就没在自己身上搁着过。”

推出去几步,杨庭松停了下来,他转回头笑道:“又来了不是?”

李萍“唉”了一声。

杨刚忙问:“夜个儿我爸半夜才睡,又看书了?”

李萍“嗯”了一声。

望着父亲消失的背影,杨刚则皱起眉来:“我爸就会给别人解心宽。”

一边寻思一边侧脸打量母亲,怕提起妹子来勾起她心思,忙又问道:“清早起来不也没再拉肚子吧?”

“没。”

收回心思,李萍摇了摇头,“内晚上不知他几点睡的,五点多又没见着人,这宿都不知他跑了几趟茅厕……”

“云丽呢,好点没?”

“也没啥事了。”

隐约听到外面独轮车斗子颠簸的声音,李萍又赶忙念叨:“你爸这人啊,还埋怨我把事儿跟小妹抖搂了……行啦不提了,省得又说我没事找事了。”

她提溜起升舀满了面,边笑边开慰儿子:“你爸特意嘱托给云丽弄点手擀面,汗发出来她就好了。”

看着母亲鬓角处的斑白,杨刚嘴角蠕动了两下——可怜天下父母心。要说没说之际,母亲又道:“不是妈说,云丽就是穿的少。”

从雕梁画栋的廊子走走停停,书香一直在举着这把花了他二十块钱买来的天堂伞:“也买不起什么好的。”

他看着伞底下柴灵秀净白光亮的脸,素面朝天总觉得应该给她配点什么,其实这心思在书勤结婚时就有,只不过此刻内心更加迫切罢了:“将来有钱我也给你买首饰。”

打心底里迸发出来,游走在人群之中。

瞅着儿子憋了一路才冒出这么几句,柴灵秀一直也没言语,直等二人上了小船,这才开口:“这脑子里装的啥?”

说话时,眼睛瞟向一旁辽阔的水面。

一缕夏风吹来,碧波嶙峋的水面折射出耀眼的金光,被打散了又重聚,仰起头时那伞就又挡在了她的头上。

她看着他一手举伞一手捞水,有些不解。

“这不就摘下来了。”

恍然间看到儿子把手伸过来,手心里拘着一疙瘩水,“昨儿我就想摘了。”

“昨儿是咋回事?”

柴灵秀一把夺过雨伞,见他脑袋耷拉下来,瞪了过去,“咋没话了?啊,说呀!”

本心还惦着蒙混过关,哪知道妈咬着不放。

见势头不妙,书香哼唧道:“划船就没法给你打伞了,可打伞谁划船呀?”

“谁问你了?啊,问你了吗?那盒子里写的郁闷又是咋回事?”

“也没咋。”

“你不说是吗?不说就甭粘着我……就上去吧。”

“喂妈,妈,妈你这是干啥?也没别的,我能有啥瞒着你的?”

书香紧着手使劲往里划,十多米出去这才长出口气,“我都知道了。”

小心翼翼开口,拿着眼角瞥来瞥去。

柴灵秀猛地一蹙眉:“你都知道啥?”

脸霎时间冷下来,目光也射了过去。

在那凌厉的目光注视下,没来由书香就一缩脖子,不知为何,脊背刷地一下凉了半截。

那目光包含的意思他说不清,哪怕挨揍时他也没见过妈这样过:“我,我……”吭哧了一气憋得面红耳赤,想及到这段日子自己所遇到的情况,反正嘴也张了,横竖是一刀:“不就是我艳娘生闺女的事儿吗!”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压根也没分清到底是从谁那主动开始的,但不管是谁,动及根本他就不能熟视无睹,更何况已经牵扯到了他,“他们就没憋好屁!”

“诶我说杨书香,你怎也学得婆婆妈妈了?”

柴灵秀也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她么登起俩大眼直翻腾:“把己个儿先管好了吧!”

斗大的日头直逼过来,她踹了他一脚,“回去就分开睡。”

鸟儿正结群飞过来,起起落落间被日头一晃,她急忙用伞挡住了脸,“不去后院就睡炕梢。”

那咄咄逼人的劲儿随着小船荡悠起来,一圈圈扩散出去很快就融入在了青山绿水中。

书香歪着脖子拿余光寻梭,遮阳伞中妈脸上尽管冷峻,擦了粉的样子仍旧透出一股细腻和红润。

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水,似乎来了倔劲儿,似乎又像是获得了自由,反正周围也没人打搅,就一边划船一边问:“妈,内晚你跟谁说话来?”

“啥?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的。”

“就我二哥回四儿内晚上。”

柴灵秀见他贼眉鼠眼,不免又板起脸来:“我说你这成天都琢磨啥嘞?”

扭过脸去,半晌才道:“你大了。”

和缓的声音飘荡,与和煦的风贴在一处,脸就不再板实了:“妈陪不了你一辈子。”

夏天的日头已见活跃,在偶尔海风的吹拂下,蹂杂了一股淡腥,更多的则是甜的、生动的、鲜活的,肉香四溢——来自于身前的这个女人——应该称之为妈的女人。

书香不知她为啥要那样说,心里莫名,戚戚落落,低下头来嗫嚅起来:“我不该惹你,不该让你生气。”

昨儿晚上乃至整个清晨太过于放肆了,整个过程完全和想象中的情况脱轨,有那么瞬间他甚至想一刀砍了自己的狗鸡。

“男子汉的心应该跟这水、跟这天一样,清澈透亮宽广。”伞从柴灵秀的手上拿下来,“看着妈,你觉得妈说得有没有道理?”

“可”只说了一个字,在陷入那片瓦蓝色深邃的湖水中时,书香竟有些自惭形秽。

他低下头,讷讷地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柴灵秀脚上穿着双白色旅游鞋,脚踝透着一抹红——今年是她的本命年。

“你妈会吃了你?”

这话听起来让他觉得心里特没底,变成哑巴时连船都随波逐流起来。

“世界很大”,“不要贬低自己,也不要瞧不起任何人,更不能胡乱瞎猜忌。”

“抬头做人,低头做事……妈怎么跟你说的?”

不知不觉中,船已行至洞桥。

柳绿桃红的人群行走在钢索之上,水天一色之下看起来紧紧绷绷。

而桥的对面——广域的水面上,荷田随风飘曳,黑不拉几的鸟儿倏地一飞而起,带着一股股垂涎似的水像是要把洞桥给顶起来,悠悠潺潺地几能听到人群中的鸟鸣,糟乱得令人头皮发麻。

浮现在眼前的红触目惊心,它在散发着腐朽、霉气的船底来回跳跃,唯独白色始终贯穿,清晰明朗而耀眼。

“背后骂妈的人多着呢,还都计较?累不累?”

纸伞中那荷叶下的秋波随风流转,声音空灵宛若山鹂出谷,却又带有一股浑不在意之色,而紧随其后,她轻启朱唇又悠悠念唱起来:“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世界真的很大呦。”

回声迭起,在书香的心底颤巍起来。

然而这个点儿的园子里确实无比热闹,此处彼处,黄皮肤的人群里甚至还夹杂着一些肤色白皙却粗糙的外国友人,他们手里拿着相机,穿着印有各色涂鸦的短衫、短裤、高腰鹿皮鞋,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些什么。

“愁愁愁,下巴都耷拉到船板子上了。”

柴灵秀使唤着儿子把船头调转,这猛然间的调笑倒吓了杨书香一跳。

他直搓起后脖颈,好一会儿才适应,见她心情舒展,这才也跟着呵呵出声:“妈,如果我跟我爸一同掉水里,你会先救谁?”

沿途风景尽收眼底,船靠岸边时,也几近晌午了。

被约好了要去老乡家里吃饭,看着人群匆匆聚聚的步子,柴灵秀指了指不远处的地摊儿——瓜子不饱是人心——卖多卖少意思一下。

书香正有此意——心底里早就盘算开了,该给谁买个梳子,又该给谁买个发卡,多少是份心意——正朝着对面走去,丁孝昆便在人群中晃了出来。

“要说不信命吧,有些东西确实解释不清。”

从橱柜里拿香油瓶子时,不免因其和盛酒的瓶子一样,让李萍又慨叹了起来,“听说小二结婚内晚徐疯子来过?你说秀琴是不是该算算?”

同是女人,对秀琴这个老实孩子的境遇她总是持以一份同情和关切,“应该得找人给算算,要不让人给看看坟头不也成吗!”

老伴儿的心思杨庭松岂能不知。

他用筷子搅和着汤水,暗自回想内晚上碰到徐疯子时的样子,脸上免不了一阵怪异:“不知内俩神经病从哪冒出来的。”

接过老伴儿递来的香油,把煤气的火灭了,往面汤里点了几下,“咱们都是教书育人的老师,秀琴不懂咱们也不懂?”

“你意思是让他俩给看?不是我说你,就内俩人?我要是稍微打扮打扮,看得比他们准!”

李萍上下打量着杨廷松,不禁笑了起来。

还别说,老伴儿要是改行当个算命先生,就冲着这股文雅的劲儿也能把人给唬住。

“倒也是,诶你说年年老大都去给他爷奶垫土,孙子不能挪坟,不还提过让你……”

“祖坟能瞎动吗?你以为这是张嘴就来的事儿?动不好就乱了!”

杨庭松叹了口气,端起锅来朝外走去,“祖上积德才有后世子孙的萌阴,就算是动也轮不到河边的内片地界儿!”

说不清为什么,提到这些他就腻歪,打心眼里腻歪。

“说啥呢这是?”

杨刚往厢房门口走过来,正听了个正着:“哦,我爷内坟的事儿啊。”

爷仨一同走进堂屋时,陈云丽已经把切好的鸭蛋、拌过的腐竹端到了桌子上。

“云丽也说过甭信他们的话。”

“什么甭信?”

她拾掇起筷子和碗,端到桌子上,“祖坟的事儿吗?”

见杨刚直点头,也跟着应道:“他们内话确实不能信。”

“云丽你快放下。”

见大儿媳妇的身子还有些虚,李萍忙抢上前:“直说让你甭操持”。

杨刚把垫子给陈云丽铺在椅子上,依次给碗里盛好了面汤:“这汤里下羊肉就是鲜,吃完事儿一发汗就好了。”

陈云丽嗯了一声:“也没啥大事儿。”

扶着椅子往下顺着身子。

“就是穿得少。”李萍这一接话,杨庭松也搭言了:“虚火赶落的都是。”他挨在陈云丽的身边,把筷子递到跟前,“体温不没事吧?”

“脸儿看上去还有点红。”

李萍探出手摸了摸陈云丽的脑门——不热倒是。

见儿子仍旧搀扶着她的胳膊,摇头苦笑起来:“你说说,这是小感冒吗?”

“早上吃APC了吗?”

见儿子点了下头,杨庭松侧身扶着椅子,直等陈云丽落座这才松手:“早说西医这块治标不治本了,要我说呀云丽就是虚火太旺,其实这也不是坏事,泄出来就好了。”

李萍斜睨着老伴儿,笑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就算没云丽重你不也半天没起炕吗!”

“要不说得标本兼治呢,药固然得吃,”杨庭松呵呵了一声,指着陈云丽面前的汤碗,道:“身体这块嘛还得合理调整作息时间,同时得注意饮食和忌究烟酒,再说药补哪如食补……”他低头扫了眼脚底下,见一旁儿媳妇粉红色拖鞋里面裹着双肉色丝袜,莹润的脚指甲都印透出来,就摇晃起脑袋,“这天儿是热了。”

“我爸还真没瞎说。”杨刚倒了杯酒,冲着母亲点头道:“大夫也这么说来。”递过去时被李萍拦下了:“你喝吧,我跟你爸都不喝。”

“爸这眼可亮堂着呢。”

跟儿子摆了摆手,杨庭松又看向儿媳妇,“这汤得趁热喝,身子骨舒坦了就好了。来~快接着,油儿都流出来了。”

他抿嘴而笑,夹起鸭蛋递送到陈云丽的碗里,又自言自语叨咕了一声,“就是爱贪凉,这可全从脚底板上来呀。”

“嘶~啊”面汤实在是太热了,一口下去烫得陈云丽直嘘嘘。

热汤面前她来回眨动着眼睛,氤氲的香味四溢,内瓜子脸都跟着红了起来。

“这前儿?不到五一我都不敢脱厚裤子,还甭说腿,腰就先受不了。”

李萍是过来人,年轻时也有过儿媳妇的这种经历,“丝袜多薄啊,不跟没穿一样吗!”

拾起筷子夹着腐竹送到她的碗里,“你呀就是爱美。”

“昨儿给她擦身子没?”

饭后收拾,杨庭松在厨房支问了一句。

“擦了,就用那药酒过的。”

提起这话,见外面日头又挺足实,杨刚朝外走去,“我给你们泡壶茶,完事你跟我妈去泡个澡。”

李萍卜楞起手来召唤着儿子,把柜橱里的半瓶酒递给了他:“紧着去给云丽再擦擦,这里你就甭管了。”

杨庭松也说:“行啦,我跟你妈这也该回去了。”

饭后睡个午觉已然成了老两口每日每必修的事儿。

“喝完茶再走呗。”

杨刚给父亲递了根烟,“晚上就不过去吃了。”

“又出去?”

杨廷松点着了烟,看了看老伴儿,最后把目光落在儿子脸上,当即摇晃起脑袋:“那帮朋戚除了喝就是喝,这身子……”

“控制着呢,始终也没敢超量。”

杨刚给父亲搬了个马扎,又给母亲递了根烟。

李萍夹着烟,点着嘬了一口:“在外面应酬没法子,家里就少喝。”

上次若不是因为老安子搀酒又贪杯,老伴儿何至于闹出拉肚子内事儿,“你看你爸以前多爱喝,可这前儿馋了顶多也就一杯,多半还是跟妈一块喝。”

“老大,你妈说的没错。”

阳光照射进来,杨廷松的脸细皮嫩肉的,显得油光锃亮。

衬衫的扣子他解开一个,端坐在马扎上腰杆笔挺,笑起来既儒雅又不失慈蔼:“人这辈子呀,离不开酒色财气这四个字。”

“但身体是革命本钱。”

一口烟下去,娓娓道来,“退休时爸得了场大病,也算是给爸敲了警钟。”

老伴儿说起这段往事,感同身受,李萍心里也很感慨:“除了运动那会儿,也就退休时又郁郁了一回。”

“内前儿云丽和小妹轮着班伺候,不知情的还以为犯更年期呢,其实啊就是心理落差。”

“从工作几十年的岗位上下来,绷紧的弦儿松弛了,心里一下就空了,反倒不适应了。”

“一亩三分地上锄锄刨刨,吃也香甜睡也安然。”

杨廷松把手搭在李萍的手背上,摸着拍着,“身子骨没毛病就是给儿女最大的帮助。”

“这话说得在本!”

李萍唱和道,“再活他个二十年。”

笑洋溢出来,眼神里都是慈祥,“我跟你爸该回去了,你去陪云丽吧。”

“丁巳年四月生人啊……他这生辰倒齐整……”这位端坐在椅子上的人穿着一系灰色马褂,边说边掐指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儿。

其身前摆了个小桌,桌子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桌布上依稀可见的是毛笔所写的周易——至于后面的字,太过于潦草柴灵秀认不出来。

而桌两旁的算命幡上书八卦六爻、神机妙算等等她还算勉强能看出来的字。

听他絮叨,又摆弄起卦盘来:“既是土命也是火龙命。你看,丙辰丁巳沙中土,喏,五行里又属火。”

这些东西柴灵秀统统不懂,既然让人家给看,多少得弄明白些:“我听人说那些什么三灾六命,内个……”那算卦之人摆了摆手:“三灾六祸吧,”依旧是摆弄起卦盘,还摇晃起脑袋来,“容人之处且容人,无需双眉锁庭深,人到而立家运起,双收名利本还真 。”

说得云山雾罩,柴灵秀看了看丁孝昆,又看了看眼前这位算卦先生——这说得都什玩意?

回身朝着不远处正采买东西的杨书香喊了声,又转回身冲算命先生说:“您能再说具体一些吗?我把他喊过来了,要不您给他相相。”

杨书香把拢子、发卡一股脑装进口袋里,说不好到底是该感激二大爷还是该记恨于他——但这一切肯定都是他给安排出来的,不然为啥会这么巧?

来到妈近前一看,不禁又嘀咕起来——瞎子口五米斗,最是糊弄人不过了。

恰巧听到对方说了句“十块钱”,就贴着柴灵秀的耳朵念叨起来:“妈,这玩意你也信?他要行早就发了,还从这算命?”

转身要走,却又撞上了一旁的丁孝昆,就嘿嘿一声:“二大爷没算算吗?”

丁孝昆摇头笑笑:“我们都看过了。”

都看过了?

合著就等我了?

“妈你忘了,前两天我大爷不说在北原寺找人给我看过了吗。”

冲着柴灵秀边说边笑,见她直盯过来,就直说直胡撸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看还不行吗!”

遂面向算卦先生,一边打量,一边说:“我这名字不太好,您给看看应该怎么改。”

看其装神弄鬼的模样,心里就存了几分戏耍对方的念头,私下里抓住了柴灵秀的手,又捏了几捏。

这算卦先生扬起脸来对着杨书香端详了一阵儿,又看了看柴灵秀。

“男生女相?”

他这小声嘀咕了句,看的同时又不紧不慢地说:“命宫挺透亮,这山根准头也周正挺拔,财运福运都挺好,祖上烧香吃过斋吧……哎哎,你别晃悠脑袋呀。”

“老实让先生给看看。”

“看什么?都听不懂他说得是啥。”

“看都看了,你矫情啥?”

被柴灵秀说了两句,杨书香不情愿地转回身面向算卦先生:“我对名字挺感兴趣,您还是给看看我叫什么吧?也能让大家伙明白。”

听儿子嘀咕,柴灵秀颦起眉头,推了推他:“别搅和。”

“娃娃脸,杏核眼……脑门下巴人中都在一条线上,身体这块没什么问题,家里应该是哥儿一个……”他盯着杨书香上下打量,杨书香则是用手不断胡撸鼻子,眼珠子和下巴也跟着动来动去。

“桃花眼?”算命先生凝神端详,见他小动作太多,微微皱起眉头时又把目光定在柴灵秀的脸上:“要不测个字吧,再给细算算。”

书香把头一转,跟柴灵秀撇起了嘴:“他连我叫什么都看不出来,测个屁啊还……”耳语还没说完,却拦不住妈这边已经接过骗子递过来的笔。

他心里泛着合计,见柴灵秀在纸上写了个三,眼珠子一咕噜,计上心来:“都说师傅厉害,”抢过笔来,在三上覆盖了个四字,嘿了一声:“这回您给看吧!”

先生被杨书香的举动弄得一愣。

他看着桌子上的白纸黑字——不三不四叠在一处,细看之下不禁摇晃起脑袋:“人无完人!”

一边打量一边念叨,“百家姓里面,李、吴、陈、杨可都是七画……这小哥的名字似乎也脱离不了这些吧。”

“您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书香打起哈哈。

心里有些咯噔,真的假的?

心里又想,不会从我鼻子上看出啥了吧?

骤然间想起徐疯子,就也跟着打量起来,奈何对方戴着眼镜,根本看不清嘴脸——眼神。

“纠缠在一起……这位女同志,他没少让你操心吧!”闻听师傅所言,柴灵秀笑而不语。

“心都给他操碎了……嗯,别的,好像也没什么……再看看,”比对着小哥的脸,算卦先生盯着字又看了会儿。

他边说边皱起眉头,冲着柴灵秀嘶了一声,又咂摸道:“不对呀,你把手伸出来,我也给你看看。”

书香心里早就烦了:“不都看过了吗,差不多得了!”

瞪起俩眼死盯着这个戴眼镜的,心说,你个招摇撞骗的还敢如此明目张胆?

“这贵人线的弧儿挺齐整~身体挺好,事业这块也没问题。”

算卦先生端着柴灵秀的右手比划着,一一指点,“感情这块,也没……”从虎口上来回寻唆,挪移到小手指处正要继续往下说,桌子“咚”地一下,签筒差点颤悠歪了。

“我说你这人别动手动脚好不好?”

书香心里的无明业火腾地就烧起来了。

被这一杠子插进来,算卦先生的手自然而然耷拉下来:“本是夫妻纲常,奈何阴阳法界徒悲伤,人伦之道本天长,一伤再伤堕无常。”

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倒吸了口冷气,盯着白纸黑字兀自又讷讷道:“啊,没看错啊……”猛地抬起头来,把眼镜一摘,囧囧闪亮的眼睛直射过去。

被这混蛋看得浑身不自在,书香也把目光剜了过去。

眉头紧在一处,算卦先生赶忙又把目光撤回来——盯向桌子上的字,随即又拿起卦盘,怎么琢磨怎么不对,不禁又摇晃起脑袋:“三三四四纠缠……”他眼前的那双眼睛是杏核眼没错,英气勃发倒也不假,就是两眉角处微微挑了那么一下,“纹理太杂!”

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知是指柴灵秀还是杨书香的模棱两可话。

“你瞎搅合啥?”

斥责着儿子,柴灵秀边掏钱边又暖声和气地跟先生赔不是:“对不住您,叫他给搅合了……”杨书香往后错着身子,一脸无辜:“我又不是成心的。”

算卦先生连忙摆起手来:“钱不收了。”

从桌子底下掏出烟来,点了一根,盯着卦盘头也不抬:“缝七避之,好自为之。”

哪怕柴灵秀把钱放到桌子上,但再问什么俱都不再言语。

好一阵儿过后,人群里走出一个酒糟鼻模样的人,他手里提溜着两张夹着小葱的薄饼,凑上前来:“无言你歇会儿吧,我这还有口酒呢。”

把腰里的酒葫芦摘了下来。

叫无言的人接过酒葫芦抿了一大口:“邪不邪,真叫邪,刚我就撞了个邪的。”

“我还有花生米呢!”

酒糟鼻从马褂里掏出一包黄表纸包裹的东西,摆在了卦桌上,从卦桌底下把烟拿出来,点了一根:“邪?鞋拔子?比我沟头堡的丁字路还斜?”

叫无言的这个人把眼镜复又戴在脸上,又抿了口酒:“上回给看的内家祖坟卷帘水倒灌,水太盛了……这回这更绝,福德深厚的人家……不说了,再说我非得挨雷劈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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