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姓手续很繁琐。
他还未成年,只是改姓,不涉及名字,加上有单亲家庭的因素,改起来还算容易。
只需要户口本、身份证,出生证明,和生父母协商同意材料,提交申请之后很快批复同意。
之后的程序才比较麻烦,要把各个学籍系统、银行保险之类记录的姓名都改掉。
学校还在考虑他的处分,这一周都让他在家等消息。
他无所事事,干脆点开市内兼职群做短期兼职。
一整个暑假他都在干这种活,不上学了正好继续干。
从酒店传菜到后厨帮工,时薪15工资日结,他从早做到晚,专挑给饭的做,几天下来多少挣了一点零花,就每晚把钱给夏漪,还顺道给她带饭。
因此改姓材料基本都是夏漪准备。
直到提交申请他才发现,那一叠文件里有张是生父母协商同意的认定书。
她去找那个姓尹的混蛋协商了。
夏漪十四岁那年遇上的第一个男人。
把她的人生从一个不幸拖到另一个不幸的罪魁祸首,他的亲生父亲,当时住她寄宿的亲戚家附近,只比她大四岁的无业游民。
名字叫尹帆。
“就是个混蛋。”讲到他时,护士阿姨冷笑连连,“小濯,你以后可别当你爸那样的男人。”
尹帆大概在夜场工作,也可能根本不工作。
记忆的最初那个人经常来纠缠夏漪,有时候是给她塞钱,有时候是后悔了想把钱要回去,有时候是打她,有时候跪着跟她道歉,还有的时候要抢他走。
依稀记得对方暴躁打人的时候,经常有赌输了一类的言辞。
记忆中小时候最清晰的画面出现在四岁时。
夏漪被不知道第几个男人赶出来,走投无路,拿最后的积蓄带他去住胡同里的廉价招待所。
尹帆不知从哪知道她的消息,当着已记事的孩子的面,攥着夏漪的头发把她拖进浴室。
廉租房墙角点缀霉斑,天花板湿润渗雨,灯只是勉强能用,像恐怖电影不断频闪。
浴室门关不紧。
他被生父推倒,跌坐在浴室门口,视线透过门缝,看见淋浴喷头洒下大片细雨似的水滴,勾勒母亲纤瘦的胴体。
夏漪从头到尾安静麻木,视线没有焦点,直到中途对上他的视线。
她太迟钝了,过了有一会儿才发现浴室门开着。
母亲浑身湿透,黑发狼狈贴在脸上,被花洒淋浸脸颊。
对上视线后,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眸中麻木忽而染上了光,映出幼童茫然的脸。
那个瞬间她开始挣扎,和男人厮打,被对方按在墙上连扇耳光。
可夏漪好像感觉不到痛,仍然拼命挣扎。
最后她伸手握住把手,扑通一声锁上了浴室门。
脏污不堪的廉租房。花洒、雨幕、胴体。夏漪忽而落泪的模样。耳光声。咔嚓锁上的浴室门。
这是他最初的记忆。
之后她不再挣扎了。
那天的最后,夏漪跪在地上,扯着那男人的K腿,丢弃所有脸面声嘶力竭,硬是问他要了几千块抚养费。
第二天一早,夏漪带他逃离那座城市,坐了一整天火车去往省会。
现在高铁通了,到那里只需要一个半小时。
一个来回都用不上一天。
他傻呵呵打工的某一天,夏漪一早就出发回老家,找那男人签字,还一切正常地回家和他吃晚饭。
在派出所提交过所有材料,出门到回家,他胸口一直不舒服。
夏漪没发现,还在高兴他把名字改了,路上一直喃喃叫他夏濯。她每叫一声,他就闷闷应一声嗯。夏漪于是更高兴了,眼角眉梢都洋溢起笑。
但凡他再长大一点,那时关上门第一句话都不可能是打破她所有高兴,粉碎夏漪笑容的:“干嘛去找那个姓尹的?”
他心烦意乱,一想到夏漪又为了他对那垃圾男的低声下气就后悔,没发现她脸上笑意僵了,还在继续说:
“早知道要这种文件,我就不改了。”
他换鞋进屋,走到客厅,才发现夏漪一直站在玄关,手里紧紧攥着受理回执,低头一动不动。
他一下慌了,心里什么情绪都没了,一时间只剩慌乱后悔,连忙跑回去道歉,解释得语无l次:“对…对不起!妈,你别生气,对不起!我不是不想改,是你这样太累了,没那个意思,我是想跟你姓,我没那——”
夏漪一言不发,视线低垂,望向雪白的受理回执,胸脯起伏的幅度比平常大。他看见她嘴唇在颤。
“……没事。”她没有让他说下去,勉强笑了一下,终于开始脱鞋进屋,“没事,小濯,我没误会。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可她这回都没看他。
夏濯慌极了,一路跟着她走,想把她拉住,又不敢,怕耽误她走路。
他个子高,还在长个儿,步幅大,一步顶她两三步,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像跟着鸭妈妈的小鸭子,样子属实有些滑稽。
夏漪一开始还心情低落,无意看向儿子两眼,情不自禁沁出了笑。
“我没误会。没关系的,小濯。”
她又露出了他熟悉的笑容。眼眸温和弯起,神光包容柔软。
母亲的、只属于孩子的笑容。
出租屋里只有两张单人床,并在一起抵着床角。
不是非要母子一块睡,而是房间太小,不并在一起空间就不够放茶几,没地方吃饭。
在此之前他们大概有几年没一起睡了。
夏漪上楼梯累了,直接坐在了床上。他拿走派出所的回执单,叠起来好好放进茶几下的柜子里,徘徊一会儿,坐在了她身边。
“怎么不出去玩?”夏漪愣了愣,开始掏手机,“是不是没钱了?要多少?”
“…不是,不用给我钱,妈。”他否认。其实根本没钱,兼职的钱他全给夏漪了,一分没剩。
他在学校有时候会故意不吃饭,点两块钱的土豆饼吃。一周的饭钱是固定的,这样还能省下来一点,可以多吃几顿。
这事夏漪知道肯定会难过,他不敢告诉她,好在夏漪很好糊弄,他说什么都信,到现在还以为学校饭菜价格降了。
她不清楚儿子为什么忽然坐在她旁边。
夏濯刚好青春期,正是男生最躁动的时候,平常在家半小时都待不住。
况且她一直带他住别人家,男孩住不惯,平常除了睡觉,连学习都在附近咖啡馆,向来直到晚上才回家。
他平常不爱和妈妈说话。
当然也有没机会的原因。她一直住别人家,往往儿子放学的时候,男人也下班了,他们寄人篱下,很少有单独对话的机会。
因此夏漪常常搞不懂儿子在想什么。他好像有点排斥她。她尽量不打扰干涉孩子的成长。不过还好,小濯一直很听话。
这时儿子迟疑片刻,问:“妈,你没被欺负吧?”
“欺负?”
“就是那男的,姓尹那个。”小濯吞吞吐吐,“这次过去,他应该没…”
她愣了愣,笑意收敛,神色又变得勉强。
“小濯还记得他呀,”她停了停,想到这次过去的事,终究没有细说,垂眸微笑摇头,“没有的。没发生什么。”
儿子露出明显不信任的表情。
可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去之前她以为会被打。也可能尹帆会问她要钱,让她陪睡,像十几年前那样对待她。但是他没有。
他结婚了。
他还住那个位置,只是开门的是个女人,年纪看起来比她大些,脸上是自然幸福的微笑。
客厅开着暖色灯,门里还有一个小孩,女孩,大概七八岁,坐在电视机前的茶几写作业,模样漂亮可爱。
看见她时女人愣了愣:“你是…”
她有一瞬觉得恍惚。
“…夏漪。”她说,“我叫夏漪,尹帆在吗?”
这时候女人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语调懒洋洋的,也带着笑:“谁啊?这么早就来了?这个点来是想蹭饭吗?”
走过来时,男人扬起的唇角定住了。
他好像想对她笑一下,可实在笑不出来,视线下意识在她身上扫了一圈。
可能看出她过得不太好,对方措颜无地,避开视线,表情变得又焦躁又烦闷。
“…有一个文件。”夏漪说,“需要尹先生帮忙签一下。”
男人的妻子松了一口气:“好啊,您先进来吧。您是尹帆的同事吧?他刚换了工作,还要您多照顾……”
签同意书时男人始终欲言又止,他们站在房子的角落。
她想起那时候这个人和她在这个房子的每个角落都做过。
他那时候也年轻,有发泄不完的精力,每次内射都哄骗她以后迟早会结婚,直到她连续三个月没来月经。
没比现在的儿子大多少岁的男生害怕了,以为把她丢出去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对他来说,问题确实解决了。
这确实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
“抚养费,”男人避开妻女,对她低声说,“你要多少?”
暖色灯分外温馨,电视机停在少儿频道,在放最新的动画片。
地上铺着软拼图,和他很像的小女孩坐在小板凳,边写作业边看动画。
他的妻子刚刚做好饭,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到小女孩身边要她乖乖写作业,别三心二意。
她愣愣地看着他。
男人掩人耳目地用身体挡住她,把她笼进阴影,不耐烦地咋舌,声音压得更低了:“给我留个电话,我回头转你…妈的,你怎么想的直接来我家?”
与其说是恍惚,不如说陌生。这个人、这个地方,这一切都很陌生。像梦里遇上的情景。
她没有留电话,沉浸在奇异恍惚的氛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问:“你是尹帆吗?”
男人脸上的焦虑和不耐好像被这个问题击碎了。
仿佛被这寥寥几句揭开假面,揭开了他梦一样幸福生活的镜花水月。
仿佛是她的存在刺入贯穿他所谓幸福的根基,从根部彻底掀开粉碎他的完美家庭。
“…对不起,”
他突然开始发抖,连着骂了好几句脏话,还是浑身发抖,又开始连着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夏漪,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全是我的问题——夏漪,我求你了,你放过我,我现在有老婆孩子——你要多少钱,你告诉我,好不好?我都会给你的,求你了…我那时候太小了,我不知道——全是我的错,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她荒谬地发现这男的哭了。
女人和小女孩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两双眼睛一起望过来。
那两双眼睛很像,漂亮又单纯。
和她和小濯的不一样,是沐浴在幸福中长大的,女孩干净的眼睛。
她莫名感到无地自容。
类似羞愧的耻辱蒙上心头,似乎她的存在本身破坏了这种干净和纯粹。
她想不通。
为什么他能如此自然、如此理直气壮?
他连哭都理直气壮。
他曾经也是这样对她下跪的。
之后她才迟钝地想到,做错的不是她。
可她为什么会羞愧?
她留下一串联系方式,带着文件匆匆离开,坐高铁回家的路上收到一笔数额巨大的转账。与此同时,小濯发来了消息。
处分期间不能回学校,小濯最近在打零工。她点开消息,发现小濯刚好把今晚结的钱发给她,正正好好九十块。备注是今天晚点回家。
她不太会用电子产品,打字很慢,删删改改很久。还没发出去,小濯已经回消息了。
——我给你带饭吧。
——今天在酒楼,经理说可以打包。
“…能生下小濯,”她忽然说,“是妈妈的幸运。”
儿子反应迟缓,呆呆看着她,似乎不清楚该做出什么表情,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最后犹豫一下,学着她平常的习惯,握住了她的手。
这些天为了吃到免费饭菜,他洗了整整五天盘子,洗洁精刺激皮肤,指腹越来越粗糙。
夏漪摸出来了。
她眼眸含着湿润,但是忍住了。
背地里他经常见她这幅表情。
可在他面前,夏漪总是笑的。
“能和小濯一起,妈妈已经很幸福了。”
夏漪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来。他低下头,母亲柔软的手指在发顶细细抚摸,触感脉脉温暖。
“这些天我和学校老师商量了一下。他们也体谅我们,说会定成严重警告,应该不会开除你了。”
他张嘴想说什么,但夏漪猜到了。
她没有明说,湿润温和地望着他,说:“小濯,你要好好念书。”
他不想接受自己什么都做不到的现实,却不得不听从她的安排。如果他说想辍学打工,夏漪肯定会更难过。
他也不想辍学。
他是觉得,他应该为夏漪做点什么。
“…好。”最后他僵硬地说,“我一定好好上学,妈,你不用担心。”
夏漪很高兴。
她又重复了一遍:“妈妈有小濯就够了。”
她喃喃自语,手臂微微上抬,想抱一抱自己的儿子,又想到他年纪大了,可能不喜欢和母亲太亲密,便捧起儿子粗糙的手,垂首轻轻贴在了额头。
“……妈妈现在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