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着水的幽暗房间内,巨大的笼子上贴满了各式的纸符。
铁笼里,阮玟蜷缩成一团躲在角落,她闭紧眼睛,努力的抱着自己,面色苍白,微弱的呼吸声轻而缓。
舒宁翻找了多个废弃的屋子,找到最后一个屋子时,才发现了她。
她走近阮玟,蹲在阮玟身前,伸出手,缓慢的抚上了她的脸。
寒气透过她的掌心,穿梭进血液流经的地方,冻住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温暖,舒宁喜欢这份冰冷,恰如她所有的过去。
但是,她喜欢的这份冰冷,如今却被人肆意践踏。
她刚平复下去的情绪,又开始翻腾汹涌了起来。
“谁?”阮玟动了一下嘴唇,发出弱微的询问。
她抬起手,覆盖在抚着她的脸的手上。
一会,似作了巨大的斗争,她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昏暗的光幕下,两人目光相接。
阮玟惊愕地望着舒宁,蓄满翻涌的泪水。
堆积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流到舒宁的手背上。
舒宁一愣,条件反射,伸出另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别哭。”
她活了那么长久,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各种折磨,什么都没怕过,却头一次,害怕一个人的眼泪。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阮玟颤着声音,未从恐惧中缓过来。
她费力的爬起来,想要躲进她的怀里,她没来得及阻止,阮玟就被笼子上贴着的符隶灼伤了。
阮玟拧起眉,却倔强的不肯松手,忍着钻心的疼痛,穿透无形的阻碍,触摸到她的膝盖,而后缓缓的笑了:“还好,对不起……”她说完,闭上眼睛,摔倒在了铁笼里。
她摔倒时,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一阵凉风抚过舒宁迟迟没回过神的脸旁。
舒宁保持原来的姿势,手触及阮玟的眼睛。
为什么?
她会觉得那般心痛?
就连她被曾经最亲的人陷害致死时,也不曾感受到过这撕裂灵魂的绝望。
她眼里闪过厚重阴霾,拿开遮住了阮玟眼睛的手,站起身徒手扯坏了锁住笼子的锁。
她手心破开了一层皮,但她并未太在意。
鲜血顺着她手心的纹路蜿蜒前行,滴落在斑驳的笼子里。
她打开门,走进去,抱起了阮玟。
阮玟轻得不可思议,她甚至怀疑自己怀里什么都没有。
她环视一圈,发现屋子上边有扇窗。
而用来支撑窗口的铁条已经锈迹斑斑,她轻易易举就扯坏了。
从二楼一跃而下,从脚底由下而上的酥麻逼她不得不蹲着身,缓了一会。
她将人放在来时的车上后,折身返回。
工厂里,纪月念与熊乃天疲于对付不知疼痛与疲倦的人偶傀儡。
他们背对着背,不停拆解傀儡。
舒宁踢开沉重的大门,好奇心满满的月光争先恐后的从她身侧涌进,照亮了黑暗。
夫妇两人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更黑了。
她双手抱着,眼神静定。她在等着,等着反击的最好时机。
纪月念和熊乃天没有道具,就没办法借助天地力量驱逐邪秽,论起打架的本领,就远不如身经百战的舒宁了。
数十具人体傀儡支离破碎,但到最后时,纪月念瘫坐在地上,只有魁梧的熊乃天死命护着她了。
但因为要护着纪月念,他身上也被抓伤多处。
此刻的他们,狼狈如蝼蚁。
舒宁摇摇头,目光狠辣。
还不够,阮玟受到的伤害,他们必须要用百倍,千倍来偿还才足以平息她的愤怒。
在傀儡要将两人弄死时,她助跑了几步,漂亮的一个旋转,踢飞了傀儡。
她从腰间抽出匕首,“咻”一声,直插入傀儡心脏。
傀儡没有血,倒有一团粘腻的液体溢出,腐蚀了匕首。
她及时拿开了手,单脚踩在傀儡硬邦邦的肚子上。
清冷高贵的月光匍匐在她脚下,俯首称臣;阴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盛迎她的回归。
从背后看,一大片阴影落在她身侧,映衬出她倨傲冷漠的神情,不怒自威的气质,生生使人想要跪地臣服。
熊乃天跪在地上,身体生出本能的颤抖。
她分别拽着两人的衣领,拖到附近没有杂物的空地后,拍了拍手。
她找来几根粗大的铁棍,简单架起来,把两人拖住后,她转身上楼,翻找许久后,从某个房间拉出一箱的试剂。
正当她想一点一点的折磨他们时,她站在的地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哀嚎。
她趴下身,仔细听着。
是厉鬼的声音。
凭着天师的直觉,她能感觉到,那是怨气极重的厉鬼。
她转到四周看了一圈,在另一扇门前,发现有一块红色的瓷砖附近的缝隙细微的比其他的要大一些。
她走过去,敲了敲,空旷的声音“咚咚”。
她扬起眉毛,伸手拿开瓷砖,一个足够一人通行的入口连接着节节台阶就出现在了她眼前。
联想到世界资料中关于两人的介绍,她便知晓了大概。
心生一计,她把那两人都丢了下去。
她跟着下去,昏暗的地下室中,偌大的铁门后是数不清的狰狞着脸的厉鬼。
他们大多已经失去了人的理智,只剩下张牙舞爪的疯狂。
这种鬼,已经失去了轮回的可能性。
她点亮壁灯,纪月念看见这些厉鬼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没有了昂贵道具的辅助,即使强大如纪月念两人,催动不了力量,在众多的厉鬼前,也不过是微小的生物。
“想不想知道自己豢养的鬼能有多大能耐?”
舒宁上前拉了一下特制的锁链,牢里的厉鬼立即冲她张大了嘴。
黑洞洞的嘴里,除了两颗尖锐的牙齿,再也不见它物。
熊乃天哆嗦着,牙齿发颤,却仍护着受了多处伤的纪月念。
“怕什么,在你们伤害别人时,就应该有所觉悟。”她上前几步,拎起两人,丢在铁门前。
她从头上取下一个夹子,掰开成丝后,几下扭动就把锁打开了。
她一只手压着门,另只手拎起两人,分别迅速丢上去后,又把门锁了起来。
群鬼有了食物,也忘了舒宁这个生人。
她仿佛听不见身后痛苦的尖叫,面色漠然地走出了地下室。
临走前,为了防止厉鬼出来害人,她倒下机油,丢下火把,毁坏了整个地下室。
轰然一声,暗夜里,陈旧的工厂坍塌一半。
火光中,她踏着月光,走出了工厂。
她身后,火红色火焰灼烧着昏沉的天空。
茫茫月色下,她驾车离开了郊外。
濒死前,纪月念望着虚无的时空,想起了往昔。
她和熊乃天是青梅竹马,熊乃天很喜欢她,她也很依赖这个总是惯着她的“大哥哥”。
他们从小相依为命,都是孤儿,一生没有什么牵挂。
严厉的师父临终前,要他们发誓,绝不以天师的身份去做伤天害理之事。
他们答应了。
她记得,熊乃天最是敬重师父,愣是不听她劝阻,在师父灵柩前,跪了三天三夜,守了头七。
他说,他一定会听师父他老人家的教诲,匡扶正义,行道人间。
那时候,他们都很努力,见到鬼厉,哪怕以身涉险,都会尽力而除之。
他们成婚的第二年,她就有了一个孩子。
生命在自己体内被孕育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经历。
她知道,这个世上,第二个与她拥有最亲密关系的人即将到来。
怀胎九月,乖巧的女孩降临了这个世界。
她看着弱小、不堪一击的婴儿冲她咿呀笑语心都要化了。
她小心的伸出手,尚未睁眼的婴儿却凭着母女间的联系,抓住了她的手指。
“给小家伙取个什么名字才好?”大老粗熊乃天抓头挠腮,苦思冥想。
她说:“叫安安吧,平平安安的,多好。”
他眼前一亮,拍手称好:“还是媳妇你聪明!”
她瞪了熊乃天一眼,心里美滋滋的。
这是她的孩子,她和最爱的人,共同的亲人。
他们漂泊几十载,半生的幸福都抵不过初次与熊安安的见面。
为了给女儿一个无忧的童年,他们减少了任务量,大多数任务,熊乃天一人包办了。
熊安安长得像母亲,粉雕玉琢,笑起来时,星眸倒影灿烂星河,煞是可爱。
她很喜欢这个小家伙,每天基本都在陪着她。
送她去学校,陪她写作业,玩耍等一系列,她曾经的没有的,她努力都给了安安。
安安也很懂事,不仅嘴巴甜,还喜欢粘着她。
有时候,母女俩的腻歪还惹得熊乃天吃味起来。
但他们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一个陌生男人突兀的到来,打破了祥和的一切。
男人也是散修的天师,久闻熊乃天的威名,想要和熊乃天进行比试。
他们见面那天,正是熊安安的生日,熊乃天赶着回去,连理都没理他。
男人见熊乃天不重视自己,一气之下,趁着纪月念的不注意,掳走了熊安安。
等她找到她的安安时,熊安安已经被解剖至死了。
她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天,暖阳洒落大地,她却浑身冰冷如坠地狱,跪倒在一团模糊的血肉旁边。
熊乃天找到母女俩时,也彻底被震住了:言笑晏晏的人儿化为了一滩血肉,他最爱的两个女子,一个死去,一个精神崩溃。
纪月念绝望的说:“我想回家。”
他忍住眼泪,哽咽的抱起人,回到了群花环绕的竹篱小屋。
她久坐在儿童床边,连坐了三天三夜。
三天里,她不吃不喝,唯一一句话,便是问:“乃天,师父死时,你就是这种感受吗?我体会到了,好痛。”她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红肿的眼睛里涌起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走过去,无声的抱住了她。
他知道,是他的错,是他没有保护好他爱的人。
他的无能为力,后悔自责,痛苦挣扎,都无法抚慰,纪月念的丧女之痛。
于是当纪月念杀了第一个人,他选择了沉默;第二个人被杀时,他选择了旁观;等到第三个人时,他上前,夺过她手中的刀,替她动手了。
他幡然醒悟,师父所说的正义,在人性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如果正义能拯救他女儿,他必将奉上自己所有;但事实是,飘渺的正义不能,谁都不能再让他无辜的女儿寻到回家的路。
世上人死皆化为鬼,可他行侠仗义多年,他女儿无辜惨死后,就连魂魄都化为了灰尘,湮没于天地中。
苍天是何等不公!
他握住她的手,流着泪憨厚笑着说:“你要想动手,就让我来,别脏了你的手。”
泊泊泪水流过眼角,纪月念抬头,艰难抱住了身上已经奄奄一息的熊乃天。
她忍着被撕裂的痛苦,缓缓笑了出来:“轮回道上,别丢下我一人。”
熊乃天撑着地面的手摔了下去,重重砸在她身上。
生命的最后一秒,他释怀了:“我们去……赎罪吧……”
焰火燃烧了整整一夜,曾经的恩爱情仇,都在舒宁手上,得到了终结。
她回到家,摸黑把阮玟放在了床榻上。
阮玟侧脸贴着枕头,有些肉的脸叠起来,微张开的嘴似有什么话要说。
她放轻脚步,轻声走到她面前。
窗外夜色昏暗,有秋日寒蝉,低低私语。
她望着阮玟恬静的面容有些失神。
多久了,没有人能够待在她身边,直到她深夜归来,依旧能够看见人。
在那些泛黄的时光里,有的只是来去匆匆的陌生人。
而那些她憎恨过的,她爱过的,她怨过的所有,在进门看到阮玟的一刻,都被温柔的安慰了。
她发现自己长久以来积压的各式阴暗情绪全被阮玟安然无恙的待在她身边所打败。
这世上,不会有比阮玟与舒宁而言更重要的了。
不会有,也不可能有。
舒宁倾身在她额上印下最庄重的一吻。
从此以后,舒宁决定,要将她好好护在自己的手心上,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决不像那人一样,把人丢弃。
她替阮玟盖好被子,阮玟窝在被子里,呓语了一句:“你来了。”
她听到,身形一顿。卧室里一片黑暗,她无奈轻笑一声:
“嗯,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