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台问柳

背后汗浸浸的,全是冷汗。

回想起被李辅国窥破心思的一眼,程宗扬仍不禁毛骨悚然。

他二话不说翻脸走人,不只是因为表面流露出来的愤怒,更担心的是自己无意间一个疏漏,被他窥破来历。

李辅国提及兴庆宫,绝非随意之谈。

自己虽然刻意掩饰,但在兴庆宫的所作所为,多半已经落入有心人眼中。

如李辅国这样历事多年的老东西,说不定已经猜出自己寻找的目的。

他本来还想问问唐国如何应付淮西的叛乱,却没想到李辅国行事如此露骨,一旦琉璃天珠到手,立刻毫不掩饰地对自己进行窥探,显然大局已定之下,不怕跟自己翻脸,甚至主动出击,逼迫自己惊惶失措之余,露出破绽。

干!

这该死的老东西,简直是狗脸!

刚拿到好处,立马翻脸不认人。

心术之歹毒,行事之无耻,手段之狡诈,几乎是自己生平仅见。

他还看出了多少隐秘?

徐君房?吕雉?赵飞燕?黎锦香?

程宗扬心乱如麻,自己涉及的隐秘太多,几乎每一桩都牵连极广,一旦被人窥破,说不定就有人遭遇杀身之祸。

任宏、郑宾两人左右在前,敖润挽弓断后,三人品字型将他护在中间,疾驰向南。

不多时,太液池已然在望,那座宏伟的蓬莱秘阁漂浮在浩渺的湖水间,此时望去,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

风雪稍缓,宫中冷冷清清不见人迹,却有不少鹰隼雕鹘,在寥落的殿宇上方盘旋。

程宗扬想起在娑梵寺时,目睹信鸽被凶禽扑杀,心头蓦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吕雉亲眼看到那支奇怪的队伍连夜出城,往陵墓的方向行去,李昂的尸骸应该已经不在阁中。

但如果是暗中下葬,已经被取出脑髓的李昂为何还会起身,甚至开口说话?

这手法跟观海驭使的尸傀如出一辙,但似乎比观海的手段更高明,毕竟脑门被挖出第三只眼的纳觉容部可不会作声。

一股诡异的寒意仿佛透过视线,从渺不可及的蓬莱秘阁直入心底。

程宗扬打了个激灵,连忙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奔出大明宫,一路冲进十六王宅。

看到杨玉环那张明艳的玉脸,那股寒意才仿佛悄然化去,心头为之一松。

“被狗撵着吗?蹿这么快?”杨玉环坐着银安殿的玉阶前,手里挽着一张雕弓,瞄向大门的方向,见进来的是他,才收起雕弓,悻然问道:“这时候跑来干嘛?我还当有贼呢,吓我一跳。”

程宗扬跃下马,匆忙道:“我刚见了李辅国。”

杨玉环挑起娥眉,“怎么?被那个老人妖吓到了?”

程宗扬低声道:“李辅国是不是真能窥破人心?”

“你问这个干嘛?”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我肏!你不会是被他窥探到私密了吧?”

杨玉环扯起他的衣袖钻进殿内,用脚后跟把门踢上,“他问你什么了?”

被杨妞儿那双艳光四射的美眸近距离盯着,程宗扬不禁有种窒息感。

李辅国问什么了?哦,要把安乐嫁给自己……这段还是别提了吧。

“问兴庆宫的事。”

“你答了吗?”杨玉环道:“不管你回答的是什么。”

“没有。我转身就走了。”

“那你在脑子里想了吗?”

“应该……没有吧?”程宗扬道:“等等——你的意思是,他只能看出来问话时候,我心里的所思所想?”

“李人妖的本事有多大,我也不知道。但卫公叮嘱过我,跟李辅国说话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别想。当然,最好是别跟他说话。”

“你说话不过脑子,是不是就这么练出来的?”

“这还用练?你是看不起我!”

“他的六道神目只能窥视到对话时那一刻,别人心里的念头?”

“差不多吧。毕竟每个人脑子里记的事数不胜数,他怎么可能一下全看完?顶多配合问话,让你想起他想知道的事。”

程宗扬叩了叩脑门。

罗令提过,他被识破后,李辅国问他从哪儿来,他只答了“东家”两个字,李辅国就不让他再说,从他后面的态度分析,显然只听了两个字,李辅国就确认他是自己家里的小厮。

如今看来,李辅国是借着问话,不等罗令回答,就窥破他心头所想。

也就是说,李辅国是用问话激活对方相应的记忆,用六道神目窥视。

如果自己大脑中相应的信息没有激活,李辅国也不可能在浩如烟海的记忆中随便就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所以自己被窥视到的,就是跟安乐、萧氏、杨氏厮混的情形……

虽然被老人妖窥破隐私,脸面丢得有点儿大,但也就是丢脸而已。

何况真要说丢脸,唐国的脸面丢得反而更大些。

等李辅国提起兴庆宫,自己已经意识到不对,想都不想就夺门而出。

现在看来,倒是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

李辅国知道兴庆宫有秘密,也知道自己正在探寻其中的秘密,但兴庆宫到底有什么秘密,自己没去想,他也没办法从自己这里找到线索。

“这个老东西,竟然还有这种手段……”程宗扬心有余悸地说道。

“要不然李辅国怎么能独揽大权,一手把持宫禁,连鱼朝恩、仇士良都老老实实,不敢作妖?”

程宗扬微微松了口气。

安乐等人的去向虽然被李辅国识破,但这事他们多半心里有数,顶多是猜测变成铁证。

而且这事传扬出去,自己跟唐国都没脸,对李辅国也没半点儿好处。

大家心照不宣,谁都别提算完。

但自己往后再要面对李辅国的时候,可得千万小心。

最好离得他远远的,看不见最好。

程宗扬心下略定,随口问道:“你不是在府里吗?怎么把仇士良的人关在门外了?”

“夜猫子进宅,准没好事。李溶和成美此前一直在传要立嗣当皇太弟、皇太子,他们两个一起进宫,还能是别的事?我怕老人妖他们商量完,一个当皇帝,另一个当成乱党给杀了。”

“不至于吧?”

“太至于了。”杨玉环白了他一眼,“你知道唐国每回皇位更迭,李家的王孙公主得死多少吗?”

这算是唐国的黑历史了,几乎每次帝位更替,都伴随着大大小小的宫变和阴谋,得胜者为了皇权,屠杀起自家兄弟姐妹、叔伯子侄从不手软,被杀绝的支系都有一堆。

“那你就这样硬拦着?”

“等他们吵完呗。他们商量好立哪一个,带着仪仗来接人,我再开门。总不能让他们平白去送死吧?”

“谁会当皇帝?”

“不知道。我顶多保住不该死的,别莫名其妙就掉了脑袋,要是再胡乱插手皇位的事……呵呵,”杨玉环哂道:“本公主早就死翘翘了。”

杨玉环虽然日常式的嚣张跋扈,但都是些小事。

在真正的大事上,她行事其实极有分寸,从不揽权,插手政事。

这也是各方之所以能够容忍这位异姓公主存在的根本原因,一旦杨玉环越过那无形的界线,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即使有卫公在背后撑腰,也未必能保住自身。

杨玉环这会儿才想起来,“你干嘛去见李辅国?”

程宗扬叹道:“还不是因为琉璃天珠。”

杨玉环颤声道:“你是为了我,宁愿把琉璃天珠给李辅国,也要除掉窥基那秃驴吗?”

程宗扬沉声道:“感动吗?”

“感动你个头啊!”杨玉环拍案道:“那个死太监眼看都快死了,万一他夺舍重生,还不得再祸害唐国几十年?”

“夺舍没那么容易吧?说不定他夺舍不成,提前魂飞魄散了呢?”

“难说。”杨玉环面沉如水,“他提起过,有些佛门圣物,在轮回转世上有奇效,因此才被专门用来夺舍。”

岳鸟人说的?

“那李辅国准备夺舍谁?如果夺舍李昂,干嘛要把李昂的脑子取出来?”程宗扬猜测道:“难道是他的脑子移植过去?这也太危险了吧?”

杨玉环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他会选个更年轻的……”说着她忽然一拍案,失声道:“安王和陈王!”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异口同声道:“不会吧!”

“不行,我得让他们两个赶紧躲起来!”

杨玉环雷厉风行地叫来李溶和李成美,“你们两个!立刻去天策府!没有我的吩咐,一步不许离开!”

两人一头雾水,李成美苦着脸道:“姑奶奶,能不去吗?那边都是行军灶,难吃得要命。”

“不去也行。”杨玉环把斩马刀往两人面前一剁,“把自己阉了,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

李成美脸立马青了,“我去!立该就去!”

等李溶和李成美争先恐后地跑掉,两人才松了口气。

李辅国召他们入宫,肯定没安好心,即使不是为了夺舍,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如今能庇护他们的,也只有卫公了。

杨玉环双手推着程宗扬,“你赶紧换衣服去!”

“干嘛?”

“低调点儿,我们一起去兴宁坊。”

“去兴宁坊干嘛?”

“找黎姑娘!你去跟她说,以后我罩着她!让那个不要脸的老女人去死!”

“别闹!”程宗扬有点急了,她搅和自己也就算了,真要把黎锦香的谋划也搅乱了,自己对得起那个忍辱负重,心结难解的女子吗?

“好啊,你这就嫌我闹了?”杨玉环指着他,悲声道:“你……你跟那个老女人干的好事!高力士!”

眼前一花,高力士就跟一只抹着红嘴唇的馒头精一样,倏忽出现。

“拿条白绫来,立马把我勒死!传出去,就说姓程的逼奸不遂,本公主含冤自尽!让大唐的军民给本公主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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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双手捂脸,耷拉着脑袋。

在他身前,一位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公子哥儿打横躺在座席间,一双长腿翘在他膝上,得意地直哼哼。

“跟我斗?这回先放你一马。下回再敢偏袒那个姓吕的老女人,本公主就把衣裙一撕,冲出去说你强奸我——保管你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程宗扬抹了把脸,试图跟她讲道理,“我名声臭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管!谁敢惹本公主不高兴,本公主就让他臭大街!”

“你怎么不跟吕处女比个高低呢?比如……”

“想都别想!那种下贱的勾当,只有老女人那种不要脸的才干得出来!”杨玉环握紧粉拳,用力捶着座席,“没得脏了眼睛!想起来都恶心!”

程宗扬歪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杨玉环厉叱道:“你看什么呢!”

“在看你的脸,”程宗扬思索道:“怎么这么红呢?你是不是在想……”

杨玉环咆哮道:“谁脸红了!”

程宗扬凑近了些,“是不是心虚了?”

一股逼人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杨玉环险些咬到舌头,“谁、谁心虚了!”

程宗扬俯下身,仔细看着她。

杨妞儿那张姣艳的玉脸此时都红透了,虽然凶巴巴地瞪着他,但又密又长,犹如小扇子般的睫毛微微发颤,显然气势没她表现出来的那么足,倒是有几分心慌意乱。

程宗扬越贴越近,几乎触到她的鼻尖,鼻中满是她甜美的呼吸。

杨玉环抬手按在他胸口,色厉内荏地说道:“你!你要干嘛!”

程宗扬沉声道:“你胡子歪了。”

杨玉环连忙回手去摸唇上贴的胡须,却被程宗扬一个猛扑,老虎一样狠狠吻住她的红唇。

脸颊贴着她光洁发烫的娇靥,鼻尖摩擦着她脂滑玉润的琼鼻,嘴巴含着她饱满香甜的唇瓣,舌尖叩开她的玉齿,与她软腻柔滑的香舌纠缠在一起。

程宗扬含着她的檀口香舌,一边亲吻,一边温柔地变换着角度。

鼻尖从她鼻侧划到玉腮,满口的甜糯与芬芳。

那条滑嫩的香舌本能地躲闪着,但在他锲而不舍地纠缠下,退无可退,终于迸发出炽烈的激情,两人忘我的深吻在一处,火热而又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传来高力士的公鸭嗓,“公主,兴宁坊到了。”

杨玉环触电般把他推开,匆忙坐直身体,举起手指将散乱的秀发拨到耳后,调理了一下呼吸,扬声道:“知道了。”

程宗扬坏笑地看着她,挤了挤眼睛。

杨玉环恼羞成怒,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将嘴巴上的口水狠狠擦在他胸口,然后拣起掉落的小须子,贴在唇上,随即推开门,跳下马车,从袖中拿出一柄象牙精雕的折扇,“唰”的打开。

“凉州武馆……嘁!”

杨玉环打扮得如同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一边故作雅致地摇着扇子,一边打量着面前的匾额,“看着就不怎么样。”

武馆的大门关着,里面隐约传来人声,似乎还不少。

杨玉环吩咐道:“你们先出去,在街口等着。”

凉州盟的驻地并非主街,车马一停就占了大半巷子。

高力士等人驾车离开,程宗扬上前叩门。

一名壮汉打开门,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看向他身后,“阁下是……”

程宗扬穿了一身粗布衣物,看起来就像后面那位公子哥儿的跟班。

杨玉环摇着折扇,唇上的小须子飘飘欲飞,“本公子乃齐国公杨太尉之后,久闻周少主大名,特来拜见。”

听到身份这么显赫的权贵子弟,竟然亲自登门拜访周少主,那壮汉也不禁一愣,立马奔进去禀报。

杨玉环翻着白眼道:“一点儿待客的礼数都没有,都不知道请我们进去。”

“江湖儿女,哪儿那么多臭规矩?”程宗扬推开门,“请吧,杨大少。”

杨玉环摇着扇子踏进院内,一眼就看见院中的木台。

“这是擂台?你说的那个擂台赛,就在这儿比的?太小了吧?”

“这还算小?打个擂台难道还要跑马?”

“我还打水战呢。”

两人正在斗口,一名长脸年轻人大步流星出来,他身着劲装,头扎翠巾,气宇不凡,顾盼间睥睨之态横生,一边走一边抱拳,“杨公……”

话未说完,周飞看清旁边那个跟班,脚下一跘,险些跌倒。

“……子。”

程宗扬上前道:“这位是杨太尉家的公子,听说周少主的英雄事迹,敬佩不已,特地赶来拜会。”

“呃……哦……公子……”

杨玉环用折扇掩住下巴,粗粗咳了一声,“进去说吧。”

“是,是。”

周飞惊疑不定,这位公子身长玉立,比自己还高了半头,象牙扇、白玉带、丝履珠冠,一看就富贵逼人,非是寻常人家。

他偷偷看了主人一眼,只见自家主人乔装布衣,此时双手虚拂,对那公子作了个请进的姿势,态度恭谨得不像话。

能让主人如此客气,这位公子定然来头极大。

周飞心潮澎湃,连这等身份高贵的公子都亲自登门拜访,若是传扬出去,自己的名声定然更上层楼!

周飞递了个感激的眼神,然后拱手道了声“请!”两肩一挺,当先引路。

此时已然入夜,但还有不少江湖汉子在演武场上练功,冒然风雪打熬力气,见周少主领着一名衣饰华贵的公子进来,纷纷注目。

周飞龙行虎步,目不斜视,走到一半,他唤来一名手下,刻意压低声音吩咐道:“杨太尉家的公子专程来拜访,让大伙儿动静小些,不要打扰了杨公子。”

杨玉环用扇子掩住嘴巴,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周飞将两人领入自住的小院,厅中已经有客人在座。

周飞介绍道:“这位是波斯商会的苏大商。”

双方拱手问好,苏沙看着这位锦衣玉带的公子哥儿,同样露出一丝惊疑,随即笑道:“周少主有贵客登门,在下先告辞了。”

杨玉环一直用扇子掩住口鼻,等苏沙走远才嘟囔道:“就烦这些胡狗,用了那么多香料,还盖不住那股狐臭味。”

程宗扬只当没听见,随意往椅中一坐,不等周飞开口便道:“你老婆呢?这会儿在家吗?”

周飞怔了一下,赶紧道:“在的。”

“那正好,”程宗扬直接道:“杨公子听说你老婆生得美貌,又娴淑雅静,专程登门,想一亲芳泽。”

周飞猝不及防,脸上顿时像被泼了油彩一样,青红交加,渐渐的,显露出一丝狰狞。

不会吧?

搞得太过火,他终于忍不住要跟自己翻脸?

程宗扬手心里暗暗捏了把汗,冷笑道:“怎么?忘了你签过的誓书了?”

听到誓书两个字,周飞神情一滞,眼中流露出一丝迷乱,片刻后低下头,嗫嚅道:“是。”

虽然应得驴头不对马嘴,但态度已经是服软了。

程宗扬宽慰道:“放心,杨公子跟我是同床并榻的交情,不是外人。嘶……”

程宗扬被杨玉环踩了一脚,痛得咧了咧嘴,“杨公子家中可是长安城最顶尖的豪门,别说寻常人家,就是一般的官员,想攀附也攀附不上。我费了不少力气才说动他赏脸来一趟,大好良机,可不要错过了。”

杨玉环咳了一声,“听说你要入翊府充任郎将?”

“……是。”

杨玉环嗤笑道:“一个区区五品的郎将,若是本公……子高兴,便是翊府的中郎将,也不过本公子一句话的事。”

翊府中郎将?周飞眼睛亮了起来,那可是正经的高级军官!

程宗扬插口道:“你以为我会随便带人来?直说了吧,杨公子跟我好得穿一条裤子,而且家世深厚,手眼通天,随便一句话,就能把你捧到天上。要不是我看你是个可造之材,有意提携一把,你能有机会结识这等大人物?”

周飞又惊又喜,抱拳道:“小的这就去唤贱内过来。”

周飞匆匆入内,片刻后折身出来,有些尴尬地说道:“那个……贱内身子不妥,不好出来相见,非是有意怠慢……”

杨玉环将象牙折扇一合,吹着须子道:“老程,这是怎么说的?”

干!你们怎么都这么多戏?

“怎么不舒服了?”

周飞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程宗扬不耐烦地说道:“混账东西!有事敢瞒着主子!”

周飞连忙叉手回道:“劣奴不敢。贱内她……昨天被主子收用,这会儿还起不了身。”

“哎哟,老程,”杨玉环阴阳怪气地说道:“你可以啊。”

“算了,我们进去吧。”程宗扬对周飞道:“你在外面守着。”

“是!”

昔日的洞房内垂着纱帐,那位少夫人拥被卧在榻上,脸色一片惨白。

程宗扬挑开纱帐,黎锦香嫣然一笑,“我还以为他觉察出破绽,故意设了圈套诱我。”说着从被下抽出一柄长剑,放回榻旁的鞘中。

“你太小心了。”

“若不是够小心,我哪里能活到今天?”黎锦香妙目一转,“这位是?”

杨玉环摘下胡子,“我听说有位奇女子,特意来看看,你不会见怪吧?”

黎锦香目光微闪,“太真公主?”

“这么容易就认出来了吗?”杨玉环笑道:“黎妹妹好眼力呢。”

黎锦香左右看了看,“你们……”

程宗扬点头道:“你猜得没错!我们有一腿。”

杨玉环横身一肘,打在程宗扬肋下,“有个鬼!你先出去,我跟黎妹妹有话要说。”

程宗扬捂着胸侧,“有什么话还要背我说的?”

“女儿家的私话你也要听?厚脸皮!”

杨玉环不由分说,双手推在他背上,把他推出门去,然后“呯”的关上门,插上门闩。

客厅大门紧闭,周飞贴在门后,一边从门缝里往外张望,一边握紧长枪,神情间有几分不安,唯恐这会儿有人叩门。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拘紧地让开少许。

“这地方收拾得不错啊,是你新婚的洞房?”

“是。”

“不用太拘束了,我这个主人很大方的。”

程宗扬大模大样坐到椅中,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放在案上,“看看吧。”

周飞有些不解地走过去,小心拿起文书。

“这是翊府的任职文告,枢密院已经用过印。”程宗扬笑了笑,“周少主,恭喜啊。你现在已经是大唐翊府的正式将领了。明日一早去翊府应卯,顺便填写告身,领取腰牌、佩刀。”

周飞面上涨起一片血色,拿着文书的手指都在发抖。

然后一甩前襟,双膝跪地,抱拳道:“多谢主子恩典!劣奴愿为主子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好好干。那位杨公子的话,你也听到了。只要他动动手指,要不了多久,就能提拔你当中郎将。”

程宗扬感慨道:“那可是翊卫的高级将领,多少武林豪杰想都不敢想。你一个外族出身的江湖人,别人几辈子都做不到的事,你轻轻松松就能拿到手,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都是主子的恩典!”

“杨少爷是贵公子脾气,他要满意,什么都好说。若是惹得他不高兴……”

“劣奴明白!”

程宗扬笑道:“拿去给你手下看看吧,都高兴高兴。”

这话正说到他心坎里,周飞抱拳一拱,喜不自胜地拿着文书出去,与属下同乐。

不多时,院中传来一声惊呼,“天啊!这是真的吗?”

“上苍保佑!我们周族终于……终于立足了!呜呜……”

大主灶昔明博早已得知自家少主有望入职诩府,此时捧着文书仍忍不住老泪纵横,“苍天啊,你睁眼看看吧!我们少主刚到长安,就得到了官职,吃到了大唐的俸禄!光宗耀祖啊!少主,不对,以后要叫将军了……”

“不必。”周飞矜持地说道:“以后在内还用旧称,到外面再叫将军。”

“我得拿着文书给族里的人都看看!”昔明博抹了把热泪,用漏风的嘴巴说道:“还有盟里的剑霄门、青叶教、丹霞宗、铁马堂……让他们都来看看!看看少主的威风!”

周飞淡淡道:“区区一个郎将罢了。”

“怎么能叫区区?咱们大弁韩,可曾出过一个郎将?这可是几辈子都修不到的福气!”

昔明博急吼吼叫来人,将自家少主入职翊府的消息诏告天下,让手下们准备酒肉,大宴宾客,庆贺周少主鱼跃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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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皇城西南隅的独柳树下。

数以百计的尸首已经被清理大半。

除了要被悬首示众的主犯,其余尸骸都被运往城外的乱葬岗,暴尸三日。

如果有亲友认领,还能有薄棺安葬。

但一些几近灭门的人家,尸骨无人认领,最后只能挖一个大坑,胡乱埋葬。

几名低阶的内侍正在清点最后一批尸骸,忽然有人叫道:“不对啊!怎么少了?”

“怎么可能?”一名内侍说道:“人头都是验过的,对著名册,杀一个勾一个,我在旁边看着,勾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少。”

“刚才运完那批,应该还剩三十来具,可这会儿只有二十多具。”

“你数错了吧?”

“不信你来数一遍。你瞧!”那内侍拽着同伴道:“人头跟身子还对不上。这身子是个男的,人头分明是女的。”

几名内侍面面相觑,片刻后齐齐打了个冷战。

为首的内侍低声道:“肯定是前面装车时候弄错了。别管了,赶紧装好。”

几名内侍都闭上嘴巴,将余下的尸骸扔到车上,匆忙离开。

夜色如墨,那片黄沙上的血迹渐渐渗入沙中。

雪花又一次飘落下来,覆盖了黄沙,那些血污被掩在雪下,再无踪迹。

唯有旁边那株独柳树枝条如旧,静静等待着黎明的钟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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