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名言

琼恩张口欲言,却又怔了半晌,最后勉强摇了摇头,“不知道。”他说。

“嗯,很正常,”大主教说,“我也不知道。”

“……”

原本以为接下来大主教是会有一番长篇大论的教诲,琼恩已经做好了洗耳恭听地准备,没想到却是这种回答,实在是大大出乎意料——幸好今天遭遇的意外实在够多,也算是有抵抗力了。

当下平心静气,不动声色,摆出一副乖乖受教的模样,等着聆听下文。

“既然连爱是甚么都不知道,为何又能那样肯定自己是爱着她的呢?”

大主教的嘴角挂着微笑,像是觉得有趣,又像是在讥讽,“不觉得这很没道理吗?”

“确实是没甚么道理。”琼恩承认。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前面所说的爱,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呢?”

“可以啊。”琼恩坦然说。

大主教的眼睛眯缝起来,“让我有一点点意外哪,琼恩,我还以为你不会这样容易屈服于别人的看法呢。”

“因为,”琼恩说,“你的看法对我而言毫无意义嘛。”

大主教明显地怔了怔,随即纵声大笑起来,“很有趣,”他夸奖,“很多年以来,我都没听过这么有趣的话了。”

琼恩微微欠身,“如果刚才的话让您觉得冒犯,我在此道歉。”

“不,不是冒犯,”大主教摆摆手,“是真的很有趣。对于我这样,明明只是初次见面,却摆着长辈的架子,指指点点丶说三道四,觉得自己的意见就该被尊重的老家伙,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呢。不过我确实是有点奇怪,”他看着琼恩,“你就不担心我会勃然大怒吗?”

“还有一点点担心的吧,但是没办法,”琼恩叹气,“艾弥薇再三向我强调,在您面前一定要诚实,绝对不能说假话。而我心里确实就是那样想的,所以,”他耸耸肩,“所以就只能那样说了。”

“诚实是一种美德。”大主教点头表示赞同。

“是否是美德,我并不在意。但可以肯定的是,坦诚相待是最省力最有效率的谈话方式——所以,”琼恩说,“艾弥薇虽然离开,但很快就会回来。您到底想对我说些甚么,不妨现在就开始吧。”

大主教沉思着,双手合握,拇指压在鼻梁上,“我确实有一些话想对你说。”

“请讲。”

“艾弥薇应该对你说过,她是怎样来到教会的吧。”

“说过,”琼恩点头,“她母亲去世后,和凛为躲避仇敌的追杀而流浪,正好遇上您,被您带回教会。”

大主教笑了一笑,“是啊,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有一件事情,我从没告诉过她呢。”

“嗯?”

“其实,我认识她的母亲,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您……您的意思是……”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端起杯子,带着满足的神态尝了口热腾腾的咖啡,大主教轻声说,脸上悠然浮起回忆的神情,“那时候,我才刚刚二十岁,是个诵律者(实习牧师),有次奉命去因布图,结果路上遇到一群强盗。眼看就要被杀掉,结果就在这时候,有个女孩从旁路过,顺手把所有的强盗都杀了,救了我一命。”

“艾弥薇的母亲?”

琼恩自然已经猜到那个女孩的身份,但还是抱着确认的心情问了句。

大主教点了点头,“是啊,不过当时她也只是个小姑娘,和现在的艾弥薇差不多大吧。嗯,也是一样的美丽呢,灿烂的金发,深碧色的眼睛,就像天使一样。”

“然后呢?”琼恩问。

“然后就各走各的路了。”

“没有发生点甚么吗?”

“你以为会发生甚么呢?”大主教反问。

“……没甚么。”

大主教哈哈一笑,“我知道你在想甚么,琼恩,不过很可惜,我没有你那样的好运气——不,应该是说,我没有你那样的勇气。当时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像个无礼的笨蛋一样,连声道谢都没说呢。”

“十几年后,又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再次遇见她。当然了,她早已经不记得我了,”大主教缓缓说,“她当时有孕在身,被散提尔堡的人追杀,我救了她。然后,依然是各走各的路,不过有所进步的是,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准确地说,是知道了姓氏。”

“艾弥薇完全继承了她母亲的容貌,所以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知道她的来历;再听到她的姓氏,就更加确定无疑了。当时我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因为她是巴尔的女儿,教会里很多人反对,但都被我压了下去——坦白地说,我算是以权谋私吧。幸好事实证明我做对了。”

“艾弥薇是我所见过的最优秀的少女,她非常努力,而且拥有着我无法想像的超卓天赋,十三岁就通过试炼,成为圣武士,在教会一千五百年的历史上,这是绝无仅有的,不但是空前,我相信也是绝后。她将来的成就,就算是圣卡缪尔女士也未必能够与之比拟,”大主教说,他的语气虽然平静,却还是透着隐隐的自豪,彷佛老师看见自己的学生功成名就,“她确实是天生的圣武士,聪明丶机变丶冷静丶果决丶从不后悔丶永不放弃,每一个认识她的人,都会为她所震慑,惊叹她的美丽和力量,以及和年龄完全不相称的心智成熟。但却很少有人会去想:说到底,她其实还只是个孩子。”

“是的,”琼恩说,“她确实是那种光芒耀眼的存在,让人不由自主就会忽视她的年龄。”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

“甚么?”

“所有能够成为圣武士的人,都必然是完成了自己的『源论』,否则的话,就不可能通过最终试炼,无法回答出神明的问题。所谓『源论』,即是自己之所以是自己的凭依和基础,公平契约丶等价交换丶意识自治,这便是艾弥薇的源论,她也因此通过试炼,成为圣武士。但是,这其实还是不够的,艾弥薇的源论里,还缺少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缺少甚么?”琼恩不禁问。

“快乐。”

“……”

这个答案实在有些出乎琼恩的意料之外,但仔细品味的话,似乎又蕴含着某种难以描述的哲理。

“只有自己快乐的人,才会让别人快乐;只有自己幸福的人,才能让世界幸福。所以不快乐的人,就不配做圣武士;不幸福的人,就没资格成为英雄,”大主教说,“这是圣卡缪尔女士的名言哪。”

因为她自己是快乐和幸福的吧……

“然而艾弥薇并不快乐,”大主教叹息,“我每天都能见到她,却从没有见她开心地笑过,一次也没有。从这点来说,她或许并不能算是真正合格的圣武士吧,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她的记忆里,有太多太多的黑暗和冰冷,有太多太多的鲜血和死亡,这些东西重重包裹着她,沉沉淹没着她,将她浸透其中。她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心灵封闭起来,阻隔了侵蚀,同时也放弃了希望。没有希望,也就不会有快乐。这算不上坚强,或者说,这其实是一种脆弱,但是,”他叹了口气,“她毕竟只是个孩子。”

“我想帮助她从过去真正走出来,我知道这是很难的事情,需要漫长的时间。但是自从和你在一起之后,她的状态就开始改变了,”大主教说,“她比以前开朗了很多,笑容也比以前多了很多,她现在真的很快乐,眉宇间的高兴,眼神中的喜悦,心里面那份满得彷佛要溢出来的幸福,就连我这个老头子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她会经常在我面前说起你,不止一次,是很多次。我能看得出来,她真的喜欢你。坦白地说,我都有些嫉妒,甚至觉得很失落,但是每一次,当我看见她那高高兴兴的样子,当我看见她提起你时的灿烂笑容,我就发自内心地丶真诚地希望:你能够让她幸福和快乐。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我对艾弥薇说,有机会的话,让我见见你吧。因为我实在很好奇,到底是甚么样的男孩子,能够让艾弥薇动心呢,我想,那一定是一位和她一样优秀的少年吧。”

“但是,你让我有一些失望啊,琼恩。”

大主教毫不客气地说,他的神色变得严厉起来,和此前的温和判若两人,“有些事情,艾弥薇不会和我说,但我还是能够知道一点。我并不是想干涉年轻人的感情问题,我也无意于指责他人的私生活,说到底,你和艾弥薇之间的事情,你们自己才有权力去管,外人无权置喙——但是,我确实是非常非常的失望。”

仅仅是“失望”吗?不,更准确地说,其实是“愤怒”吧。

琼恩沉默着,一言不发。

“艾弥薇是个非常单纯的女孩子,这是她的初恋,我想,对于每个女孩子来说,初恋的时光都是最美好的吧,”大主教说,“在你怀里,她获得了久违的温暖,在你身边,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快乐。这份温暖和快乐,让她迷恋着你,舍不得放弃,舍不得离开,所以她愿意容忍,愿意妥协,甚至愿意放弃那份少女应有的矜持和骄傲。她不想惹你生气,不想让你为难,不想逼迫你做选择,宁愿自己来承担。而你把这一切当做理所当然,得寸进尺——所以,我现在很想做一件事情。你知道是甚么事情吗?”

琼恩摇头。

“想揍你。”大主教说,然后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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