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悔(4)

人活一世,必有一死。

世间种种,终必成空。

他渐渐平静下来。生活就是这样,即使你象狗一样愤愤不平地抱怨这抱怨那,诅咒命运,诅咒上苍,可是时刻一来,还是得放手。

来自于尘土,复归于尘土。

他看着自己的血点滴渗进瓷砖地板的罅隙,心中宁静,无所思,无所想。只是着迷地感受着血是如何从伤口里涌出,顺着指缝淌出,沿着胸膛、手臂、背脊缓缓流下。他专注于每一条细流,静静地看着它们如何离开自己的身体,和冰冷的外部世界合同为一体。

最终,他的身体也会冷下去,冷下去,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这一生,都在致力于拒绝,但在死后,他终究会回去,象婴儿复归于母亲的子宫。

不管他走了多远,不管他是逆来顺受还是叛逆到底,必定还是会踏上最后的归程,和所有人一样,走向同一个地方。

对此,谁都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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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死的感觉很难受,稍微一动,脖子就疼得他抽气。忍不住怀疑:那人是不是故意不肯认准部位,就是要他临死前多受煎熬。他不怕死,可是这样痛到人浑身发颤,偏又死不下去的感觉真是……挺糟糕的。

时间仿佛延长了千百倍,头脑渐渐变得晕眩,身体很冷,四周安静得过了分。

他正在死去,然而无人理会。那个世界仍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一条生命的消逝,并不比树上掉下一片叶子更注目。外面的那些看守人,也许关心的只是雨下大了需要带伞吧。而把自己关在这里的真田清孝,现在大概一心地用在如何安慰他的小情人上面。

一个人可以孤独到这个地步,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不知道第一个发现他尸体的会不会是苍蝇呢?突然想起以前常听的一首英文老歌:

Everyone Says I Love You

The great big mosquito and the bee sting too

The fly when he gets stuck on the fly paper too says I Love You……

(大家都说我爱你

包括蚊子和蜜蜂

苍蝇钉上了捕蝇纸

同样也说我爱你……)

他只觉荒诞,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听见窗外仍在下雨,雨声飘渺而轻柔,象古典时代那些宁静恬淡、令人愉悦的音乐。

意识有些模糊,他想他应该脱离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尘世,正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了。

这样很好。

虽然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但哪里都比这里好。

他不属于这里。

他不该呆在这里。

他不在这里。

困住他的地牢消失了,那些苍白冰冷的瓷砖一一裂开,厚实坚固的墙壁象积木一样地坍塌下去,扬起大片尘土。

尘土的气息干燥而温暖,不再是地下室卫生间里那种潮湿陈腐的霉味,他站在废墟之中,健康而完整。

雨声已经消失,而某种让人灵魂飞扬的音乐仍在继续,阳光照耀着他,将他前面的路染成金色。

青春和活力好像又回到了他身上。他仍在起点上,一切仍有无限的可能性。

他开始奔跑。

大片大片的向日葵随着他飞奔的脚步急速向后退去,化作斑斓的光影。那些像火焰一样燃烧的花朵,那些生气勃勃的绿叶,飞速从他眼前闪过。那瞬间展现的绝美风姿,却一直烙印到他的内心深处。

全身被一种莫可名状的狂喜所充斥,在阳光下奔跑,在疾风中呼喊。

是他在追逐着美,还是美在追赶着他?

往昔的岁月象飘落的叶子被他踩在脚下。岁月的尽头,有他遍寻不得的平静与美好。

随风飘来的是花香吧,那样的馥郁浓烈,象从孩提时代飘来的母亲的香气。

盛夏的黄昏,洗浴后的母亲会带着他在阳台上乘凉,目送着渐渐西坠的落日,一面心不在焉地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歌:

“他们说时间能治疗一切,

他们说你总是能够忘掉一切;

但是这些年来的笑容和泪痕

仍使我心痛象刀割一样……”

黄昏的风总是特别温柔,母亲的笑容神秘而飘忽,带着一丝自嘲嘲世的冷漠。她的头发很香,胜过世上所有的花朵。

他还记得母亲那时的样子,半边侧脸沐浴在夕阳淡黄色的光线下,显得分外柔和美丽。

那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后来他用了一张角度类似的照片嵌在她的墓碑上。

“我只是希望她爱我。”

隔着数十年的时光,他再次看到了那个矗立在墓碑前的十四岁少年,手中握着一束苍白的雏菊。

“我只是希望她留下。”

“留下来,不要离开我。”

雏菊在风中颤抖,他的声音微弱得像是呻吟。

男人的手落在他的肩头,稳定干燥,是让人安心的模样:“你知道,她不会怪你。”

“是的,她不会怪我。我画不好画,她从来不骂我笨。我把她最为珍视的作品割碎,她虽然生气,还是没有打我。就算这次……我想她还是不会怪我。无论我做错了什么,无论她多生气,最后她总是会原谅我。”

他呆呆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忍不住小声哭起来:“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样,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样爱我,肯无条件地包容我。”%

男人沉默着,用力将他的身体扳过来,迫使他面对着自己的眼睛:“我说她不会怪你,是因为她明白,你这么做只是出于爱。”

他有些糊涂了,茫然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男人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睛平和凝定,有种看透人心的魔力:“不,你明白的。从头到尾,你要杀的就不是什么杰克,而是你母亲。”

他一震,立刻就要反驳,斥责男人胡说八道,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杀了一个杰克,你母亲还会有其他情人。唯有杀了她本人,才不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不再离开。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

“……”白色的雏菊失手坠落,他浑身发抖,勉强忍住扑过去将男人一把掐死的冲动。

男人看他的眼睛已多了一丝理解和悲悯:“你没有错。你只是太爱她了。唯有自己真心挚爱的东西,我们才会想到永远珍藏,不是么?”

他看那男人的样子一定很傻,所以那男人拿出给小孩子讲解相对论的耐心一一说明:“只有最美丽的花朵,我们才会舍不得让它在枝头自开自灭,才会在它盛开得最鲜艳的时刻把它摘下,供奉在金瓶里,或者夹放在书本中,永远保持那种夺人心魄的美丽。”

“也只有最美丽的蝴蝶,我们才会把它做成标本,一直一直地收藏下去。”

男人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眼神有些飘忽:“如果不是深沉的爱,怎么能做到?”

“现在她死了,她不会再被任何人抢走,她会永远这么美丽,她的生命会定格在最丰盛浓烈的时刻,不会再有衰老和萎谢……”

“可是她死了,她再也不会对我笑……”

“啊,阿忍,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结,只是走出了时间。”

“可是……”

男人回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地道:“所以她一定会原谅你,因为她知道,你是那么的爱她。”

风吹到身上,有点冷。那朵雏菊被风吹起,打了个旋儿,飘风到远方。

********************

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想念母亲的歌声,想念母亲的发香,想念她在夕阳下眯起眼睛看他的样子,想念她抚摸自己时手心的温度……

即使她身边有十个八个男人都无所谓。

只要她还活着。

活着,对他微笑。

而不是在冰冷的墓碑上镶嵌所谓永恒的美丽。

“现在我知道,你根本就是在骗我。”他冷漠地朝刀刃上吹了一口气,看着雪亮的刀锋蒙上一层水汽,又迅速消逝。

“你接近我,根本就是为了报复。只是因为我母亲是你唯一不能收藏在盒子的偶人,所以你想把我收藏进去……”

他回过身,看着已经消瘦得不似人形的男人,笑容冰冷:“可惜,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主宰我的生命,更不会如你的意住进那盒子。”

男人蛮不在乎地瞧着他,从上打量到下,仿佛他依然赤 裸:“阿忍,你长大了,不过还是那么迷人,就是脾气,远不及以前可爱听话……那时你怎么说的,呵呵,我是你父亲、老师、兄长,唯一的情人和唯一的伴侣……”

他已经能够漠然地对待这些挑衅,内心冷淡,不起微尘:“是啊,那时候我很蠢,毕竟还是小孩子。如果骗到一个小孩子也能让你得意,我不会阻止,反正你现在也就只有靠回忆才能维持你的虚荣心,真可怜。”

他微笑着看着男人发怔的样子:“你说过死亡才能成就永恒,只有极致的爱才会想到永远珍藏,那么我杀了你,把你放进盒子里,你感激我不?因为我是那么爱你。”

男人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刀刺入自己的腹部,直至没柄。男人的身体因疼痛而剧烈扭曲,象铁架上的鱼。鲜血涌出来,染红了他苍白的手。男人瞪着他,忽然微笑,耳语般的悄声道:“阿忍,我的小阿忍,你以为,你没有住进盒子里么?”

他的心在狂跳,随即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拉出匕首。男人倒了下去,唇边仍带着一丝扭曲的笑意:“不管你怎么想,有一点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爱你……”

可惜,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上当情有可原,成年人还会上当只能怪自己蠢。

“你的爱,我不稀罕。”

他静静地对着男人的尸体微笑:“将来会有很多人爱我。他们会全心全意地爱我,服从我,从身体到灵魂全部都属于我。”

他转身,走了出去,没有回头看一眼。

耳边似乎有音乐在响,或者只是记忆中的某个声音,单调地重复着他听过很多次的词句:

“I Love You

There are only 8 little letters in this phrase, you’ll find

But they mean a lot more than all the other words combined

Everyone, no matter who

The guy over 80 and the kid of two

The preacher on the pulpit and the man in the pew says I Love You……”

(我爱你

这句话只有八个字母

却胜过世上所有的单词组合

人人都说我爱你

上至八十岁老翁下至2岁幼童

神坛上的牧师和祈祷的信徒都在说

我爱你啊我爱你……)

恍惚中,他看见他亲手调教过的那些奴隶,有的他记得,有的面孔已经模糊,至于名字是差不多全忘光了。他们只是客户送来的货品,因此通常都只有一个代号,调教好了就会送走,象工厂制造的沙丁鱼罐头,而他只是一个熟练的食品包装工而已。

一个个沙丁鱼罐头在它面前陈列开来,永远是麻木驯服的姿态,倾吐着一成不变的话语:“我很爱很爱我的主人……”

爱?

他冷笑了。不,他永远不会说出这个可笑的词。

所以,他绝不会对他的阿零、他的小羽,无论叫什么都好,说出那个词。

身上冷得厉害,手指都有些僵硬了。他艰难地偏转头,看着血泊中的那柄折刀。

过去如潮水般的涌上来,而他安全地站在时光对岸,看着他人重复自己的宿命。

再一次,他感到了他和那人的奇妙联系,这让他的心微微发颤,升起一种近乎痛苦的温柔。

尽管那人不肯承认。

这真是遗憾。

也许还想拼命忘记他吧。

他不觉微笑,可惜那人不知道,就算本来有机会,现在也不可能办到了。

通过死亡,他会永永远远地烙印在那人心里,不会象项圈一样被轻易除去。

——就算是再善变再薄情的人,可以忘记自己的第一个性伴侣,也绝不会忘记,第一个死在自己手里的人。

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结,只是走出了时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男人是对的。

********************

那么,这就是他想要的么?

迷蒙的血雾中他再次看到青年那张苍白失控的脸,即使过了多年,他依然能清晰地将他看透。

看那强作镇定的外表下,那颗敏感的心如何在不安中彷徨,恐惧着外界,也恐惧着自我。

因为年轻,所以仍有期待,希望所有的创伤能够治愈;所以仍存幻想,以为只要消灭掉污染源,天长日久,河水自会澄澈如初。

“他们说时间能治疗一切,

他们说你总是能够忘掉一切;

但是这些年来的笑容和泪痕

仍使我心痛象刀割一样……”

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为何母亲总是不能停下脚步,逃离了那个沉醉于少年男女养成计划的恋童癖患者,并不能让她逃离阴影。

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匕首可以撕裂人体,却无法撕裂寂寞。报复所能带来的短暂快感,永远抵不过杀戮留下的罪恶感。男人的死,带给他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堕落。

隔着生与死的距离,他望向那青年。要让这三年的时间延长为永恒么?让罪与罚的枷锁再一次束缚住那青年,生生世世陪他沉沦到底么?

日光下瑰丽夺目的向日葵,灿烂粗野的生命力,玫瑰花床上的年轻身体,受伤白鸟般的柔弱顺从……

属于阳光的是羽,属于黑夜的是零。

走出地牢的是羽。为他而死的是零。

他同时爱着他们两个,正如他爱着自己的两面。

只是,那个曾让心动让他情动、让他隔着时空轨道恍然失神的人,永远不会属于他。

而唯一属于他的阿零,已经死了。

那三年,只是一个梦。梦醒了,零就会成为羽。

也许,这样的结局,也并不坏。

他盯着血泊中的那柄折刀,在血污中仍然反映出一点光亮,看来很是锋利。其实,他是可以为那青年做一件事的,不是摘下他的耳塞,让他听清自己的最后一句话,而是……

他叹了口气,艰难地伸出手,沾着血水,写下几个字:“不是你杀的我。”

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几个字:“对不起,可是,我不后悔。”

他停下来,看着那一行字,由于乏力,写得歪歪斜斜,很不好看。不过他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些了。算是最后的礼物吧,其他的东西,他给不起。

他慢慢地挪动身体,一点点地接近,终于捡起那柄折刀。隔着几十年的光阴,那熟悉的感觉又回到他心里。但这一次,宿命将终结于此。

他笑一笑,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子刺入自己的颈动脉。生也罢,死也罢,他最终还是让自己来做主。

看着鲜血随着刀起出喷洒出来,心中模模糊糊地掠过一个念头:“你看,我的手法真是精准,比你的可好多了。”

那是他头脑中转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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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上小尾巴。相信我,我是亲妈来的,对这两只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需要说一下的是,那个灰眼睛男人的话,都是谬论的说。忍tx其实有所察觉,所以才说我把你杀了算不算爱你。可是呢,他还是会受到影响,走上同一条道路。

其实他一面这么做,一面心里也是知道的,所以最后还是放羽自由了。基本上就是这么回事。有读者说看不太明白,不知道这样解释够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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