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窄门(5)

清孝长长地叹了口气,笑了笑,道:“如果你把表达爱叫做伤害……像这种伤害我的话,你天天说也没有关系。我就怕你什么话都不说出来,一脸憋着气报恩的样子,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小羽,我很笨的,你不要让我猜心。”

他心痛地抚摸着羽手上的石膏,怅然地道:“你以为在那些人的眼中,我的形象会比你好多少?他们看你是个受虐狂,看我也不过是个虐待狂而已,嗯,一个丧心病狂的虐待狂加罪犯。”

他讥讽地一笑,道:“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看他们,也不过就是一群冷冰冰的机器,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小羽,我以前总是希望你能回归社会,现在想起来,这么做真是蠢。我们自有我们的快乐,何必需要他们承认?为什么要并肩走在大街上才是最高幸福,难道在自家庭院里就照不到阳光么?”

他这样说的时候,最后一丝阳光正从墙壁上消失掉,苍茫的暮色侵入了整个房间。清孝动也不动,看着灰色的阴影一点一点地从足尖爬上自己的膝盖,喃喃地道:“很多人,他们并不认识我们,生活也和我们没有任何交集,但他们一句说过即忘的指责,一个冷漠的眼神,就可以让我们冷得浑身发抖……这是多么的不公平。”

他的话音里已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愤激,低声道:“那些人,他们所有人,他们并不在意我们的经历,也从未真正试图了解我们的感受,那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们?说这个不正常,那个不道德,哼,那标准又是谁定的?谁又敢说自己洁白无暇,绝对健康?”

眼里闪动着骇人的光芒,他蓦地迸出一句:“我恨他们!”

羽吃惊地看着他,叫道:“清孝,你……”

清孝重重地喘了口气,手垂落下来,盯着墙壁上的铅灰色阴影。当他重新将目光移到羽身上时,他已经恢复了自制力,微笑了一下,道:“小羽,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这些年,我的确变了很多。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

羽沉默着,怯生生地伸出右手,拉住清孝的手指头,小声道:“不管你怎么改变,你还是清孝。”

他为这轻微的肢体接触而差点落下泪来,拼命眨动眼睛,才能忍住已经涌到眼眶的泪水:“谢谢你,小羽。你真聪明,笨的一直是我。”

他叹息一声,反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藉着传过去的力道表达自己无言的感激:“对不起,我太疲倦,不够强大,没有能力带你走出去,不过我可以走进来。”

羽微微一震,怔怔地盯着他,似乎一时不能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房间里一片寂静,他们在逐渐加深的暮色中凝视着彼此的眼睛。

良久,清孝缓缓道:“人不能太贪心,不可能什么都拥有。在世界和你之间,我选择你。世界是假的,你才是真的。生命太短,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羽看似平静的眼眸终于不可遏止地起了一丝波澜,苍白的手指一阵痉挛,颤声道:“不,清孝,不要再给我希望……”

清孝微笑,并不说话,而是俯下身去,试图亲吻对方的嘴唇。羽剧烈地挣扎起来,差一点让打着石膏的左手也用上了。

清孝见状只得放弃,安抚地捉住羽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羽的头发,低声道:“你会好起来的,我们都会好起来的……至于外面那些人,那个冷漠疯狂混乱的世界,我们再不为他们浪费一丁点感情。”

从指尖处传来的温度让他安心,那是真实的血肉,真实的生命,一如他们的拥抱。虽然时隔三年,沧海桑田,诺言依然存在。不管彼此已经改变了多少,他仍是清孝。

——他也仍然是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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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在沙沙地下,虽然已经过了黄昏,屋里依然没有开灯。潮湿的空气和暗淡的光线给房间平添了一股冷意。清孝坐在窗台上,膝盖上放着一份尚未完成的报告,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一个字了。他背靠着墙壁,面孔被阴影遮住,看不分明。音乐从他身旁的音箱里流泻而出,象微风拂过湖水,宁静而微凉。

羽伫立在门口,默默地看着清孝。他手里握着一束刚从院子里采来的桔梗花,花瓣被雨丝打湿了。过了一会儿,他走过去,将带着水汽的桔梗花放在清孝身旁的茶几上。清孝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彼此微笑了一下。清孝没有起身,羽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清孝身边的地毯上,闭上了眼睛。

音乐仍然在流淌,回荡在空旷寂寥的客厅里,正是鲍勃迪伦的那首《骤雨将至》。多年以前,他曾经听清孝放过多次:

“究竟到哪儿去了,我那蓝眼睛的孩子?

究竟到哪儿去了,我亲爱的小孩?

……我走进七座悲伤的森林中,

面对着十二重死去的海洋。

我走进一处墓园,那墓园仿佛长达一万公里

而大雨眼看就要狂烈、狂烈、狂烈、狂烈、

狂烈地落下……”

仿佛与这乐声相应和,窗外的雨声也落得更急,打在树叶上,或沿着晃动的树枝滴坠下来,交织成轻柔而伤感的声响。盛夏已经过去,正是一雨便成秋的时节,时令穿梭,人就是这样一天天老去。

羽半倚半靠着清孝,动也不动地听着,像是听得入神,又像是已经睡熟。房中的空气清新湿润,散发着桔梗花的淡淡甜香。那一刻的感觉,温柔而伤感,仿佛地老天荒。就这样过一生,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音乐不知何时已停止了,清孝抚摸着他被雨丝濡湿的头发,低声道:“你又不告诉我就出去玩了,下雨了都不回来,知不知道这样很容易生病的?”

羽微笑道:“只是小雨,看见要下大了,我就回来了。你不是一直在窗子那儿看着我么?”

清孝笑了一下,道:“是啊,被你发现了。你的手还好么?我看见你在试着用左手摘花。”

羽笑道:“你都看到了还问什么?这些桔梗花开得很好,我就摘了几朵,漂亮吧?”

清孝凝视着那束洁白的花朵,温柔地道:“是的。记得你说过日本也有桔梗花,在你的家乡……”

羽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在信州,我住宿学校的附近有一株。” 他有一刹那的恍惚出神,明净的眼眸里浮现出梦幻般的色彩。

“不过那花是蓝紫色的……信州没有多少我记得的东西,但那些盛放的桔梗花我很喜欢。”

羽倏然住了口,不自在地别过头去,拿起CD盒子顾左右而言他:“你很喜欢这首歌么?我听你放过很多次。”

清孝没有立即答话,从窗台上滑下来,和羽并肩坐到地毯上。CD盒上印着鲍勃迪伦的一张黑白头像,低头向下,眼神沧桑,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我已放弃对完美的追求。”

清孝伸出手去,抚摸看唱片封套,慢慢地道:“我一个朋友很喜欢,他是鲍勃迪伦的崇拜者,买了很多他的CD。”

他唇角一翘,微笑着叹息道:“巧合的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朋友也是在雨里。”

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低声道:“那位朋友,对你影响很大吧?”

清孝随手将鲍勃迪伦的另一盘CD放进播放器里,一面不在意地道:“是啊,我那个朋友个性很强,他身边的人很难不受影响。”

羽望着他的背影,安静地道:“他叫西蒙,对吧?”

清孝一震,没有回头。CD在播放器里转了转,飘出来一个略带嘶哑的男音。窗外雨声潺潺,雨滴划过有些枯萎的树叶,滴坠在石质台阶上。

没有等到清孝的回答,羽低头看着手中的CD盒带,轻声道:“蓝眼睛的小孩……他有一双蓝眼睛吗?”

清孝忍不住呛咳起来,他握手成拳抵住嘴唇,用笑来掩饰心中的震动:“你真是很聪明呢,我记得只跟你说过一次……”

羽微笑,道:“你那次说了很多……你说他帮你打开了心结,就是别人怎么看你不重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才重要。你还说他是个很倔强的人,我有点像他……”

笑容已经变得有些勉强,他再次低下头,象是自言自语般的道:“你跟我说过的所有话,我都没办法忘记……”

——因为从头到尾,他的世界里就只有他而已。

这话虽然没有说出来,清孝也明白。望着清孝那带着一丝怜悯的了然神情,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愤怒,愤恨于自己的无能与无助,但就算清清楚楚地知道,还是没办法改变。

他知道这种情绪对清孝并不公平,只好掉过头去假装看窗外的风景,细雨中那幽暗的天光和苍青色的树木。

“你……想知道他的事吗?”他听到清孝试探着说,那语气几乎可以用小心翼翼来形容。

他不禁有些罪恶感,越发不敢去看清孝,想了又想,低声道:“我只想知道,他只是你的朋友吗?”

很久很久,他没有听到清孝的回答,但他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即使鲍勃迪伦的歌声和窗外的雨声也无法盖过。他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么?抑或只是希望听到他希望听到的东西?

他忽然觉得一紧,已经被清孝从背后抱住,男人的手臂环拥住他,他可以感觉得到对方棉质上衣下强健有力的肌肉。清孝叹息着,频频用面颊摩擦着他的背部、肩头,然后是脖颈。他一呆,迷惑不解地看着清孝。对方脸上那种迷醉的神情让他有些吃惊,肉 体接触所带来的温暖,曾是他生活中的唯一乐趣,但他没有想过会在这个时候得到。他原本期待的只是一个让他彻底梦醒的答复。

然而没有。

没有任何清楚明白的肯定或否定,只有肉体 摩擦时燃起的热力,平静然而稳定地在他们身上蔓延。当接触到他颈上的伤疤时,清孝停顿了一下,轻轻地吻了上去,带着极度的怜惜与珍爱。他象是被什么烫了一下,浑身都发起抖来。

于是清孝抱得他更紧,一个又一个的吻落在他布满伤疤的脖颈上。他感觉晕眩,敏感的身体并没有因为这样的接触而兴奋起来,因为那吻的性质安慰多于挑 逗,温情多于性 欲。但这更让他害怕,面前就像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旋涡,正缓慢而坚决地要将他拖进去。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包括音箱飘出来的嘶哑苍凉的歌声,都开始变得不真实起来,一点一点地远去。他颤栗着,想挣扎却浑身无力,哽咽着道:“清孝……”

他真的叫出声了吗?或者只是在心中呼唤?他已经分辨不清。他又叫了一声,含含糊糊的象是小猫的呜咽,而对方用力搂住他,两具身体更加贴近,对方有些粗硬的黑发和胡茬儿在摩擦着他的下颔。他不自禁地向后靠过去,想要依偎得更紧,于是清孝干脆一把抱起他,安置在自己的大腿上,试图给他更多的温暖。

他感觉到对方的热情和决心,挣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了性质,沉寂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成形,在浮现,象潮水退后裸露出洁白的沙地。清孝俯身亲吻着他,从脖颈慢慢地移到耳垂,这时他听到了一句温柔的低语:“是的,你猜对了。他不止是我的朋友。”

“他是我的恋人。”清孝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曾经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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