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珂?
一听到这个名字,一段属于早已陈年的往事便被再度提上记忆。
那段肆意任性,却又半真半假的试探、伤害、争吵、置气。
过后回想,却是甜蜜伤感得让人忍不住落泪的回忆。
恬熙愕然的看着他,有着过去的记忆做辅助,他终于将眼前这位颇为富态的中年男子与当初那名青涩少年联想到了一处。
他看了又看,忍不住叹道:“你现如今也完全变了一个人了。”
柳珂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脸,说道:“自离开了皇宫到如今,也有了二十多年,草民的相貌变了许多,也难为娘娘还记得草民了。”
恬熙怅然若失的回答:“记得,本宫一直都记得。”
他看了看柳珂,说:“你如今过的却也不错。”
柳珂笑着答应了,说:“蒙先帝恩赐,草民现如今的家底颇丰,确实能过着不错的日子了。只可惜草民来不及报答他……”
他自知失言,看了看恬熙,恭维道:“倒是娘娘,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竟与草民记忆中毫无二致,仍旧是如此艳光四射。”
恬熙笑了笑,便说道:“好了,你退下吧!”柳珂答应着小心退下了。
轻雯在一旁也是感叹连连,谁能想到这次出来,竟会遇见这个人?
这个当初惹起严炅恬熙最大争吵与矛盾的人,现如今也如普通人一样平庸老实了。
暗暗叹息,耳边恬熙幽幽说话了:“你刚刚看到他想起什么了吗?”
轻雯一愣,奇怪的问:“娘娘,想起什么了吗?”
恬熙不答,只遥遥的看着柳珂离去的方向。
静静的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第一次见着他,你们曾经说过,他身上的衣裳看起来有些眼熟。说是好像我曾经穿过类似的。”
他这么一提醒,轻雯也想起来了。
她说:“可不正是,说是眼熟但也不对。那件衣服的花样图式寻常普通,绝不是您会穿的。但是奴婢当时瞧着确实是眼熟啊。”
恬熙看了她一眼,微笑着说:“你一直都是个细心的人,自然会发现了。”轻雯一愣,便问道:“娘娘难道已经想起来了?”
恬熙缓缓的点点头,声音里多了些东西:“你还记得本宫随着先太祖皇帝第一次出现在京城时的模样吗?”
轻雯微微一回想,恬熙已经颤着声说了:“那时候,我就是穿着跟他相似的那件衣裳出现在严炅面前的。”
轻雯茅塞顿开,是啊,为什么她们几个人只有她才觉得那件衣服眼熟。
当时是她第一个被指派去服侍恬熙的。
她第一眼看到的他的样子,正是当年太宗皇帝第一眼看见的模样。
她怜悯的看着恬熙,恬熙仍旧是微笑着,脸上却悄悄的爬上了泪水。
他看着轻雯,一字一字的说:“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他爱我,可能比他自己知道的,都要早些!”
轻雯想哭,看着眼前这位她追随了几十年的主人。
他如今这幅如开至荼蘼的盛艳风华,她却还记得当初她第一次去见他时,看见的只是个雌雄莫辩,美艳却青涩害羞的孩子!
泪水浸湿了眼眶,她掩饰着擦掉,然后强作轻松地说:“娘娘,已经过去的事了,别再想了。”
恬熙嗯了一声,说:“是啊,都过去了。无论我如何捶胸顿足悔不当初,都已经要不回来了。”
他突然微微笑了,说:“可是轻雯,我突然想明白了:我曾经那么幸福过,也就足够了。”
轻雯再也不忍听下去,忙打断他说:“娘娘,晚上不宜再做动心伤情之念,以免影响到您安寝!”
恬熙被她打断了也并不生气,他微微的偏头出了一回神,随后笑笑,说:“是啊,待会陛下还要过来呢。”于是也绝口不再提了。
第二日早,他们启程回宫。
临走时严曦吩咐侍从送了柳珂十两黄金。
柳珂带着家丁一齐恭敬的将他送上马车。
一转眼又看见马车内竹帘后有一个人影。
他知道那是恬熙,便忙冲着窗口恭敬的行礼。恬熙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他现在身边能够用来承载、证明与严炅那段情的物事不多了。身边有了动静,是严曦坐到了他身边,笑着问:“看什么呢?”
恬熙头也不回,笑着说:“就这么走了,我真有点舍不得。”
严曦就笑了,说:“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大不了过一段日子,朕再陪你出来,好吗?”
恬熙回头对他笑了笑,乖顺的靠进他怀里。
回宫之后,他似乎又变了许多。对严蘅的态度不再像过去一般冷淡,对李婉婉,也不再费尽心思要算计与她。
李婉婉,接连败在他手下之后,也收敛了许多,两宫陷入了短暂的平和,后宫自然也平静了许多。
倒是严曦,耿耿于怀与她对恬熙的几次谋害,对她的态度极为冷淡,连带着对她所生的严沣也并不喜爱了。
建元15年春,立储之事被提上议程。
依着本朝“先论嫡庶再论长幼”的规矩,众人当然是拥立皇后嫡子──沣皇子,却不料严曦反应冷淡。
群臣几次上表,都被他按下不提。
几次三番下来,大臣们也都明白他的心意。
曾有言官大胆进谏,严曦却答诸皇子年幼,还未看出帝王之才,还等过几年再说。
这话说的模糊暧昧,却也透着一个信息:陛下心里其实并不十分满意严沣皇子,究其原因,人们便想到了其母李皇后与后宫炙手可热的坤妃之间的交恶,个中原因不言而明。
知趣的大臣们自然不会再去讨严曦不快。
可有些耿直之人不理会严曦的偏心,直白的再三提出应当立严沣为太子,并请严曦抛却儿女私情,以国家正统大业为重。
严曦开始还想打个哈哈混过去,不料那些言官都是些难缠之人,哪那么容易被他糊弄过去。性子急的,干脆直接揭露他是偏心宠妃才罔顾大统。
这下严曦的脸面就挂不住了,他也是恼羞成怒,将这个胆大言官感触朝堂,连罚三年俸禄,责其闭门思过。
群臣义愤,都一个个跳出来与严曦据理力争,弄得一向强势的严曦也有些招架不住,几次临时罢朝。
最严重一次,他想走,御史白令居然跪着拉着他衣摆死活不让他走,非要他听听大臣们意见。
严曦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一怒之下,当即拔出配剑来向白令的手臂砍去。白令下意识的收回了手,这才让严曦的衣摆解脱了。
严曦颜面大损,也是怒不可遏,当下令将白令取了纱帽玉圭,逐出京城。
接下来闹得最恨的几名官员也受到如此处分。
一个月内,连连处置了三名大臣。
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后宫里自然也平静不了。
李婉婉收到了消息,心急如焚也无计可施。
她母家势力不大,无法帮助严沣顺利成为太子。
且她深知自朱家之后,严曦深恨外戚乱政。
如果让他知道李家也掺和进来,只怕更加恼怒反而害了严沣。
事到如今,她也知最好的求助对象就是恬熙,可她怎么可能向他求助?
而且她也明白以恬熙的性子,她若去求助只怕徒增一顿羞辱。
此刻她深恨当日没能沈住气,过早的与恬熙决裂,导致孩子的前途未卜。
现如今真是无论如何也挽救不了了。
就因为此,她时时如热锅蚂蚁,每日焦躁不得纾解。
她烦躁的情绪也影响到了已经9岁的严沣。
他年纪虽小,却也知晓了一些事情。
在旁人的引导下,他也知道自己本来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就因为父皇偏心坤妃娘娘,所以才不肯立他了。
小孩子最是单纯,爱恨喜恶简单又强烈,于是他便立刻恨上了坤妃。
那一日,他与伴读,也就是他表哥李恭一起在御花园玩耍。玩着玩着便谈到这个事情来了。
严沣气呼呼的说:“父皇就是偏心,喜欢坤妃就冷落我母后,还听他的话不肯立我做太子。”
李恭比他大一岁,也是个活泼心眼不多的,便说道:“这个我也听说了,据说陛下就是怕将来你做了太子之后,会找坤妃和他母族报仇,所以才不肯立你呢。”
严沣听了这话,更是生气,说:“父皇这么担心倒也不错,我早就不喜欢坤妃,当初我母后就是因为他才不被父皇喜欢的。父皇要么就别立我,若立了我,我自然是要为母后报仇的!”
他身边的内侍吓得不得了,忙说:“哎哟,两位小祖宗还是别说这遭祸添堵的话了。去玩点别的吧!”
两个小孩觉得没劲,也只好你看我我看你,严沣问:“玩什么?”
李恭摇头,说:“不知道。”
正在这时候,一个奶气的声音响起:“哥哥,哥哥!”
两人一看,原来是严蘅被乳母牵着手向他们走过来了。
此时他已经四岁多,走路也还算稳当,胖乎乎的身子像个小圆球。
正是最喜欢大孩子的年纪,他看到哥哥们就欢喜的不得了,拉着乳母就往两个人这里来了。
严沣看着他,对李恭说道:“父皇最疼他了,而且他还是坤妃的义子。”
李恭看了他一眼,从他顽劣的笑容中立刻明白过来。也顽皮的笑着递给他一个默契的眼神。
严沣便含笑走上去,从乳母中接过严蘅的小手,亲切的问:“宝宝出来玩啦!”
严蘅兴奋的拉着他的手,含糊的喊:“哥哥,哥哥一起玩。”
严沣便笑嘻嘻的对他说:“好,哥哥带你一起玩。我们去那边池塘看看,刚刚哥哥在那个池塘里看到好大一只乌龟呢。”
严蘅听了高兴得不得了,便连连点头说:“好啊好啊,看乌龟看乌龟。”
严沣便得意一笑,牵着他就往一旁的池塘走去。
乳母要跟着,李恭故意上前截住她,用一些东扯西拉的话题缠住她一时脱不开身。
就这会功夫,严沣便将严蘅带到池塘边蹲下,指着池塘底一块阴影说:“你瞧你瞧,瞧见了吗?那个乌龟就在那里趴着呢。”
严蘅学着他蹲在池边,脖子顺着他指的方向努力伸过去看了半天,可什么也看不到。便说:“哥哥,我看不见啊?”
严沣嘿嘿笑着说:“别急,你慢慢看,一会你就看见了。”
他说着说着,悄悄起身绕到严蘅背后,趁严蘅毫无提防。
他飞快的对着严蘅缩成一团的身子踢了一脚,竟一脚将严蘅头朝下的踢入池中。
严蘅咕咚一声落水,声音自然惊起了众内侍。
他的乳母再也顾不得礼仪,一把将李恭推开,嘴里喊着宝宝宝宝,就往水里冲。
严沣得意洋洋的站在水边,看着水里的严蘅喊道:“别怕,水不深。你站着就起来了,要不然还能请老乌龟将你驼起来呢。”
可奇怪的是,严蘅在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面朝下一动不动的半浮着。
严沣有些奇怪,这时候宫人们已经一拥而上跳入池子将严蘅小小的身子抱起来。
乳母含着泪喊着宝宝拍着他的小脸,却看见他的小脑袋软绵绵的垂下抱着的人的臂弯。
乳母心惊,托起他脑袋,仔细一看。
他的额前一块青紫,再摸摸脖子。顿时一声惨叫,却吓了岸边严沣李恭一跳。
严沣正出声待问,那乳母已经尖叫起来:“殿下咽气了!”
等到严曦收到消息匆匆结束朝议赶到时,看到的只是身体已经僵硬的严蘅。
看到那具小小的身体无声无气的躺在他惯常睡的小床上,这个强势君王几乎连往前走一步的勇气都没有了。
两腿失去了力气,要靠着旁人的搀扶才避免瘫倒。
他艰难的走到严蘅身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喊了声:“宝宝!”
严蘅没有反应。
他颤抖着手在他冰冷的小脸上摸了又摸,依旧没有反应。
严曦几乎要崩溃了,他颤着唇无措的在他身上到处抚摸,却只摸到了僵硬和冰冷。
他无法可想,只能跟一个穷途末路的普通父亲一样将他的爱儿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绝望得不停颤抖。
他盯着底下跪着的宫人,连话都快说不清楚:“你说……你说……”
那乳母哭着喊道:“陛下,奴婢无能。今日皇子在御花园里遇到沣皇子和李公子。沣皇子说要带他去看池子里的乌龟,奴婢想要跟去,却被李公子缠住耽搁了。就这个时候,沣皇子竟然把皇子踢入水中。谁想到池水虽浅,水里竟然有块大石头。皇子头朝下正好撞在石头上,他年纪小脖子脆经不起磕碰,竟然……一下子摔断了……”毕竟是亲手从小被养到大的,她说道这里也是挥泪大哭:“陛下啊陛下……宝宝就这么没了啊!!可怜的孩子,他才刚刚学会数到一百啊!”
她哭得声嘶力竭,严曦已经脸色骇人了。
他抖着声音问:“那个孽子何在?”
旁人小心的说:“沣皇子知晓闯了大祸害了弟弟,已经跪在殿外等候陛下发落了。”
严曦的脸部肌肉痉挛着点点头,说:“传旨:皇子严沣,丧尽天良,残害手足禽兽不如!着今日起,废黜皇子位贬为庶人,除宗室族谱名。立刻逐出京城,发配瓜州!”
旁人吓了一跳,试探的问:“陛下……”
严曦立刻一声雷霆暴喝:“快去!”吓得众人忙不迭的出去传旨。
几乎是相同时候,曹嫔连滚带爬的冲入承欢殿,一把扑倒在恬熙脚边,拉着他裙角哭得撕心裂肺的喊道:“娘娘…娘娘……他们把宝宝害死了啊,他才那么小一点他们竟然都不放过。娘娘…娘娘……宝宝没了啊,就那么轻易的没了啊!!娘娘……”
她哭得几乎气绝,凄厉的哭声回荡在这个华丽的宫殿内,却得不到一丝回应。
端坐在上首的恬熙,如木雕泥塑一般,呆呆的看着外面,喃喃道:“报应!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