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俊生还没出大门,就远远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男人带着一副斯文的圆框眼镜,穿着一身略宽大的棕色西装,看起来是个憨厚老实的。
但唐俊生知道,就是这个看着憨厚的男人让芝芝脚又伤了,于是人还未到近前,大吼了一嗓子:“哟,这不是金字当铺的孟老板?!”
孟赢轩一抬头,皱着眉打量了一下步履轻快走出来的男人,露出疑惑的眼神,他似乎没有见过这人?
唐俊生笑着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介绍自己道:“唐俊生,综合规划司的主管。”
孟赢轩见此人仪表堂堂谈吐不凡,一听他干的还是十分有油水的工作,想来家世背景必定不错,哟了一声,笑着握上去道:“原来是唐主管!久仰久仰。”
唐俊生对这种反应司空见惯,淡淡一笑,抽回手道:“没想到孟老板也是芝芝的客人?”
原来是江从芝的客人来给她找场子了吗?
孟赢轩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笑着打着哈哈。
什么客人呢,他都吃了两次闭门羹了,这样的话说出来不是故意打他脸么。
唐俊生可不想放过他,提高了些音量,大咧咧说道:“自从上次芝芝与孟老板出了局,回来脚踝又伤了,如今都没好全!”看着孟赢轩微微抽搐的嘴角,他又作势大叹一声气,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你孟老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能让赵金华的女人欺负你带去的人呢?”
孟赢轩没想到,眼前这男人生得美,但嘴却毒得很。
这堂子外面围的人多口杂,那些黄包车师傅和姑婆们有事没事就最喜欢嚼这些舌根子。
这男人这么一叹,也不说是出了什么事,但就是能听出他孟赢轩是一副欺软怕硬的主。
江从芝心里嗤笑一声,心道唐俊生给人找不快的本事是越发长进了。听了一小会儿,便也依着唐俊生的话,扶着宝熙的手,跛着脚走了出去。
孟赢轩见她出来,急忙上前两步,又看到她走路需要人搀扶,惭愧地行了一礼:“芝小姐,我来给您赔不是了。”
江从芝见周围渐渐有人围拢过来,话也不好说绝,捏着帕子泫然欲泣:“孟老板还来作什么?我这脚…以后怕是都跳不了舞了…”
孟赢轩自然是来求和的,一来他确实那晚做的不好,二来他也给她花过不少钱,就这么被她甩了那也忒没面子。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唐俊生就讶然出声:“如此严重?你也真是的,他不护着你,怎的不知道护着点自己么?”说罢就要上前查看他的伤势。
孟赢轩气得牙痒痒,生怕唐俊生又说出什么话挑得众人数落他,赶忙沉声道:“芝小姐,我是带着诚意来道歉的。”话毕,从怀里掏出一个首饰盒打开递过去:“这是我最近新收的金镶玉的镯子。”
唐俊生瞄了一眼,轻笑一声出口呛他:“这上面的金壁虎当真栩栩如生。”
孟赢轩有点生气,那明明是条龙!虽然这价钱不贵,但金镶玉的品相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江从芝轻轻叹了口气,佯作生气地说道:“孟老板请回吧,我虽是妓,但好歹也是大家出身的,这种小玩意孟老板还是留着吧。”
一边的宝熙本来还美滋滋地以为要赚了,那可是金镶玉的镯子诶!
但经唐江二人这么一讲,才知道原来竟是糊弄人的小玩意,于是也朝孟赢轩瞪瞪眼,大有一副“你给多少芝姐儿都不会原谅你”的坚定架势。
孟赢轩被一噎,轻咳一声,解释道:“我临走匆忙这才带了这个来,芝小姐不喜欢我就带回去,我回去再选选,明日带来,看看芝小姐喜不喜欢?”
江从芝轻轻一笑,算是看透了这孟赢轩,欺软怕硬见风使舵,将那奸商的抠搜劲儿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若是诚心想道歉,何必拿这破手镯糊弄她?
不过是觉得她是个不懂货的姐儿,能省则省罢了。
想到这,突然想起李知音之前和她说过,听说这孟赢轩对女人一向出手阔绰,怕是之前都是些不懂行的,被他哄得团团转罢了。
江从芝挑挑眉,浅浅笑道:“孟老板您是开当铺的,又怎么会挑不出好东西呢?我如今脚不便站着,就先回了。”
江从芝处处是礼,叫人挑不出错处。唐俊生看着她跛着走回去,不禁抿嘴一笑,见时间不早也就赶着回司里了。
刚与心上人破冰,又唱了一出双簧,唐俊生心里跟裹了蜜似的,幸好王绍清忙着准备静安寺的汇报,不然见他这模样,免不了笑他一顿。
心情好了时间过得便快,唐俊生下班回到家,一边将西装外套脱下,一边想着离婚手续的下一步事宜。
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他头也没回地吩咐道:“赵妈,给我端杯茶来。”
而身后却想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还有心情喝茶,看来你乐得离婚。”
唐俊生一回头,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斯文男人正从楼梯走下来,抱着双臂皱着眉头看着他。
唐俊生还记得上次俩人在这打的那一架,他哥哥这么急地赶过来,这是又要和他干架了?
唐俊生朝二楼虚掩着的房间门望了望,一手松了松领结,倚在沙发靠背上看回去:“哥哥是看了报纸就过来了?这么心急,嫂嫂知道吗?”
不得不说,唐俊生确实有几分气人的本事。唐文山的胸脯明显起伏了一下,缓了缓解释道:“你嫂嫂自然知道,只是她不便过来罢了。”
唐俊生没想到他不仅没与他吵起来,竟安安分分解释了。
见唐文山不想吵,他便也收了干架的心思,不耐烦地挑眉问道:“你来作什么?要是劝我不离婚,你还是回去吧。”
唐文山沉默片刻道:“白玉…怀孕了。”
唐俊生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僵硬,怀…怀孕了?
唐文山看着他的表情,低了低头,轻咳一声道:“你与她毕竟夫妻一场,如今她有了身孕…你作为丈夫,该是要照料的…”
唐俊生忽然冒出一股无名火,本来所有的事情都按着他的步调走的,怎么又在白玉这出了岔子?
且她怀孕一事,为何是唐文山先知道?
“你我都知道白玉心不在我这,她本就对你有意,且新婚没多久她就去逛了堂子在男倌那落了红,她如今怀了也不稀奇。”唐俊生没好气地说。
唐文山怒从心起,唐俊生这混账东西,摆明便说那孩子不是他的,他大吼一声喝道:“荒唐!她是你的妻子!你怎可如此说她?”
唐俊生冷笑一声,他荒唐?
他唐文山才荒唐吧?
为了弟媳,不惜跑到上海指责弟弟不该离婚,如今百般维护,何不之前就与白玉成了婚也免得自己受罪?
眼见二人之间的氛围又剑拔弩张起来,唐俊生淡淡呼出一口气,沉默片刻,冷冷说道:“白玉要是愿意,之后我便每月给她抚恤金养着她便是。我与她之间夫妻情分已尽,报纸都登了,你也不必再劝。”
唐文山见他不松口,倒是有些急了:“她是白家的女儿,用得着你那点抚恤金吗?况且她如今怀着孩子,以后要如何自处?”
他的抚恤金她现在用不上,但再过一个月可就不一定了。
唐俊生看着唐文山急出了一层细汗,讥笑道:“哥哥若是真怜惜她,便带她一同回家吧。”
唐文山稳稳攥着楼梯的扶手,指尖都捏泛白了,只听楼上传来一声:“离吧。”二人向上看去,白玉穿着一身宽松的棉质睡衣,头发散在后背,没有珠宝妆点,倒是有几分清丽姿色。
她走到楼下,拍了拍唐文山泛白的手指,轻声说道:“文山哥哥不必再说了,好像我要缠着他似的。”
唐文山看着眼前女孩略显苍白的小脸,压下心里的酸苦问道:“那这个孩子…留下吗?”
白玉顺着他的眼神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鼻尖突然酸了一下。
唐俊生看不得他们这般卿卿我我,翻了个白眼,反手拿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便往外走,一边轻嘲道:“留呗?左右都是唐家的种。”
大门被砰地一声合上,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里。
白玉像是惊了一下似的,忙把手抽回来说:“文山哥哥你回去吧,嫂子月份大了,你要守在身边才是。”
唐文山看着眼前人低垂的小脸,喉咙哽咽了一下,张了张嘴,又无力地合上。片刻开口说道:“那你今后打算如何?”
白玉捏着自己的指尖,眼里的泪迅速凝成一团,豆大的泪一滴滴地掉在地板上。
结了个不知道为什么结的婚,如今离也是因为一堆烂摊子事离的,如今身边谁都没有,除了眼前这个有妇之夫还尝试着安慰她。
唐文山眼睁睁看着她从默默掉眼泪变成抽泣,微叹一声,默默将她揽到怀里,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背。
唐文山虽然身形纤瘦一些,但许是因为他文人的气质,总是有一种沉静的安心感。
白玉在他怀里哭了个痛快,将鼻涕眼泪尽数都揩在了他的衣襟处,半晌嗡着声音道:“我过几天去找爹爹。”
唐文山皱了皱眉,按照白兆东的性格,要是见到白玉怀着孩子,还哭哭啼啼说要离婚,估计不仅要把唐俊生活剐了,就连他们唐家也讨不了好。
如今唐家在文坛声明正望,若是白家将气撒过来,也不知能否接住。
唐文山叹了一口气,想了想说道:“桂粤交战在即,你一个女孩子还是不要贸然前往。”
白玉听罢心里又伤心起来,抬起头皱着眉,眼睛里一下又盈满了水液,控诉般地看着他。
她本来生得也好看,此时细眉一拧,上挑的狐狸眼变得楚楚可怜,脸上的水色衬得她厚厚的小嘴更加娇嫩。
女人皮肤细嫩,因为哭泣缺氧产生的粉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了锁骨,感受到那单薄睡衣下传来的体温,唐文山心里忽然又漫出一股燥,心跳快速地跳了两下急忙将她推开。
幸好中山装较为宽大不至于让他太过尴尬,他状似若无其事地坐到楼梯上,清了清嗓子看向别处,说道:“这几日我留下来陪你,等那边安全了,我再送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