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隐约记得名著百年孤独上有一段关于家乡的论述,如果在某个地方安葬过老死的亲人,就可以把那个地方当作自己的家乡了。
按照这个标准,无论是武陵山还是辰州、常德,所有的地方好像也算不上家。
自己不过是这些地方的一个匆匆过客……
哪怕铁蹄之下它们曾臣服,但依然无法给这些古老的城带来多少改变,除非气急败坏地扮演一个小丑想将其夷为平地。
于是他只是暂住在常德府衙旁边当作官署的一个院子后面,一间屋一张床一日三餐,人生不过如此 ““ 。
等到姚姬等人将要到常德的时候,他才想到派人去物色一个地方好作为女眷的住处。
但很快他就自己想到了一个地方,那就是几年前曾被他征用为茶园的沅水之畔的一个园子。
那园子最开始是官府的公物,周围环境也不错,正是适合的地方。
张宁一时兴起,便与老徐、王贤等亲随一起去了园子里看看。
只见几年时间这里再度恢复成了一个供人游玩的游园,当初做茶客生意的痕迹只剩下丢在杂物间里的一些椅子桌子等物什。
园子后面的那所别院,张宁曾住过,如今也成了别人买下的财产;不过老徐受命给了一笔钱,很快那家的主人就避之不及了。
“我以前就睡这屋。”张宁回头对随从笑道。
王贤等将士不知怎么答话,都只得弯腰附和。
张宁抬头从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又说道:“今天我就在这里住了,下午可能还有一些事没办完,让汪昱派人把公文卷宗送过来,晚上我会看完。”
老徐抱拳应道:“是。”
外头有不知什么鸟雀在鸣唱,树木在微风中哗哗作响,周围一片宁静。
他似乎忘记了整日惦记的事务,心下感觉有些疲惫,便索性打算在这里小睡一会儿,然后起来吃晚饭,晚上还有时间处理一些事儿。
一个熟悉的并且花钱买下了的地方,张宁却有一种感觉,这地方和自己无关,十分陌生。
一种毫无归宿感的心理,时刻在大明朝的日子里伴随着。
他做了一个梦,梦境里时而信以为真;时而好像又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梦境支离破碎,一瞬间他闪过一个念头,等到自己醒来的那刻会很清楚地记得,但很快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忽然他来到了一个白雾笼罩的地方,就像在电视剧西游记里看到的南天门般的光景,雾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张宁看不清她的脸,却不知为什么知道她是谁。
那女孩道:“哥哥,你去哪里了,我怎么找不到你?”
张宁想了想说道:“我本来在明朝……我们现在在哪里?”
那女孩道:“我也不知道呢,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张宁说道:“我怎么会忘记自己的家人呢?快过来,我们回家了。”
接着梦境再次破碎,张宁一下子醒了过来。
和往常一样,这一刻他对梦里的记忆十分清晰,虽然等意识完全恢复后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不留一丝痕迹。
回家?
张宁还记得梦境中想到的家的模样,那是一个在小河边的散居的小村子,夏日炎炎的河水十分清彻,在“上个世纪”的时光里完全没有工业污染,里面有螃蟹、田螺和各种鱼。
果然人无论走多远,总无法忘记自己长大的地方以及最初的生活方式。
“东家,你醒了?衣服在旁边,你自己换里衬罢。”一个人的声音恍惚在耳边响起。
张宁转头一看,原来是徐文君,便嗯地应了一声,随口问道:“你刚过来的?”
文君一面做着琐事,一面头也不回地说:“昨晚你睡着了,爷爷就没叫醒你,安排王贤的侍卫在附近布防,然后叫我过来照顾你起居。”
张宁看外面,恍然道:“原来已经过了一晚上。”
文君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还是要将息自己,别忙坏了身子……今天下午姚夫人她们就该到常德了,好像周家的小姐也要来,听说姚夫人这回来常德要为东家主持大婚。等东家成了亲,夫人肯定会自己安排人照顾你的衣食,我就不好老是在你的房里进出了……”
张宁不置可否,想了想急匆匆地说道:“让王贤去叫冯指挥过来,调一队骑兵去接姚夫人她们,务必保证安全。”
徐文君迟疑了一下,或许感觉不妥:姚姬身边有很多人马,从辰州到常德府都是朱雀军控制的地盘,一向很太平;再说他早干什么去了,都快到了才急着要派兵去护送。
不过文君还是依照张宁的意思办了。
等到王贤进院子里来,张宁果然发觉刚才自己的命令不妥,便取消了命令,只让他准备一支仪仗人马,等姚姬进城时去迎接。
当天下午,姚姬等一行数百人到达了常德城,大多是辟邪教总坛的教众人员。
朱雀军将城中的一条大道清理出来,列队迎接他们进城。
沿途有许多百姓看热闹,多半也也只是凑凑热闹,对于新来的统治者权贵不甚了然。
旁晚时张宁先去拜见了姚姬,谈论了一些关于锦衣卫密探和西洋火器的事。他随即就去找张小妹了。
在小妹住的房门口碰到了一个刚从里面出来的丫头,那丫头屈膝作了个万福,却大胆地抬起头来看着张宁,眼睛里带着一些期望。
张宁自然记得她,这个丫头叫小荷,本来是汉王大臣朱恒家的奴婢,是张宁把她从山东大老远带回来的,自然很有印象。
“小荷。”张宁叫出了她的名字。
小姑娘顿时喜得眼睛都笑了,高兴地应了一声。
张宁便道:“平时都是你陪着她,你可得用心服侍。”
姑娘忙轻快地说道:“小姐对人可好,奴婢心里只想着小姐,没有别人哩。”
张宁点点头,伸手敲门,听得里面张小妹的声音道:“哥哥,你进来罢。”
走进门,眼前是一个出落得清纯漂亮的大姑娘,她穿着浅色的襦裙,头发乌黑肌肤似雪,头发手臂上简单的珠玉首饰点缀得雅致,小妹已有大家闺秀般的气质。
张宁一直把她当做小姑娘,这回见到,意识到小妹早已长大了,实际上比将要嫁给自己的周二娘还要大两三个月。
小妹请张宁坐了,又端来了茶和点心。
张宁嘘寒问暖了一番,她说:“小荷形影不离,我不觉得闷啊,还有方姐姐常常也和我在一块,她教我写字画画和琴谱。”
她说起话自然而然,再也不像有一段时间那样不搭理张宁。
或许她已经想通了,张家伯父伯娘他们遇害并不是张宁的罪过,虽然他连累了他们负有一定的责任,但不能把伤心和愤慨算到他的头上。
但张宁总觉得她在渐渐疏离自己,手里握着曾经她给自己求的红色祥符,却再也感觉不到小妹对自己在心灵上的依赖了,哪怕她现在的一切生存条件都是张宁给予的。
难道是这两年自己老是在外面奔波,和小妹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又或是因为张家遇害的那件事?
“哥哥,你这么盯着人家看作甚么?”小妹的声音微微有些怪罪的口气。
张宁心情有些失落,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他一直当小妹是单纯的女孩,又是自己人,所以也不必装腔作势。
张小妹愣在那里,好像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为甚这么问我?”小妹皱眉道。
张宁缓缓说道:“你有没有一种印象,比如在做梦的时候,或者偶然之时,看到一个地方……有一条河,河边长满了竹子,夏天会掉很多笋壳,是很好的烧柴;河里总是有螃蟹和鱼。河岸上有一些住户,但并不是聚居的村庄……”
小妹摇摇头:“我只记得秦淮河和青溪,河边除了桥大多是店铺啊,白天人很多,哪里来的竹子?我们老家乡下的河边好像竹子也很少呢。哥哥说的地方在什么地方,我们去过吗?”
张宁微笑着摇了摇头,把手里的祥符递了过去。
小妹接过来满脸吃惊,忙用手捂住嘴,沉默了好一阵才轻咬了一下嘴唇,小声道:“哥哥怎么还留着这个。”
“我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就看到这玩意。”张宁颓然道,“或许它并不是我想的那样,还给你吧。”
小妹轻轻说道:“本来就是送给哥哥的,你留下吧。”
“以后怕是会搞丢,放你这,你帮我收着。”
小妹倔强地塞了回来:“我不要,你拿着!”
张宁又道:“哥哥要成家了,以后这些小东西你嫂子会看到,问起来要解释挺麻烦。”
“两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不知道哥哥干嘛突然说这事。”小妹埋怨道。那枚祥符被丢在桌子上,让俩兄妹毫无意义地推来推去。
过得一会儿张宁又像以前那样一副兄长的模样说道:“小妹已经长大了,哥哥先成家,随后就给你操办大事。”
不料这回小妹竟然没有说什么,只当是默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