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铁诺历五六七年 利加斯王城 私娼寮
城里偏僻的一角,几十间破旧木屋错落座立。
百余名年岁不等的女子,傍依门口或跪或站,身上罩着宽松的布袍,袍子下的各色胴体,正等着客人待价而沽。
三年来,利加斯国内混乱,民生凋零,百姓无以为继,因此而卖身为娼者,大有人在,加上近月来又爆发战事,私娼寮的一众莺莺燕燕,人数突然暴增了起来。
喧哗声响起,一队军士高声吵杂,从远方靠近了过来。
在这种战乱时局,哪种主顾比军人更豪阔。
流莺们纷纷打起精神,摆出诱人姿势,稍微大胆些的,甚至就地铺了随身草席,扫榻相迎,反正屋少人多,倘若争不到屋子,草席一铺立刻就可以营业。
“恭禧杜大哥了,论起今天场上的功劳,您是全队第一啊。”
“是啊,我瞧刚刚头儿看您的眼色,嘿!指日就要高升啊。”
“说得是啊,这真是要庆祝了,改天您一人升天,可别忘了我们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在恭维为首的那个虬胡汉子,只乐得他呵呵大笑,朗声道:“杜某能有今日,全靠诸位兄弟的帮助。为了酬谢大家,今儿个在此的花费全由我来出。”
此言一出,立刻响起一阵欢呼,跟着就是一阵叹气。
“唉!难得杜大哥请客,可怎么却是这等粗劣货色啊!”
“将就点吧!最近城里刺客不少,很多人都是嫖院时被杀,安全起见,还是别逛高级妓院,拿这地方先来消消火吧!”
计议已定,众人嚷嚷起来,说要挑一个最好的来酬谢杜老大,但要在这么多流莺之中挑说哪个比较好,一时也非易事,正自无法可施,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乐声响起。
“古怪的,哪来的琴声?”虬胡汉子大感好奇,在同侪一片“走桃花运”的嘘笑声中,寻琴声而去,余人也跟着一哄而散,分别找着对象,进屋去了。
虬胡汉子跟着琴声左拐右绕,最后,在某条巷子深处,一个阴暗屋檐下,见着一名女郎。
她斜倚土墙,和外头流莺穿着同形式的宽松长袍,却遮掩不住本身的婀娜身段,手里简陋的三弦琴,轻轻地奏出清淡小调。
未看面容,虬胡汉子单凭直觉,已肯定对方不似庸脂俗粉,扬声道:“我出两百。”一般流莺伴枕一次,不过九十铜币,他肯一次喊价到两百,已经是很阔绰的价钱了。
琴声嘎然而止!
女郎转过身来。
出乎意料地,在头套下,竟是一副绝美容颜,樱唇雪肤,月眉星眸,精致的艳丽,让虬胡汉子这样长阅风尘的老手,都为之惊艳。
只是,这副美丽娇容上,不见美人应有的笑意,而是一片冷漠。
孤高而冰冷的眼神,让虬胡汉子瞬间怀疑起来,这样的女子,怎会是个土娼?
不过对方随即证实了他的疑惑。没说半句话,女郎微微摇头,竖起了食指,比了个“一”的手势。
“要一千?你身价有那么贵!”虬胡汉子一惊,跟着大喜,能嫖到这样的美人,纵使耗尽两月薪俸也是值得。
“错了!我不卖。是有人买你。”女郎开口说话,一如表情的冷漠,出口的声音虽然悦耳,却也如冰雪一般严寒,“一千铜币是你的身价!”
虬胡汉子一惊,未解其意,却见女郎朝他微举玉臂,劲风扬起,跟着眼前一黑,眉心剧痛,什么意识都没了。
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女郎皓腕上,一圈怵目惊心的艳红!
看着无生命的躯体倒地,女郎表情依旧,既无得色、亦无怜悯,扬手在墙上印下与雇主约定的确认记号,套上套头,就此步进巷尾。
黄昏时分,女郎回到城南的一处民居。
屋子地处偏僻,没什么吵闹,虽然格局不大,却很干净,连带门口的一小块花圃,都清理得井然有序,是个适合静养的好地方。
女郎推门进屋,负责打理杂务的老嬷嬷,闻声出来,向她问好,之后,两人约定明日的上工时间,老嬷嬷告辞离去。
出门前,老嬷嬷回身再看两眼,女郎已端着老嬷嬷刚煮好的清粥,进入内间了。每次看着她的身影,老嬷嬷的心里就有着嘀咕。
这个枫姑娘啊……
老嬷嬷是附近的一名独居老妇,替邻近人家洗衣烧饭为生。
某日,这名枫姑娘突然上门,丢下好大一袋金币,请老嬷嬷专门到她家打理杂务,同时,当她不在时,请老嬷嬷帮忙照顾她的妹妹。
从未见过这么多钱,老嬷嬷当场就答应了。
枫姑娘虽然冷淡如冰,但相处上仍算温文有礼,每日工作量不大,报酬又高,实是轻松愉快。
只是,做久了,老嬷嬷渐渐听到一些传言……
传言的起因,是有人认出了她。
据说在一年半前,有对姊妹花一齐由军妓营被卖到城内的某家私娼馆,那个姊姊的相貌,依稀便是今日的枫姑娘。
唉!军妓营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那些近卫军残猛粗暴,动辄将身下的女子打得皮开骨折,京城里的妓女们,视接他们的生意为畏途。
那个妹妹一年内堕了好几次胎,最后精神崩溃,成了傻子,军妓营的长官为了怕负责任,将她们两人一起转卖娼寮。
听说进院子的时候,姊妹俩下半身都还在流血……娼馆老鸨欺负她们一癫一痴,什么客人都让她们接。
后来不知怎地,先是姊姊失了踪,再后来,整间娼馆都不见了,要不是有人突然想起,还真没人记得这档子事了。
关于这些传闻,老嬷嬷压根儿就不信。
这个枫姑娘,看来真是特别,虽然身在风尘,却没染上半点俗艳,反而有另一种难言的高贵绝俗,该是是好出身的女儿家啊!
只是,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呢?还有,她的妹妹……
想起枫姑娘的妹妹,老嬷嬷不忍地再叹口气,悄悄地关门离去了。
内间里,枫儿吹凉匙中热粥,一口一口地喂进妹妹口中,不时还用手巾拭去她嘴角的残羹与口涎,脸上神情尽是温柔、怜惜,与拼命隐藏的哀痛,再没有半分冷意。
在她面前,是个看不出年纪的女孩。
照年龄来算,女孩在今年秋天,才要过十三岁生日;但此刻的她,一头长发又灰又皱,脸上满是一道道深刻的皱纹与斑点,全身皮肤蜡黄,枯槁无光泽,连举起手来都无力地不停颤抖,简直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哪像是豆蔻梢头的青春少女。
“姊……姊姊……嘻嘻……”
“乖,别动,先把粥喝完。”
曾听说境遇会改变人的相貌,枫儿以前不信,但现在瞧着妹妹凄惨的模样,却再不由得她不信。
当自己把妹妹从那污秽不堪的场所救出,想好好地为她疗养、复健,却发现妹妹奄奄待毙,命悬一线;自己惊惶失措,连找众多医生,却没一个管用。
幸好那位尊贵的小姐千里而来,这才在生死关头,把妹妹挽救了回来。
但接下来的仍是噩耗。妹妹的身体已严重损坏,纵能救回,也不过是一时之命而已了。
正确的病因和自己相同:生死花中毒。而且又没相当根基的内力做缓冲抵御,急救也来得太晚,就算有十重圣力加身,也是回天乏术了。
听到那位尊贵小姐的最后暗示,枫儿明白,自己所能做的,仅是让妹妹最后一段人生尽量没有痛苦了。
仅是没有痛苦!
她甚至谈不上享乐,虚弱的身体,接受不了清粥以外的任何美食或补药;崩溃后的心灵,在见到每个生人时惊恐欲狂,甚至连嗅到利加斯以外的空气,妹妹都会不安得抽搐。
所以,这样的一段生活,就是自己目前所能做的了。
喂完了粥,枫儿让妹妹躺下,手稍擦过,立刻就是一络白发落下,瞪着日益稀疏的发丝,枫儿几乎压抑不住久违的泪水,现在的日子,就算自己拼命想挽留,也不会太久了啊!
绿儿,你的命为什么那么苦?难道就因为你生错人家吗……
枫儿坐下来,迳自把头低垂,独自沉思。脑海里一幕幕浮现起今早在市集听到的喜乐奏章,还有路人们的对话。
“是哪一家在办喜事?这么会这么热闹?”
“你怎么连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前国王东方正我,得到艾尔铁诺支持,已经回国重新登基,今天是他与冷瞳元帅的结婚大典啊。”
“唉!上个皇帝也真倒楣,登基没几年,就被手下政变刺杀,他的脑袋,听说还是冷瞳元帅亲手交到东方正我陛下的手中的。”
“是天意吗?那个人到底还是死在女人手上……!”脑海里依稀还记得,那个男子昂首阔步,傲然道:“朕一世英雄,岂可死女子之手……”
真是天意啊!
心绪飘荡不定,耳边忽然响起妹妹自哼的小曲,“兔儿跳,鱼儿跃,鸟儿早起在树梢;爹爹抱,姊姊笑,爹爹叫·我·好·宝·宝……”
哑然的沉默,笼罩着室内,外头的夜空,早已深了。
风,无声地吹着,似乎,有一声人类听觉可及以外的叹息,缓缓地渗入微风之中,吹往南方的国度,另一处太阳殒落的地方。
自由都市──暹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