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7日。
新加坡,邱德拔医院(KPH)。
林瑜送走复健师后,阖上房门,帮宋远哲收起支架,而后递上药剂,劝他服下。
“罗熹那头还顺利吗?”
男人轻瞥了眼,缓缓推手拒绝。
西式的用药偏好用镇静剂缓痛,他之前上瘾过,现在下了戒断的决心,只要能忍,轻易是不会让它们进嘴的。
“虽然见不到人,但文书方面的进展还算不错,目前已经帮他换了新的分区,起居用度上都会格外照料一些。”
“嗯,还有两周不到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你让里面的人尽量看紧些,万一有什么异动,务必要及时和这边通气,知道了吗?”
“好。”
林瑜见宋远哲说完,撑着皮垫,一副欲要起身的架势,便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搀扶。
“我自己能行。”
可惜宋远哲并没有领情。
拂开对方后,他揉了揉前膝,咬牙在病房里又走动了几下,尝试着对镜调整步态,好让自己看来正常。
“有没有和罗生生联系?裙子送到了吗?”
出发新加坡前,林瑜曾与罗生生沟通过日程,当时提及年会,因听闻对面并没有异议,所以这头就顺理成章地按着惯例,帮她催起了参宴的行头。
礼服是年初在英国时就定下的——Marchesa的纱裙成衣。
当时让工坊按罗生生的尺寸做了些改动,还从型录里加点了件外穿的狐狸毛皮草,按欧洲那边裁匠的时耗,拖延一个多月,算上运送,也差不多该要寄到了买主的手上。
“呃……”
听他欲言又止,就晓得事有不对,于是宋远哲在弯腰扭踝放松完小腿后,忽而直起身来,回头面露不解。
“支吾什么?”
“罗小姐昨天来电过,告知裙子已收到,但回绝了之前年会的邀请,说是另约了别人。我让她再考虑考虑,目前还没有接到答复?”
“什么意思?”
什么叫另约了别人?
“问过程念樟那头了,应该是他——”
“砰!”
林瑜话音还未落定,室内便爆出一声巨响。
宋远哲还是老样子,心有不爽,就爱拿外物发泄。
听到“程念樟”三字的当下,他直接甩手掀翻身前立镜,任凭它倒下撞裂,溅了满地漆银的碎片。
这男人此刻表情乖戾,皱眉阴鸷的神态里,透出股令人后怕的凛冽气息,让就算往昔见惯他偏执的林瑜,也只得无声吞咽,不敢再轻易通报下去。
缄口静候了几秒,他抬手捏转腕骨,倏地转身,任鞋底踩过碎渣,发出硬物搓地后,“吱——呲——”的尖锐声响。
“罗生生不懂事,程念樟呢?他也不识时务吗?”
宋远哲走近林瑜,单手掐起他的下颚,抬眼蔑视着,逼问了这句。
林瑜眸目低垂,不敢直视,于默默无言中,鼻息逐渐变得沉重,待调整完情绪,顿挫了将近四五秒的时间,他方才轻咳着开口,沉声接道:
“说是怕我们搭线张晚迪会让宋毅起疑,最好在台面上摆个龃龉扰乱视线。既然罗小姐现成可用,他意思里……不想就这么轻易浪费掉这层关系,所以明知会有不快,也执意要带罗小姐赴宴。”
“原话?”
“是的。”
“哼!”宋远哲松手,错身饶过他,而后缓步走至窗前,转开百叶,望向楼下庭院里一派祥和盎然的南洋冬景,撇嘴漏笑:“他嘴巴倒是厉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止会哄女人,连你也被他给带着绕了进去。”
林瑜听言蹙眉。
“宋总,变数一直都在罗小姐身上,我实际并做不了主。如果真的很在意,其实您不妨……”
尾音拖长,话意停顿。
“不妨什么?”
外面暮色透窗,照亮了男人优越的面中。
宋远哲五官深邃,下行的眼角因光度作祟,被埋葬在了眉骨投下的阴影当中,教人难以辨清他现下的情绪,到底几何。
不过光听语气,他接收试探后问的这句,寡淡且无力,似乎只是随口接上,本心里并没有真正要去深究的意图。
“有些事情,同罗小姐说开的话,她未必不会配合我们演一出戏来骗过程念樟。对面既然存了利用的心思,那就是主动在给我们递刀,太自作聪明的人,容易反被聪明误,最终总归是免不了反噬的下场的。”
林瑜话说得委婉,但表意明确,大抵就是劝他和罗生生挑明当前的利害,彻底拉她入局,扮演当年罗熹在宋毅和他之间对撬的角色。
宋远哲听后,略略沉吟片刻,却还是选择了摇头。
“程念樟想卷她入局当颗棋子,已经够下作了,你这是让我有样学样,和他又有什么分别?”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纸包不住火的事,不急这一时半刻。”
年会当天,张晚迪也会出席,程念樟既然自己选择要走险棋,必然是留好了后手的,他们能想到的应对,对方未必就没有准备化解的手段。
况且背刺,也不是盟友间该用的招式,他们在二沙岛曾有过约法三章,林瑜刚才说得都是里面的禁忌,实在没必要为了争夺罗生生一时的关注,而去主动破戒。
真这么做了……
就实在太短视了一点。
但理智归位理智,情绪的难控,却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自我劝服的。
当天夜里,正挤在器材车里假寐的罗生生,收到一通新加坡的来电。
号码是林瑜昨天用的那个,她见着心烦,又碍于边上同侪都在,就没选择当即接起。
等抵达酒店,四围安静后,她才下定决心给回拨了过去。
“喂?林瑜?”
听筒对面的环境音很是安静,大概是开着窗的关系,偶尔还能听见室外的几声虫鸣和细碎人语。
罗生生问完后,因长久没听到答复,便拿下手机对了眼号码,再次确认了遍自己没有拨错或记错,方算安心。
“怎么不说话?”
“裙子喜欢吗?”
是宋远哲的声音。
她听问后,插入房卡的动作一顿,表情里明显败露了刹那愣怔。
“挺好的,你呢?腿好点了吗?”
“也挺好的”宋远哲回完,暂停着空出了个气口,等在头脑里组织完言语,又貌似轻快地问了她句:“林瑜说你12号约了别人,是程念樟吗?”
“嗯。”
“想明白了?确定吗?”
“嗯。”
“哦。”
这男人答应地干脆,而音调里却饱含恹恹,透着股十分让人在意的异样和沮丧,听来很难教人不会想去揣摩,这个单字背后所暗藏的种种情绪。
罗生生深吸口气,摇头屏退了欲要关切询问他的冲动,调整后,只出口清冷地解释道:
“不好意思,那天我睡糊涂了所以没有拒绝林瑜,后来因为头脑里缺少印象,也就忘了这茬,不然的话应该早和你说清楚了,不至于吊到现在,让你们白耗那么多的精力。”
“我和你,没有耗费这一说,不用刻意这么生分。”
“可是……我们总归是要生分的呀。”
这把扎心剑,插地又快又深。
对过接收,立马就讷讷着,复又沉默了起来……
直到隔过许久,听筒里才传出了两下他伸手关窗的动静,紧接着是潺潺倒水的声音,还有提杯后冰块的碰撞,怎么听……都像是在饮酒。
“哎,你少喝一点,医生说了,要是变作痛风,过几年有得是你罪受——”
“生生。”
“嗯?”
怎么突然郑重其事地叫起了她的名字?
怪吓人的。
“程念樟不是个好人。”
“哦?”老生常谈,她耳朵都快听出了茧子:“那你就是好人了?”
“呵。”电话里传来男人低笑,这个回怼,和宋远哲预想地如出一辙,待饮下口冰水后,他继续补道:“至少我是爱你的,他就不一定了。”
又来这套。
“别跑火车了,程念樟再不济,也不会骗我做爱还要录音下来,把它们当成羞辱人的筹码。远哲,你自己好好想想,难道不会觉得当时的自己,很卑鄙吗?”
“不觉得,只是以防万一录的东西,他不来主动招惹我,我自然也懒得放给他听。”
这人也是有劲的。
明明自己有错在先,反而还怪起了别人?
真是又可气,又好笑。
罗生生扶额,顿时觉得自己说再多,也不过是在对牛弹琴,一股顺势而起的无力感,蓦地便在她心头疯狂滋长了出来。
“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反正也不会有下次,你要没其他吩咐,我就挂了啊?”
“怎么不会有下次?”
“啊?什么意思?”
“生生,我不想结——”
“滴哩”
宋远哲后话还没说完,罗生生背后的房门就响起了房卡贴片解锁的声音。
只不过卡锁不配,所以也只有一个机械声,并无“门已开锁”的提示。
这姑娘听后,直接浑身被吓出了个巨大的激灵,心想她现在防贼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情听他絮叨些有的没的。
“有什么见面再说吧,先挂了。”
罗生生说完这句,也不等对过答复,直接便利落地掐断了通话。
她此时还站在玄关,只要稍一回身,就能透过猫眼看清外头站的是谁。
21楼向来只有程念樟住的这间2102还算有点人气儿,但凡他不在的日子,几乎除了保洁,很少会有人没事来找,更别说是这种大半夜的时候。
这姑娘摆好架势等了会儿,没等出后续的动静。
于是罗生生又用力呼吸壮了壮胆,最后鼓起勇气,终于半眯着眼,挨上了门洞,借那畸变的视角,看向外面那条空阔的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