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了,不想尚有人晓得老朽贱号。”罗老儿微微一笑,只是笑容中难掩几分落寞怅惘。
尽管只是心中猜疑,但见对方坦然应承,三人还是相顾大骇,刘姓青年连呼痛声都已忘记,面色煞白地捧着手腕,怔怔不知如何是好。
“晚辈三人年少无知,今夜多有冒犯,还请前辈大人大量,放我等一条生路。”这老怪物年岁高,来头大,自家长辈是肯定攀不上交情了,陈姓书生唯有指望这老家伙年事已高,杀心淡薄,侥幸逃过今夜之劫。
“这把老骨头被人打遭人骂,早习以为常,算不得什么冒犯……”罗老儿淡淡道。
未等三人胸中大石落下,罗老儿话锋一转,淡漠道:“但你等三人滥杀无辜,多行不义,如不严惩,世间天道公理何在!”
“快逃!”对方语含杀机,陈姓书生亡魂大冒,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足尖蹬地,箭一般率先飞窜而出。
刘姓青年不顾伤痛挣扎而起,与持剑同伴同向密林深处疾行奔去。
眼见三人远窜,罗老儿不言不动,只是呆立仰望头顶澹月疏星,仿佛入定一般。
此时轻云蔽月,林中光线晦暗,只消投入林中阴影处,行踪再难寻觅,陈姓书生望着近在咫尺的幢幢树羽,心头狂喜,足下猛地加劲,便要闪身隐入树丛。
余下二人与他相隔不远,眼见俱要一同逃出生天,忽闻身后一声长啸响起,啸声宏亮绵长如龙吟凤鸣,却并无丝毫肃杀之气,三人闻听之下却内力消散,一口真气无论如何再也提不起来,晃晃悠悠好似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又勉强前行几步,再也支撑不住,“扑通”“扑通”接连扑倒,昏迷不醒。
罗老儿仍未停口,啸声绵绵延延似无断绝,引得山林中回音处处,空中云收雾散,明月高悬,照得林间旷野如同白昼。
罗老儿身披月华,伫立天地之间,似乎终将胸中郁结一吐而尽,自失一笑,“逃?红尘罗网,何处不是藩篱,若是能逃,老朽我自先遁去,何用你们……”
俯身查验了昏迷不醒的海兰一番,罗老儿运指如飞,连点了她身上几处穴道,随即振袖而起,向林边三人行去。
“拦路行劫,各凭本事,不是杀人,便是被杀,既然你几个后生小子时运不济,撞在我老人家手中,老朽便打发你等早入轮回。”
罗老儿念叨几句废话,擡手便要震断三人心脉,忽听一声大叫:“手下留情!”随后只见一道灰色身影在树梢之间起伏纵跃,疾驰而来。
声音略有耳熟,罗老儿也好奇来者何人,是以并不着急出手,只是静待来者,好在来人轻功甚佳,并不需他久等,七八个起落人已赶至近前。
来者是一灰袍汉子,身形瘦削,浓眉斜飞,脸上黑黝黝的貌不惊人,只是一双眼睛炯炯闪光,显然内力修为深厚。
“是你?”看清来人相貌,罗老儿微微讶异。
“大行分堂堂主张茂,拜见圣教应劫左使。”汉子躬身下拜。
罗老儿怫然不悦,白眉皱起道:“老朽已非白莲教中人,这个称呼你休要再提。”
“左使说笑,您老在教中德高望……”张茂还想再说。
“你若还想攀谈,便管住自己的嘴。”罗老儿不客气地一甩袖子,显然动了真怒。
张茂一时语噎,讪讪道:“那……属下又该如何称呼您老?”
“老家伙,罗老头,或者直呼我名罗梦鸿,甚至称兄道弟皆可,随心所欲,百无禁忌,只要莫再与白莲教扯上丁点儿关系。”罗老儿道。
张茂嘴角轻抽,这位爷在教中辈分甚高,连教主都不敢直呼其名,他哪敢这般放肆,思来想去,纠结道:“既如此,晚辈借着大智堂罗兄弟的面子,斗胆称您一声叔父,如何?”
罗老儿点点头,表示认可,张茂暗松口气,思忖圣教这应劫救世二位尊者,皆是脾气和本事一样出奇怪异,右使不老神仙李钺身为教主嫡亲叔父,本应亲身辅佐教务,却多年不入教门一步,甚至教主对这位叔父也讳莫如深,闭口不谈,教中知其下落者不过三五人;左使罗梦鸿武功登峰造极,江湖中名列八圣,成名数十年,在教中身份尊崇,偏偏破门出教,实为教中丑事,尽管教主已传谕宣称其为叛逆,教中上下可共诛之,但今日真个见到……张茂觉得此时还是多套套交情才是正理。
“罗叔父,属下……咳咳,晚辈斗胆向您讨个人情,将这三人交于属……晚辈。”张茂一时还改不过口来,只有躬身再拜请托。
“怎么,你与这三个强人是一路的?”
罗梦鸿眼神一凝,张茂不由心头一跳,“不,只是晚辈与这三人的长辈有些交往,故有此请。”
张茂一指地上陈姓书生与持剑青年,“毒书生陈翰,雨散星离宁庞,这二人是河北好汉九转回雁刀刘惠的义子,刘兄弟膝下空虚,对这两名义子甚是疼爱……”
“至于此人……”张茂指向刘姓高大青年,“名唤刘仲淮,其父是冀州双雄之一的刘宠,刘宠刘宸兄弟二人仅此一脉单传,若是命殒……”
“老夫从未听过什么冀州双雄,只闻北直隶境内有刘六刘七两个刘姓大盗,自称双凶,心狠手辣,杀人盈野,北地响马多畏其名,”罗梦鸿斜睨张茂,冷笑道:“至于那个什么九转回雁刀,可是河北大盗刘三?”
罗左使早已不在教中,怎地耳目还这般灵便,张茂被人一语道破,面色尴尬,支支吾吾道:“属……晚辈并非有意欺瞒,实在是那三人对圣教大业有利,亟需拉拢……”
罗梦鸿不耐打断,讥嘲道:“白莲教如今连这些打家劫舍之徒都收为羽翼,还真是泥沙俱下,饥不择食!”
张茂讪讪解释:“还不是为了圣教大业……”
“什么大业,整日里导着教众烧香磕头,念经诵佛,吃斋上供,坐功习武,哄得财物,照着公侯伯一干贵人疏通关节,引迷众生受苦,再将之赶上杀场,白莲教如今早已沦为邪教邪宗,久之必将永下无间,不得翻身!”
这老儿果真是大逆不道,难怪不容于教,张茂心头暗骂,面上却强笑道:“晚辈年轻识浅,对叔父当年与教中反目之事不甚了了,风闻您老只是与教中某些理念不合,才愤而出走,其实圣教教义传承数百年,皆是如此,您又何必……”
“那便是白莲教义错了几百年,此道绝非救世之法。”
“那依叔父之见,何为救世之道?”
“白莲修行只重外在之相,岂不知所有相皆是虚妄,唯有自修自持,不住斋,不住戒,逢世救劫,因时变迁,无欲无为,明心见性,方可天人合一,魂归真空家乡。”罗梦鸿双手合十,虔心切切。
“无欲无为?”不想这位圣教尊者竟有如此幼稚想法,张茂失笑道:“若只在家修行,难道这锦绣江山,花花世界,朱明皇帝会拱手相让不成?”
“为何非要谋取这江山社稷?”罗梦鸿反诘。
张茂一愣,“这大明江山本就是我白莲圣教的,元末之时若非圣教振臂高呼,群雄并起,共尊明王,他朱元璋一个托钵游僧如何能有机龙登九五,问鼎天下!功成之日不知感念圣教恩德,反谋害先韩教主,将白莲弥勒尽数贬为异端,如此深仇大恨岂能不报!”
“当年是非对错且不去论,今日大明百姓不说生活富足,却也安居乐业,难道非要计较百年旧事,重燃天下烽火,引得百姓遭难,黎民受苦不成?!”
张茂沉思一番,断然道:“欲建真空家乡,达成圣教伟业,些许牺牲也是无奈之举。”
罗梦鸿一声冷笑,“不想这些年来,你们仍是执迷不悟。”
“圣教重任在肩,纵是筚路蓝缕,亦要启创佛国大业。”张茂深深一拜,“只请叔父成全。”
“筚路蓝缕的怕是只有那万千教众吧,”罗梦鸿讥嘲一句,瞥向地上三人,“这三人滥杀无辜,留在世上也是祸害,罗某便替明尊超度了他们,也算为佟家叔侄了结孽缘。”
“且慢!”张茂急忙出声阻止,“佟家商队内还有人生还,我可用他们换下这三人性命。”
“哦?”罗梦鸿微微讶异,“响马盗犯案竟还留了活口?”
“此番探得消息,佟家商队内夹带了一批红货,我等翻遍货物遍寻不到,故将那些首脑人物押解别处拷问,适才晚辈听得左使……叔父的披云啸,晓得此间出了差池,这才急忙赶来……”张茂急声解释,“也是您老功力高深,披云啸声凝而不散,并未殃及旁人,否则那几人还真未必挺得过。”
罗梦鸿不理他这一番恭维,只把眼皮一擡,半睁半闭的老眼中顿时射出两道精光,“你果然还是做了剪径贼寇?”
张茂面红耳赤,垂首不敢看人,硬着头皮道:“佟家叔侄连着商队几个管事俱都平安无事,只要叔父手下容情,晚辈定当连人带货一并归还。”
“否则呢?”罗梦鸿冷冷道。
张茂暗道这几个小崽子万不能出事,否则莫说笼络河北众盗,怕是届时那帮响马还会与大行堂火并,狠狠心,咬紧牙关道:“若是罗叔父不肯通融,少不得要让商队的人与这三人陪葬。”
“你要挟老夫?”
“晚辈不敢,这几人关系圣教大业,晚辈逼不得已行此无礼之举,唯有听凭长辈发落。”张茂扑通跪倒,一动不动,似已听天由命,杀剐由人。
“你当老夫没有安然无恙救人的本事?”罗梦鸿缓步逼近。
“不敢,只是身膺重任,罗叔父若不开恩,晚辈只有以死谢罪,想来纵是罗兄弟在此,亦是一般作为。”阿弥陀佛,明尊保佑,只求罗老儿看在旧日情分上,网开一面,否则张某人今日真要归位了,张茂眼睁睁看着那双快磨破脚趾的破旧芒鞋走到眼皮子下,心头狂跳,不由默默祷念祈求。
“罢了,老夫一生笃信因缘果报,既然横生枝节,当是这三人命不该绝,你又提到廷玺,我总该给他这个面子,也算了结老夫与白莲的一段因果。”罗廷玺一声喟叹,透着些许无奈。
“多谢左使,哦不,叔父大人!!”张茂紧揪的心终于松开,连连拜谢,“晚辈这便传讯将人送回,决不食言。”
“圣教大业得成之日,晚辈誓不忘叔父今日大恩!”张茂再度叩首,擡头已不见罗梦鸿布衣芒鞋的踪影,连那一旁空地上昏倒的蛮族少女也消失不见,幽幽山林中只闻阵阵道情歌声飘然回荡:
“仰天长叹兮,世路艰辛;”
“不能胜己兮,焉能胜人;”
“庆吾自拔兮,怜汝不省;”
“痛心疾首兮,哀哀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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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燥树枝在火苗的燃烧炙烤下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明亮的篝火照亮了围坐的一圈人影。
佟家商队的幸存者们心有余悸,暗自庆幸着今日死里逃生,看向那一老一少的目光中又是感激,又是疑虑。
“罗爷爷,我中了贼人暗算,您究竟是怎么杀退他们的?”海兰不似旁人有许多的杂念顾忌,直接抛出心中疑问。
“小老儿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的,哪还能打打杀杀,不过是吓得高声惨嚎,许是叫的声音太大,惊退了歹人。”罗梦鸿拨弄着篝火,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真的?”海兰纵是心思简单,也不信这番说辞,蹙眉问道:“那您又是如何将我救醒的?”
“闯荡江湖时学到的一些小门道,本以为派不上用场,没想到还有些用处,小姑娘觉得身上可还有旁的异样?”
海兰默运真气,细细探查自身一番,螓首连摇,“没有,只是觉得身上有几处穴位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既然觉得感觉还好,不妨闲暇时在那几个穴位上多摁上几摁,摁的时候最好再将真气运到穴位处,当能收效更佳。”罗梦鸿微微一笑,看向海兰的老眼中满是慈爱。
海兰依言而行,果然手指每按到某个穴位时,与体内真气似乎得到某种感应,一股暖流油然而生,四肢百骸奇经八脉说不出的舒服熨帖。
“罗爷爷,您的法子似乎比师父教我的运气疗伤法门还要高明!”海兰雀跃道。
“老朽却无你师父的运道,收了你这聪慧心善的娃儿做徒弟。”罗梦鸿自嘲道。
海兰奇道:“罗爷爷您这么大的本事,还没有徒弟?”
“掐指算来,也有那么两个半,可惜那俩个加起来,将来也不未必抵得上那半个有出息。”罗梦鸿“嗤”了一声,摇头苦笑。
“徒弟又不是梨子,怎地还有半个?”海兰不解。
“他所走的道与老朽不同,说是半个已然嫌多。”天下英才何其多也,弘扬吾道者却不得其人,想至此罗梦鸿不由怅惘一叹,神情落落。
佟家叔侄一直神情复杂地观望二人,相比一直盯着海兰却嗫嚅迟疑不敢开口的佟棠,佟琅眼神从未从罗梦鸿身上离开。
将手中树枝向篝火中一丢,罗梦鸿起身伸了个懒腰,掩嘴打着哈欠道:“时候不早了,老朽精神不济,先要去睡了。”
“长者留步。”佟琅突然道。
“官人还有何吩咐?”罗梦鸿回身问道。
“不敢,”佟琅起身,拎起屁股下充作凳子的马鞍,走至罗梦鸿近前施了一礼,“请长者借一步说话。”
随着佟琅行至营地背后的一个僻静处,罗梦鸿不耐地打着哈欠,催促道:“这位爷,您有话就在此说吧,老朽身子乏了,耐不得远路。”
佟琅转身,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锋利匕首,目露凶光,死死盯着罗梦鸿。
“哟,这怎么话说的,好端端地怎么还亮刀了?!”罗梦鸿大呼小叫道。
佟琅一言不发,狠狠一刀,刺透了马鞍桥下包裹的皮革,数十个龙眼大的珍珠滚撒而出,只看这些珍珠个个浑圆晶莹,色呈淡金,月光之下隐泛光华,显是上好东珠,难得是俱都一般大小,若是串成项链手串等饰物,价值更是不菲。
“哎呦,原来马鞍里还藏着这些劳什子,官人平常也不觉得硌屁股么?”罗梦鸿调侃道。
佟琅随手将马鞍丢掉,捧起地上珍珠,单膝跪地,“今日多蒙尊驾相救,我等才脱大难,些许薄礼权作报偿,望请笑纳。”
“给我?”罗梦鸿睁大老眼,指着自己鼻子,见佟琅坚定点头,当即一摇脑袋,“大官人饶了小老儿吧,我一个落魄江湖的老头子,揣着这些宝贝,不是招祸上身么!”
“明人面前不说假话,佟某知晓我等此番得脱大难,皆赖尊驾之力,这些珍珠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绝非凡品,以我佟家家业而言也并非小数。”
“既然如此贵重,官人又何必割爱?”
“佟某人虽贪财,却也恩怨分明,救命之恩岂有不报之理!”佟琅略微一顿,踌躇一番又道:“另外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
“佟家世受国恩,对朝廷唯有忠荩以报,尊驾……尊驾虽对我等有活命之德,但要佟家背离朝廷,却万万不能!”
罗梦鸿微愕,“老朽几时要官人行那不臣之事?”
“光棍眼里不揉沙子,难道阁下不是出身白莲教?”佟琅目光炯炯,凝视罗梦鸿。
唉,造化弄人,想不到罗某人在外人眼中竟然还难脱白莲印记,罗梦鸿无语苦笑。
佟琅只当罗梦鸿默认,继续道:“这些珠宝只为在下个人馈赠,恩公作何使用悉听尊便,但若要佟家背离朝廷,佟某叔侄唯有以命相还,两不相欠。”
“原来官人是忧心老朽导您一家烧香造反,”罗梦鸿自失一笑,“官人尽可将心放入肚内,老朽与那白莲教并非一路。”
佟琅心中自是不信,罗梦鸿又道:“白莲教多操邪行,信之者转四生,下地狱,堕入无间,老朽与官人也算一场善缘,岂会狠心加害!”
嗯?
佟琅却有些吃不准了,真正的白莲教徒岂会如此诋毁教众,迟疑道:“既如此,这些薄礼更请恩公收下。”
“老朽救人时并未想过会有重礼相酬,与官人偶遇既是有缘,又蒙官人一行舍饭留宿,说来出手相助乃是报答官人前恩。”罗梦鸿拉起佟琅笑道。
“这……些许小事,又怎能比得上恩公救命大恩!”佟琅脸上发烧,那日若非海兰小丫头多事,他怎会管这糟老头子死活。
罗梦鸿呵呵大笑,“因果循环,善恶有报,一饭之善虽小,对老朽何尝不是活命之德,官人果要报恩,不妨牢记八字……”
“恩公请讲。”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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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中兄,你初授官便为翰林编修,不知羡煞多少同年,何以自弃前程,告病归籍呢?”
京郊长亭内,一席残酒,三两知己,顾可学正为好友突然萌发的意气之举惋惜喟叹。
“前程?”严嵩唇角微微下垂,露出几分苦涩,“如今朝中刘瑾只手遮天,内阁中焦泌阳素来视我等南方士子为仇雠,文武铨选之权尽在中州子掌握之中,愚兄还有何前程可言!”
顾可学进士三年期满仍未授官,对严嵩放弃有“储相”之称的翰林院官职甚为不解,忧心忡忡道:“须知内廷有旨传出,凡养病一年以上者俱令致仕,你此番一去,再归时恐无缺可补啊!”
“那便孑然一身,闭门读书,躬耕陇亩以自乐,这又有何不好!”严嵩满饮一杯,慨然笑道:“我既不愿屈膝权阉,也只有鸟思山林,回归故里了。”
眼见同年好友如此意志消沉,顾可学劝解道:“纵然刘瑾势大,但词林清静之地,独成一局,有何惧哉!”
严嵩呵呵一笑,“舆成真是书生意气,翰苑早非清静之地,莫说吏部已然插手词林考察拣选,便是本院掌印,何尝未有背倚大树之念,我等词臣早已无往日清静逍遥!”
“刘内制?他也依附刘瑾了?!不会吧?”刘春在士林中素有才名,顾可学难以置信。
“有什么不会的,他那侄子早便与丁南山过从甚密,刘东川这些时日去丁府门里可比他那侄子还要勤快。”一旁闷头喝酒的顾应祥忿忿言道:“惟中兄告病归家也未尝不好,终是远离是非之地,好过在任上受气,如颖之兄奉旨丈量直隶境内草场屯地,劳碌辛苦不说,还要凭白受人指摘,真是费力不讨好!”
高淓虽与几人同榜,但毕竟家中老爷子曾是部堂重臣,有这份渊源,授官也比几人早些,今年才由都察院御史转任兵科给事中,就摊上了刘瑾清丈田亩的差事。
顾应祥将酒杯往石桌上重重一顿,恨声道:“那些人也是糊涂,清丈屯田岂是颖之可左右的,刘瑾大兴查盘清丈之事,命使四出,天下骚然,也不见他们啰唣半句!”
“惟贤慎言,你此番外放饶州推官,虽是远离京华,亦要谨言慎行,须防祸从口出!”严嵩对这位心直口快的小老弟甚是担忧。
“怕些什么,了不得我挂印弃官,赴龙场追随阳明先生求学去,功名利禄我不爱,他能奈我何!”顾应祥浑不在意道。
眼见二位同年拿官不当官,同人不同命的顾可学满嘴不是滋味,絮絮叨叨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惟中兄素得李相赏识,更莫说朝中还有王相斡旋,对了,惟贤不是与王相还有乡谊么,那杨新都亦入阁办事,朝中有如许忠臣良相,还不能与那一介阉人相抗么!”
李相?
若非前些日子在李东阳府内建言献策大出风头,刘春近来怎会对他多加呵斥管束,从李西涯朝堂上本之态便可看出,那位老先生可是精通明哲保身之道,严嵩轻声一叹,“舆成莫忘了改革翰苑考察旧制,便是李相上本,震泽先生纵有颉颃之心,也是独木难支,至于杨新都……”
严嵩摇头失笑,“刘瑾若是作梗,他岂能顺利入阁,其中恐有内情不为外人道哉!莫说朝中诸公各怀念头,便是真能携手并力,只要刘瑾圣眷不衰,便无人可以相制,莫忘不久前朝中物议汹汹,连那丁南山也难动分毫,遑论刘瑾!”
“难道我等南方士子就永无出头之日?!”十年寒窗苦读,科场千军万马之中杀出,却连一官半职也实授不得,顾可学如何心甘。
“今岁既是大计之年,又逢京察,我等既爱惜羽毛,不肯奔走刘阉门下,不若趁时急流勇退,尚可保全出身文字,否则……”严嵩不忍再言,仰头唏嘘道:“莫说前程,自身恐都难保啊!”
“前程……”顾可学喃喃自语,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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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诸位仁兄秋闱旗开得胜,金殿唱喏不过旦夕事尔,来日自然青云平步,前程似锦,丁某此宴既为接风洗尘,又预作庆成,诸君不醉不归!”
松鹤楼雅轩之内,丁寿设宴款待一干返京旧友,觥筹交错,饮兴正浓。
“任那青云之路如何顺遂,我等也难望丁兄项背,以锦衣缇帅之位,兼管神机营操练,国朝从未有此恩典,我等为丁兄贺!”焦黄中举杯倡议,众人纷纷附和。
丁寿摆了摆手,意兴阑珊道:“那不过是个应付差事,营内自有勋贵宿将提调,丁某萧规曹随,算得什么。”
韩家老爷子可是靠着丁寿引荐再度出山,见丁寿兴致寥寥,韩守愚急忙又道:“不说军中,此番圣谕锦衣卫会同各处巡按清查边储侵盗隐匿之事,朝野交口称赞,都道丁兄乃国之栋梁,吾等闻之与有荣焉。”
“此乃圣上信重,锦衣卫唯有夙兴夜寐,勤于王事,方可报答一二。”丁寿向斜上方抱拳拱手,一脸正色。
为免清查到自己头上,那些大头巾们能不提前卖好么,丁寿心底冷笑,目光一扫,瞥向邻座刘鹤年,“维新,怎地只有你一人独来,难道我的帖子未曾送给用修?”
刘鹤年急忙道:“受丁兄所托,怎敢拖延,只是用修琐事缠身,难以亲身燕集,教在下代为致歉。”
“怕是用修对丁某还心存芥蒂吧?”丁寿眉毛一挑,笑容玩味。
刘鹤年讪讪笑道:“岂有是理,用修此番进京,家眷安顿颇为劳神,实在分身乏术。”
丁寿一声轻笑,“也罢,用修结褵之喜,我也当备份礼物,一事不烦二主,回头劳烦维新兄一同带去,也免了我二人见面尴尬。”
“丁兄美意,一定带到。”刘鹤年起身作揖。
“吃酒吃酒。”丁寿也不再纠缠此事,连连举杯,众人推杯换盏,只吃到月上东山,才尽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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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顺胡同,杨廷和府邸。
次辅焦芳已晋少傅兼太子太傅谨身殿大学士,三辅王鏊晋少傅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将原本的文渊阁大学士的位置让了出来,杨廷和甫一抵京,便改授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
新鲜出炉的杨阁老才四十来岁,可谓年富力强,朝事大有可为,朝中官员纷纷登门拜会,倾吐心曲,府门前正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孝顺胡同内好不热闹。
人人皆注目凝神于府门前又是哪家大人出来,何时轮到自家进门,却无人留心胡同拐角处两个秀丽少女也在翘首企足,望穿秋水。
一个脸庞微圆的少女满脸忧色,“雪姐姐,今日还是算了吧,再不回去恐老爷要回府了,若是发现……”
“发现便发现,我们只是出来街上走走,又不是和人私奔,怕他个甚!”回话少女肤光胜雪,眉眼如画,踮着脚尖,热切地望向杨府大门。
二人正是雪里梅与小丫鬟坠儿,丁寿毕竟是乍富新贵,府内门禁不如其他阀阅门第森严,家中女眷通常不做约束,何况雪里梅在内宅身份不尴不尬,非主非仆,她只说得了谭淑贞吩咐上街采买,旁人也无法拦阻,多派几个随从跟着的由头都找不到。
坠儿苦着小脸,低声嘟囔道:“你私奔还能去哪里!身籍文书都在老爷手里,就是出京去也是个逃人,谁敢……”
“住嘴,我还要你来提醒!”雪里梅没来由一通烦躁。
“好姐姐,你只说在街上散心,怎地走到这孝顺胡同来了,当年杨家既把你送去丁府,今日怎会再行接纳!再磨蹭下去,若被有心人告于老爷,莫说我俩难逃家法惩治,连谭家婶子也要受牵连!”坠儿拉着雪里梅一只玉臂,苦苦相劝。
雪里梅秋水凝愁,一声低叹,“我何尝不知,姐姐也非痴心再续前缘,只是听闻各地举子进京,心里不知怎地揪心不下,只想着远远看他一眼,也便心满意足了。”
话音未落,珠泪已夺眶而出,坠儿一时慌了手脚,急用袖口帮着擦拭眼泪,柔声道:“雪姐姐莫哭,反正天色还早,坠儿就陪你再等上一刻。”
纤指抹去泪痕,雪里梅强笑道:“不等了,姐姐认命了,这便回去。”
坠儿默默点头,二人牵着手儿,正欲并肩回府,忽听车声辚辚,一辆双马挽着的青幔厢车疾驰而过。
“闪开,闪开,公子爷回府!”随着车夫叫喊,杨府前等待的仆人亲随纷纷闪道。
雪里梅浑身打了个激灵,蓦地扭转娇躯,向前紧扑了几步。
厢车在府门前停住,车帘挑起,一名玉面朱唇的少年郎踩着矮凳下了马车,正是雪里梅朝思暮想的杨慎。
“慎郎……”雪里梅从心底发出一声呼唤,盈盈泪眼中柔情无限,痴痴望着爱郎身影。
正当雪里梅一颗芳心、满腔蜜意系挂在杨慎身上时,紧接的一幕却让她娇躯一震,猛地瞪大了眼睛……
杨慎回身伸出一只手去,一只如玉般的柔荑由车厢内探出,十指相扣,一名女子在杨慎搀扶下款款落地。
此女戴着一顶垂着白纱的昭君帽,看不清具体容貌,身上穿一件月白对襟立领长袄,下系一条同色马面长裙,腰束白绫,显得身姿颀长,纤腰袅娜。
下车之后,亭亭玉立的女子螓首轻转,终于撩开轻纱,向着杨慎轻启朱唇,微微一笑,脸似堆花,朱唇皓齿,一双水灵灵的乌晶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脉脉柔情,瞬时间仿佛百花绽放,满庭芬芳……
坠儿呆愣愣地看着杨慎牵着那女子的手,神态亲昵,直到二人携手入府,她才如梦方醒,只觉掌心里握着的手儿冰凉一片,擡眸望去,只见雪里梅娇容惨淡,早已泪湿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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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式的羊角宫灯高高悬起,素雅闺房内遍布一片柔和清辉。
垂着双环髻的馨儿将冒着热气的铜盆在架上摆好,轻声道:“小姐,时候不早了,洗洗睡吧。”
顾采薇兴味索然地嗯了一声,坐在床上未动分毫。
“其实静因师太来京离京也是常事,小姐您也不必伤神挂念,别将自个儿再闷出病来,待婢子服侍您……”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顾采薇挥手打断滔滔不绝的侍女,“你下去吧,我自己会洗。”
“是。”看出小姐心情不佳,馨儿吐了吐雀舌,识趣地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哼,自作聪明,谁说我是在挂念静因师叔了。”顾采薇嘟着小嘴,抱怨了一声,手托香腮,凝视着跳动烛光,喃喃道:“许久了,怎也不来看我一回!丁大哥,难道你把我忘了不成?”
“没忘。”
突如其来的喁喁人声将顾采薇惊得不轻,回身跃起,娇喝道:“谁?”
门窗紧闭,香闺阒寂无人,顾采薇松了口气,神情中却透出几分失望,“看来我真是病了……”
“纵然有病,也是害得相思病。”幔帐之后,转出一人,正龇着一口白牙,坏笑不已。
“丁大哥!!”顾采薇又惊又喜,疾步抢上,未到近前忽地娇躯一扭,背转身去,佯嗔道:“你还晓得这里?”
丁寿眼珠转了转,指着帐后空洞道:“直来直往,似乎这里也通不到别处,何况……妹子有病,愚兄岂有不来探望之理。”
想起适才话语,顾采薇玉颊如桃花绽开一般,羞红满面,“谁……哪个害那劳什子的相思病啦?!”
丁寿“唔”了一声,懊恼万分地摇了摇头,“愚兄我这几日浑浑噩噩,茶饭不思,还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采薇与我该是同病相怜,原来不过自作多情罢了,诶,惭愧,告辞。”
“诶——”顾采薇急忙转身,见丁寿已隐身帷帐之后,急忙冲了过去,“丁大哥,人家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帷帐之后,丁寿驻足不动,一脸促狭笑意。
顾采薇晓得又受了这人的骗,恨得跺脚,“你欺负人家!”
“好妹子,愚兄哪里舍得……”丁寿上前揽住香肩,口中喷薄的热气直冲娇靥。
怎料顾采薇突然俏鼻紧皱,伸臂将丁寿推开,“好臭!怎地一身酒气?”
“有吗?”丁寿在手上哈了一口气,细细嗅了嗅,纳闷道:“不臭啊!”
“还说不臭,恶心死人了,也不知去哪个烟花风月之地和人厮混,居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顾采薇板着脸数落道。
丁寿口呼冤枉,“愚兄回京便迭逢变故,焦头烂额,哪有闲心寻花问柳,今日难得有暇与几个老友叙旧,多吃了几杯,酒意未散便来寻妹子……”
“噢——,原来你是喝醉了才晓得到我这里来?哼!就知你没那般好心!”女人挑起理来男人可谓句句都是错漏。
“酒后吐真言,醉后知人心,正是酒醉之后第一个想到妹子,才可见采薇在愚兄心中的分量。”二爷在女人面前的应变功夫可谓天下一绝,肉麻话张口就来。
顾采薇果然转嗔为喜,“油腔滑调的,也不知哄骗了多少女孩家。”
“旁人听不听哄无关紧要,只要能哄得妹子你高兴就好。”丁寿又死皮赖脸地凑了上来。
“丁大哥,别闹啦,你这身酒气再不醒醒,第二天恐会头疼的。”顾采薇半推半哄,将丁寿安置在自己绣床上躺下,她则忙着去用盆里现成的热水浸透手巾。
衾枕茵褥间犹带着少女体芳,丁寿熏熏欲醉,转目望去,顾采薇因弯腰浆洗,轻薄的天青色中衣被轻轻牵起,露出一抹纤细腰肢,肌肤如雪,嫩如羊脂。
顾采薇浑不自知,嘴角噙着甜蜜笑容,只顾轻轻搓洗着棉布手巾,柔声道:“薇儿晓得丁大哥公事繁忙,我一个又蠢又笨的女儿家,也帮不上大哥什么,莫说爹爹禁足之令仍在,便是往常,我也不好去叨扰大哥……”
顾采薇说了半天,不听丁寿应答,蓦地回头,只见那人斜卧在榻上,单手支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个儿腰间。
顾采薇下意识往腰际摸去,触摸到一片光洁冰凉的肌肤,顿时晓得这厮适才在看些什么,又羞又恼地娇叱道:“不许瞎看!”
二爷两指分开,戳指着自己双目,一本正经道:“一直睁着眼呢,没敢瞎看。”
“你……”顾采薇气苦,甩手将手巾向丁寿丢去,自然被丁寿一把接过,她犹不解恨,合身扑上。
丁寿身形侧转,顾采薇扑了一空,手在床头轻按,娇躯一翻,还要再起,一个沉重身子已然压了上来。
两张脸儿近在咫尺,四目相投,鼻息可闻,顾采薇顿觉芳心怦怦乱跳,呼吸声也沉重了许多。
“你……先擦擦脸。”顾采薇也不知为何,道出这么一句。
丁寿不由失笑,顾采薇玉颊红似朝霞,嘤咛一声,将头扭向一边。
轻擡手将玉脸儿拨正,丁寿看着生春粉面,娇喷软喘,心头不觉一荡,低头吻了过去。
明知此举不妥,顾采薇娇躯酸软,竟生不出丝毫力气拒挡,那混着酒气的男子呼吸离着自己愈来愈近,秀靥毛孔都已感受到呼呼热风,此时也不觉那味道难闻,只是芳心剧跳,直欲从嗓眼儿中蹦出一般,不知所措下唯有双眸轻阖,樱唇微张,迎接那未知的旖旎缱绻……
注:罗梦鸿主张三教归一,罗教与白莲虽然同从佛教中采纳吸收教理,但都被正统佛教贬斥为异端,罗梦鸿本人对白莲也持批判态度,“白莲烧纸是邪宗,哄得大众错用心。邪水照着公侯伯,正是邪气引迷人。信邪烧纸不打紧,闪赚许多众迷人。你行白莲是邪气,万剐凌迟不趁心。求拜日月是白莲,哄得男女都遭难。法水照着公侯伯,早晚拿住都受难。白莲教是地狱生死受苦,白莲教转四生不得翻身。白莲教哄人家钱财好物,哄迷人下地狱永不翻身,好人家和女恨毒害了,哄得人妄想心劳而无功。报恩经转轮王不图王位,白莲教下地狱不得翻身。转轮王燃千灯求净士,白莲教拜日月永下无间。白莲教引迷人众人受苦,早晚来拿住你赶上杀场。”但同时罗教中又有真空家乡思想,而之后的白莲教又与罗教合流,罗梦鸿的五部六册也成为白莲各分支的共同经典,所以书内给罗祖安排了个白莲左使的身份,也不算太冤枉。
至于罗梦鸿的实际年龄,后人王源静补注罗清五部六册,其中《祖师行脚十字恩情妙颂》记载“正统时,七年间,处世为人”,说明罗梦鸿是正统七年出生,不过这种上过《聊斋》的人物也不必太在意历史年龄,给他加个几十岁当个武林圣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看书图一乐,别当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