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初冬时分的早晨,欧帕拉陷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慌乱之中。
这座历经战火和围攻折磨,顽强屹立四千年而不倒的伟大帝都,还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手忙脚乱过。
横跨街道的彩花横幅被匆忙挂起,写着祝福语句的标语歪了一个角度也没人发现;一批又一批肤色、性别甚至种族各异的游客或市民在这张灯结彩的街道上涌动着,对路旁任何一处新奇的表演、摊贩或是乡下村镇见不到的煤油路灯评头论足;在嘈杂的声浪里异国的商人骑在满载的驮马上招摇过市,马身侧的两个巨大口袋里飘出香料的奇异味道;城防卫队的士兵们挤在街道的尽头,穿着昨晚才擦得噔亮的护胸甲,手上的长矛反射着冬日的阳光,拼尽全力想要维持秩序,可在这色彩和游客的海洋之中就如同翻不起浪花的石子。
所有的一切都丰富多彩,所有的一切都在流动,大笑、脚步、行人衣物的粗糙触感、飘散已久的面包香味、儿童哭声、鲜红的旗帜、路边魔术师在指尖打着的火焰、脚底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面,全部都混杂在一起,既是盛宴、也是庆典。
这一切自然是拜皇帝陛下的突发奇想所赐。
帝国统治者的任何命令都会得到手下的坚定执行,就算是完全未经考虑或计划就提前三天举行升扬庆典,也是一样。
在帝国公主苦兮兮地把自己堵在书房和会议室里一晚上没睡觉以后,帝国的政府总算把先前的预案和表演全都挪到了今天,好让宫廷内仆在今早起来为陛下穿衣的二十三个步骤中,第二十一个步骤是说“您的命令已经得到了执行,升扬庆典已经在今晨开始”。
没人知道皇帝陛下在听到这句汇报之后那毫无表情的脸背后到底是什么心情,就像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为帝国任劳任怨的公主一样;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这条他随口发布的命令,不止让大半个欧帕拉陷入了混乱,也同样让一个人陷入了苦恼。
这个人就是正在街道上的人潮之中艰难挪动脚步的瑞娜尔。
如果你并不认识她,或是忘记了这位刚刚出现不久的圣武士少女是何许人也,那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许多人都想犯下同样的错误,只求能够再次感受到第一次见到她的那种悸动。
曾有一位享誉整个大陆的年轻吟游诗人在路过欧帕拉时偶然遇见了正在执勤巡逻的瑞娜尔。
据旁人说那位转遍内海二十七国、眼前略过无数男女、随手一句诗都值一百个金币的吟游诗人大师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在专心向市民解释法律的圣武士少女身旁踌躇半晌,才终于下决心上去打了个招呼。
后来在他离开欧帕拉之前留下了这样一句评价:“那是一朵利剑掩映之下盛开的百合花。”
这多余的介绍就此打住,因为之前我们已将她里里外外都写了个遍,现在是时候回归到这朵百合花面前来了。
在被教会派出到欧帕拉来做外勤圣武士之前,瑞娜尔一直都在风景秀丽却人烟稀少的教会第一修道院里生活,所以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拥挤的街道,更不要谈在这种人挤人的场合移动脚步了;她此时只能勉强让自己双脚着地,在被周围人挤来挤去的时候保持方向是向着自己要去的那里而已。
“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么多人?”她低声自言自语,脸上带着微微的苦恼之色。
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她想去帝国图书馆,看现在人流的态势恐怕走到那里已经天黑了,而是因为她依然在思考早上米里哀主教对她说的那番话。
“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瑞娜尔。我已将你的名字和报告一起递交给了公主殿下,她将于今天傍晚召你入宫问话。在那之前,你就好好休息休息吧。”
后面还夹杂着些诸如“女孩子就是要多见见世面不能老闷在教会里”“去看看你保护的这座城市不好吗”“你连轴转了三个月也没个自己放个假”之类老人常会对年轻人唠叨的东西。
瑞娜尔尝试辩解说自己状态很好完全可以继续执行任务,但老主教只用眼睛看着她,就叫她败下阵来。
“昨夜你打了一场恶战。”德高望重的老人站在祭台上,背后彩绘玻璃透出七彩的光线。
“甚至触发了教皇陛下在你身上设下的神术——你肯定受了很多苦。我不会要求你告诉我细节,我只要求你好好休息,等你真正恢复过来了,再谈任务。警局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这七天的升扬庆典,好好玩。”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困境:圣武士少女第一次没有了迫在眉睫需要完成的任务,可她并不知道什么叫做“玩”。
或者说,她会拼写这个词,但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于二十年人生绝大部分时间在训练和战斗中度过的瑞娜尔来说,所谓的玩或休息,就是用磨刀石和油把自己的铠甲长剑全都保养一遍,然后再去荣耀女神座前祈祷一个小时。
这次她打算故技重施,可被教会的修女挡了回来。
“米里哀主教叮嘱过我们,姐妹,你要去看看教会之外的生活。”
所以她现在正在朝着帝国图书馆前进。
一本厚重的历史书,也能拿来打发两个小时的空闲;这勉强算得上是爱好的习惯正是她在执勤间隙养成的,还没有和老主教说过呢。
幸亏随着时间的流逝,往图书馆方向去的人流逐渐稀薄,圣武士少女才能在吃午饭前抵达这座巍峨、庞大、占地相当于一整座庄园的巨大图书馆。
塔尔多作为内海历史最为悠久的古老国度,最不缺的就是对历史的记述。
这方面的书籍汗牛充栋,在图书馆里有整整一层是用来存放相关内容的;不过这里也是相对人最少的一层,除了少数专研历史的学者之外,几乎不会有其他人到这里来。
瑞娜尔正乐得清闲,拿了一本四百页的《塔尔多历代简史》,来到历史层的一角,找了一张靠着窗户的桌子坐下读了起来。
新近更换的大块玻璃窗透光性能良好,完全不需要点蜡烛,就能借着阳光看清书上的字。
“……在烈阳女神教会散布的谣言中,斯塔维安一世毫无动摇,用皇室流传的秘法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和血统,成功地击败了所有其他皇位觊觎者,并将烈阳女神教会完全赶出了塔尔多……”
这一段斯塔维安王朝诞生的历史之中,将烈阳女神教会完全赶出塔尔多、做出了对烈阳女神信徒“百日屠杀”的斯塔维安一世,正是目前斯塔维安三世皇帝的祖先。
而她傍晚就要去见这位书里皇帝的后代了。
历史在这一刻好像活了起来,透过重重帷幕连接到她身上;这种时常会见到史书上的人或物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奇妙感觉,也是她喜欢上读历史的主要原因之一。
下一页就是斯塔维安一世即位之后的动作了,这位皇帝即位之后大力推行去宗教化政策,反对教会干预帝国政治,还……
“这里没人吧?就这儿了。”
“怎么没人,那边不是坐着个女孩吗?”
“哎呀我们小声点就行,就这儿吧我快忍不住了!”
一串男女轻声细语却夹杂着急切的对话将瑞娜尔从历史的发展之中勾了出来。
她略带疑惑地抬头,发现是远处书架角落里有两个晃动的黑影,似乎是一男一女。
她摇摇头,只在心底说了一句“素质一般”,就继续看书,没再管他们。
……尽管斯塔维安一世登基后迎娶了一位女伯爵,他还是在贵族圈子内广受欢迎,并先后拥有十八位性别不同的妃子来匹配他晚年后忽然转向的兴趣……
瑞娜尔把这一段看了三遍,最后确信这里没有写错。
她捏了捏下巴,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斯塔维安一世人称”慷慨者“,但晚年的变化却不怎么为人所知,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就像是应和着她的微笑一般,耳边又有一阵咯咯笑声响起。听起来像是先前那一对男女之中的女人。
瑞娜尔又抬起头,看到书架之间那两个黑影快要叠在一起了。
她的耐性一向不错:只要没到过分的程度,那人家在公共场合干嘛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斯塔维安一世的宗教政策在他过世后招致了激烈的争议,许多人认为如此驱逐一个正神教会未免太过分,而反对者则声称烈阳女神教会完全是塔尔多的宿敌卡蒂亚帝国的附属……
“……慢点……你好坏!”
“我不坏你能喜欢上我吗?”
“死鬼,别把衣服撕坏了!”
然后就是身体撞击书架的声音。瑞娜尔叹了口气,决定再稍微忍耐一下。说不定马上就结束了呢?
遗憾的是事情的发展和她的想象并不相通。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一阵轻微但无法忽视的压抑呻吟从书架之间传来。
瑞娜尔忍着那种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又读了两页书,直到那女人几乎控制不住地大声娇喘的时候,才将厚厚的书本拍在桌上,站起身来。
呻吟声暂停了,因为恼火的圣武士少女正气势汹汹地向书架走来。
身穿白色长裙搭配白色披肩的瑞娜尔就像一道淡金色的闪电,劈开了书架之间阳光照不到的黑暗。
她冷冷地看着抱成一团的男女——男人看衣着像是个小贵族,马甲上还绣了金线;女人则穿着深色系的泡泡袖长裙,裙摆此时已经被撩到腰间,将两人连接处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外。
“你们在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女人的反应快些,没有像男人那样直勾勾地盯着瑞娜尔线条极尽完美之能事的脸庞。
“这里是图书馆,是公共场所,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情不要在这里做!”瑞娜尔呵斥道,“现在赶紧离开,不然我就叫卫兵来把你们赶走了!”
女人明显很不高兴。
她抬臀将男人的肉棒从身下抽出,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又给了男人一脚,“起来!选的什么破地方,操个逼都操不安稳!”
男人如梦方醒,赶紧移开盯着瑞娜尔脸庞的视线,把裤子提上了。
女人从瑞娜尔身边走过的时候很刻意地撞了一下她,不过没能撞动看似身材单薄实际训练有素的圣武士,只能在离开之前丢下一句,“哪儿来的婊子道貌岸然的,谁知道你是不是玩得比我们花!”男人亦步亦趋跟在女人后面,临走之前还向瑞娜尔投来火热的目光。
圣武士少女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压下心底不知道是因为嘲讽还是其他原因泛起的燥热。
她的耐性和涵养都很好,对女人的侮辱,她也不打算回敬。
嘴长在别人身上,这种回敬除了发泄情绪完全没有意义。
等到心情终于平复,她又回到那张桌子前,翻开书本,再度沉浸到了塔尔多的历史之中。
而如此沉浸在阅读中的瑞娜尔并没有发现,在二十步之外的另一处书架之间,有一双眼睛从她踏入这一层开始就一直紧盯着她。
此时这双眼睛的主人终于低头,在手上笔记里写下一句话,笔记的最上方刻画着猩红的倒吊人符文。
“误导行动成功,目标没有发现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