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两个伙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反应。
谭箐与我自然不用说,立刻察觉到这番话里超越时代的思想,而梁清漓也显然想起了不久前与我曾经谈过的,关于武功和大燕社会的关系,意识到宁王话语中的野心。
也许这群受到封建社会的见闻被局限的人们难以理解宁王的欲望和这么做的深远后果,但我们却理解了,并且为之深深震慑。
那是欲要从根本改变天下,建立一个迥异于这片大地过去千年所有王朝,宛如地上神国般的狂想。
这份野望是如此狂妄,如此不切实际,如此与燕朝观念格格不入,以至于作为敌人的我都竟然生出几分……敬佩。
就算这只是个为了权势野心从而黔武穷兵的借口,并且为此掀起了腥风血雨,但是有了这种想法并且将它部分施行的举动,便是超越了当下社会形态,引领时代的一种行为了。
台下的群众虽然无法如我们三人这么深入地体会到这层意思,但却理解了那看似毫无虚假的诚心:这个顺安府的统治者就如青莲教所宣传的那样,是真的准备让自己境内的每一个人都学习武功,每一个人都有成就高手的机会。
所以在震撼与不解之余,他们也发自内心地呼喊出来了:“人人有功练,人人当高手!宁王大人万岁!”
台上的那个男子对这个反应十分满意,微笑地点了点头后,飘然离去了。
被宁王煽动性十足的话语鼓动得相当振奋的人们排起队来,让讲武堂的导师们一个一个地检查资质。
除了于邢和陈俪之外,又来了几人,将我们分成两队,轮次接受检查。
被测完后,则会被按照资质和已有的武功底子分配到不同的教室授课。
梁清漓微不可闻地在我耳边悄声问道:“夫君,看来师父并不在这间房间里,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传音回复道:“按照我们说好的方式随机应变,别让人起疑心就是了,我来应付他们。”
前面的人越来越少,终于轮到我们时,于邢招手道:“好了,就剩下你们了。”
我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于导师好,在下姓王,排行第三。这是在下的妻子张巧,与堂妹王小眉。”
于邢点头道:“王三是吧,练过武?”
“是的,咱们都是顺安本地人,堂妹她未曾习过武,但在下与妻子在去年有幸被一位路过的花间派长辈教导过一段时日,得以传授武功。”
一直表现得相当沉闷的陈俪听到这话,十分感兴趣地开口问道:“哦?是吗?不知是派内哪位长辈?”
“那位前辈没有明说,但是她姓林。”
陈俪默念了几次后,表情变了变,追问道:“她长得是什么模样?”
我按着去年见到林夏妍时的印象大概地描述了几句,便看到于邢和陈俪两人同时变了变脸色。
于邢稍稍皱起眉头来,似乎有些难为,陈俪则垂下头,神情有些惆怅。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是我派中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老,你们两个运气十分好,遇到了林长老并且入了她的法眼。来,让我们看看她传授了什么武功。”
我与梁清漓均是伸出手来让于邢和陈俪探脉。
于邢将一股醇厚的真气探进我破残不堪的经脉里,有些惊奇地抚须道:“确实是正宗的牝牡真气,但你的经脉怎会如此破败?竟然受了如此重伤!”
我低下头“老实”地说道:“惭愧,在下资质鲁钝,得了林长老的传授之后,贪功冒进,结果数月前不小心走火入魔,真气失控,落得一身伤病。最后还是在下在建宁为圣军做事的一位好友听闻宁王大人大开方便之门让麾下子民都有习武的资格,推荐在下拜入讲武堂,以望能够循规蹈矩,重修内功,如此方能对得起林长老的教导与夫人的前程。”
陈俪这时也检查完梁清漓的内功修为与色相资质,感叹道:“你原来是『荷尖碧叶』的色相,难怪林长老会相中你,传下派内的武功。于师,你觉得呢?”
于邢沉吟了片刻,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处理我们这两个“带艺拜师”的男女,然后有些无奈地说道:“陈师,你先带着王三与张巧加入你带的班吧。”
我看见陈俪脸上有些纠结的表情,与于邢那微微皱起的眉头,连忙问道:“一别年余,在下与娘子都十分想念林长老,不知两位导师可知林长老是否在建宁?”
陈俪正欲张口,于邢却先她一步地答道:“林长老正在处理花间派内的紧急事务,短时间内怕是无法与你们见面。不过她若是知道你们能来建宁加入讲武堂为圣军出力,定会十分欣慰。”
“……于师说得不错。” 陈俪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道,“你们与我一起来,继续修习派内武功,只要持之以恒,很快就能见到林长老对她当面道谢的。”
单单是这两人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便告诉了我许多许多,我也识趣地没有追问,而是施了一礼道:“多谢于师,多谢陈师。”
“嗯。还有你的这个堂妹,王小眉是吧。”陈俪探了探谭箐的经脉,随意地说道,“没有内功基础,也没有外功痕迹,是个完全的生手,资质根骨也只是中人之流。要与石进他们去外院整桩功,拳架,然后再进来学习吐纳行气。一个月后若是没有什么大进展,就得回到外城去了。”
三两下安排好之后,谭箐被安排到外院学基本功去了,我与梁清漓则跟在陈俪前往宅院深处的教室。
看她肌肤娇嫩,眉眼清秀的模样,哪怕有着花间派玄功驻颜的效用,也应该才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实际上还是个辈分尚浅的年轻人。
也因此她虽然行走呼吸之间都显示出了深厚的内功底子,但城府却不深,脸上也藏不住心事,时不时会转过头来看我们一眼。
我猜,她应该是跟阮霏霏一样,最近几年被提拔上来的弟子辈。然而比起阮霏霏胸有成竹,做事雷厉风行的干练,却又明显稚嫩不少。
我看见陈俪欲言又止的样子,贴心地说道:“陈师可是有什么想问在下与内子的事么?我们知无不言。”
陈俪听了这话,也没有客气,直接问道:“你们是如何与林师叔相遇的?”
“奴家与夫君原是桐城县人家,偶然在集市遇上林前辈并且攀谈了起来。林前辈谈吐非凡,并且说起了许多门派的理念,令奴家十分认同。她老人家考校了一番后,觉得奴家与夫君值得提拔,便传授了牝牡玄功。”
梁清漓按照自身的经历稍微修饰了一些细节娓娓道来,而陈俪也并没有怀疑,而是失笑道:“这确实是她的作风。十年前,我其实也是通过跟你们相似的偶遇,得以加入门派呢。”
梁清漓有些惊讶地问道:“林前辈从那时候便在为花间派招收徒弟了么?”
陈俪感慨地说道:“没错。咱们门派的核心理念是为了将世间女子都从凡俗的桎梏与那些自从创出来便是为了约束我们的道德文章中解脱。但除此之外,也是为了打造一个让违逆常理,没有出路的孤苦女子们也能生活下去的归处。尽管如此,在门派里像林师叔那样全心全意为了门派的弟子,和那些普普通通的寻常女子的安危前程而奔波的人,也在少数。掌门也是如此同样坚信这份理念的长辈,所以一直与林师叔最有默契……”
说到这里,陈俪脸上突然浮现了几分黯然之色,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没有继续问问题。
她的这份反应让我心里一咯噔,突然有些不祥的感觉。
颜君泠之前与我讨论起林夏妍的事时,只有些捉风捕影的粗略消息,因此只是猜测她有意隐匿了踪迹。
然而宁王府和花间派最近的纷争与陈俪的脸色却告诉我,她的情形也许比我想象中更糟一点。
梁清漓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有些焦急地问道:“陈师,林前辈她究竟如何了?求求你告诉我们吧。”
陈俪见梁清漓的担忧之色恳切,停下脚步,左右张望了几眼后,脸色严肃地说道:“林师叔她没事,只是还未定下堂内的具体职务罢了,这段时日应该便会有结果。此乃咱们讲武堂的内部事务,你们初来乍到,又是林师叔代门派收下的弟子,入了课堂之后切记不可多嘴,安分学武便是了。”
这份有些自相矛盾的解释虽然含糊不清,但言下之意说明林夏妍至少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倒是让我们俩松了口气,却也让我思考了起来。
既然不是最糟糕的预想,那么到底是为何身陷困境?
是因为抗拒宁王府的命令,还是犯了什么错误,甚至是……花间派内部出了什么问题?
接下来陈俪也没心思谈话,只是将我们引进宅子内另一个宽敞的练功室。
里面已有十数个人在听着一个女子讲解武功。
我仔细一听,那女子所讲解的竟然是牝牡玄功第二层的行气诀窍。
坐垫上坐着的十数个男女均是认真地在听着女子授课,想来必定都是已开始修习牝牡玄功的人选了。
“好了,你们的牝牡真气均有功底,从第二层开始听课是不会有问题的,若有疑难则可问我或者苏师。”陈俪指挥着我们坐下后,来到那女子身边站着,时不时会说上几句话为那苏姓女子解释的内容添加一些细节。
越听我就越觉得心惊。
牝牡玄功虽然强大,但真正修习起来晦涩之处相当地多,并不是那种一望到底,直截了当的武功,而是需要与双休伴侣不断的揣摩和小心翼翼的实验,去磨砺,平衡那无形无质的五气。
然而课堂里的两位导师对于这部功法的了解深刻而完善,将这一层功诀所需要考虑的种种障碍与难题一一点了出来,并且给出了详尽的应对方式与小诀窍。
哪怕是我和梁清漓实际上已修炼到快第三层了,这一堂课听下来后也是获益匪浅,许多靠着我们两人对照经验和心得,与梁清漓过人的色相资质谨慎渡过的难关,都听到了相应的解析,令我茅塞顿开。
内功部分的授课完毕之后,便是五行属性,经脉,穴道,与其他的人体知识和理论,不仅是从单纯的武学层面教导我们,更有医学层面的理解,将整个上午都花在这份纯理论的课堂上。
短暂地吃完了由专门的侍从送来的午餐后,我们被分配到单独的房间去与伴侣双修了两个时辰,所有期间遇到的问题在下课之前都有两位导师解答。
我们与同时下课的谭箐会面,出了外城后,不约而同地讨论了起来:“你们觉得这讲武堂怎么样?”
梁清漓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奴家从未有过如此深入浅出,鞭辟入里的学武经验。哪怕是当初师父教导牝牡玄功时,都没有这两位导师理解得如此深刻,而她可是堂堂的二流高手,花间派长老……这些小一辈的弟子到底是从哪儿学到这么完整的武功注解的?”
谭箐也小声道:“没错,我们也是一样,从桩功,到拳脚的基本功,还有基本的感应气感,做得太娴熟,太完善了,明显不是仓促之间弄出来的课堂,而是已经办了很久的样子。”
“没错,这授课规模和分工明确的教授方式,合理,成熟,完整得不像是一个野心家狂想之下创造的白日梦,而是个已试错了无数次,经过时光的考验被修改多次的制度。”我忧心忡忡地说道,“哪怕是我在青莲圣城里所见到的修炼流程,也远没有今日的课堂内容这么完善。宁王府到底是从哪里搞来这么成熟的一套体系的?虽然说扩大学员招收之后以他们的人手限制短期内还无法造就太多高手,但这讲武堂所蕴含的战争潜力不会比朝廷的燕武院逊色半分,而这还是不算莲开百籽的情况。”
我们匆忙地回到颜君泠的住处,等所有人都回家了,将讲武堂内的见闻详尽地描述了一遍。众人听闻了讲武堂内部的情况,均是心情沉重。
“天下武功,任君求索。真是好大的口气呢,全天下也许只有皇室和玄蛟卫能说这话。咱们可不能让他真的做成这件事。”薛槿乔喃喃说道,“宁王亲临讲武堂勉励学员,这种事不宜大肆宣传,但在有心人耳中,一定会理解到他推行讲武堂的决心。”
“阿良,这『宁王』长得是什么样子?”唐禹仁突然问道。
我大概描述了一番宁王的长相,而唐禹仁沉眉听完后,摇头道:“确实与他的真面目一致。不过宁王身边能人无数,也必有易容高手,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一个合适的替身换上他的面貌,都不会是难处。哪怕这个宁王再次露面,在能够确认他的身份之前,我们不好打草惊蛇,贸然试图刺杀。”
我叹道:“确认身份的方式……还是要回到李前辈的谋划来。我们必须创造出一个确凿无疑地能让宁王亲自来临的场合。”
唐禹仁揉了揉眉心道:“嗯,没错。不过听起来,这讲武堂的授课方式其实与燕武院甚是相似。宁王府早在十数年前便是个燕武院学员艺成之后的好出处,想来这些年来已将其中的精华之处尽数吸收了。不过燕武院有着官府的支撑,每年也只不过接收万余的学员而已。无他,培育一个合格武师的价格太昂贵了,再多的连官府都负担不起。也不知叛军到底是哪来的钱粮支撑起他们这些措施。”
薛槿乔蹙眉道:“不管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单单是这个规模便无法忽视了。何况,比起燕武院,他们还有真正的杀手锏。哪怕每年只能接受一千个学员,那也意味着三年下来便能多出三四百个三流高手。”
我接着说道:“之前军部便想要靠着国力拉长战线拖死叛军,那时我们便觉得这种做法只会适得其反。眼下宁王府既然已经推出这种政策并且不惜收回花间派享有的特权将之全力执行,说明拖字诀已经彻底不能用了,我们等得越久,叛军的力量便会越强。我猜明年此时,他们便能多出近千的三流高手!所以咱们必须速战速决,而李前辈的刺杀战术,也许就是达成这个目的的关键。”
梁清漓满面愁容地说道:“但听那陈俪的话,师父似乎处于某种不利的情况,无法脱身。我们该如何找到她?”
房间再次落入沉默。
没错,在这危机重重的龙潭虎穴里,我们唯一能够信任的花间派人士便是始终对宁王军保持了距离的林夏妍。
但如果她也已投敌,或者无法被找到,或者被找到了也不知道凌秋函的行踪呢?
那我们只能铤而走险了。
思考了良久后,还是颜君泠最先开了口:“我也许有办法能找到她,至少,获得些许与她相关的线索。但是我需要韩良与三妹跟我同行。”
我没想到她连这个关键的难题都有应对的方法,有些惊讶地向她投去一个探究的眼神,而她只是让我稍安勿躁。
薛槿乔愕然说道:“路什长若有法子找到林前辈,那自然再好不过了,相信韩良与三妹都会乐意配合你行动。我冒昧地问一句,路什长准备如何行事?”
颜君泠沉吟了片刻后说道:“我在巡检队的职务大部分时候都限于外城的警卫工作,但是内城禁军偶尔人手稀缺时会招集巡检队信得过的熟手进内城帮忙,我也借机进过内城巡逻。内城的禁军校尉江不凡见我武功不错,做事利落,曾想招募我正式加入禁军,虽然因为需要成为青莲力士而被我婉拒了,但仍有几分交情。”
“江不凡是第一批与花间派弟子配对双修的青莲力士,凭借牝牡玄功突破境界得以成为二流高手,之后靠着伴侣的关系与自身努力,数月前当上了校尉。他的四十岁诞辰刚好在三日后的月初,我也收到了请帖。彼时我可以带上韩良、清漓、与三妹上门拜访,借机寻找林嫣然的线索。”
唐禹仁疑惑地问道:“有了光明正大进入内城的机会自然是好事,但我们对林嫣然在哪里毫无头绪,哪怕是阿良与三妹也只能在茫茫内城里碰运气而已。路什长可还有更多的考量?”
颜君泠淡淡一笑:“我不知道,但庆寿宴上自然会有人知道。江不凡的双修伴侣朱婉儿不是别人,正是凌秋函的亲信,阿圆的真传弟子,自身也是个二流高手。阿圆虽然名义上是秋华玉凤的贴身侍女,但武功曾由上一代的掌门亲自传授,地位不比派内八朵金花的任何一人逊色,这些年来一直不离凌秋函的身侧。若不是有这层关系,江不凡也无法在一群二流高手中脱颖而出,拿下校尉的位置。”
“以朱婉儿在花间派的地位,有极大可能会知道林嫣然的下落。而只要有韩良与三妹的配合,我有信心能从她口中获悉这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