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池国群英,一上来就怒喝、排斥、抹黑、嘲讽,无所不用其极,必欲致檀羽于死地。
此时的他,心志已经迷乱,立场已经动摇,要么,就从入魔的险境中挣脱出来,浴火重生,要么,就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何去何从,此时就在檀羽心中一念之差了。
后面陶贞宝看出了此时情况对檀羽极为不妙,忍不住出口相帮:“你们这样说对兄长不公平。虽说九黎教连我师父也不知道,可兄长乃饱学之士,知道这个极神秘的教派也不奇怪。兄长虽然贵为李宣城开山弟子,又有赵郡四少的名头,可兄长从不放在心上,遇人不论贵贱,一律待人以诚。兄长一身的学问,却从未想过凭家学出身博取功名,视名利如粪土,这样高洁的品性,试问座中诸君,能比得了吗?”
他无奈之下,只能祭出出身这个最终的筹码。
他满以为这番话定能让群英汗颜,却不想话音刚落,觉贤就哈哈大笑起来:“亏你也是游历江湖多时,竟如此鼠目寸光,当真让人笑掉大牙。远的不论,就说今天在座诸位……”
他走到扬晚身边,“扬晚,南朝金陵人。出身在金山银海中,然而他却弃暗投明,毅然放弃在南朝的富贵日子,来仇池襄助国主,令仇池不到两年便国阜民安,成为天下数得着的富庶之地。”
他又走到李欣面前,“李欣,赵郡子弟。放弃功名利禄,一心从教。别看他年纪尚轻,竟已是桃李满天下。再看陈公子,不过十八岁年纪,已是统率一方之豪巨。这几位,哪个比檀公子差啊?”
他点的三人,陈庆之表情尴尬,毕竟檀、陶二人是他带来的,今天恐怕是要出丑了,他的面子上也挂不住。
李欣念及与檀羽同族,不便出言相讥,只是略略颔首。
唯扬晚一脸得色,起身道:“法师谬赞了。钱财于我不过是身外之物。只要能让此方百姓生活富足、安居乐业,那就是在下最大的心愿了。”
觉贤又道:“至于陶公子说的什么九黎教存不存在,这又从何说起啊?卢先生云游四方,见多识广,可否为我等解惑?”他言语中充满了胜利者的骄狂,毫不把陶贞宝放在眼中,只是回头望了卢遐一眼。
这时一直闭目不语的卢遐缓缓睁开眼来说道:“无量寿佛。‘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心蛊之言,诳语也,九黎教之说,异语也。汝不说真语、实语,却说诳语、异语,实已着相了。以异语反说诳语,却不怕堕入阿鼻地狱吗?”
他语气虽是平和,可话中狠劲十足,陶贞宝被批得体无完肤,登时羞得无以复加,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可这番话却结结实实传进了檀羽的耳中。那声音有如醍醐灌顶,直通檀羽心脉,竟令他有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舒爽自如。
他暗自偷眼看向兀自端坐的卢遐,见他仍不动如山,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忽然心中一动。
他是范阳卢氏之人,又是崔浩之婿。
听说最近北朝朝廷有一些传闻,因西凉战事不顺,皇帝迁怒于崔浩,而欲重新起用以李孝伯为首的赵郡诸李,檀羽的两位结义兄长秃发破羌和李真奴就已得到任用。
崔浩闻弦歌而知雅意,就有了与师尊和解之意。
此番这卢遐来此,莫非就是得了乃翁之命,故在这最为紧要的关头,说出一番禅语解自己倒悬之危?
卢遐说得没错,以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谎言,只会增加更多的罪孽,殊不知自你撒下第一个谎言起,后面就要用一千个谎言加以弥补。
因为任何一个谎言都是着相的、都是不究竟的。
如此反反复复,除了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实在找不到别的出路了。
“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所谓“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所以“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儒家所说的至诚之道,并不是不许人撒谎、不许人犯错,而是在犯了错之后,能够真诚地忏悔和道歉,即孟子所谓“人恒过,然后能改”。
只要能做到知过而改,就正说明其人的本性恰是善良的,之前撒谎犯错只是源于一时的迷妄。
所以,能真诚地面对自己的过去、面对自己的本心,这就是至诚之人。
此次檀羽前赴侯家堡,正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懦弱。
这个懦弱,是因为他在过去六年成长的过程中,虽然读了很多书,却逐渐地失去了自己的本心,或者说,他自己变得不再诚实。
引起这个不诚的原因,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正是当年的“心蛊”谎言。
心蛊之事,当年自己凭着这一谎言,的确是让赵郡免于浩劫。
其结果是正面的,起心也是善良的。
而其后果,就是令像赵温这样的、并没有起任何恶念的人,也遭遇了不公对待。
而如今,既然战事已经解除,自己就必须要真诚地去面对自己所种下的恶因,向那些因他的过失而受影响的人致歉。
只有如此,身心方可健全,修道才能进阶。
“呼……”檀羽终于从入魔的深渊中转了回来。他长吁一口气,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额头,早已是冷汗涟涟。
他抬头看看卢遐,对其抱以一丝微笑,感谢其在危难之际出手相救。
然后慢慢站起身来,对座中群英抱拳道:“卢公所言不错。当年在下一时情急,撒下了弥天大谎,且不说令诸位饱受困苦,也致赵郡族人蒙蔽至今。一切错皆在檀羽身上。然而大错既已铸成,只能尽力弥补,我会立即修书一封告知赵郡乡老并李灵师伯,等下次回乡时,檀羽当负荆请罪,冀望天下人的谅解。从今往后,檀羽若再有一丝戏言欺世盗名,将自刎以谢天下。国主,诸位前辈,因为在下当年的一句谎言,致大家都不愉快,我先在这里向诸位赔罪。”
他说完,忽然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口,然后对着殿上诸人,长揖及地。
座中诸人刚才还眉飞色舞,见他如此动作,一时竟全部愣住了。
站在卢遐身前的觉贤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逃出心魔的纠缠,睁大了眼,再也说不出话来。
檀羽见众人如此,心想:“今日这番舌战,让你们赢了又有何妨。来日方长,我自有找回场子的那天。”于是叫了陶贞宝到他身前,然后说道:“在下才疏学浅,实在当不起国主的邀请。与各位前辈说辩,那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诸位高才,在下实难望其项背。不若在下就此告辞,各位请尽兴畅饮、纵情开怀。”说罢便转身快步走出大殿。
陈庆之见状,忙向杨难当赔了礼,也跟了出来。
在旁人的眼中,檀羽是输了此番舌战落荒而逃的,殿上群英当是此次的胜出者。
可此时,群英的脸上竟没了一丝笑容。
刚才檀羽的话不卑不亢,这些人都是个中高手,自然明白他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考验。
下次若再遇到,恐怕就不那么好对付了。
多年后,当檀羽回想起这次“冷溪之辩”,仍不由得心有余悸。
这是他人生中的重要转折,从此后他内心中的缝隙完全弥合上了,他变得不再懦弱。
也正是在这一天,他了悟了“至诚”之道的精神内涵,完成了“修身”法门的关键一步,实现了从学子到儒者的成功进阶。
陈庆之当然也清楚这一切的过程。
晋升为儒者,就意味着实力的一次质的飞跃。
此时,他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失落,就这样陪着檀羽走出了离宫的大门。
三人正要上轿,旁边突然冲过来一个无赖,拉住他们的轿子死活不放。
侯午、侯未正要动武将其赶走,陈庆之忙出言喝止,问无赖道:“你做什么?”那无赖道:“这位公子,你还没给我回信呢,我怎么去领赏啊?”旁边檀羽不解地看着陈庆之,“怎么回事啊?”陈庆之忽地犹豫起来,半晌方道:“这人前几天送了封信给你,被我拦下了。不过……”他顿了顿,“其实给你看了也无所谓。”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递给檀羽。
檀羽一阵纳闷,接过信来,先看落款,竟是“牛盼春”,不由一惊,忙将信来读:“还记得当年你们上孤峰时的场景吗?悬崖上拉着两条很粗的麻绳,过山就是从麻绳上一路滑过去,从麻绳向下看就是悬崖峭壁。这个场景我近日写了一首诗,诗作奉上,帮我润色一下。”下面便是一首七言绝句,诗曰:
孤峰九月得落英,
老叟三生在博陵。
目下紫峦山色好,
柏间古道水流行。
檀羽尚未读完,“啪”地将信合上了,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来。
陈庆之见状,说道:“牛真人真是越来越像孩童了,最近竟琢磨起诗来,也是有趣得紧。他知道我生性喜爱诗赋,便写这首藏字诗给你,意在向我表现你的才能。不过牛真人显然多虑了,这么简单的诗,想来檀兄一眼便看懂了罢。”
他说得没错,因为檀羽的确在字里行间中找出了那四个字来:“英在紫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