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快点拿啦,别挑了!”
姚盈盈打个冷颤,捏着宋秋槐袖口,直往他身上靠,恨不得整个人贴上去。
这院子地下有座密室,入口在西厢房的墙角,之前那段时间入口给封死了,上头还连着整间屋铺了层青砖,宋秋槐接回来后才又凿开见了天日。
沿着一节节台阶下去,就是个东西走向的拱形密室,由方方正正巨石块建造,中间还支着根石柱。
左右两边放着两个长长的,类似书架一样的红木架子,上头密密麻麻摆着好些东西,有或长或短的黑木匣子,或大或小的漆盒,还有用油纸布包裹着的看不出形状,有只盖了层红布的瓶瓶罐罐,还有直接裸着的积了层厚灰的青绿器具,有的四四方方,有的奇形怪状,有的缺胳膊少腿。
最里头还高高摞着不少箱子。
气温很低,姚盈盈外头罩了件长衣还是冷,空气里有股说不上来的味儿,像霉了,像土腥,又像炭火,吸到鼻子里好像还有细微的痛感,姚盈盈手臂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几乎整个人要嵌在宋秋槐怀里。
“害怕干什么还非跟着过来。”
宋秋槐边搂着姚盈盈边在木制架子上头挑酒,看不清颜色,都落着厚厚一层灰,宋秋槐拿起一瓶,靠近姚盈盈手里的蜡烛,有些费劲地辨识标签。
“我就想看看!”姚盈盈嘟嘟囔囔的。
刚在一起时候吵架,吵得凶了,姚盈盈让宋秋槐滚出自己的房子,宋秋槐气极了就会说他有个地窖,里头装满了金子,但一个渣都不会给姚盈盈。
姚盈盈以前最想拥有个金子首饰,姚家只有个祖传的金手镯,虽细细一只,但只传长媳,以后得给大嫂,姚盈盈每次想到这事儿都跟姚妈生气,虽然后来宋秋槐也给添置了点。
可能也和那事儿没关,但每回宋秋槐要下来这儿姚盈盈说什么都要跟着,害怕也跟着。
“这是什么?”
手边有个倒扣着的小相框,姚盈盈好奇地翻起来,凑到眼前来看。
光暗,不太清,但能看出有些年头,竟然也是张婚纱照,穿白纱的女人手捧着好大一捧花,细挑的身材,看不清脸,但就不由让人觉出这是个美人,旁边的男士穿着军装,身材硬挺,正气十足。
姚盈盈还想再靠近看看,忽然不知怎的,红烛芯儿颤了一下。
“妈,别吓她。”
姚盈盈愣了两秒钟,猛地放下相框,扑到宋秋槐怀里,浑身颤抖着。
宋秋槐这才发现真把人吓到了,怕惹了祸,赶紧止住笑,小声哄着怀里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故意吓你的,是那儿出气孔进来的风,吹到了蜡烛,你别害怕……”
其实他也有点吃惊,还以为所有照片都被白玉烧了,没想到还遗漏了一张。
姚盈盈实在是不想再理宋秋槐,拿上红烛,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出口走。
宋秋槐低头看着照片,其实没了烛光就是黑漆漆一片,但他好像还能看到那俩人的样貌,已经模糊很多了,以后还会越来越模糊。
他知道别人谈论他父母,都会先叹气惋惜,再说可怜之类的,他倒是不觉得俩人可怜,每一步都是命数。
很俗套的故事。
白家历代是做生意的,到白玉这代只有她一个女眷,外加两个哥哥,二哥是个药罐子,所以大哥当家。
大哥不是个好人,但也算不得奸商,全民族抗战时期捐赠了大半个身家,前线不知多少粮食出自白氏粮行。
白玉一直在国外读书,学的艺术,长得美,性子又冷又独,哥嫂娇惯得厉害,回来后非说什么要去前线,要从死亡中找灵感,无奈就托付给了宋高书,也就是宋秋槐的父亲,当时战局基本明朗,白大哥想给白玉留条后路,毕竟,宋高书实在优秀,年纪轻轻,立了不知多少功勋,这样的人物,白玉跟着他最起码物质上不会吃苦。
他没想过宋高书会不喜欢白玉,白玉虽说性格不好,但确实惊人美丽。
白玉比宋高书要大个三四岁,她打小被送出去,接受的西式教育,不过虽说学着那边的东西,但她也不大看得起,偷偷盗盗几百年而已。
最开始她也看不上宋高书,粗俗、野性、丑陋,其实宋高书从来和丑不沾边,国字脸棱角分明,剑眉星目,但她觉得人家个子太高,手掌太大,手上汗毛也太多了,所以在心底里给人家起个外号叫大猩猩。
她以前从未打过成家的心思,她是清高的,是嫁给艺术的,她才不要她的作品中染了灶台的灰烟,她的画是要流芳百世的。
宋高书也不喜欢白玉,白玉真是他见过最他妈装的人,第一次见面白玉先伸出手,宋高书军校时同宿舍有个留洋回来的公子哥,见样学样不少,就轻轻握了个手指尖,哪知道她还没转身,就用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儿掏出来的手帕擦个没完。
长得跟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一样,人小气又别扭,说是上前线,每天顶多隔着好远的山头拿着望远镜看,宋高书偶然看过她的画,也不好看,要样没样,很重的色彩一坨坨的,艳丽的让人不舒服,直犯恶心。
但宋高书很忙,白玉也忙,所以俩人暂时可以说井水不犯河水。
变故就出在某天晚上,是真俗。
白玉的住处被炸了,埋在废墟底下,说是废墟,其实就一堵土墙,压都压不死人的,她躺在废墟里,心里烦得要死,这儿洗头发不方便,才洗过的头发,明天又得再洗,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哪成想再睁眼就是外头有个男的,一边哭一边扒着压在她上头的东西,没想到掀起来一把稻草就是白玉的脸,白玉和宋高书对上眼的时候,白玉还清楚地看到宋高书哭得鼻子上挂了一串鼻涕,真恶心。
宋高书其实哭得不是白玉,他哭的是白大哥粮仓里的那些粮食,他妈的,马上要运过来了,这个节骨眼他妹妹死了,还死得这么窝囊,这叫什么事啊。
本来是个乌龙事件,但是白玉忽然就宣布她爱上宋高书了。
好像艺术家就是这样,忽然就爱上谁了,忽然就对谁产生了玄妙而奇异的感情,然后有一天又忽然宣布不爱了,再跟没事人一样出发去爱另一个人。
宋高书也觉得自己昏了头,稀里糊涂就答应,就结了婚。
说是为了白大哥的粮仓,但其实已经不需要了,那时遍地已经插满了红旗。
后来宋高书又觉得是因为人都要结婚,和白玉、陈玉、王玉都没差,索性就白玉了,省事。
但别人大多不看好,白玉年纪大些,性格不好,家世不匹,搞了那么多年艺术也没个名堂出来,配不上宋高书,宋高书是他同级最年轻的干部,更别说还有个宋老爷子,可以说前途不可限量。
两个人不咸不淡处着,虽说结婚了,但也和以前没太大差,宋高书时常被白玉几句话憋得吃不下饭,不过好在两人都忙,吵的架就少。
同年白大哥就举家搬往国外,给白玉留了几处宅子和不少嫁妆,这是白家的传统。
后来两人有过一段还不错的日子,宋高书工作忙,有时候回家能看到白玉在那安安静静画画也觉得安心。
艺术也受政治因素影响,白玉估计自己的画现在不能流芳百世了,就跟着宋高书说,没准等她死了一幅能卖出天价呢。
宋高书最不爱听这种话。
后来又过几年有了宋秋槐,宋秋槐一生下来白玉长长松了一口气,还好长得不像那只大猩猩。
那只大猩猩在产房外头哭得几乎昏死过去,比白玉被压在废墟里头那次哭得还惨,更丑了,白玉是真嫌弃,强撑着一口气让宋高书从自己眼前消失。
那会正是春天,那年的槐花开满了整个京市,像一场香雪,宋高书说叫宋春槐,白玉觉得太俗了,又找人算了算,这孩子五行缺木,白玉就让叫宋秋槐。
最开始时候她是把宋秋槐带在身边的,这个白团子,好玩,不像其他小孩咋咋呼呼的,稳重,像白家人。
宋高书隔年也打算完全转回京市来,一是觉得亏欠家庭,不想回来小孩连爸爸都不认识,二是那些年前线打仗他身体有亏损,一到阴雨天腰部中过弹的地方就疼得厉害,好几个战场上下来的兄弟死在了后遗症上头,他怕自己也死得早,姐姐把他忘了。
那年白玉又怀孕了,是个小姑娘,这回手指头像她爸爸,可长了,白玉怎么知道的呢。
宋高书是个好人,是个好兵,是个好干部,大半生为国为民,不只上前线,还做过特务。
内地潜伏时,破译的情报还没来得及传出去,因为内鬼整个小队暴露,他拼死带着情报出逃,腰部中弹只能躲到垃圾里,路过的人把他带回家藏起来,却被敌人虐杀致死,只留一对妻女。
战争时候托付是常有的事情,死一个托一个,一女改嫁几夫是很常见的,人总要活着,生存是在爱情之上的。
于是自然而然地,宋高书就接过了这对母女,因为那时他腰留了病,所以她们就没有过结婚的念头,户口、房子、工作,宋高书能帮的都帮了。
那小女儿被安排到了军区医疗部,她是爱慕着宋高书的,但也只敢偷偷爱慕,她晓得两个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她不能接受宋高书完全调回京市,再也不来这,她因为宋高书来了边境,凭什么宋高书要因为家庭回去?
更何况,她的家庭就是因为宋高书破裂的!
她打听到是因为宋高书妻子又怀孕了,于是就在白玉去队探亲时候用了不入流的办法给白玉塞了苦药,那成了型的女婴就流掉了。
案子很明了,甚至都不用查,因为那女孩根本没想过要遮掩,她早就被这爱恨交杂的感情折磨得痛不欲生。
白玉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她问宋高书,能让那个人死吗。
宋高书不敢看白玉,只让她好好休息,以后都会好的。
那人父亲那次救的不只是他一人的命,那次情报截获的是敌人整个北区的作战计划,她是英雄的女儿,更何况,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于是就只是停职一段时间。
白玉知道这个处理方式的时候身体还很虚弱,她没说什么,只看着宋高书眼睛问,你也觉得这样合理?
白玉那时候才发现自己真是蠢货。
晚上,白玉拿着刀过去了。
那女孩没死,她母亲替她死了,白玉被诊断出精神病,没坐牢,去疗养院住了一段时间。
宋高书为着这事第一回求了宋老爷子,他又抱着侥幸心理想,这回姐姐是不是可以原谅他了。
没有。
白玉好像把他划出了生命,就像他们从来没在一起过,甚至连孩子,她都不肯再看一眼。
白玉要离婚,他不肯。
白玉的哥哥想办法搞来了一张船票,先港市再飞过去团聚,他不肯。
于是白玉就只要求回南边去,她想家了,北方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她熬不住。
宋高书觉得他年轻,他们还有孩子,以后总有机会的。
但是白玉自回去后再没跟他讲过一句话。
他尝试过无数方法,才发现姐姐是真的不要他了。
孩子,即使他们有个孩子,连那孩子她也淡淡的。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但也或许是他记错了,他们从来就没有过心意相通,他宁愿承认他们从未相爱过也不愿承认她爱过又不爱了。
于是他就又留在了边境,有时候他甚至渴望死在战场上,红旗裹着他的骨灰送回去她是不是就能多看两眼了?
可惜也没有。
后来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十多年来她寄过来的唯一一封信,信上说,她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年没随着哥哥一起离开。
那年北方出奇的冷,不知道为什么有个工厂的女工从五楼掉下来摔死了,听说以前还是军区医疗部的护士。
宋高书又一次来了,他每年都要来,但他从不敢进去,只敢远远站着看着,他腰站久了就会疼,不过习惯了。
这回他推开了那扇门。
原来白玉脑子长了瘤子,快死了,但她不想让他痛痛快快活着。
他欣然赴宴。
那场火好大,房梁坍下来的时候宋高书还是下意识趴到了白玉身上,他最怕她疼,那年被埋到稻草底下,他也怕她疼。
姚盈盈快走完最后一个台阶时候宋秋槐才追上她的脚步。
宋秋槐想到十二岁生日那年白玉把钥匙挂到他脖子上,没好气地说,“那底下可都是妈妈的嫁妆,不是给你的,给我未来儿媳妇的。”
嗯,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