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那只能不要放这张了嘛。”
姚盈盈挑挑拣拣着从信封里拿出来的一沓照片,把被大风吹得七荤八素的那张抽了出来,掀起垫在书桌上的玻璃,压到底下去。
里头已经有不少姚盈盈的照片了,有在门楼底下的,有看日落时候的,有吃糖葫芦的,有滑冰的,有吃烤鸭的,有坐在新家书桌前写字儿的,有梳头发的……不只这儿有,墙上还挂着几张框起来的照片,还有一本相册,前头几页也都满了。
到后来姚盈盈嘴角都笑僵硬了,宋秋槐可真是个讨厌鬼,相机也不知道是给谁买的!拍拍拍!就知道拍!干嘛都要拍!
原来之前不拍是因为胶卷不是适配用不了。
直到后来姚盈盈真生气了,把相机锁到了橱柜里头才算完。
姚盈盈已经来到京市一个多星期了,做了好多好多事儿,中大头一个星期为了照顾远道儿的同学,光报到就设置了三天,课程也排得少,所以宋秋槐几乎都在家里。
他们先是搬了家,在不知道哪儿的一个尘土飞扬的胡同里,那些地方弯弯绕绕的,好像每条路都长得一样,又好像每条路都长得都不一样,姚盈盈每次出门都要紧跟着宋秋槐,生怕一转身他就不见了。
不过往后头一看,就能看着那半截白塔,姚盈盈记得之前在杨春水家里那晚看到一点塔尖,可见他们离得不太远,到时候让宋秋槐帮忙找一找,那块儿手表还在自己这呢,好贵的。
旁边还有座红墙黄瓦的高大城楼,姚盈盈不敢上去,那个台阶实在太陡了,几乎直上直下,她害怕。
就老老实实蹲在城楼底下看了会儿路过的人,有晒太阳的、骑自行车的、骑三轮车的、开小轿车的、坐公交车的、坐长着两个长耳朵公交车的,满满当当挤在大卡车上的……
还有随处可见的各种语录、标语,热热闹闹的叫卖声,什么都有,果干、饭店、首饰、布料、粮食、木材、照相的、喝茶的……
经过时间的洗礼,古城墙有些斑驳了,后头的瓦片上也长了不少荒草,但姚盈盈还是觉得这里富贵又华丽,丰厚又雄伟,包括宋秋槐带自己去的其他地方,还有站在中轴线上看日落的那次,白雪衬着红砖绿瓦。
姚盈盈恍惚间会觉得迷离、眩晕、不真实。
不过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北方实在是太冷了!
宋秋槐说这是倒春寒,很快就能过去了,不过姚盈盈还是有点不开心,因为真的好冷好冷,即使穿了大棉袄,戴着帽子、耳朵包、围巾、手套,姚盈盈还是觉得冷,风一吹,冷几乎从四面八方钻进来,要把她的血管冻住。
宋秋槐说他小时候听说有人耳朵被冻掉过,导致姚盈盈每隔一会儿就不放心地要摸摸自己的耳朵,生怕不在了。
不过姚盈盈有了自己的公交车月票,坐上公交车就好多了。
为了弥补上次的不开心,宋秋槐每次出门都给姚盈盈买糖人,偶尔逛街时候也遇到过和宋秋槐认识的人,都会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有些人还会夸她好看。
姚盈盈发现宋秋槐醒着的京市和宋秋槐昏迷着的京市是完全不一样的。
姚盈盈也喜欢在家里头,听着外头的各种声音,有骂人很好玩跟唱戏一样的大妈,拎着笼子遛鸟的大爷,下象棋因为旁人支招吵起来的,放学背课文的小孩儿,破自行车的铃铃铛铛声儿,磨剪子嘞,呛菜刀、糖葫芦嘞、破烂换洋火……还有蓝天白云下飞过的一群白鸽,只留下回荡着的悠扬鸽哨。
这些都像歌儿一样,热气腾腾又活色生香。
姚盈盈把信口封上,小声哼唱着。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这是她跟公园里头一堆戴红领巾的小孩学的,他们每个脸上都跟大苹果一样红。
“吱呀”
宋秋槐推门进来。
“现在可以了吗。”
宋秋槐低头看了眼表。
“早上说好的,你现在已经拖延一个小时了。”
姚盈盈今天上衣穿的是粉色绣着牡丹的小马甲,底下还有着毛绒绒,是宋秋槐带她去友谊商店买的,还买了写着乱七八糟字儿的巧克力,她第一次见着长得奇形怪状,嘴里叽里咕噜的外国人,就问宋秋槐他们是不是戏里唱的妖怪,宋秋槐回她说他们大概率听得懂中文。
姚盈盈急急忙忙站到大衣镜前头照镜子,假装这件衣服哪儿不合适,一本正经地回宋秋槐。
“再等一会儿,我还有点儿事情没干完。”
姚盈盈已经算好了,再过一会儿就要吃晚饭了。
“行。”
哪知道宋秋槐也不忙了,直接坐到了沙发上,从书架抽出一本书来看。
见状,姚盈盈只能磨磨唧唧假装找点活儿来干。
这套院子房间很多,但大部分都封着,推开朱红大门,拐过垂花门,就是他们住的二进院,方方正正,东西厢房也封着,不过连着正房的抄手游廊还完好,冬天可以看雪,夏天可以听雨,院子左右正对着两棵老树,没挂一点儿叶子。
宋秋槐不告诉她这是什么树,说等明年开花就知道了。
院子里杂乱地放着些花盆、鱼缸,被砸掉头的石狮子什么的,通往后罩房的小门也封着。
只有正房是装修好的,亮亮堂堂的三开间,只有中间那间开门,做了会客厅,左边通着是卧室,卧室连着的耳房做了卫生间,右边是书房,连着的耳房做了厨房。
卧室大部分是姚盈盈选的家具,浅绿色的窗棂,拼花的小块灰蓝地砖,浅绿色的一体式大橱柜上整整齐齐摆着电视机、钟表、花瓶什么的,黄棕色的沙发上罩着蕾丝盖布,窗帘也是蕾丝布帘,宋秋槐觉得不遮光,强硬着让加了一层暗色遮光的帘子,大衣柜上连带着一人高的镜子,照着清楚极了,姚盈盈很满意。
红木大床上的是鹅黄色的床品,绣着精致的竹子和喜鹊,上头还摆着一个毛茸茸大熊猫。
姚盈盈还在窗子底下给自己做了个秘密基地,铺开一小块地毯,上头摆着个矮矮的三层储物柜,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种小人书,有粱绾一送的,有春妮儿送的,有编辑奶奶送的,有在垃圾站捡的,但是大部分都是宋秋槐送的。
姚盈盈不论看书还是画画都喜欢在除了写字桌的任何地方,她最喜欢的姿势是在床上趴着。
现在她就盘腿坐着,假装在收拾这堆书,把整整齐齐的书拿出来挨个摸一下再放回去,再找空儿偷偷抬眼睛瞟一眼宋秋槐。
宋秋槐抬眼看了墙上的表,“今天什么时候记下来,什么时候再去吃饭。”
姚盈盈这才磨磨蹭蹭挪过去。
宋秋槐先深吸一口气,拿出一张白纸,对着地图边画边讲解。
“你看,这是中轴线,这是纵轴,内九外七皇城四,大路都是横平竖直棋盘格局,古建筑物都是坐北朝南,也可以看路牌,白东西,绿南北,我们家在这儿一片,盯住这个城楼……”
姚盈盈开始真的在努力认真听着,但是不知道从哪儿就开始溜号了,忍不住看着宋秋槐手背上凸显的青筋,冷白腕骨上的银色腕表,手掌好大,手指怎么那么长呀……
“姚盈盈”,声音冷得像结了冰。
宋秋槐松开手,笔“吧嗒”一声掉在桌子上。
修长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忽然点了点地图的某个位置。
“你在这里迷路了,路人告诉你向北直走,见到城楼往西拐,你怎么走?”
“嗯……我、我可以……往这边走!”
姚盈盈胡乱指了一个方向。
宋秋槐认认真真盯着姚盈盈,姚盈盈不敢抬眼,咬着嘴唇,颤着睫毛。
宋秋槐轻笑一声。
“行,也对,我看你也不想回这个家,想回大窑村。”
接着又问。
“家里电话是多少?”
姚盈盈对这个胸有成竹,昨天因为这个没背下来差点被欺负死。
于是张口就来。
这都能错个数,宋秋槐歪了下头,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盯着姚盈盈。
“哪路公交车不能坐?”
声音却冷得要死。
“2路!”
这个姚盈盈真的知道,举起手抢答。
太阳偏西了,阳光一寸寸地移,不知怎的感觉凉飕飕的。
又想起来那个恐怖的故事,姚盈盈害怕地扑进宋秋槐怀里。
因为刚到京市时候,宋秋槐就给姚盈盈讲了个故事。
话说2路最后一班车路过废弃陵园时候,上来两个穿着格格旗装的女人,坐到了后排大座。
当时车上只有售票员、司机、上夜班的年轻工人,和刚上来的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奶奶。
老奶奶是去女儿家照顾外孙的,一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看着是个有理的文化人,哪知道过了个红绿灯忽然扯着嗓子说男青年偷了她钱包。
要知道两个人还隔着个座位呢。
“你这个老人家真是蛮不讲理!你刚上车我还扶了你,你就这样讹我!”
“反正就你碰着我了,我的钱就是没了!”
老奶奶扯着嗓子喊,还要动手推一把,两个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
最后一班,司机忙着回家,把这俩人放到派出所门口就开车走了。
哪知一下车,老奶奶就止了音,任凭那年轻人指点着。
见公交车没了影儿,那老奶奶才对着年轻人说,“小伙子,我这是救了你啊。”
原来等绿灯时候忽然刮了一阵风,老奶奶的红符不知怎的掉了,弯腰捡起的那工夫,发现最后头那女人的裙子被吹起来了,里头竟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才自导自演了这一出儿。
年轻人听了也觉得凉飕飕的,也是,这个年代咋有人还敢穿以前的衣服,怪。
但是心里头又不太信鬼神那些,就半信半疑地一起去报警了。
警察只觉这两个人找事,但老奶奶不依不饶,只得出警,却发现那2路公交确实没回到终点站。
再怎么搜查也搜查不到,直到两天后200公里外的神拓山崖边发现了消失的2路车,但是车上的人都凭空消失了,只留油箱里都是血,车厢里都是冥币。
最后怕影响不好,上面就把这件事压得死死的,所以大部分人都不知道。
姚盈盈一想起来就害怕,一个劲儿往宋秋槐怀里缩。
宋秋槐也不客气,抱着姚盈盈趴到自己身上,搂着脖子亲了一会儿,报复一样把小嘴唇含咬着,勾着小舌头一个劲儿在里头乱搅,搅出“啧啧”的水声,大手还不老实地从底下伸进去揉揉捏捏。
没一会儿,就放开姚盈盈让自己冷静冷静,因为该出去吃晚饭了。
宋秋槐骑自行车带着姚盈盈去吃了铜锅涮,冷天吃热气腾腾的涮锅,再配上酸酸甜甜的乌梅汤,别提多舒服,而且这里的辣椒也够味儿。
姚盈盈吃得开心,回去的路上就不消停,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搂着宋秋槐的腰乱蹭。
因为她觉得自己穿得太多了,像一颗圆滚滚的蛋,蛋要有蛋的样子,就要到处都蹭蹭。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哎呀哎哎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姚盈盈声音很甜,是那种冷不丁一听有些造作的甜,又娇又腻的,所以有些人也会因为这个不喜欢她。
本来身材就过于丰满,走路一扭一扭的,再加上这样的声音,一看就不是正经姑娘。
宋秋槐戴着羊绒帽子不能完全遮住耳朵,露出来的肌肤红得要滴血一样,他觉得自己应该停下车认真给姚盈盈个回复。
哪知道姚盈盈小嘴一张一合,又换了一首。
“正月里、正月正……家家门前挂红灯……小寡妇门前无灯挂呀……死鬼呀……”
唱到哀处,还要假装掩面抽泣几声。
宋秋槐什么都不想说了。
自行车路过个胡同口,姚盈盈看到路标上有一个不认识的字,就戳了戳宋秋槐的腰。
“那个是什么胡同呀,我不认识中间那个字。”小手比比画画着。
“和你一样的胡同,大、纱、帽胡同。”
姚盈盈有点生气,她认出来了,中间那个字读帽,莫名其妙就被骂了,姚盈盈不想再跟讨厌鬼说话了。
眼看真生气了,宋秋槐就微微转过头哄着。
“怎么不唱了,给你买根糖葫芦带回去吃?”
姚盈盈却忽然眉飞色舞起来,指着前头嚷嚷着。
“宋秋槐!快看,前边是你!”
宋秋槐一抬头。
立着的路标上头写着——小纱帽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