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你骑车可得慢点呐,千万要小心……”
姚妈一边絮叨着,一边给姚盈盈裹大红色的头巾,又用围巾把露着的脖颈绕了好几圈系上,严严实实的,只露个眼睛。
还穿着个大棉袄,姚盈盈就像个球。
旁边的宋秋槐依旧只穿件黑色大衣,身长玉立的。
屋里热,姚盈盈喘不过来气,一个劲儿地往下扒拉。
“你扒拉什么你,冻死你!这天去什么县城!不就过个生日,你还想做什么妖!每年都是吃碗面就行了,今年你就能耐着了……”
姚妈拧了一下姚盈盈往下拉围巾的手,又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宋秋槐。
“哎呀!妈你就别管啦……”
姚盈盈拉着宋秋槐就往外走。
确实,今天下霜冻了,滑,不适合骑自行车。
但是十六号是姚盈盈的生日,这么冷姚盈盈都没赖床,早早就从被窝爬起来了,等着宋秋槐带她去玩!
费了好大劲才蹦到自行车后座上。
今天天气确实不怎么好,下了霜冻,还有着很大的雾,大窑村水汽多,总是湿漉漉的,到了冬天就会有点难挨,湿冷。
姚盈盈不觉得怎么样,习惯了,不过早早给宋秋槐织了厚实保暖的手套和围巾。
路上无人,大片的云雾笼着上空,只有稀稀的几缕日光能透过云层照下来。
姚盈盈伸出手掌,觉得手心好像被雾珠儿蹭了蹭。
穿得太多了,不舒服,姚盈盈轻轻晃了下小腿,隐隐约约看到薄雾中那些艳红色的花儿。
戳了戳宋秋槐的后背。
“喂,你以前见过山茶花吗,它开过冬天就落了,整朵整朵地掉,能吓人一跳!”
姚盈盈比画着,路太滑,自行车前轱辘稍稍打了个弯儿。
宋秋槐认真回答,“没有,京市太冷了,到冬天什么花儿都没有。”
又想到了什么,马上补充,“但是有暖气,冬天也暖和,三楼有一间花房,你想养什么养什么。”
动来动去的姚盈盈沉默了一小下,抠抠自行车车座露出来的皮革。
“你快考试啦,早知道不叫你出来玩了……”
宋秋槐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又觉得可能想多了。
姚盈盈忽然清了清嗓子。
她今天穿着那件蓝色带花儿的袄子,当初落在医院,被宋秋槐拿回来了。
小手做成兰花状,大拇指靠拢中指根节,其余三指微微上翘着,轻点着宋秋槐的后背。
故意吊着的嗓子有点细,却改不了娇娇的音色,还带着点缠绵哀怨。
“呀啐……朝三暮四顷刻变,盟山誓海成空言……江采萍宁入深山……”
那一长串不什么什么姚盈盈忘了,太闷,把围巾往下拉拉,又换了一个。
“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谁知都是假恩情……”
这个好记,姚盈盈一口气唱完了。
大窑村在一百多年前还没有人的存在,是块大荒地,后来南边来了逃难的姓周的,北边来了饥荒的姓张的……
总之一点一点的,这片土地包容了所有苦命人儿,成了现在这个大村落,还根据姓氏有了族群,分了辈分。
以前是苦过的啊,战争、饥荒,命都变得轻飘飘的,但是活着的人生命中就不只有苦难一件事儿。
姚盈盈还记得小时候大窑村每年夏天都会唱戏,各种各样的戏,有听得懂的,有听不懂的,但是一样的好看,光彩熠熠的头饰,长长的水袖,像仙女。
姚盈盈每次都提前好久就央求着向东哥领自己去占地儿,她会搬个小板凳,要是去的早了就在前头坐小板凳,去的晚了就坐李向东肩膀头。
姚盈盈还跟着学了不少,有的咬字儿不准,有的根本不懂讲的什么,但是小手那么一比画,还挺像回事儿。
后来就不让唱了,但是姚盈盈心里头还记着。
因为那个最会甩袖子的姐姐让她不要忘了,说这些好东西得有人记心里,后来姐姐被带走了,因为是什么靡靡之音,是什么牛鬼蛇神。
姚盈盈不懂,但她一直悄悄记着,现在好像又可以唱了。姚盈盈不知道那个姐姐在哪儿,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教自己甩袖子,她还没学会呢。
宋秋槐眉心蹙了蹙,听着后头唱得越来越离谱,什么“未曾开言心好恼,负义的贼子听根苗,你无恶不作敢撒刁……枉披人皮在今朝……”
握紧车把刹车,姚盈盈猝不及防撞到了宋秋槐后背。
也没让姚盈盈下来,直接踢下车撑子。
“你干嘛呀!”
姚盈盈拧着秀眉,潋滟地剜了宋秋槐一眼。
宋秋槐胳膊一夹,打着横把姚盈盈抱到土路边上。
有个小坡儿,脚一着地打滑儿,姚盈盈向后倒了好几步,一朵热烈的红色山茶花蹭着她的脸探出来,美得心惊肉跳。
这后头就是一棵茶树。
“啊,湿了!宋秋槐!”姚盈盈用力推了一把眼前的人。
好像有雾气凝成了水珠,蹭湿了姚盈盈的脸。
宋秋槐却纹丝不动,弯了弯薄唇,垂着冷清的眸子,压着声音靠近姚盈盈的耳垂。
“哪儿湿了?”
左眼下的那颗红色小痣艳得吓人。
“宋!秋!槐!”
姚盈盈像个炮弹一样撞到宋秋槐身上,她好生气,怎么会有这样讨厌的人!
宋秋槐却敞开大衣,把弹射过来的球搂到了怀里,这颗球衣服穿得太多了,像一头小猪。
稍稍拉开一点距离,宋秋槐弯下身,用高挺的鼻骨轻轻蹭着姚盈盈的鼻尖,纤长的睫毛垂着,琥珀色的瞳孔好像能把人吸进去。
“怎么骂得那么脏,我和他们不可能一样,我离不开你,一天不干你我都受不了。”
宋秋槐冷清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哑,炙热的呼吸打在姚盈盈的脸上。
姚盈盈微张着红唇,羞赧地垂着眸子,脸比旁边那朵山茶花还要红,胡乱匆忙地眨着睫毛,娇怯地躲着宋秋槐的目光。
宋秋槐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姚盈盈的唇,又伸出舌尖温柔地舔着唇珠,太痒了,姚盈盈受不了,张开一点点嘴巴,宋秋槐就趁机把舌头伸进去,轻轻搅动着、吃着。
越吻越缠绵,搅出水声,姚盈盈身子发软,眼角沁出泪水。
宋秋槐这才轻轻吸了一下小舌尖,退出来。
搂到怀里,轻轻顶了一下胯,嘬着肉肉的耳垂含糊道。
“盈盈是大人了,以后终于能好好肏了……”
大供销社一进门,扑面而来的就是淡淡的白酒味和各种酱菜味儿。
两个人站在卖点心那儿,姚盈盈好奇地看着宋秋槐接过来一个陌生的大纸包,有点失望。
哎,不是蜂蜜小蛋糕。
这是宋秋槐提前特意嘱咐的,一块切得圆圆的蛋糕胚,这儿还没有奶油,更没有生日蛋糕一说。
卖蛋糕的大嬢也很蒙,要这么大一块胚子干啥呀,还要圆形的,不是应该按块按斤买吗。
还有这小两口,不是去年就结婚了吗,怎么还这么腻歪呢。
别人可真会胡说,还说这宋老师被逼的,咋可能!
这小宋老师看姚家丫头的眼神儿,她旁边呆着都害臊!
宋秋槐又买了两瓶罐头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领着姚盈盈去了国营饭店。
一路上姚盈盈都在磨叨着,“你买樱桃罐头干啥!在外人面前我懒得说你,樱桃罐头傻子都不买!又硬又难吃……”
进了国营饭店,宋秋槐把东西放到靠窗户的木板桌子上,桌子中间还有一条长缝儿,但在这还算是好的,整个环境就是很简陋。
姚盈盈却很高兴,左看看右看看的,她不经常来这吃饭,大多时候宋秋槐会给她带回家去。
“点一碗长寿面,再加几个炒菜?”
宋秋槐从大衣口袋掏出黑色的钱夹,往出拿票子,要交到窗口去。
“不不不不!”
姚盈盈慌忙地摆手,“不要点长寿面,我得回去吃我妈做的呢,本来今天她就有点生气了,两个菜就够吃了,你怎么总是这么浪费!”
说到后头,姚盈盈撅着嘴,拧了一下宋秋槐的胳膊。
“行,都听你的。”
宋秋槐回来时候手里还拿了一个大圆盘子,他把圆圆的蛋糕胚子放盘子里。
又随手在桌角磕了磕,用手一拧,罐头就打开了。
用筷子把草莓一颗颗夹出来,均匀地摆到蛋糕上。
多了一颗,就塞到了姚盈盈嘴里。
姚盈盈认真地把只剩下汁水的草莓罐头拧紧,这可是很好喝很好喝的。
宋秋槐又打开樱桃罐头,却只挑了一颗,放到了蛋糕中间。
“对不起,盈盈,没有蜡烛,只能用草莓代替,生日快乐。”
“嗤”宋秋槐划燃了一根火柴,让姚盈盈许愿。
姚盈盈觉得这种新奇的方式很好玩,认真地闭眼许了个愿。
可能很多年后她会忘了这个愿望,或者很多年后会是其他人、更多的人陪她过生日,但是她应该不会忘记那火柴刚擦燃的火苗,和燃烧的味道。
俩人又去拍了照片,这次靠的近近的,宋秋槐一只手轻轻搂着姚盈盈的肩膀,一只手手指交缠进姚盈盈的手,还罕见的轻轻弯着唇角。
去邮局拿了礼物,宋秋槐送的据说是个照相机,姚盈盈仔仔细细地把包裹抱在怀里,这可不能磕着碰着。
离开邮局,顺着街道往前走,这条路今天好像格外静,只有远处传来的自行车响铃声儿在回响。
宋秋槐觉得自己呼吸越来越急促,几乎就要昏厥,紧握着拳也止不住地手抖。
他们都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婚姻登记处。
“盈盈。”
宋秋槐终于鼓起勇气,停下了脚步。
“我们说好的,今天去办结婚证吧,我会永远、永远对你好的。”
说完,宋秋槐松开紧握着的拳,长舒了一口气。
奇怪,明明是第一次,怎么感觉好像以前也说过呢。
姚盈盈有些慌张地把手里拎的东西放到脚边,垂着眸子好像很焦急地翻找挎着的苹果包,这是她自己用红毛线织的,扁扁的苹果样式,中间用绿毛线钩织了叶子。
翻了一会儿,姚盈盈低着头喃喃说着,“对不起,我忘了带村儿开的证明了。”
她不敢抬头看宋秋槐,只抠着手指上的倒刺。
宋秋槐定定地站着,几乎静止不动,他忽然觉得面前的姚盈盈离自己很远,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说走就会走。
总归是有原因的,宋秋槐想着。
可能和她手上戴着的金手链有关,可能和住了一晚的男同学有关,可能和京市有关,也可能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事、乱七八糟的人有关。
为什么她总有那么多他不知道的事儿。
宋秋槐忽然想到白玉,以前他们都说他像白玉,不像宋家的人。
宋家人好像自古都有着颗赤胆忠心,不管对人还是对国,而他从生下来就像没有情感一样,还喜欢欣赏别人痛苦,冷漠又恶毒。
和他那个疯子妈一样。
后来他长大一点,就学会了伪装。
他才和白玉不一样,她一辈子都是个蠢货。
白玉总是卑微祈求着,最后实在得不到那人的爱,就放了把火,结束了所有一切,连带着那人。
宋秋槐想,他才不会那样,他要好好地把姚盈盈留在身边,好好的。
姚盈盈棉靴的鞋带散了,鞋带上的毛球落到地上,粘了灰尘。
宋秋槐慢慢屈膝跪下,像求婚一样。
重新系了个好看的蝴蝶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