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的平原一望无际。
这里有四通八达的道路与水网,这里是人杰地灵的鱼米之乡。
但在这几月来,这里无时无刻不弥漫着肃杀之气。
每一天都有生命在这里消逝,每一天都有鲜血再度染红大地。
吴征坐在城头的女墙上,长风抚过,一身劲装猎猎飞舞。
夏日傍晚的阳光照出长长的人影,他眯着眼看着城下的燕军,人影重重,像平原一样望不到边。
这些日子里,他每日都会坐在城头,像一尊战神守护着这座古老的城邦。
燕军围困徐州将近两月,徐州军用的存粮已经见了底。
谭安德用银两买开了富户地主的粮仓,以部分赠与百姓之外,都留在军中用度。
但是被封锁的徐州城里,粮米问题已经迫在眉睫。
韩铁衣率领的大军正竭尽全力地突破重重拦阻,向徐州赶来,但是进展并不顺利。
燕军虽退却,沿途的州郡若不攻占,今后也会变成盛军的钉子。
韩铁衣一路追击,还要攻占州郡,再分出少量兵力据守,越是靠近徐州,越发觉得手中可用的兵力捉襟见肘。
徐州决战的兵力一个都不能动用,哪怕沿途州郡有失也要保证。
徐州每日都用扑天雕传来消息,燕军囤积的兵力已有十五万之众,再依韩铁衣测算,从葬天江撤往徐州的军士也约有十万。
这场双方拉开了阵势,数十万人的大战不知道要流下多少鲜血。
“在想什么?”
“想你。”吴征回头一笑,见韩归雁修长的身影俏生生地立在他身后。卸去了盔甲带着笑,高挑的女郎依然英姿飒爽。
“有没有那么好?”韩归雁双足一蹬也跳上女墙,挨着吴征坐了下来,一同远眺。
“真的,我想起来我们一起在亭城的时候。”
“不知不觉过去好些年了。”韩归雁心中一甜,倚在吴征肩头喃喃道:“那时候少不经事,觉得为何那么艰难。现在想想,当时的难处实在不值一提。”
“再过几年回头想想,会不会觉得现在也不算什么?”吴征揽着女郎的柳腰,触手生温,又饱含着旺盛的生命力,道:“不过我倒是在想,有这么多艰难往事,我们的人生才足够精彩,以后老咯走不动咯,我们俩靠在一起,可以想想这些年我们做的事情,永远都回忆不完。”
吴征说着说着心中也动,一把将韩归雁抱起横放在大腿上。
女郎翘翘的屁股在腿心压实,饱饱沉沉,弹性惊人,抱着都是一种享受,道:“城下的敌军延绵如大海!等两军拉开了对圆,随便一个调动都是四五千人以上。有生之年居然能参与这样的大战,以前不是没有想过,真的即将发生,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不害怕?”韩归雁埋首在吴征肩侧问道,女将此刻的话语有些微微发抖。
“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真不怕。”吴征轻轻拍着女郎的桃臀之侧,道:“想要定鼎天下,这样一场决战是迟早都无法避免的。”
“那你每天都在城楼上走来走去,一定有什么计策了?”
“没有,这么大的决战,还得你们兄妹俩来坐镇指挥,我没那个能耐。”吴征挺了挺腰,道:“我最大的作用,就是振奋军心,打压敌军的士气。真到那一天的时候,我就在这数十万人眼前做给大家看。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再让我去劫一次营。”
“干嘛?”
“去挂点彩。”吴征哈哈大笑,道:“不忙,等铁衣靠近徐州了再说。”
“嘻嘻,人家明白了。”
“还是我家的大妇通晓军机,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吴征足跟在城墙上一点,抱着韩归雁站起道:“雁儿,对自己有信心些,就算这么大兵团的平原决战,你没指挥过,蒯博延就指挥过了?我吴征的大夫人若做不到,还有谁做得到?”
“狭路相逢勇者胜!城里要做的不多,就是找个最好的时机,把徐州军派出去!”韩归雁的眼睛在渐暗的天色里明亮如星:“有两个难点,一个是徐州军能不能用于野战,什么时机才能用。另一个,就是怎么出城摆开阵势!但是从我们结伴到成都开始,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燕军退往徐州的部队陆陆续续抵达,先汇入徐州城下延绵的大军里,然后每日都有大股大股的军伍从兵团里散开。
韩归雁知道抢先抵达的燕军要先行占据各个战略要地——徐州附近都是大片大片的平原,几无遮挡,所以每个小山包,还有提前挖好的每个陷阱,每一个适合布阵的地形,都是势关成败的要冲。
陷阵营也不再趁夜出城劫营,燕军的脚跟已经立稳,劫营的风险剧增。
营中将士们住在了城墙上,日夜与城下的燕军对望。
前些日子的劫营倒是进行得甚为顺利,兖青两州的驻军完全不能适应高来高走的陷阵营。
黑夜中视线受制,守得严实了听不见半点风吹草动,一旦有所松懈,这些高手神出鬼没,甚至一些木枝竹箭在他们手里都有极大的威力,燕军苦不堪言。
好在随着沿江撤来的同袍越来越多,阵线紧密,陷阵营寻不到破绽,终于不再夜间骚扰。
又过了七日,盛国大军的前锋终于抵达徐州附近。
三万人的大军距离徐州四十里外先下寨栅,立稳之后,间隔五里再立,徐次渐进。
无数的营寨像大海的浪花一样,在茫茫平原中翻滚。
燕军并没有趁着盛军立足不定时抢攻,盛军选定的营地也十分讲究,与燕军保持距离,好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布阵行军严密有序,不用猜领兵的大将自是韩铁衣。
他没有在中军主持大局,而是带着前锋先行赶来。
这队前锋军不焦不躁,梯次向前立寨,后头空下的寨栅留给不断靠来的盛军。
不一日,十八万盛军前前后后地也到。
加上徐州城里的五万徐州兵,盛军共二十三万,在人数上要略多于燕军。
但是徐州兵用与不用还在未知之数,且如何从徐州城里出来展开,更是个巨大的问题。
蒯博延在巨大的劣势之下,硬生生整出来天时地利人和,韩铁衣观察了战场的情况,也不得不拍案叫绝。
好的战略要地都已在燕军掌控,韩铁衣稳固好营寨,每时每刻都在地图前冥思苦想。
在追击燕军的路上,韩铁衣已经构思过无数次,每一种都有无数的漏洞。
韩铁衣长吁了一口气,向于右峥道:“玉夫人在我这里,让吴大人放心。看来还是小韩将军说得好,狭路相逢勇者胜,天时地利人和俱无,想要万无一失是不可能的。”
“是,将军,属下该如何回报?”于右峥特地护送玉笼烟乘坐扑天雕来到韩铁衣大营,原本依吴征的意思要把她送回江南,但玉笼烟死活不肯,一定要同大家一起回去。
“你跟小韩将军说,我准备给蒯博延下战书,约定日期决战。我会倾尽全力,一战定胜负!至于原因嘛,大军深入燕国腹地,粮草准备不足。若是一板一眼打个持久战,燕军肯定还有增援,我们更为不利,既然是这样,不如速战速决。燕军共有二万铁骑在此,决战时不管是来冲阵还是迂回包抄侧翼都不好对付,你让小韩将军带五百擅马术的陷阵营弟兄寻机出城统领骑军。徐州城里的事情,交由栾军师去处理即可。这份军机密信你带回,内有我的一切布署,只可交给小韩将军!再嘱咐一句,她若有什么旁的想法,叫她自行决断,只需速速报知我即可。”
“是!”
徐州城里韩归雁看了军机密信,向吴征道:“我哥的判断没有错,拖下去绝不是好事,一战定胜负,最不好的结果,我们退回葬天江就是了。此时此刻,这个地方,不适合拼上一切决一死战。燕军铁骑二万,至少有五千是重骑,极难对付,还得我去才行。”
吴征想了想道:“这样,今夜我带一千陷阵营弟兄出城劫营,这一千弟兄不回徐州,随你趁夜色绕过燕军去和铁衣汇合。我独自回来就好。”
“可以!”
“娘。”吴征向祝雅瞳道:“我想请你随雁儿一起去,来日决战,有你护着雁儿才万无一失。”
“好啊。今晚我随你们出去。”祝雅瞳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
徐州城暂无战事,燕军不会愚蠢到这时候攻城被盛军两面夹攻。
而且有吴征在,那巨大的威慑力就在,徐州城就坚不可摧。
“嘻嘻,娘,那可太谢谢啦。”韩归雁立刻从号令万军的大将变成个小媳妇,异常乖巧地挽着祝雅瞳的胳膊撒娇道:“不然雁儿还真的有点害怕。”
“就你的小嘴最甜。”祝雅瞳在韩归雁英挺的鼻尖钳了一下,顺手和她挽在一起道:“你出了城,徐州这里怎么办?五万的降军,万万不可将他们扔在这里不顾死活,要寒了人心。”
“娘放心,这些日子我们都商议定了,到时候见机行事。栾军师择机,陆姐姐带队,把人带出城去。”
当夜徐州城同时干了两件大事,谭安德与栾采晴召集齐徐州大大小小所有将校与官吏,谭安德来回扫视许久,锁着眉道:“你们都是燕国人,叛国实属强人所难,我也知道你们好些人不服气,不愿意。时至今日,决战在前,你们跟随我日久,我也不忍负了你们。若不愿意随我去盛国的,现在就站出来,麾下有兵丁想走的,我也允了!燕军就在城外,明日天一放亮,我就开城门让你们出城去。从此一刀两断,战场上相见互不留情!但丑话我也说在前头,是走是留,你们立刻想清楚,下决断。想走,我不强求,但留下,就不要再有二心!决战之日军法不容情,到时候还在犹犹豫豫,莫怪我翻脸无情。”
徐州下属们面面相觑。
谭安德说得不错,徐州哪会人人心甘情愿地归降,只是徐州高官集体反叛,又有吴征和祝雅瞳的威慑,一个字不敢说出口而已。
事后这两月多来,这些人见识了陷阵营的作风与勇武,也数度看见吴征的能力与为人,的确不少人放下最初的不情愿,但要人人如此,也是做梦。
徐州上下这么多人,有些多年不得升迁,郁郁久居人之下,或许就倾向于树挪死,人挪活。
但也有些正春风得意,在燕国前程远大。
人各有志,也是勉强不得。
决战之日将近,一支大军做不到上下一心,只会坏了一锅好汤。
徐州旧将与旧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些人立誓表态愿意追随吴公子与谭大人,也有少数咬咬牙,说自己家属亲眷都在燕国,牵绊太多,实在不愿意离开。
谭安德说到做到,让这些人回去带着不愿留下的部曲,速速报上名册,黎明前在东门集合,过时不候。
与此同时,吴征,祝雅瞳,韩归雁带着一千陷阵营高手趁黑出了城门,不往防御相对最薄弱的东门,却往北门大军摸去。
高手来犯,北门外的燕军鸡飞狗跳,直折腾了大半夜。
尚文武严守寨栅,绝不在黑夜中出寨迎敌。
看看天光渐渐放亮时,猛然间听陷阵营高手鼓噪之声大作着向营寨冲来,他赶忙下令朝声响处放箭。
暗夜里只见一人高高飞跃而起,在箭雨中大喝着闪转腾挪。
“射他!都给我射他!”尚文武听出吴征的声音,汗毛倒竖打了个一个机灵,急急下令。
密密麻麻的箭雨几无空隙,吴征飞在空中无处可躲,狂吼一声握着兵器在身周乱舞。
可一蓬蓬的箭雨无休无止,只听吴征惨叫一声,淡淡的天光下一支羽箭穿过他的肩膀,直透出了后背。
吴征脚下踉跄,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仓皇逃窜。
眼见他在远处似乎伤重难忍,摔了一跤又爬起逃命,平虏军呆了一呆,然后欢声雷动!
这些日子吴征耀武扬威,可把他们憋屈得狠了,眼看重创吴征,个个欣喜若狂。
尚文武与刘弘亮立刻飞报中军主帅。
如此大事,很快就传得整个燕军上下皆知。
尚文武还询问是否借机进攻徐州城?
但得来的是蒯博延的严加斥责:“吴征诡计多端,你为大将中计了还蒙在鼓里!”
尚文武挨了顿骂悻悻而还,但消息已经在燕军营里传开,谁也拦不住。
燕军私下里议论纷纷,有说吴征武艺高强,哪会轻易被箭枝射中的,也有说暗夜里视线不清,一蓬蓬的箭雨射下来,他又不是神仙,被利箭穿肩重创又有什么奇怪?
总之众说纷纭。
七日之后,燕盛两国大军在平原上展开。骏马嘶鸣风萧萧,肃杀之气在广袤的泗上之地弥漫。
“将军,盛军该是打着撤军的打算!”
“本将知道。”蒯博延冷冷地看着盛军大旗招展,寒声道:“好个韩铁衣!拧得起放得下,叫人生恨!”
韩铁衣聚众不散,也不去争夺那些战略要地,一时间让许多足以重创盛军的要冲之地成了摆设。
但是这样一来,盛军在地利上更加处于劣势,想要一举夺取泗上之地就像百日发大梦一般。
这样的举动当然瞒不过蒯博延,但是阳谋更加让人无计可施——除非能一战鲸吞盛军,否则这支军容严整的大军徐徐退却,蒯博延也毫无办法。
“他只是要接应吴征,将军,属下这就去布置围堵徐州,不放徐州军出城,以及追击盛军相关事宜,您看如何?”
“哼!”行军司马邬景山耳边听得一声寒意彻骨的冷哼,抬头见蒯博延双拳捏得咯咯作响,面露无比痛苦之色,吓了一跳,低头不敢再言。
只听蒯博延喘着粗气道:“叫阵。让他来破我阵势!”
“是。”邬景山勒马从旗门穿过,远远朝盛军道:“贼将可识得……”
“识你妈!滚回去叫蒯博延出来,跟老子决一死战!”邬景山话未言了,天空中传来一声鹰吠,大鸟扑腾着翅膀从天盘旋而降,落在燕军阵前。
吴征肩头还缠着厚厚的白沙,提着柄长剑剑指燕军大阵喝道:“蒯博延,没卵子的狗东西,有种出来吗?”
这一喝声若雷霆,炸雷一样滚滚地传了开去。
阵前吴征嚣张跋扈,差点让韩铁衣笑破了肚皮。
吴征这叫一力降十会,一痞服三智。
任你蒯博延机变百出,万万不会,也不值得出来和吴征搞什么复古的武将单对单。
盛军大阵里扬威的鼓点声大作,燕军那边鸦雀无声。
吴征越发嚣张,临空虚劈着长剑嘴里不干不净道:“狗东西,在璃山三打一还奈何不了老子!你他妈但凡还有点种就出来,老子让你一条胳膊!别他妈卵子切了,连这点胆色都没有。老子杀了你师父,杀师之仇不要报啦?老子是昆仑首徒,你也是长枝首徒,来啊,决个生死!别他妈做孬货。”
蒯博延面色发青,原来吴征诈伤不是为了诓骗燕军去攻打徐州城,而是等在这里。
全然把他想得太过高明,哪里料得到是这等粗鄙的把戏。
可是燕军看见的只有吴征在搦战,而燕军主帅却不敢迎战,连对付个伤重的吴征都不敢!
就算他没伤,被人在阵前辱骂毫无应对,这就说得过去吗?
蒯博延的确有冲出去和吴征一对一做上一场的想法,就是随意过上几招,至少燕兵的士气不至于遭到重创。
可是看了看天上还在盘旋的另一只扑天雕,大鸟背上有个俏生生媚极阴阳的倩影,还有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藏着的祝雅瞳。
蒯博延很清楚自己不能出去,也着实没有出去的勇气。
“开阵门。”蒯博延青者脸,知道再被吴征辱骂下去,燕军这一仗未战先输。只听燕军阵中鼓角齐鸣,终于把吴征的骂声给盖了下去。
吴征也不退后,仍然在两军阵前来来回回地踱步,虚劈着长剑。
剑光闪闪,锐啸的风声隐隐传来,闻之可怖。
待燕军布阵完毕,鼓点顿止,他又剑指燕军骂道:“主帅是个懦夫,不敢迎战,只敢叫你们来送死!”
韩铁衣远远见前排的燕军脸上多有不忿之色,哈哈一笑道:“军心可用!”
燕军在徐州一带虽占天时地利人和,究竟是一路败逃至此,军心难振。
而盛军连路攻城略地,士气正旺。
韩铁衣赶在这个时候一战定胜负,也是抓着士气这个唯一的优势。
吴征今天阵前耍无赖,盛军不约而同自发地呐喊,士气达到极致,而燕军的士气又挫了一大截,连大战前的锐气都在消逝。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韩铁衣立刻下令冲阵!
蒯博延布下的是一个巨大的偃月阵。
燕军前部盾阵从中一分为二,裂分左右,大盾的背后伏着弓兵无数。
中央的缺口里露出一道弯月似的阵势,长枪如林,锋芒刺目。
大阵的侧翼两行骑军凝立不动,往阵眼里又见一道道弯月似的枪兵队。
盛军中央令旗招展,连连挥动。
大军缓缓前移,吴征见盛军催动阵势,徐州城方向的燕军也开始步步紧逼,便跃上扑天雕,与陆菲嫣一同赶回徐州城。
飞在空中,地上的一切一目了然。
只见韩铁衣以不变应万变,并非派一支孤军破阵,而是大军以碾压之势前行,以阵对阵。
燕军阵势诡奇,盛军阵势厚重,如此一来,两军的侧翼就变得至关重要,谁能护住侧翼,谁就能占得先机。
兵临城下,吴征及时返回。
城下的燕军工兵举着云梯在盾阵与弓手的掩护下向城墙逼近,徐州城墙上却连箭都没有一根射下,只是在女墙里藏身。
燕军越近到五丈距离时,城头忽然推出许多木制的车架。
车架中央长长的竹竿一弹,一块大石凌空抛起。
城头的车架不大,竹竿受力也不强,抛出的石头不过人头大小,但是从天而降,城下的燕军无法躲闪,大盾阵登时被砸出个缺口。
数十台小型发石机接连发射。
这些发石机构造巧妙,以竹竿弹射不需机簧,发射后直接用绳索下拉也用不了多大气力,用来守城远比攻城用的发石机简便灵巧得多。
一时之间,徐州城竟然有石下如雨之势。
燕军的箭台也推到阵前,弓手们登高拉开了弓弦,徐州守军则在女墙的洞眼里对射还击。
比起燕军的弓手,徐州守军的弓箭皆由高手发射,劲道十足,几乎每一箭都能射穿防御的草垛。
那些箭枝更是令人胆寒,中箭的燕军哪怕只是擦破了层油皮,不多时便全身发黑而死。
军令如山,燕兵虽成片成片地倒下,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燕军咬着牙架起云梯登城。
徐州城上的火油笼燃起大火,顺着云梯抛下。
一个个竹笼染满了火油,以绳索拧提点燃后甩出。
火油笼点燃云梯的同时,绳索也牢牢缠住了云梯,火势一下子蔓延到整架云梯上。
熊熊烈火,燕兵无法冒烟突火而上,云梯也将在不久之后烧毁。
徐州城墙上还有檑木机,把檑木一根根地排好在木架子上,瞄准了云梯抬高架子,檑木顺着云梯滚落。
高处冲将下来,直砸落地面还要滚出老远,靠近的燕军盾阵躲避不及,顿时被扫倒一大片,盾阵涣散。
好在徐州军大都隐在女墙后,弓手只和燕军弓手对射,激战了半个时辰,终于有零星的燕军登上城墙。
登城的燕兵还没举起长刀,就凌空倒飞而起,惨呼着掉下城墙。
倪妙筠一脚踢飞登城的燕兵,四下一望暂时无忧,娇躯一旋顺手抄了几杆射来的箭枝夹在腋下又缩回女墙里。
祝雅瞳带了一千陷阵营高手出城给韩归雁助阵,四面城墙的守护压力登时就大了起来。
吴征与陆菲嫣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随时准备支援,吴府剩下的几位高手也分散开来。
陆菲嫣的主要精力放在徐州城,而吴征则不时远眺城外的激战。
有了玉笼烟的毒箭,瞿羽湘的机关,城内兵员充足,徐州城暂时固若金汤,倒是城外的战局让人触目惊心。
燕盛两军前部已经交锋,正钳在一处激烈绞杀,血肉横飞。
蒯博延明面上虽是个好认的偃月阵,但是内里绝不会那么简单,韩铁衣猜不到他还有什么狠辣的杀手毒计。
盛军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地蚕食燕军最外围的盾阵与弓阵。
这种短兵相接,不消片刻两军就有大片的兵丁伤亡,战况惨烈。
燕军的两万铁骑在侧翼压住阵脚,骏马嘶嘶鸣叫,马蹄得得踏地焦躁不安,但暂时还没有出动的迹象。
敌不动,我不动,韩归雁带着盛军轻骑与对手遥遥对峙,皇夜枭倚在祝雅瞳身边。
燕军铁骑天下无双,其中的重骑兵更是所向披靡,盛国骑兵无法与之正面交锋。
所以韩归雁让骑军全部轻装上阵,打算用机动力避开铁骑锋芒,与之游斗,这种打法也是陷阵营将士最擅长,最喜欢的。
连片又不绝的惨呼声中,座下青骢马不住喷出沉重的低鸣声,韩归雁轻轻拍着爱马的长脖安抚。
连祝雅瞳都在这种窒息的氛围里按捺不住,问道:“雁儿,蒯贼打的什么主意。”
“还不知道。”韩归雁深深吸了口气,道:“我们战阵完整,进退有度,无论他打什么主意,我军至少可保不败。前提是……我们不败。”
“嗯,那就好!败不了。”骑军交锋,盛国这边虽整体实力处在下风,但是有自己在,有陷阵营将士在,祝雅瞳有充足的信心可以顶得下来。
“有娘在,当然不会。”韩归雁压低了声音,甜甜地恭维了一句。就在此时,战局突变。
燕军偃月阵里最前的盾阵弓阵眼看要被潮水般涌来的盛军蚕食殆尽,那隐在阵门中央,形如弯月的长枪阵忽然波浪般裂分在盾弓阵之后,一人多高的长枪向前挺起!
军号大响声中,长枪阵胯步疾奔向盛军突进。
这些枪兵一个个孔武有力,身上穿着的盔甲虽只掩盖要害,但是分量并不轻,这些军士依然健步如飞,转瞬间就冲到两军交接处。
“杀!”长枪阵脚步不停,挺枪向前直刺。
长枪如林,有些从大盾的缝隙间穿了过去,有些则干脆刺进同侪的身体里。
这些军士脚下不停,依然向前疾冲。
这一突然变故让盛军措手不及,冲在前排的将士被突然穿透燕军大阵的长枪刺穿了身体。
奇长的枪杆余势不停,又刺穿了身后的盛军。
这些枪兵就推着,挑着同袍的尸体与盾牌,一往无前。
盛军待要反击,手中的长刀连敌人都看不见,一时间成片成片地命丧当场。
盛军拼死抵抗,只能抵着前排阵亡将士的尸体,不让敌军继续前进。
盛军后方万箭齐发,但是枪阵长而扁,又是短兵相接,弓手放箭不敢太近唯恐伤及同袍,收效甚微。
“好狠的蒯博延!”韩归雁咒骂一句,手中烂银钢鞭一句娇叱道:“骑射!”
为今之计,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从侧翼射击枪阵。
盛军轻骑一动,燕军两翼的骑军也动,两队重骑先出,人马皆披重甲,向两队铁牛般朝盛军犁来。
吴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见韩归雁领着轻骑刺斜里转向,与燕军重骑侧身擦过。
重骑虽强,转折不便,只能一往无前地冲下去。
盛军两翼的轻骑一动,隐藏在其中的枪兵也露出獠牙。
一群工兵迅速抬出鹿角与拒马安放在重骑的必经之路上,一杆杆长枪支地,同样耀目生寒。
祝雅瞳架起皇夜枭飞在低空中,双手连抛,暗器例不虚发。
重骑军登时有一大片的战马双目中了暗器,嘶鸣着倒地将马上骑士一起摔了下来。
身后铁骑不停,登时将他们踏成肉泥。
陷阵营的高手们在交错而过时也纷纷跃下马来,避开重骑横架的长刀专砍马腿。
重甲战马奔跑中轰然倒地,身后的骑士躲避不急,将他们踩踏的同时,不少也被绊倒。
人马互相践踏摔绊,只一个照面就损失了数十骑。
这伙重骑兵足下不停,只向前犁了过去。
看他们的方向,正是鹿角拒马与盛军前锋交接的薄弱处。
幸好此时盛军的变阵也已完成,数队长枪兵转至前阵,一面侧翼抵挡铁骑的冲锋,一面与偃月阵里的燕军枪兵互戳。
一时间喊杀震天,鲜血泼洒。
韩归雁领着轻骑避开重骑的兵锋,与燕军后军的游骑放箭对射。
两军的长枪兵几乎都已调集到了阵前,正激烈厮杀在一处。
重骑兵几番碾压,拒马鹿角上串满了马屁与骑士的尸身,但突入的重骑三五成群地犁过,盛军同样大片大片地倒下。
祝雅瞳与陷阵营将士虽神勇无比,但终究数量不足,更不敢正面抵挡,难以阻挡重骑排山倒海般的攻势。
两军都杀红了眼,终究是盛军士气旺盛,虽两翼损伤惨重,但阵型保持完整,燕军重骑突入之后也是有去无回。
前锋军更越战越勇,渐渐压至燕军长枪阵,正向阵心突进。
韩归雁一边带着轻骑游弋,一边也早发现了燕军只是在咬牙苦苦支撑。
前排的长枪兵增补了两轮,也只剩下不到三成。
新增补的盾阵正在前排苦苦支撑,抵着盛军的攻势不致溃败。
燕军前军与中军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大,枪兵即将覆没,盛军轻骑再无致命威胁。
重骑也损伤近半,刚刚一轮冲锋后正重新集结,准备下一轮冲锋。
韩归雁知道这伙重骑已是强弩之末,至多再有一两轮冲锋战马就要支撑不住。
女将凤目一凝,银牙一咬,恰巧盛军中央命令她攻击燕军侧翼的号角声也想起,韩归雁再无犹疑,长鞭举起,麾军从侧翼的空隙里长驱直入!
“放箭!”激战多时,不说骑军,战马也已疲惫不堪,连韩归雁胯下神骏的青骢马都不复轻盈矫健,骑士们的弓箭更是存余不多。
女将却在此刻下令将仅剩的箭枝全都射了出去!
轻骑迅如疾风,接连的箭雨两面射出,燕军纷纷倒下,顷刻间就要把侧翼打个对穿!
攻城的燕军在城下已留了无数的尸体却无寸功,攻势已疲。
吴征见两处战场都胜利在望,刚刚舒了口气,就见栾采晴跃上城楼,跳着脚道:“我们出城。你快去救雁儿,快!”
吴征大吃一惊,也不及问明,跳上扑天雕没命地朝韩归雁飞去,远远只听栾采晴尖叫道:“和盛军汇合,万万莫要回头,谁倒了也不要停步!”
“怎么了。”陆菲嫣面色发白急急问道。
“你们……你们都是仁义之辈,根本不知道蒯博延这人的底线……”栾采晴唇瓣发颤,捏着粉拳道:“他不是人的,和他对阵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当人看哪!雁儿!”
韩归雁冲断燕军阵中补向前军的兵力,只消结阵再冲一次,燕军的前阵就将彻底孤立无援。
轻骑军甚至还可以冲入燕军大阵里,那些盾牌朴刀对轻骑毫无办法,只能沦为收割的猎物。
但韩归雁始终有一丝疑虑,冲锋途中向着燕军的中军与后军看了又看,心中警兆忽起。
隐在燕军阵中的最后一队长枪兵忽然冲出,堵在轻骑们冲锋的路径上。
幸好韩归雁见机得快,又有所防备,及时指挥轻骑们放慢了脚步才没有一头撞上去。
冲锋之势顿止,韩归雁四面一看,前军仅剩的长枪兵已在号角声中调转枪头,枪尖直指陷入阵中的轻骑!
原本在侧翼游弋的游骑军也进入阵内,穿越大阵中的空隙,向着盛军轻骑们扑来。
而阵外即将集结完毕,准备最后一次冲锋的燕军重骑将马头的方向对准了她。
在韩归雁惊愕的双目中,主将举起的长鞭挥下,铁骑卷起茫茫烟尘,势不可挡地冲来。
无论挡路的是盛军,是轻骑,还是燕军,他们都将一往无前,将面前的一切绞成肉泥!
“好狠的蒯博延!”韩铁衣咬碎了银牙。
这人的阴险狠毒令人毛骨悚然,他显然料到了燕军难胜,所以提前在败势中布下杀招,不为击溃盛军,只为了吴府中人!
这人对吴征的软肋已经全然掌握,什么盛军徐州军,有多少都不重要。
只要吴府有一人落网,都是吴征的死穴!
就算吴府中人逃了出去,也要陷阵营的高手在这里折损大半,再也不能作威作福。
“韩归雁!”蒯博延终于发出笑声,阴恻恻的让人听了浑身不舒服:“你会独自逃出去吗?你不会的……你们吴府里的人都是一样……”
祝雅瞳疾飞而起,豹皮嚢里的暗器再无保留,连珠价地撒了出去。
可是囊中如洗,燕军重骑依然一往无前!
祝雅瞳汗流浃背,回头一看,韩归雁高举钢鞭,调转马头,向着盛军方向冲去。
为今之计只有这一条生路,虽然也遍布荆棘,但只有这一条路。
轻骑重新整队,冲锋的距离也不够,燕军长枪兵当时蒯博延训练出的死士,视死如归,这样迎头撞上去,会有怎样的结果无法预料。
战马已疲,脚步沉重,待冲到长枪阵前或许连一半的速度都不到。韩归雁娇叱道:“陷阵营在前!”
陷阵营将士们先默默地列阵,再呐喊嚎叫着激励士气。韩归雁钢鞭一摆,独身在最前,韩家,雁形阵。
空中鸟吠声起,吴征凌空跃下,韩归雁用手一接,吴征落在身后一搂她的柳腰,韩归雁登时心中一定。
“你来控马!”吴征在韩归雁脸颊边一吻,回身大喝道:“陷阵营,听我号令!”
“大人威武!”
将士们高声呐喊提气之中,须臾锐利的枪尖锋芒已在眼前。韩归雁只觉娇躯一轻,吴征已搂着她飞身而起,大喝道:“轻功!”
青骢马跟随韩归雁已久,忠心耿耿,不得主人号令绝不停步,一头撞进枪林,登时被撕成碎片!
身后的陷阵营将士打个激灵,窥准时机有样学样以战马冲开枪阵,同时施展轻功飞跃敌阵。
吴征带着韩归雁回到盛军阵中,立刻唿哨招来扑天雕,四处接应飞跃枪林的陷阵营高手。
无数骏马被撕成碎片,但也成功冲开一条道路,不多时被两面夹攻的燕军枪阵就死伤殆尽!
“砰!”蒯博延正一手高举宝剑,另一手握的梨木剑鞘被他捏得粉碎!
吴征惊魂未定,幸亏情急智生,否则以雁儿的性子,又当局者迷,肯定率先一头撞进枪林里去。
后怕之后就是暴怒,抢过一杆长枪,彼时燕军重骑正席卷而过,吴征也不等他们,飞身而起踩着两名重骑的头一借力跃过,当先杀入燕军阵中!
盛军见主将化险为夷,敌人前军已覆没,士气大振。
战鼓响起,大军潮涌般向敌人扑去……
另一边的徐州城,燕军久攻无果,已露退意。
陆菲嫣领着陷阵营将士从城头飞跃而下,将士们手起刀落,将挡在城门前的敌军砍翻。
城门吊桥放下,徐州军借势杀出。
燕军在主战场败势已成,徐州军一鼓作气,借着陷阵营高手立定的阵势杀透重围,与盛军汇合。
一场混战,直厮杀到黄昏才罢兵。
盛军虽胜,也损失惨重,燕军虽败,还能勉强立定阵势。
两家元气大伤,三日之后,盛军徐徐退往江边。
兵力不足,距离徐州最近的城池只能一一放弃,燕军趁势夺回八座城池。
盛军直退到葬天江一线,韩铁衣分兵据守陵江,寿昌等要地,这才不再退却。燕军同样损兵折将,无力攻城,盛军夺城五座又成僵持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