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草长莺飞。
远山上绿草如茵,树木葱茏。
山上的兔儿,灵鹿一个个都吃得膘肥体壮,肚皮滚圆。
这是一年里最宜人的时节,山野郊外从不乏结伴游玩的人儿。
三骑骏马结伴而来。
吴征胯着宝器在中,奔霄腿高身长,极显神骏。
柔惜雪和倪妙筠落在两骑之后,她们各自骑了匹母马。
三人也不放蹄,任由马儿嘚嘚哒哒地信步而行。
——柔惜雪伤势好转,勉强能骑得骏马,但要挥鞭飞奔,非得从马背上摔下来不可。
突击营又到放假的时日。
这二十来天功效卓著,柔惜雪从此前的细致入微转为粗略指点,传授的武功也以浅显为主。
营中将士很快就人人有功练,一个个的喜笑颜开。
突击营的操练甚是辛苦,今日的假期难得还有大半将士留在营中苦练,但对柔惜雪而言就是好不容易能喘口气。
风光明媚的郊外,实在是散心放松的大好地方。
背上行囊,乘上骏马,再挂上两张弓,两壶箭,倪妙筠想着此际的狐狸油光水滑皮毛正茂,打上几只做些裘衣,正是上好的佳礼。
柔惜雪身体羸弱,冬季有这样一件裘衣可以御寒,祝雅瞳一定也会喜欢。
美人偷眼瞧瞄正左右张望的吴征,暗道看他的样子,一定不知道自己爹爹寒手寒腿,送件温暖的狐裘,爹爹一定会喜欢。
吴征选了片空地拴好马匹,带上弓箭,又扛上只麻袋,道:“上山吧?”
“走。”倪妙筠现下但逢出游都兴高采烈,搀着柔惜雪的手臂道:“师姐还不累吧?”
“不会,和你们一起。”柔惜雪淡淡微笑,她运不得半点内功,但经脉伤势一天好似一天,比起此前两年无论精神还是体力都要好上许多。
吴征哈哈一笑,看准了山路将麻袋打开,伸手进去一阵掏摸抓出两只肥兔儿来。
狐狸虽有尖牙利爪,体型却不大,豺狼虎豹都能轻易要它的命。
所以这东西胆小又谨慎,不像那些猛兽满山地逛荡,平日喜欢躲在洞里不现身。
想要猎狐,就要有诱饵,不放两只兔儿让狐狸来抓,人又怎能取它的皮毛呢?
兔儿被关了好些天,一时得了自由喜出望外。
山林间都是青草的香味,这里有它们最喜欢的食物。
两只兔儿瑟瑟缩缩地张望片刻,就蹬着腿跃入草丛里。
而两日来直到昨夜刚停的小雨,也让被困在洞窟内的动物们饥肠辘辘,今日的阳光明媚,无论对谁都是猎食的大好日子。
吴征跃上树梢监视兔儿的动向,远远的,倪妙筠搀着柔惜雪在山路上缓缓跟随。
吴征无奈地摇摇头,男人嘛,想要有漂亮女人,不仅要英俊多金,才华横溢,有时候也得做些苦力活。
没有女人不喜欢心爱的男人为她们鞍前马后,她们的虚荣心会因此得到极大的满足。
所不同的,蠢女人会以为这是男人应该做的,而聪明的女人,就会十倍百倍地回报。
否则,怎会总有出色的男子心甘情愿地为聪明的女子鞍前马后呢?
柔惜雪的伤势稳定之后,倪妙筠终于可以夜入吴征的房里,时不时地,吴征也是暗夜偷香,闯进她的闺房。
两眼放光的美人总会热情地回应,再一起欢好到倦极而眠。
每想到个中旖旎,吴征都不由露出微笑。
今日打猎虽要多出些气力,想想今夜的报答,还有什么不值得呢?
有了诱饵,狡猾的狐狸也终于露出行藏,小半日下来三人就打了两大三小五只狐狸,收获颇丰。
躲过午后最烈的阳光,三人在夕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启程回营。
骏马仍是信步而行,吴征看看天色,暗道若是天黑之前赶不及抵达突击营,在野外对付着填饱肚子再回也不迟。
正思量间,就见远处两匹健马飞驰,滚滚烟尘在夕阳下分外地浓烈。
吴征一皱眉,超倪妙筠打了个招呼,便催开宝器迎了上去。
马上有一人是邵承安,他今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来的方向是突击营,说明他已去营里找过自己,巡不着人才在于右峥的陪同下赶了出来。
这么焦急,必有要事。
吴征心神不安,也不愿烟尘惊扰了佳人,忙率先赶了上来。
邵承安丝毫未放缓骏马飞奔的步伐,只在吴征面前才飞身跃下马来。
骏马依然向刺斜里猛冲,互感身上一轻,又无人催促才停步迷茫地回头。
“主人,杨爷出事了……”邵承安从怀中掏出火漆密封的书信呈上,说出让吴征心头一跳的话。
杨爷就是杨宜知。
昆仑派重开山门,戴志杰与顾盼坐镇烟波山,杨宜知便负责四处遴选人才,按时日计算近期当在镇海城附近。
吴征沉着脸拆开火漆,目光一扫,脸色更加难看。
邵承安说的是出事,那就不是最严重的后果,至少性命无忧。
但这么焦急地赶来,杨宜知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吴征心情略定,可是信上的字迹又让他头皮发麻。
“古海成。锡山剑派弟子。死因:胸骨粉碎,疑钝器重击。”
“范东青。鹰爪门弟子。死因:肋下中掌,五脏破裂。”
“雷碧碧。归元山庄弟子。死因:内伤,不治身亡。”
“涂明开。飞鸾镖局副总镖头。死因:太阳穴遭重击。”
“岳池。清溪门弟子。死因:内力全毁,自尽。”
五条人命,看上去不太起眼。
本就是些二三流的门派,死几个弟子这种事情,在好勇斗狠的江湖上每一天都在发生,至多也不过是一时的谈资,过后便忘。
但吴征知道这一回没那么简单,甚至是巨大的麻烦。
“古海成是锡山剑派的二弟子,据说武功稳居同辈第一,几乎是派里公认的掌门人选。范东青是鹰王范世坚的嫡孙,已继承了鹰王的衣钵。雷碧碧不仅是归元山庄的弟子,且下个月就会明媒正娶,成为庄主的平妻。涂明开在飞鸾镖局走了二十三年的镖,从趟子手一路升做副总镖头,老镖头甚至把长女都许配给了他。岳池是清溪老人的关门弟子,已尽得真传……”
邵承安将关键处一一细说,吴征眉头越皱越紧。
五个人,分数五家门派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两日之内相继死去。
每一家都指认杨宜知就是凶手,从死因来看,也确实都死在重手法下,正是杨宜知的武功路子。
“宜知怎么样了?”
“杨爷被下在牢里待开堂问审,属下已设法见着了杨爷。当日的事杨爷已巨细靡遗地告知属下,正待禀报主人。”邵承安低下头,不敢居功自傲。
“很好。”得力的部下可以省去大量的功夫,吴征赞了一句,道:“都是自己人,无妨,直接说吧。”
“是。”邵承安略有疑惑。
倪妙筠是铁板钉钉的主母之一,于右峥也是心腹,但怎地柔惜雪也不需忌讳了?
他不敢抗命,忙将镇海城一带发生的事细细说了出来。
杨宜知鲜衣怒马。
与吴征的沉稳不爱张扬,对华衣没什么兴趣不同,他的用度都极为考究。
上好的衣料,合身的剪裁,腰带上系着白玉飞天佩,双履上绣着金丝五彩云,就连骏马的铃铛都是纯金打造。
由根基之地大秦来到盛国,要历经艰难的不仅是吴府,昆仑派,还有随着他们一同来到盛国的各家豪族。
陆家,顾家,戴家,杨家等等,无一不是经历着百年来最艰难的时光。
一帮外来者,有钱,有实力,有靠山,举家迁移来盛国落地生根,无论到了哪里都会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没有一家当地的豪族会欢迎他们,没有一家当地的豪族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把他们带来的金银财宝吞得一干二净。
张圣杰可以给土地,但不会是早有主人的肥田。
偏僻地带的土地要人耕种,种出的粮食要有销路。
各大家族从前的生意也要慢慢地捡起来,在盛国大地上,与原有的竞争者殊死搏杀,冲出一条血路。
所以杨宜知从来了盛国起就不能不高调,且越来越高调。
现今吴府站稳了脚跟,就是对他们最强有力的支持,昆仑派若能重立,便是他们再度张开的旗帜。
名声要靠口口相传,杨宜知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在第一时刻知晓,恨不得昆仑大学堂里一天之内就都是学子。
他昆仑派杨三就是要高举高打地进入镇海城,最好闹得满城风雨。
但是杨宜知也知道,高调归高调,闹得太大就不能了。
豪族们来到盛国引起敌视,概因抢地盘。
昆仑派重开山门,同样是抢地盘。
比起燕国和大秦的两家门派并驾齐驱,盛国特别地不同些。
因为国师费鸿曦身为天下第一高手,庐山派在盛国的地位超然,多年来揽走了绝大多数优秀的苗子。
于是盛国的江湖里庐山派一家独大,硬是要说谁是盛国第二门派,怕不有七八家跳出来说自己就是第二。
这几家比上不足,比下又太过有余的门派,便如军阀一样割据而生,多年来相安无事。
——谁也不比谁更强多少。
就算你更强些许,也没有吞并我而不遭受重创的实力。
就算你有本事有气魄一口吞了我,还要问老大庐山派答应不答应,会不会看你有坐大的意思,反手一掌拍下来,拍得你灰飞烟灭。
但忽然来了个昆仑派就不同了。
争不了第一,没人愿意轻易交出第二把交椅。
他们也达不到费鸿曦那样,以国之安危为先,门派间的利益争斗可暂时搁置的眼界与气度。
所以昆仑派想重开山门,建起根基之地只是第一步,如何与这些武林门派周旋,甚至求同存异,共谋利益才是重中之重,难上之难。
吴征当然早已想到了这些难处,山门外那两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除暴安良正由此而来。
不仅是立起门派大义,也是告知诸多江湖同道昆仑派的志向。
昆仑从立派起,境界就与你们不同,不在一个层面上,大家并不冲突,莫要动不动就以为要来抢你们的地盘。
然而吴征也知道光凭这两句话作用不大,昆仑的山门想要重焕光彩,还得靠着大家同心协力,脚踏实地地做起。
吴征没有这份闲工夫,也管不到这么细致的地方。
于是山门交给戴志杰打点,他人细心谨慎,又有过目不忘之能,性子又比其师顾不凡更加宽厚些,一定能把门派打点得有声有色。
宣之四方,遴选人才的事情就交给杨宜知。
这是一份苦差,也是一份肥缺。
昆仑派在盛国境内收徒,自会与各地建立起无数联系,不仅是授徒,还有生意的往来与商路的开发。
从大秦来的各家豪族正要依托这样的机会重新崛起。
四方奔走,杨宜知已胸有成竹。
所以远在三十里开外,杨宜知就发现有人盯梢,待他独自入了镇海城,至少有十二人从城门口平白无故地没入阴影里,就此不见。
连随从都不带,不仅是胆色,更是信心。
他虽然年轻,但在中坚力量一战尽墨的昆仑里已必须担起重责。
他的名声虽不算如雷贯耳,武功也未到炉火纯青,但名门弟子,面对这些下一等门派从来都有一份优越感,也有优越的本钱。
一入城门不远就是天祥客栈。
城门口的几家客栈,没有一家比天祥客栈更大,更豪华,更舒适,住上一天居然要一两三钱银子!
在紫陵城里或许算不得太让人瞠目结舌,但在镇海城就是一等一的豪奢,这是火虎堂的产业。
强龙不压地头蛇,也得看地头蛇的能耐有多大。
放眼镇海城,乃至周边的居然城,丹洋城,火虎堂都是最不容易招惹的那一条地头蛇。
三十年前,老堂主冯昊远从镇海城三十七家帮会里凭着一双铁拳打出了声名,也硬生生地将火虎堂打成了镇海城第一帮派。
又一路打出镇海城,打到居然城,丹洋城。
扬州六郡之中,西面三郡都成了火虎堂的势力范围。
冯昊远打了二十三年,终于把自己打累了,打残了。
近七年来,冯昊远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已越来越少,近四年更是足不出户。
听说除了贴身的家眷,火虎堂中除了厉白薇厉大总管,再没有人见过他,更不用说外人了。
杨宜知大踏步地进入天祥客栈,早有伙计引了他在二层窗口通风凉爽,视线又佳之处坐下。
二层里有不少宾客,但这一桌的左右都是空着的,仿佛刻意留下。
杨宜知微微一笑,取出一锭银块抛在桌上道:“先住一天看看。”
银块足有十两重,闪着冷冷的银光。
天祥客栈虽奢华,这一锭银子也足以住上七日。
但杨宜知清楚,一两三钱不过是住一天的价格,他不仅要住在这里,还要吃喝,还要玩乐,兴许还会开宴迎四方宾客,也兴许会喝多了酒,乒乒乓乓砸碎了杯碗。
——光住上一天就要一两三钱的地方,用的杯碗也都价值不菲。
“呵呵,杨三爷的银两,小人不敢收。今日一早小人就得了吩咐,三爷在本店的一切吃喝用度,一个子儿都不用。”
小二赔着笑,他不知道这位杨三爷的来头如何,只是按着吩咐,用他最热情,最让客人舒服的方法,让这位大爷开心就好。
“呵呵。”小二万万想不到酒到唇边的杨宜知忽然停手,虎目一瞪,寒光四射,仿佛刀锋一样让他打了个寒噤:“要是按我从前的脾气,这一口酒就泼在你的脸上!”
小二也变了脸色,冷汗开始从额角上冒了出来,他低着头以卑微的姿态尽力平抑着杨宜知的怒火,只听道:“滚!”
店小二低着头鞠了个躬转身就走,杨宜知冷笑一声,就算吴征在这里也不会责备他摆架子。
既然知道本人已到,还事先做了安排,却遣来个店小二,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还是给脸色看呢?
银锭还摆在桌上,小二不敢拿,杨宜知也不收回,好酒好菜依然流水般送了上来。
杨宜知嘿嘿笑着,不客气地风卷残云般吃了一顿,又举起酒壶打开壶盖,咕咚咕咚地将整壶好酒都倒进了肚子里。
此时就听楼梯上响起踢踏之声,一人道:“杨三爷好酒量。”
杨宜知一眯眼,知晓终于有正主儿来了。
江湖上的豪杰,客客气气的有之,但大多时候还是以力服人。
拳头大的未必道理就大,但是先说两句没什么问题。
杨宜知直接轰走了小二,丝毫不留半分颜面,显得有恃无恐。
既然他底气十足,也就没有些不三不四,上不得台面的人再来骚扰。
杨宜知来镇海城一带时就已熟读此地的势力,以及头面人物的特征。
来人的脚步声分明有,又像无,并非刻意就显露了一手好轻功。
加之一开口声线偏低,又让她有几分刻意地辅以婉转妩媚,听起来不显温柔,甚至有些阴阳怪气地渗人。
杨宜知哪里还会猜不到来人是谁?
“厉大总管?”
一袭白衣,士子装扮,青丝绾起,腰间插着把折扇。
来人正是镇海城里的头面人物之一,火虎堂大总管厉白薇。
装扮的清新脱俗,并未让她更显出尘貌美。
杨宜知眯起了眼,这位大总管生得女生男相,怪的是要说男生女相也无不可。
若不是这个名字,还有一对撑起衣衫的胸脯,以及她虽有些黑,但细腻光滑的肌肤,杨宜知几乎要以为厉大总管是个男人。
“杨三爷大驾光临,在下若不亲来,日后不免叫江湖同道笑话镇海城里没规没矩。闻名不如见面,杨三爷好气魄。”
“呵呵,可惜厉大总管来得晚了些,否则杨某还有幸敬大总管一杯酒。”杨宜知揶揄道:“厉大总管盛情,杨某心领。”
“来人,再开一席,给杨三爷接风。”厉白薇不以为忤,似笑非笑地大袖一挥,立刻有仆从手脚麻利地将残羹冷炙全数收拾干净,好酒好菜又流水一般摆了上来。
“杨三爷,礼数不周,在下先干为敬。”
杨宜知眼睛一亮,厉白薇的先干为敬不是用杯子,也不是用碗,而是用壶。
她揭开锡壶的盖子,将整壶酒咕嘟嘟地倒进了肚子里。
能喝酒的人很多,喝酒用倒的人很少。
能喝酒的女人也不少,但是喝酒用倒的女人更少,不由得杨宜知不感到惊喜。
昆仑派上上下下好酒的不算多,吴征就未养成有事没事都喝两杯的习惯,所以师兄弟俩关系虽好,也很少一醉方休。
戴志杰更是克己守矩,来了盛国之后干脆滴酒不沾。
杨宜知理解这位二师兄,他的师尊顾不凡在昆仑派覆灭一事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吴征虽未将顾不凡逐出门墙,戴志杰却始终有一份负罪感。
他所能做的,就是再加一把劲,多将师尊留下的屈辱洗刷一些。
屈指算来,杨宜知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喝过一场酒。
酒逢知己才会千杯少,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才会喝得更多。
他来镇海城虽身有要事,但一点都不着急,再说想要办成要事,喝酒也是其中必有的一件事!
一到镇海城,就能与当地最有权势,最不好惹,也最不好打交道的人一起喝酒,也算是个好的开始?
于是杨宜知也打开壶盖,一样将酒倒进了咽喉里。
不知是喝了酒,还是见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厉白薇的眼睛也开始放光。
而且,随着两人一壶一壶地将酒倒进口中,杨宜知发现她的的眼睛越来越亮,女生男相的面容上,妩媚之色也越发浓烈,几乎把男相的那一面都给盖了过去。
两人接连灌了五壶酒进肚才停了下来,不是战事少歇,而是桌上的酒只剩了一壶。
杨宜知伸手去取,厉白薇出手更快,五指一扣握住了壶颈。
这一下有心算无心,杨宜知随手而为,厉白薇却是展露了武功,占了上风。
杨宜知的小巧功夫并不擅长,又见厉白薇先一步得手,酒壶虽不小,争夺起来难免有所触碰,男女之间逾矩不太好看。
他也不再抢,笑道:“厉大总管这是何意?莫非以为杨某酒量不济?”
“哈哈哈,岂敢,岂敢,昆仑高足,若是些许水酒就力不从心,岂非浪得虚名?”厉白薇弹开壶盖,道:“火虎堂虽是小门小户,在下既为大总管,也不敢丢了自家颜面。在下来前杨三爷就先喝了一壶,这一壶不过是追平杨三爷,不敢占这个便宜而已。杨三爷放心,好酒有的是,莫说一位杨三爷,再来一百位,火虎堂也照样供得上。”
看她长鲸吸水般将一壶酒倒进嘴里,杨宜知嘿嘿一笑,这一段话说得处处机锋,还暗含着警告之意。
他不慌不忙,来镇海城之前,比这里敌意更强十倍的阵仗都见过,厉白薇至少好酒好肉供着,还陪自己喝酒,已算得客气的了。
“杨某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厉大总管盛情太过,好叫人惭愧。”杨宜知被勾起酒虫,也有一较高下之心,道:“人微言轻,但是杨某既奉命而来,不得不硬起头皮撑着面子,不给昆仑丢人。从这一点而言,为难之处倒与厉大总管有异曲同工之妙。”
“唉,听说总有些不开眼的鼠辈妄图螳臂当车。杨三爷与吴掌门情同手足,普天之下无人不知,俗话说打狗还需看主人呢,不给杨三爷面子,岂不是不给吴掌门面子?利令智昏,杨三爷也莫要和他们太过计较,以免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五壶酒灌进肚子,任你天大的酒量也不免有些头昏。
而随便两位素未谋面的人只要干了五壶酒,就好像是过命交情的兄弟。
厉白薇面颊泛起红晕,眼神里媚意四射,说话也颠三倒四地不客气起来。
杨宜知也是酒国高手,知道酒量好的人都这样,看着像是醉了,可是还能喝很多,很久。
他微微一笑道:“若是什么事情都要置气,杨某怕已经入了土。厉大总管放心,杨某虽然眼力界不怎么样,是决计不敢不给冯堂主面子。”
又有二十壶酒乘上,两人唇枪舌剑间,不多时二十壶酒又空。
第一壶喝着是烈酒,第二壶就淡了许多,等到第五壶开始,每一壶都像是水,一喝就喝到华灯初上。
“不喝了,不喝了,杨兄好酒量,在下认输就是……”厉白薇大着舌头,酡红着脸,目光都已发直,摇摇晃晃地起身,一个趔趄跌在杨宜知怀里,却拉着他的手道:“走,走,镇海虽比不得紫陵,也有花花世界好地方,在下带杨兄去,看谁敢不给面子。”
“厉大总管过谦,分明是杨某先喝不动了……”杨宜知也打着酒嗝,顺势一把揽住厉白薇,又相互搀扶着起身,踉踉跄跄地下楼一同上了马车。
街市燃起了灯火,点点像是漫天的星辰。
马车里的布置一样极尽奢华,不仅有流云般舒适的软塌,甚至还有几样蔬果糕点,一坛美酒。
“为什么不骑马?马车……杨某都不知道多久没坐过……坐马车……学武之人坐马车……像什么话……”
杨宜知醉眼惺忪,挣扎着又想起身,却被厉白薇一把拉住,踉跄间两人一同倒在软榻上。
厉白薇笑得轻浮,道:“学武之人也要享受,妾身想请三爷再喝几杯,在这里正好。”
她一手夹着两杯酒,一手却若有若无地刮着杨宜知的臂膀。
杨宜知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道:“喝酒何必出来……怕不是……那么简单吧……好兄弟,好朋友,有话就直说……”
“的确没那么简单,妾身有意,三爷难道不动心?”她身躯挨了上来,被甩开的手臂像是游鱼一样滑进杨宜知的衣襟,但绝没有一条游鱼像她的身体一样滑,一样软。
“动心?动心……当然也动心了……”杨宜知的目中泛起淫光。
厉白薇虽算不上美丽,但是自有魅力,且像她这样身份的女人主动献身,一般的男子都会有兴趣试一试。
“那三爷还在等什么?三爷看,这辆马车是不是安排得极好?”厉白薇喘着粗气,身躯已和杨宜知挤得紧紧的,手掌向裆下滑去。
“当然要等等,不好。”杨宜知忽然抓住厉白薇的手腕阻止她的进一步动作,手臂发力一振,将她震了出去。
砰地一声,厉白薇撞上车厢,后背吃痛间一阵诧异,又是一阵恨意一闪而过。
她沉下了脸道:“杨三爷什么意思?莫非不给这个面子?”
“没什么意思,倒想问问厉大总管是什么意思?”杨宜知一瞬间酒醒了过来,冷笑着道:“厉大总管莫不是真看上了杨某吧?”
“杨三爷莫非以为还有旁的?不怕告诉三爷一句,在镇海城里,厉某想要得到的人,还没有得不到的!”厉白薇的冷笑比起杨宜知的更加阴郁而渗人,道:“厉某从来不喜勉强,难道三爷真的不想试一试?”
她冷笑着起身,发红的目光看着杨宜知像是志在必得的猎物,挺直着身姿一边解着衣扣,一边道:“久闻杨三爷男女通吃,想必漂亮的姑娘玩过不少,俊俏的后生也没少吃。不知杨三爷看人家怎么样?真的没有兴趣吗?”
衣衫脱落,连杨宜知都像是吓得呆了,下颌几乎都掉到地上。
只见浑身赤裸的厉白薇有一对酥胸,纤细的腰肢,已经湿漉漉的外翻花肉,可是胯间居然也有一根半大不大的硬翘阳物……
杨宜知亲耳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
对于吴征而言,厉白薇敢在他面前赤身裸体,吴征很可能会暴起一掌将她拍死。
但是对于杨宜知,这样的人就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怎么样?杨三爷还没有兴趣吗?”厉白薇带着自信又得意的笑容爬近,似乎吃准了杨宜知的软肋,胸有成竹。
“有!”杨宜知的喉结再度滚动,喃喃道:“想不到啊……想不到,赫赫声名的厉大总管居然是雌雄同体的阴阳人……”
“不错。”厉白薇不以为忤,重重地喘息道:“厉某与杨三爷一样,后生姑娘都吃,不正好是天生的一对?这里不就是天作之合?”
“不错,不错……”厉白薇已几乎靠在身上,杨宜知喃喃间忽然又手臂一震,将她震开。
厉白薇的脸色彻底变了,她不明白当手到擒来的猎物为何会忽然脱手。
错愕间只听杨宜知道:“厉大总管对杨某这么有兴趣,这么了解,自打来了镇海城就一路投杨某所好,不知所为何事?”
牙关紧咬与捏紧了拳头的咯咯声响起,厉白薇咬牙切齿,目中怨毒之意大盛道:“自打杨三爷来了镇海城,厉某可有害过你?莫非敬酒不吃吃罚酒?”
“没有。”杨宜知其实满腹狐疑,他至今想不通厉白薇的用意。
门派间的争端时不时会见血,但以昆仑派的实力,火虎堂得罪不起。
杨宜知来镇海城或许会吃瘪,但不至有性命之忧。
厉白薇就算是直接认了怂要结好昆仑派,也太过热情了些。
何况杨宜知根本就不信这等杀出一条血路的草莽豪杰,会坐镇主场地利之势还主动认输。
否则厉白薇话里话外地机锋暗藏让人不舒服,又是何意?
“呵!”厉白薇冷哼一声,起身穿好衣物,又从袖中取了条丝巾,在小几上的杯中一抹,斟了一杯酒,砰地放下酒坛,一肚子怨气似地无视了杨宜知,举杯就往口中倒去。
“啊……”
酒刚入口,街上一阵惨厉的呼声忽然响起。
两人都没有管闲事的心思,厉白薇没好气地揭开窗帘,只见街角巷口阴影里一人像抽去了骨头一样软绵绵倒下。
另一人则转身疾奔,眼看要消失在巷子的阴影里。
“砰。”杨宜知浑身剧震之下,像只疯虎一样暴起,直接撞碎了车厢朝街角巷口处扑去。
他双目赤红瞪得有若铜铃,狂呼着止步,使尽全力地狂奔。
人影仿佛有一种特殊的魔力,直接让他陷入癫狂之境。
凶手并未因他的狂呼而止步,杨宜知冲进巷口,掠过到底垂死的人影身旁,凶手已然失去了踪迹。
他闷吼两声跃上院墙,巡山猛虎般来回寻找,始终一无所获。
杨宜知大是懊恼方才太过冲动,若是悄悄地靠近,或许未必惊吓了人影,也有得手的可能。
越想越悔,越想越恨,胸口更是闷着一团烈火与滔天的疑云:“是不是他?是不是他?不可能……怎么可能……可是……我怎会看错?”
杨宜知怒狮般返回已停在道边的马车,掀开车帘,只见厉白薇一翻眼皮,冷冷地哼了一声不理不睬,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杨宜知喝道:“我要喝酒!”
他一把举起酒坛往口中就倒,倒得口角与虬须上全是流出的酒水,不知是想喝酒,还是想用酒浇得自己清醒些,冷静些。
可是半坛酒倒出,就感头中一阵天旋地转,手足酸软,他甚至拿不住酒坛惊愕地倒地,瞪着厉白薇道:“你……你……”
“你放心,厉某不想害你性命,只不过有人要你消失三天而已。”厉白薇阴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杨宜知却已感到眼皮有千钧之重,就此沉沉睡去。
“昆仑弟子,名不虚传!”厉白薇从车窗将剩下的酒水倒向长街,马车嘚嘚哒哒,也消失在阴影中……
杨宜知醒来的时候,月光正从窗棱外洒落。
他扶着欲裂的脑门起身,不大的小屋只有他一人而已,桌上倒有三样小菜,一盆清粥,甚至还有一壶酒。
杨宜知饥肠辘辘,当下也顾不得有毒没毒,端起清粥狼吞虎咽起来。
月朗星稀,许是屋子在城中偏僻处,连打更声都听不见,倒有些来来往往的匆匆脚步声。
杨宜知歇了片刻,忆起厉白薇在他昏迷前的话语,当下就决定先离开此地再说。
这间屋子定然是厉白薇带他来的,酒中下了迷药,醒来的时辰厉白薇也不会不知,左右或许都盯梢的人。
自己的轻功算不得出众,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去恐怕不易。
杨宜知灵机一动,趁着夜色大喇喇地打开了屋门走向街道。
屋外都是脚步匆匆之声,大半夜不知为何这里有这么多人,但是显然是个隐藏身形的好办法。
大隐隐于市,只要混如人群中,天色未明之际想找出个人来并不容易。
他一开屋门便知得计,想不到这里是一处集市。
大半夜的人流涌动,正是每半月一回的赶圩日子。
运着货物的百姓早早来此抢得一处好摊位,但夜深人静又不敢嘈杂叫喊,以免影响了安歇的人们。
满街的人影憧憧,谁又能找得着自己?
但他刚走了两步,与他擦身而过的挑夫就惊得大叫起来,慌慌张张地扔下肩上扁担,见鬼似地指着杨宜知踉跄后退。
似是借着月光确认了杨宜知的模样,脚下一个拌蒜倒在地上,已然吓破了胆子夺路而逃。
呼喊声在竟也里犹如鬼哭。
突然的变故让近百双眼睛转向杨宜知,片刻的寂静之后,人群里有些交头接耳,有些瞪大了眼睛,俄而便慌乱起来。
寂静的夜一瞬间鸡飞狗跳,有些高喊着抓贼,有些躲得远远的,有几个胆子大,块头也大的汉子结伴走了上来,对着杨宜知虎视眈眈。
杨宜知皱了皱眉,情知不妙,刚欲施展轻功,又想此刻已落入圈套,八成就在等着他逃跑正巧栽赃。
厉白薇曾说有人要他消失三天,可不就为了陷害他么?
杨宜知暗思火虎堂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真敢向自己下狠手,又觉一张弥天大网正向自己罩来,镇海城之内已无立锥之地。
他暗叹一声,索性就地等待。
自从那条人影出现之后,他不仅心神不宁,更方寸大乱。
厉白薇前前后后做了那么多事,他始终保持警惕,人影一出现他就毛躁地喝了一坛子酒。
那坛酒厉白薇第一次喝之前用帕子擦过酒杯,显然解药就在帕子中。
第二次喝正是自己大乱之时,只看见她喝了杯中酒,自己就举起了酒坛。
不知道这些人准备给自己扣多大的一顶帽子?
杨宜知暗暗担忧,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冲着杨家来的,还是冲着昆仑派来的,若是牵扯了昆仑派,可万万莫要拖了吴征下水。
骚动很快引来了官差,其中一人狐疑地看了杨宜知几眼,又掏出张盖着官印的画影图形比对了片刻,便厉声道:“镇海府衙缉拿要犯,杨宜知,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我犯了什么罪?”杨宜知不躲不闪,但仍然双手后背冷冷道:“敢问一句捕快大人,罪名是你给我定的么?这么快就证据确凿?”
“五条人命,人证物证俱在。”捕快面上一红,强硬道:“太守大人下了全城通缉,也自会亲自审你!”
“本人行得正做得直,可没做半点坏事。我跟你回去。”杨宜知心中一叹,任由捕快给他上了镣铐枷锁。
杨宜知被带回了府衙,太守庞子安不管天光尚未放亮便急急升了堂。
到了他这等职位,自会知道杨宜知背后的昆仑派在朝中,在皇帝的心目中地位如何。
庞太守不敢造次,拍了惊堂木之后问道:“杨宜知,这三日你身在何处?”
“庞太守,小人来镇海城之后,当天晚间便被算计昏迷,至方才刚刚苏醒,甚至不知过了几日,更不知身在何方?”
“可有人证?”
“有,火虎堂大总管厉白薇便是人证。小人当晚正是被厉白薇以迷药麻翻,请大人传厉白薇作证。”
“杨宜知,本官劝诫你一句,公堂之上不得胡言乱语,你想清楚了再答。”
“小人句句属实,并无半句虚言。”
“来人,传火虎堂车夫!”
车夫就是当夜赶马车的人,他一见杨宜知便戟指怒骂:“大人,是他,就是他!就是他对厉大总管下的毒手!”
车夫扑了上来声泪俱下,对着杨宜知拳脚相加。
杨宜知闭着眼忍耐,握紧的双拳终又放下,看来这一回真的一头撞进了网里。
他不用猜都想得到,车夫会说他喝了酒凶性大发,对厉白薇起了歹念。
厉白薇抵死不从,他就下了毒手。
猜测一致,却又不一样。
杨宜知万万没有想到,不仅厉白薇[受伤]的帽子扣到了他的头上,连街角的命案也是他干的。
“这人来时彬彬有礼,喝了酒后就成了一个畜生。在马车里就对厉大总管动手动脚,古大侠路见不平数落了他两句,这人就起了杀心,在南溪街口长平巷一带借口出恭,结果偷袭古大侠害了他性命。返回之后又对厉大总管用强,厉大总管不肯,他就暴起伤人,若不是周围人多,厉大总管一定已被他害了。可怜厉大总管拿他当朋友,一片好心招待,居然被他打得现在都起不来……”
“不错,就是这人!”公堂外又响起了泣血般的喊声:“昨天夜里,小婿正是死在他的重拳之下,小老儿看得清清楚楚,请太守大人做主……”
一连五桩命案,有凶性大发杀人的,有色心大起逼奸不成杀人的,每一位都是镇海城左近的江湖人物。
人证俱在,物证也算得上有理。
杨宜知百口莫辩,庞太守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杨宜知合上了眼道:“这五件命案,一件伤人案,小人一件都不认。”自此就闭上了嘴,一言不发。
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几乎已无法自证清白。
最好的办法就是闭嘴,以免一时不查说错了话。
但是人证物证俱在,众怒之下庞太守也不能放人。
命案都在当地的豪族里发生,这些人当然说不上盛国顶尖权贵,却都是一方地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杨宜知被下了狱,命案正在彻查。
死者的致命伤每一处都是杨宜知的武功特点,几乎已成了铁案……
“宜知昏迷之前,那个厉白薇说出目的,岂不就是想让我知道了?”吴征听完了事情前后,对此尤为疑惑:“借由宜知之口告诉我,是不是?”
“主人英明,杨爷也是这么判断的。”邵承安道:“属下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目的。杨爷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属下禀报主人万万莫要轻易在镇海城现身。那些人的目的正是引诱主人前往镇海城。”
“嗯,我知道了。宜知的案子怎么样了?”
“人证物证俱全,杨爷又全然无法自证。庞太守就算有心帮忙,也顶不了多久。若是案子定下去,于昆仑派声名大大有损。”
“简直一举多得,厉白薇这个人还挺有手段!”吴征沉着脸道:“无法自证,也就是说找不出真凶,也就无法替宜知翻案,这案子迟早坐实。”
“是……”
“那个人影是谁?”
“杨爷不肯说。”
“嗯?”吴征皱了皱眉,杨宜知连邵承安都不肯说,那就是只愿意对吴征说了。
而且他还未必能断定,心中一定十分疑惑。
“宜知习惯孤身探路,一显胆色。厉白薇不仅对他了若指掌,一路投其所好,下手还那么狠,背后一定有人撑腰!”吴征以手指敲击着马鞍,沉吟一阵,问道:“章大娘到哪儿了?”
“依主人的吩咐,大娘已去到金山寺。”
“很好。于右峥!”
“在!”
“你点二百人,明日起三人一组进发镇海城,就到……定山集合吧。”
“是。”
“镇海城,金山寺,火虎堂……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牛鬼蛇神在兴风作浪!”
春末夏初是猎狐的好时节,要引狐出洞就得有诱饵。
诱饵已在镇海城,就不知背后的人里,谁是狐狸,谁是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