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吾家有女

天光大亮之际,一声爆竹声响,惊碎天地一片沉寂。

洛府之内,一片屋檐房舍遮掩在浓雾之中,阵阵凉意弥漫周围,一个高大男子站在庭前台阶之上,不住眺望远方。

屋中坐着一位艳丽妇人,她脸上浓妆艳抹,却依然难掩绝代风华,一身绚丽宫装,更显得人比花娇,尤其举手投足间一股媚意,更是让人心猿意马。

洛高崖早早起床,此时翘首以盼,手打凉棚看着远处,晨间雾气浓重,此举却是徒劳。

栾秋水在屋中端坐,笑着说道:“老爷莫看了!左右一会儿迎亲队伍便到了!看与不看又何妨!”

洛高崖情知如此,只能回到屋中坐下,叹气说道:“说来也奇怪,当日云儿出嫁,我心里便想着,干脆迎亲队伍不来才好,如今却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只盼着他们早点来到!”

栾秋水笑道:“当日云儿出嫁陈家乃是下嫁,如今嫁予怜儿却是门当户对,两者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洛高崖摇头说道:“也不尽然,只是潭烟近些年辞了好多人家,老夫实在担心她嫁不出去倒是真的。”

栾秋水掩嘴娇笑说道:“莫被烟儿听到,否则老爷又要胡须受罪了!”

“胡说八道!烟儿长大以后,可是不怎么来拽我胡须了!”洛高崖佯怒,看见妻子动人模样,心中颇有意动,有心与她亲热一番,却又拉不下脸来。

“老爷!夫人!来了!来了!”管家一路小跑冲了进来,大喊大叫,一脸喜色。

“慌个什么!不成体统!”洛高崖一拂袍袖,轻声喝道:“从容些!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栾秋水笑个不停,对管家说道:“老爷口不对心,你且莫听他的,抓紧去前院应承,我们两个倒是不好出去的!”

管家连忙应了,喜滋滋又跑了出去,以他这般年纪还能如此脚步轻快,果然便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洛高崖拈须微笑,看院中无人,便又起来踱步。

“哎呀老爷!你就安静坐下等着便是!以前从未见过你这般心浮气躁,今日却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只觉得心里发慌……”洛高崖又坐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叹气说道:“如今潭烟也嫁出去了,家里就剩下咱们老两口喽!”

栾秋水心中一酸,想起女儿就要嫁人,自然便有些不舍,尤其丈夫语调凄凉,她又不是泯灭良知之人,自然心有戚戚焉。

只是一想到女儿要嫁的是自己情郎,以后朝朝暮暮自然可期,那份怅然很快便烟消云散,她微微一笑说道:“怜儿住的又不远,以后两家时常走动,老爷又担心什么?”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怜儿飞黄腾达,难道还能和老夫一样,窝在这穷乡僻壤一生一世?”洛高崖轻轻摇头,随即好奇问道:“当日云儿出嫁,你哭得泪人儿一般,如今烟儿出嫁,你却一点都不见伤心,这却是为何?”

栾秋水见丈夫起疑,连忙说道:“你又哪里知道,妾身昨夜独自哭泣良久?若非如此,岂会上脸这般浓妆?”

她悲戚戚说道:“从前只道自己必死,怕是看不到烟儿出嫁这天了,谁料到天可怜见,竟让妾身亲眼见到,你说我是该哭还是该笑?”

洛高崖不悦道:“今日大喜的日子,莫要说这些丧气话!”

此事如今乃是夫妻之间的禁忌,洛高崖于夫妻重病期间一番作为,着实寒了栾秋水的心,妻子如今痊愈,却再也不肯与自己稍假辞色,不光分房而居,还动不动要去长女家里闲住,洛高崖自己心中有愧,却也无法强求责备。

门外忽而鞭炮声响,栾秋水笑着说道:“到了!”

果然门外吵嚷一片,夫妇二人都急切站了起来,却又不便出门去看,正自心急,忽听喧哗声音由远及近,夫妇两个赶忙端正坐下,未及坐稳,一群人簇拥着一位红衣冠带少年进了院子。

只见他一身青色圆领吉服,肩上斜披红色锦缎,腰上束一条青色丝绦,脚上一双深蓝色皂皮靴,头戴儒巾,左右各趁一朵金花,面如冠玉,身如青松,步履轻快潇洒,面上笑意盈盈,风流倜傥,可谓春风得意。

“学生彭怜,见过恩师、师娘!二老在上,请受学生一拜!”彭怜撩衣跪倒行了大礼,潇洒磊落,举止稳重,不似这般年纪常有。

洛高崖心中满意,拈须微笑说道:“好,好!快起来罢!”

栾秋水也笑道:“今日之后,却是要改口了呢!”

“是……”彭怜恭谨答应,偷眼去看栾秋水,见她一身盛装美艳风情,不由心中情动。

栾秋水心中也狂跳不已,仿佛今日是自己再嫁一般,她这边心神不定去,却听洛高崖道:“吩咐下去,开席吧!”

管家厅外高唱一声开席,外面鸣锣一响,数十桌席面一字排开,洛家亲友与迎亲宾客各自落座,大吃大喝起来。

洛高崖与彭怜在厅中坐下吃菜喝酒,栾秋水回到后院女儿闺房,看着请来的洛家全妇为女儿梳妆打扮,笑着对洛潭烟道:“今日怜儿一身吉服,看着比平日还要英俊几分,吾儿可是有福了!”

洛潭烟面色微红,眼角犹带泪痕,闻言笑着说道:“托娘的福,以后女儿与彭郎自然更加孝顺父亲母亲……”

她话中有话,栾秋水岂会听不出来?她浑若无事笑道:“吾儿孝心,为娘素来都知道的……”

请来这位洛家全妇年纪不大,约略二十出头,闻言也笑道:“二姐天生福气大的,嫁了位举人老爷,将来夫妻显贵、子孙满堂自然不在话下,妾身今日能为二姐梳妆,也能沾沾不少喜气!”

她手脚麻利,不多时便为洛潭烟梳好头发,又开了面、清了眉,随后涂脂抹粉,戴上凤冠,披上霞帔,与一众丫鬟服侍洛潭烟穿上八幅绣花罗裙、红缎绣花鞋,系上裙铃、裤铃,最后盖上大红盖头,才算梳妆完毕。

栾秋水吩咐出去,不久外间一声炮响,随即两名随嫁丫鬟搀着洛潭烟朝门外走去。

花轿早已停在了闺房之外,新郎新娘一起吃了合婚饼,这才由着两位伴娘扶着新娘子上了八抬大轿,由彭怜行过供拜轿神之礼,又鸣炮三声,于是起轿出门。

栾秋水站在阶前,看着迎亲队伍远去,不由眼中流下两行热泪,又想到以后便能与情郎长相厮守,心中自然更加火热。

两家距离不远,迎亲队伍离去不久,便听远处炮声想起,栾秋水知道,女儿已经到了彭宅门外,便叹气一声,径自回了自己住处。

几家欢乐几家愁。

彭宅门外喜气盈盈,大红花轿轻轻落地,随后新人下轿,应白雪打发家人洒下五谷钱果等物,惹来街坊四邻孩童争相抢拾铜钱,一时欢声笑语无限。

一条大红毡褥绵延入内,隐约显现彭家财力,两位伴娘扶着新妇缓步进门,到庭院中早已摆好的椅子上坐下。

彭怜手持秤杆过来,微微一挑,掀开新妇盖头,大红吉服下面一张绝美面容宜喜宜嗔,正是洛潭烟笑吟吟看着自己。

“烟儿……”彭怜神情激动,有些情难自已。

“相公!”洛潭烟语调娇羞,也是情难自禁。

“请二位新人起身,要拜堂了。”一旁喜娘出言提醒,这才将二人柔情蜜意打断。

“新郎官着急要入洞房了呢!”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惹来一阵哄堂大笑。

彭怜面上微热,却是不以为意,走到左侧站好,等洛潭烟由着伴娘扶起站定,才听礼生唱道:“请新人拜,天神地祇东王公西王母,再拜,又拜!请新人拜,本家禁忌龙神井灶门官,再拜,又拜!请新人拜,本家伏事香火一切神祇,再拜,又拜!”

“夫妻对拜,再拜,又拜!”

彭怜转过身来,深情注视洛潭烟,随即弯腰一礼。

洛潭烟面色微红,眼中洋溢欢喜之意,深深一礼,以示男尊女卑。

“礼毕,送入洞房!”

礼生一声令下,众人将新郎新妇扶起送入洞房,随后应白雪亲自出面,为新人行合髻结发之礼。

她心灵手巧,动作极是麻利,几下将夫妇二人剪下头发结成,随即笑道:“奴祝相公姐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洛潭烟俏生生一笑,低声说道:“姐姐辛苦了……”

应白雪嫣然一笑,轻轻点头致意,随即退到一旁。

“饮合欢酒!”礼生一声清唱,练倾城一旁端来金盘,上面两支金质酒杯由红绳系在一起,另有一座白玉酒壶,她端的极稳,微微弯腰送到新人面前,娇声说道:“请二位新人取酒!”

她今日也是一身华服,配上高挑身材,在人群中极是显眼,彭怜取下酒杯,笑着微微点头以示嘉许。

洛潭烟也拿起一个酒杯,冲练倾城挤了挤眼睛,又是调皮又是可爱。

练倾城笑着退下,夫妇二人各伸手臂交错而过,而后饮罢杯中醇酒,相视会心一笑,俱是喜不自胜。

早有喜娘过来,将两个酒杯仔细收好掷于床下,她为此习练多年,扔得极有准头,一仰一合,极是吉祥。

婚礼繁缛复杂,彭怜本就头大,好在有应白雪一旁相佐,他着实省心不少,至此诸般礼毕,彭怜外出酬谢宾客,只留洛潭烟一人在新房中独坐。

等众人散去,洛行云才走进房中,在妹妹身边坐下,笑着说道:“烟儿今日真美,便是姐姐看了,也要心动不已呢!”

“去去去!莫名其妙打趣我做什么!”洛潭烟恢复本来面目,随意仰躺下来,伸了个懒腰说道:“快要累死我了!早知结婚如此磨人,不如让你替我了!反正都是戴着盖头,咱们姐妹长得又像,肯定谁都发现不了!”

“忒也胡闹!”洛行云忍不住娇嗔一声,随即笑道:“以后可不敢随意骂你了,你是彭家主妇,姐姐还要看你脸色行事呢!”

“呀哈哈!你不说我倒忘了!你这个没过门的小淫妇,过来与主母捶腿!”洛潭烟得意至极,扭腰便将一条修长玉腿递来,要让亲姐为她捶腿。

“是,姐姐!”洛行云娇声答应,随即抱住妹妹玉腿,在腿弯处搔起痒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姐姐……姐……饶命!不要了……不要了!”洛潭烟自小便极怕姐姐呵痒,哪里敏感,洛行云实在一清二楚,没几下便被搔的花痴乱颤,笑个不停。

洛行云见她实在不堪,这才放过了,微笑说道:“看你还抖不抖大妇的威风!”

“小妹再也不敢了,以后这彭家大妇,便让与姐姐做如何?”洛潭烟翩然坐起,一把抱住姐姐纤腰,笑着说道:“感觉就像是做梦一样,现在我还记得当年你出嫁时,我鼻涕一把泪一把跟在迎亲队伍后面追了好远,就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如今倒好,咱们是一家人了!”

洛行云点点头道:“谁说不是呢!现在想起当时泉安过世时那般心丧若死之感,仍似恍如隔世一般……”

“看看那时,再看看现在,才知荣华富贵不过过眼云烟,唯有平安喜乐,才是最重要的。”

洛潭烟轻轻点头,随即问道:“姐姐可知,雪儿姐姐到底如何打算,才能让母亲与相公长久相伴?”

洛行云摇头道:“这事便是相公都不知其详,我问过一次,婆母只不肯说,想来事关重大,咱们耐心等着便是。”

“只是苦了父亲,一人形单影只……”洛潭烟语调幽幽,想起自己今日出嫁,家中只留下父母二人已是凄凉,若是再只剩父亲一人,实在难以想象该是何种景象。

她自幼便与严父亲厚,洛高崖也对她寄予厚望,在她心中,虽然不觉得母亲与彭怜成奸有错,却也希望父母能琴瑟和谐。

洛行云轻笑一声说道:“我却不这么想,母亲这般枯木逢春起死回生,之前种种难道便不作数了么?她心里幽怨,若不是彭郎,她怕不是仍旧难以快乐起来。咱们做女儿的,便只当母亲当日已经死了,父亲另外续弦填房或是老来得子,就都无关紧要了……”

洛潭烟轻轻点头,道理她都明白,只是情感上难以接受而已,她不再胡思乱想,随即莞尔笑道:“今夜洞房花烛,姐姐可要与我一起?咱们姐妹同床共枕,共侍姐夫如何?”

洛行云轻推她一记笑道:“都大婚了,可不能再叫姐夫了!床笫间添些情趣倒是不妨,若是被人听见,还以为如何呢!”

“嘻嘻!我叫不得姐夫,你倒是可以叫妹夫了呢!”

“哈哈!还真是哎!”

姐妹两个在闺房里窃窃私语,外间彭怜则与宾客们不住敬酒,厅中主桌上,岳元祐与妻子和两个妹妹居中高坐,看着眼前一幕,也是喜气洋洋。

相比洛家数十桌席面,彭怜这边便冷清得可怜,岳家人丁单薄,彭家更是一个家人都没有,满座宾朋坐了十五六桌,还是迎亲队伍中人与彭宅下人都坐下的结果。

彭怜县试、府试、院试接连应考,乡试只认识了严济一人,又偏偏是一榜解元,自然不便请他前来兴盛府赴宴,如此一来,亲友零落单薄,婚宴便显得不那么热闹。

好在应白雪早有预见,专门将左邻右舍坊里长者还有下人们的亲眷都请了来,每人各发数额不等的利是钱,只为了热闹一番。

如此勉强凑了二十桌席面,总算不那么寒酸,见新郎官出来,众人齐声道贺,毕竟知道彭怜是新科举人老爷,能与他说上句话、喝一杯酒,都是未来数十年的谈资,众人众星捧月之下,不一会儿便将彭怜灌得酩酊大醉。

彭怜酒量不雄,酒品却是一等一的,挨个桌子敬酒,一轮下来,便喝了四五斤酒,他酒意上涌醉态十足,却胜在身体强健,仍是站的极稳,走路也还从容。

柳芙蓉一旁看在眼里,凑到应白雪耳边吩咐道:“都是些市井粗人,怜儿与他们喝酒,没的折了身份!这会儿如此也就差不多了,吩咐下人将他送进洞房去吧!”

应白雪笑着点头,招呼几名家仆扶起彭怜送入后院洞房,又叫来练倾城一旁随着,等进了后院,便将下人打发走了,与练倾城一起扶着彭怜入内。

练倾城身负武功,又身形高挑,搀扶彭怜自然毫不费力,她娇声笑道:“早年奴与那李道人相好,他有一门秘法,可以一边喝酒一边倾泻酒意,真要用将出来,果真便能千杯不醉!奴亲眼见过他喝了十坛不下百斤醇酒。相公这般修为,若是能寻得此秘法,倒是不怕醉酒了。”

彭怜醉意上涌,正是最难受的当口,闻言身形一动,片刻之后,他身上氤氲之气大作,整个人仿佛笼罩云里雾里一般。

良久只有,却听彭怜轻声笑道:“倾城这么一说,为夫倒是想起来了,昔年读过一本书籍,里面字里行间夹着这么一段,说得倒不是解酒之法,而是催运内功用来解毒……”

两妇早已见过彭怜为人起死回生这般神乎其技,再见他如此运功解酒,竟是丝毫不觉惊异,只是练倾城欣喜说道:“相公这法子怎么用的,快些告诉奴家!奴以后就不怕与人喝酒了!”

彭怜抬手勾了勾美妇下颌,笑着说道:“倾城叫声好听的,我便教你这法子!”

练倾城娇媚一笑,“还什么好听?相公不是最好听的么?奴也想着,有朝一日也能与相公这般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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